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韵

作者 10月17日2020年

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第161期

 

小学毕业那年暑假,父亲找人介绍了一位姓郭的先生给我补习国文。郭先生是一所补习学校的国文教师,单身一人住在学校里,说好每天下午两点至四点我上门求教,为期一月,束脩五元。 

学校在一条小巷里,原是旧家大宅,巷口是一家茶馆。第一天我提早赶去,只见大门敞开,门厅里坐一位老汉,像是门房,晃着蒲扇在哼《空城计》。我说我是来补习的,找郭先生。老汉将我从头看到脚,大概捉摸我是不是“司马发来的兵”,后来蒲扇一挥:“进去吧,郭先生在办公室里。”我闯进“空城”,绕屏门,越天井,登大厅,大厅右侧的厢房上钉着牌子:“办公室”。 

郭先生三十光景,白面书生;他问了我一些情况后,从抽屉翻出一份油印讲义,算是教材,上面是三则古代寓言:《鹬蚌相争》《狐假虎威》《东郭先生》。郭先生逐句解释,我咬着牙不让自己打哈欠。钟敲三下,郭先生不讲了,我想该休息一阵子了。不料郭先生却说道:“今天就到这里。”我吞吞吐吐道:“不是两点到四点吗?”他看着我,像在斟酌什么,随后说:“你,听过书吗——说书,评弹?”“听过。”“我带你去听书去。”我也开始斟酌了,万一父亲知道了怎么办?可是父亲怎么会知道呢?于是我点了头。郭先生牵起我的手就往外走,过门厅时,老汉直了直身子说,“郭先生听书去啊?”我被牵到巷口茶馆,见茶馆门口挂着牌子,下午有两档书,大书(评话)是《英烈传》,小书(评弹)是《玉蜻蜓》,两点一刻开书,票价七分。郭先生跟茶馆的人很熟,点点头就进去了。

场里方桌长凳,人坐了八九成,郭先生牵着我找两个空位坐下,堂倌送来一壶茶,两只茶盅。这时书台上醒木“啪”一响,说大书的先生道一声“明日请早”,兀自下台走了。跟着《玉蜻蜓》上场,男女双档,男的中年,女的不过二十上下,身材苗条,穿一身月白短袖旗袍,素素净净,如一弯新月。照例女的先唱一曲开篇,然后书归正传。四点一刻散场,我直接回家。父亲问我:“先生教得怎么样?”我回答得很干脆:“当然好。” 

第二天,郭先生一见我就问:“昨天,《玉蜻蜓》听懂没有?”我说,“听当然听得懂,就是不知到底讲的什么故事。”“坐下,我给你讲。”于是郭先生介绍全本《玉蜻蜓》,金贵升如何,三师太又如何,徐元宰又如何如何,又是庵堂认母,又是听堂夺子,等等。到他讲完,我取出讲义,昨天《东郭先生》一则还没解释完,狼已出得口袋,东郭先生正性命交关呢!谁知郭先生一点儿不急,又问我:“昨天的开篇能听懂多少?”我说:“只听出一句,好像是‘双双月下渡长江’。”郭先生笑了:“这是有名的开篇《杜十娘》。”他一边说一边拉开抽屉摸出一本《弹词开篇集锦》,一翻就翻到了《杜十娘》。郭先生把书摊在桌上,用笔点着字念给我听:“窈窕风流杜十娘,自怜身落在平康,落花无主随风舞,飞絮飘零泪数行……”后来索性讲解起来:“窈窕”作何解,“平康”何所指,为何说“落花无主”“飞絮飘零”,讲完也就三点了。“走”,他站起来,把集锦交到我手上,“带着。”我心领神会,小书僮似地跟着他出了校门。这天那“一弯新月”换了一身粉红旗袍,艳得如一片绯云,唱的开篇是《秋思》,咿咿呀呀,呜呜嗯嗯,要不是那册集锦,我一个字都听不懂。郭先生在我耳畔轻声说:“她唱的是祁调,祁莲芳。”

第三天,讲完《东郭先生》,郭先生又取出一篇讲义:《冯谖客孟尝君》,说道:“明天就讲这篇。现在我给你讲讲昨天的《秋思》。”照例三点正出校门。以后竟天天如此,先讲一节讲义,跑跑龙套,然后讲评弹。郭先生先后介绍了《描金凤》《珍珠塔》。原本他还要介绍《白蛇传》《三笑》,我得意地告诉他,许仙白娘娘,唐伯虎点秋香这些故事,我在念小学前就知道了。另外,郭先生讲了评弹的“说、噱、弹、唱”。三点一到,师生默契,赶赴茶馆。那“一弯新月”每天换一身行头,五日一循环。她常变换着唱各种曲调,这时郭先生就会凑近我耳朵一一指点,这是薛调,这是严调、蒋调、俞调、徐调……半个多月下来,《集锦》上的一些开篇我竟然能背出来,甚至能偷偷在心里哼上几句。有一天散场后,郭先生和几个熟人闲聊,我站一旁听。聊着聊着一位竟哼起了《宝玉夜探》:“隆冬寒露结成冰,月色朦胧欲断魂……”。我脱口而出:“不对!是‘月色迷蒙欲断魂’。”大家朝我看,“这小朋友还是小书迷,小行家,看不出!”郭先生高兴地摸着我的头:“是我学生,他懂不少,很聪明。‘欲断魂’下边是什么?”我不加思索:“一阵阵朔风透入骨,乌洞洞大观园里冷清清……”这天,我几乎是飘回家的。 

一个月匆匆而去,最后一天我按父亲的嘱咐谢了郭先生。郭先生连连摇头:“惭愧,就没有讲几篇文章。”我突然想安慰他几句:“你教我懂得了评弹。”郭先生认真起来:“这倒也是。不懂评弹就不能算地道的苏州人。你现在知道了,唱起来多优美,真正的江南韵,而且是江南第一韵!”他轻拍桌子哼着“丁格隆地冬,德勒隆里格隆地冬”,后来索性唱起了《杜十娘》:“窈窕风流杜十娘……”,我也跟着他轻轻唱起来:“她自赎身躯离火坑,双双月下渡长江,那十娘偶尔把清歌发,呖呖莺声倒别有腔……”,叫人回肠荡气,唱到最后“青楼女子遭欺辱,她一片浪花入渺茫,悔煞李生薄情郎”,两个人已唱得脸红耳赤。这天,郭先生带我最后听了一回书。书场出来,郭先生拍拍我肩膀说:“好好学习,以后有机会再一起听书。”然而,这机会再也没有出现过。第二年,郭先生所在的那所学校撤销了,郭先生也不知调往何处,从此相失于世途,看来命里注定只有一个月的师生缘。但四十多年来,我对评弹的爱好始终不衰。我得感谢郭先生,是他,让我懂得了江南韵,成了个“地道的苏州人”——虽然我知道现在的苏州人已没有多少喜爱这江南韵了,所以对自己之是否“地道”也怀疑起来。

(原载于《世界日报》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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