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缘

作者 02月07日201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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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树铮,1939年生于苏州。62年毕业于北大中文系。89年移民美国,来美前为苏大中文系主任。早年写过小说,译过小说。来美国后主要写散文,作品散见于报刊杂志。)

 

音缘( 宣树铮)

(转载自《香港文学》2019年2月号)

 

初中时考音乐,老师弹琴,学生四个一组唱。我把三个同学的声音都盖住了,而且最后我抢先一步唱完——就像赛跑第一个撞线。我洋洋得意地看着老师-----三十出头云英未嫁,我们私下都称她老小姐。老小姐怜悯地看着我,像是看个残疾孩子,轻轻道:“你不是唱歌,是哇啦哇啦背书。”我可怜兮兮地问:“不及格了?”老小姐踌躇片刻:“给你六十分吧。”


大学时候,在学校里听过一次演奏会,实在欣赏不出名堂,只得提前退席,心里感到悲哀:我与音乐今生无缘了!就此也落下了个自卑情结,只要碰到一伙人聚一起纵谈音乐,就不免往后缩。我对周围那些拿起乐谱就能哼,抄起乐器就能耍的人,总是说不出的羡慕和钦佩。说到这儿我就想起了大崔。


大崔是音乐教师,我在天山脚下教书时的同事。他有一颗大脑袋,开始人都叫他崔大头,后来一变而成大崔头,再一变,像是遇上了血滴子,头没有了,成了大崔。大崔是正宗北京人,从自治区音协下放到中学教书来的,长我十岁,那年也就是三十来岁。大崔每天黄昏都要耷拉着平头大脑袋在操场上散步,高高的个子,反剪着手,像挂在五线谱上的四分音符。大崔能弹钢琴,奏小提琴,能弹热瓦甫、冬不拉,箫笛笙管上口成曲,最出手不凡的是二胡、琵琶、三弦。有一回谁从县剧团弄来一副唱“道情”的渔鼓简板,大崔拍打得有板有眼,还韵味十足地唱了一段郑板桥的《道情》:“老渔翁,一钓竿,靠山崖,傍水湾……”大崔有一副好嗓子,能从京、昆、评剧、梆子唱到京韵大鼓、唐山落子。开始我对大崔只是心仪,没有交往,也没有想到交往,我是个与音乐无缘的人,何必去攀识音乐人?不料大崔来找我了。他听人说我有一本线装的《白石道人歌曲》,借书来了,说是研究上面的谱。我告诉他,我对音乐可是一窍不通。我们没有谈谱,谈的是姜白石的“暗香”、“疏影”。打那以后就有了交往。日子久了竟然成了颇谈得来的朋友。大崔用不着改作业,无需备课,那会儿也没有电视看,晚上往往过我这儿来聊上一阵。多半是我听他聊,聊李叔同、黎锦晖、黄自、王洛宾,聊刘天华、瞎子阿炳……有的人我还从没有听说过。有时候大崔会绘声绘色地讲上几则梅兰芳、金少山、言慧珠……的轶事,或者哼上一段马连良的“借东风”。有一回大崔感慨道:“人哪,相聚是个缘,要不咱俩怎么万里迢迢聚在天山脚下这小陋室里聊天来了?”我说:“可惜我跟音乐没有缘。”


我们也有过一些浅薄的争论。大崔认为一个人的各种感觉是相通的,所以诉诸视觉嗅觉的色香可以用诉诸听觉的音乐来表达。这让我想起十九世纪俄国作家柯罗连科的小说《盲音乐家》。盲音乐家小时候就是凭琴音来辨色的。但我始终觉得,这根本不能称之为色。至于香就更玄乎了。“弦上黄莺语可以,弦上玫瑰香行吗?”我问大崔。“我是说一个人可以由音乐而感到花音。信不信?”“你是说产生幻觉?高僧说法,天花乱坠,你能来个大崔抚琴,花香扑鼻,我就服你。”大崔揉着鼻子笑道:“那你等着。”


这一等,等到了第二年雪消。西北的春天来去一晃,雪尽春老,俨然已是初夏。学校里两棵沙枣树仿佛一夜之间抽条吐绿,接着珠苞攒动,一树娇黄,香气郁郁,撩拨不开。那天晚上大崔夹了把二胡来了,他说他谱了首二胡曲“沙棗花”拉给我听听。好啊,我腾出椅子,坐到床上,一门心思听。声音柔和,散发慵懒,暖洋洋初夏的节候,我听出了婴儿的牙牙学语,姑娘的吃吃匿笑。琴声一波一波,飘逸而缠绵,含蓄而热烈,我的想像终于跟不上琴声,迷失在一片抽象的乐声中,进不去,仿佛被关在花园外找不到园门一样。我索性欣赏起大崔来了,他一边拉二胡,一边眯着眼侧着头,鼻翼翕动,一副醉嗅花枝的模样。琴声慢下来了,渐渐远去,越过天山那边去了,消失了。但对大崔来说消失的也许不是琴声,而是花香。“刚才闻到花香了吗?”他问我。“现在也闻得到啊,空气中本来就有花香。”他摇摇头:“不一样。”


大崔还作过好些曲:“天山落日”、“大漠行车”、“鸦阵”、“胡同”……我这最不懂音乐的人反倒往往是最早的听众。我最喜欢那首“大漠行车”。从学校所在的县城坐长途车到乌鲁木齐,二百公里出头要走七、八个小时。砂石路面,坑坑洼洼,汽车又老旧,孤零零的车在大漠中哆嗦着前行,摇颤颠簸,发出的声音犹如哭泣。每次坐车总有说不出的感触,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的感触,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感触,悠悠世路沦海一粟的感触,但又不完全是,这实在是一种不可言传的感触,文字无能为力。“大漠行车”却将这种感触用音符用旋律曲折淋漓地表达了出来。我跟大崔说:“音乐在此胜过了语言。”大崔笑道:“你开始和音乐有缘了。”


文革前夕,报纸上批《海瑞罢官》,批《三家村》。大崔问我:“自古有文字狱,有没有《音乐狱》?”我实在想不出来,自然也有音乐家被杀的,安禄山杀雷海青,但那是因为雷海青摔琵琶不给他奏乐,和音乐本身无关。大崔说:“所以还是不要耍笔杆,搞音乐保险,文字实,音乐虚,抓不到把柄。”


不料文革开始大崔还是站台陪斗了两回。接着,批判他的大字报贴满一墙,名字上打了红叉,罪名是写“黑曲”反党反社会主义,反对伟大领袖。大字报上说他的“天山落日”是与“东方红,太阳升”唱对台,攻击伟大领袖;“鸦阵”是诬蔑社会主义祖国“天下乌鸦一般黑”;全国人民正高唱:“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场”,而大崔却偏要走封资修的死“胡同”;“大漠行车”,行到哪儿去?是不是投靠苏修?大崔看了批判他的大字报一声不吭就往回走,都说他回到家把乐谱统统烧了,把胡琴、小提琴都劈了生炉子了。


七二年,大崔北京的亲戚帮忙,发来调函,调他回北京的通县。其时我才从牛棚出来。走的那天我去送他,行李中有一口自钉的白木箱,大崔说:“都是乐器。”“不是说劈了当柴烧了?”他道:“有把自己劈了烧的吗?”看着他上车,车子开走,我想我的一段音缘也告终了,怅然若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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