(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第315期。原公众号文章由刘倩编辑/编发。)
龟友
苏州有座神仙庙,神仙是吕洞宾。农历四月十四神仙生日是苏州的民俗节庆,市井小民都到神仙庙去烧香:“轧神仙”。说是那天吕洞宾会化身讨饭叫化子混迹人群,就怕你有眼无珠。庙会集市,热闹非凡。有卖五色神仙糕的,虎丘花农挑来了各色花卉,还有就是卖乌龟。神仙庙里买个神仙乌龟回家,福寿延年,大吉大利。我念小学四年级那年,父亲买回来个神仙乌龟,养在天井里。
我们家天井不算小,有井台,有花坛,花坛上一丛月季,像大家闺秀,沿墙根尽是些闹嚷嚷的丫头片子,什么凤仙花啊,夜蓓花啊……西墙角有一株从不开花的枇杷树,披满金银花、喇叭花的绿藤翠蔓,夏天一到,金银花举起金盏银盏,喇叭花吹出一片缤纷。
乌龟有巴掌大,刚来的几天,不知躲在天井哪个角落,不见面。第四天,四姐,我们家老阿妈,从菜场上弄来几条小鱼秧放在碎瓦片上,它终于现身了,一对小绿豆眼乌亮乌亮,暗黢黢的脖子上蜿蜒着沁凉碧绿的脉纹。它的头朝小鱼一捣,鱼已叼在嘴里,立即又缩进壳里,一动不动,大概不愿意有人看它吃东西。
我识相地退到一旁。它这才伸长脖子,将小鱼慢慢吞下肚去。我发现乌龟壳的前端钻着个小洞,就跟姐姐说:我们就叫它洞洞。姐姐说洞洞不好听,叫冬冬。
四姐隔上两三天就带几条鱼秧回来。两个月喂下来,冬冬不再藏头缩颈了,大方地叼住小鱼,仰起头从容吞下。有一回我用筷子夹了只小虾蹲在天井里随口哼啊唱:“冬冬,冬冬,冬冬冬……”没想到冬冬真从墙角的缸坛旮旯里爬了出来,爬几步停一下,仿佛在踌躇,同时昂起头,像是在听,我激动得像拉拉队员一样使劲地喊。冬冬爬来了,在离我两尺之地停下。我将小虾放它跟前,它照旧咬住,仰头,从容吞下。
冬冬喜欢下雨,只要是雨天它准出来,不是在天井里曳尾逍遥,就是昂首望天,陶塑石雕一般。四姐说:“乌龟在想心事了。”我笑四姐:“乌龟有什么心事?”“乌龟和人一个样,只是说不出来,千年乌龟才能说人话。”四姐还说过乌龟和枇杷树和凤仙花跟人都是相通的!我不信。但我知道乌龟和人一样有脾气,而且倔。有一次我把冬冬叫到跟前,拎起小鱼的尾巴在冬冬头顶上晃悠,将它的脖子吊得老长,还用小鱼蹭它鼻子,但就不让它够着。我想逗它站起来,像画上的乌龟一样站着走。冬冬站不起来,过了一阵,它缩回脖子盯我一 眼,笨拙地转身走了。冬冬生气了。我赶紧将小鱼放它眼前,它竟不睬,绕开了。我再放,一连好几次,冬冬才捣头一口,总算消了气。
冬冬喜欢高卧在枇杷树下,也喜欢悄然归隐凤仙花丛,只是花坛它爬不上去。冬冬和枇杷树和凤仙花一定有着我猜不透的关系。我差一点儿有些相信四姐的话了!到秋天,我和冬 冬已称得上莫逆之交了,都不用叫了,我只要站到天井里它就会朝我爬来,甚至爬上我的脚背,我一抬脚,它大翻身,接着又爬了过来。快到冬至的时候,冬冬不见了,怎么也叫不出来。姐姐告诉我:“冬眠了。”这让我惘然。
第二年,天井砖缝里的草芽萋萋绿了,冬冬还不见出来!一直到农历二月廿八,那一天是所谓的“老和尚过江”,达摩渡江的日子,照例夜里开始就凄风苦雨。早晨我在客堂外台阶上刷完牙,转身进屋之际,蓦然瞥见冬冬正昂首引颈在枇杷树下,陶塑石雕一般,长长的脖子还真像独立风雨一苇过江的老和尚。我大声喊:“冬冬,冬冬!”。冬冬听见了,挪动身子朝我慢慢爬来了!我抄起一旁的箬帽,顶在头上跳进雨里,我眼泪都出来了。我认得冬冬,冬冬也认得我。我一手抓起冬冬,冬冬没缩头,我将它举到眼前,仔细地看,它也在仔细地看我,乌亮的小绿豆眼,有孩子的活泼,又有老人的慈祥。冬冬是孩子,也是老人。
我和冬冬总共相处了四年,念初二那年冬天,我们搬家了,搬到临街枕河的房子。“冬冬怎么办?”我问。“没有天井,带不走了,留在这里吧。”父亲说。“可以养在缸里。”我喃喃道。父亲没有回应,也许根本没有听见。其实即使父亲同意也带不走,冬冬正冬眠,而我始终找不到冬冬冬天藏身的地方。连告别的机会都没有。我们,我和冬冬,就此分手了。如今一甲子都过去了,如果能再见到冬冬,它还能认得我吗?
小黑
这两天家里气氛诡异。起因是增添了新成员,一只小猫。前几天的夜里,风雨凄凄,八点光景,女儿下班回家,大楼门侧的花圃里传来一声声猫叫,低微断续,是只巴掌大的小猫,趴在地上,都淋湿了。女儿进家门说,谁把一只小猫撂在楼下花圃里,刮风下雨的,真忍心,这小猫活不过今夜,可怜兮兮的。她倒了些罐头猫食在塑料盖上,要下楼给小猫吃。妻跟她一起下去了。我回到房间忙我的事。过了一段时间,妻叫我:你出来一下,给你看个东西。什么东西?你出来么。我出去。妻指着沙发:你看。一只小猫躺在沙发上,也就是一个来月大,黑猫,就四只脚踏雪驾云,白的,耳朵尖尖竖起,特大。我说:怎么捡回来了?我们已经有了两只猫,弄得过来吗?女儿已经在书架一角给小猫辟了一方属于它的小天地:小盒子里铺了猫沙,小碟子里放猫食,一小碗水。妻叫它小黑。
斗蚁
男孩子天性好斗,我应该也不例外,只是从小家里管得严,所以参与打架斗殴是不敢的。不参与就旁观,我的好斗的天性仅是好观斗而已。但真遇上比如同学打群架之类,又往往避而不观,这多半也是家教使然:“别人打架就走远一点!”于是我的好观斗只是好观并非人的斗而已,斗鸡啊,斗蟋蟀啊,再就是童年时一度沉湎其中的斗蚁。
小时候,家里蚂蚁为患。白糖罐不管关多严实,一打开,里面总有点点蚂蚁,比芝麻还小;吃饭时不小心饭粒菜渣掉地上,转眼功夫就被蚂蚁收拾去了;灶台上从来就是蚂蚁游行示威的场所;夏夜天井里乘凉,腿上萋萋一痒,背上炙炙一痛,那准是蚂蚁造访了……。客堂里、天井里的蚁穴不知凡几,但蚂蚁们好像订了互不侵犯条约,很少斗。不过真要观他们斗也有办法。弄一个麻衣苍蝇,或栗衫蟑螂,或断腿蚂蚱,或折翅蜻蜓,放在甲窝蚂蚁巢穴附近,待甲窝蚂蚁兴高采烈前呼后拥往回运的时候,悄悄用一根小树棒将猎物连同咬着不放的蚂蚁一拨拉二拨拉,拨拉到乙窝蚂蚁巢穴附近。甲窝蚂蚁遭此颠覆倾侧,乱了阵脚,团团打转,但蚂蚁从不气馁,不一会儿就定下来,重新搭配,认准方向,再次拥着猎物回巢。可惜迟了,乙窝的蚂蚁已陆续赶来了。于是彼此前后走动,独角相碰,想来是谈判猎物的归属,通过“外交途径”谋求“政治解决”,结果谈不拢,只得诉诸武力,双方开始抢夺猎物,最终实力强者胜。
有一回乘凉时蚂蚁造访父亲脚背,父亲一拂手将蚂蚁掸落尘埃,却因此而谈起了蚂蚁。父亲说,从前有个跑江湖的用两个竹筒养了两伙蚂蚁,有数百之多,他将这些小不点儿的蚂蚁训练得乖乖的,从竹筒里倒出来,要他们斗就斗,要他们停就停。次日,我用一条米蛀虫引来数十蚂蚁,统统装入竹筒,筒口塞以棉花,却始终不知道该如何训练他们,最后只得“不教而诛”,将竹筒扔进灶堂内烧了。父亲所说,后来知道,是出自明代沈德符《野获编》上的记载:“有鬻技者藏二色蚁于竹筒者,倾出鸣鼓,则趋出各成行列,再鼓之,则蚁交战,良久,鸣金一声,各退归本阵,鱼贯收之。”蚂蚁而能听金鼓识进退,不知有何根据,因为蚂蚁并无听觉器官。
蚂蚁极有韧性的战斗精神。我家客堂方砖缝里的一窝蚂蚁,有一回跟客堂外台阶下的一窝蚂蚁交战,原因不得而知,战场就摆在门坎内侧。但见密密麻麻,蚁山蚁海,真可比之中国历史上的巨鹿之战、昆阳之战!一家人进出都得绕道。我坐在小板凳上观战,惊心动魄。这场鏖战胶着了近两个小时,毫无鸣金收兵的迹象,我一直坐着看得津津有味。不料好婆提了壶开水来,一边念阿弥陀佛,一边咕嘟咕嘟就往上浇,顷刻之间,伏尸盈野。
世上蚂蚁据说有八千来种,以“色”而论,有黄褐红黑之分。我们家里的蚂蚁以芝麻粒大的红蚁和褐蚁为主,难得见到黑蚁。但当时我上的学校里的蚂蚁则以黑蚁为主。学校操场一侧有棵高高大大枝叶扶疏的皂荚树,树下一站随便就能逮到几个黑蚂蚁,大头长腹,细腰如束,头上一对天线似的触角四处转动。大的黑蚁足有半寸长,威武雄壮,乌黑锃亮,像漆过的一般。黑蚁个大,最宜于观赏他们单挑独斗。要两个蚂蚁斗,先得拔去触角,使他们无从沟通。蚁界原来也不例外,饶你同宗共祖,呼手应足,没有了沟通,就可以让你相杀相搏。将两个拔去触角的蚂蚁分别捏在指间,让它们头头相碰,牙眼相对,渐渐,牙钳就咬合到一起了,再放地上看他们斗,彼此顶来顶去如果势均力敌就原地打转。一方不支,牙钳松开掉头就走,胜者决不“宜将剩能追穷寇”。同学中自有斗蚁同道,我们常一起摆“蚂蚁擂台”:找个角落,挖个碗大的坑,犹如缩微的罗马斗兽场,各人再分头找来蚂蚁放里面斗。还给找来的蚂蚁取上一百零八将的名号:豹子头、黑旋风、矮脚虎、花和尚……。它们在坑里斗,我们蹲一旁看,看得忘情,少不了挥拳呐喊,为自己的豹子头、黑旋风们加油。
斗蚁的事终于传进了级任沈老师的耳朵。那时候隔天有一节晨会课,沈老师常给大家讲几则历史成语故事,讲之前会先将成语写在黑板上。这天晨会课,她先朝我们这几个斗蚁积极份子扫了一眼,说,她要给大家讲一个蚂蚁的故事,转身在黑板上写了四个字:南柯一梦。沈老师讲故事绘声绘色,我们统统被带进了“大槐安国”。故事结尾,讲到主人公一梦醒来去槐树下探发蚁穴,竟和梦中经历一一印证时,教室里一片惊叹之声。不知为什么这故事让我感到恍惚和沉重。再瞧皂荚树下忙碌营生的蚂蚁,摆动的触角,鼓鼓的眼睛,充满着灵性,会不会是什么人的梦中身?一想到拔去触角的蚂蚁可能是人的时候就不寒而栗,再也不想斗蚂蚁了。蚂蚁就此淡出了我的童年。
(上文均原载于《侨报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