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顿桥、阳羡随想、洋芋情

作者 11月22日2021年

(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第228期。原公众号文章由刘倩编辑,非尔编发。)

 

临顿桥

 

去年在苏州,外甥女咪咪两口子从泉州来。咪咪正热心于为娘家编家谱,对我父亲一九三七年从吴江到苏州,在临顿桥头购屋开店感兴趣。在闲聊中问起:苏州的地名都有几分历史可考,唯独这“临顿”怎么回事,像个洋名?我告诉她,早年我也这么困惑过,后来一查书发现这“临顿”竟是货真价实的国粹,可以上溯到春秋吴越时代。范成大《吴郡志》上说,“临顿,吴时馆名……吴王亲征夷人,顿军憩歇,宴设军士,因此置桥。”
如果范成大所言不虚,“临顿桥”的历史就有两千多年了。在宋《平江图》石刻上临顿桥刻作拱桥状,但这仅仅是用来标示桥梁的符号,至于宋的时候临顿桥究竟什么模样就无人知晓了。我只知道我从小见到的临顿桥是洋灰平桥,两侧桥栏高可及腰,桥栏正中有一人半高的灯柱。后来听人说,在洋灰桥之前临顿桥是拱桥。
我六七岁的时候,翻抽屉,翻出几块比麻将牌稍大的木牌,小窟窿里穿着红线,可以挂脖子上,木牌上写着“石桥石和尚,自造自身当……”。大人说我小时候就挂在脖子上过。再一问才知道,说是修桥要摄取小孩灵魂,桩才打得下,桥才修得成。重修临顿桥时我三岁,小灵魂正好派上用场!好在凡事都有禳解之法,那就是脖子上挂这小木牌。要说我三岁时候,那就是一九四二年,这么说,临顿桥是一九四二年重建的,那正是日伪时期。这就都对上了:临顿桥上一块两尺长题着“临顿桥”三个字的黑大理石上,落款是李士群,字写得很好。李士群是日伪汉奸、大特务,一九四二年兼任过江苏省主席,当年日伪江苏省政府就设在苏州。一九七九年我从新疆回苏州,临顿桥上李士群的题字和名字还在,不禁哑然失笑。文化大革命毁了那么多珍贵碑刻、名人题词,而李士群竟安然无恙留了下来。
一九三七年父亲买的房子,在临顿桥南堍,坐西朝东,面对临顿路,屋后是南西北三条河道交汇出的一片水面,有两个篮球场大,这水朝东沿着我家北墙的石驳岸,穿过临顿桥洞流往城外。坐在房子里间西窗下望出去就是明晃晃的水面,舞台一般,戏码不断:早晨,飘来郁郁的臭,农民进城装粪的粪船上场,敞着,快齐船舷了,船晃,粪水也晃,啪嗒啪嗒,溢出船舷,一缕淡黄,濡染入水。粪船过后,临河人家菜照洗,米照淘。每天下午四点光景,是染坊放水的时候,从南边河道流来,整条河或黄,或红,或蓝,或赭,或绿,甚至一片五色斑斓,流进“篮球场”,向东一拐流出城去。老虎灶上堆得高高的砻糠船来了,撞上石驳岸,砻糠滑坡,河面上铺了一层黄金屑。平时船来船往,有到这片水面来罱河泥作肥料的,有吆喝着鸬鹚来捉鱼的,如果是夏天,有摇着小船沿河叫卖西瓜的,唱着梦悠悠的调子“阿要买西瓜啊……”。
临顿桥附近这一段河道也就三四米宽,两侧临河人家,打开后门多半有石级可以下到水面。因为河道窄,只能单船过,所以要从桥下过的船,船家就得人立船头,手握竹篙,朝着桥洞喊去:“来船松摇!”让来船慢点儿摇。对面有船就得呼应。一般是近桥的船先过。有时候堵船,就得排着等,吵架也是常有的事。这又是一台戏,看客挤在桥栏边,低头弯腰看着下面。有道是“苏州人欢喜轧闹猛(凑热闹)”,也确实。看客们一般都很投入,好管闲事,有的劝架,有的主持公道,有的当起“交通警”指挥船只。有一回,一条船的船身宽了点儿,正好被驳岸上一块朝外凸的石头卡住,过不去了。船上的三个男人脱了衣服,赤膊短裤跳到水里,憋红了脸拼命想抬起船的一侧,好让船侧着点儿过,可是不行,力道不够。桥上的看客七嘴八舌出点子,给他们打气。一个看客见后面有好几条船在等着过,就朝那几条船喊道:你们下来几个人,帮一把,要不你们的船也动不了!那几条船上当真也赤膊短裤下来三个男人,过来一起抬,看客们唷唷地喊,我也跟着喊,船的一侧终于抬起来了,船过了。
这都是临顿桥留给我的童年记忆。一九五六年我离开临顿桥北上读书,毕业了又去新疆,再回到临顿桥是一九七九年。我们的房间在楼上,北墙下就是河。有天夜里,我还在灯下,突然听到窗外传来一声“来船松摇”,真有“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之感。一九八九年我移民来美国,五年后回去,临顿桥已经不在了,苏州的河也少了,“人家尽枕河”“水巷小桥多”都成了历史。

阳羡随想

 

冰箱冻格里找出一罐阳羡绿茶,去年回国朋友送的。早起沏上一杯,看着茶叶在水面转圈,接着娉娉婷婷,美人鱼一般,潜入水底。真想自己也能化作一片茶叶,舒缓而随意,静卧在碧绿的阳羡世界。

阳羡即宜兴,隋以前叫阳羡,隋以后改宜兴。宜兴有三洞,宜兴有紫砂壶。但我总觉得“宜兴”这名儿俗,我喜欢阳羡这名称。最早知道阳羡是在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上。鲁迅在《史略》上,讲到六朝志怪时,引述了《阳羡书生》的故事,别开心窍的奇幻。

阳羡许彦背了鹅笼走山路,碰到个少年书生,躺路边,喊脚痛,求许彦让他进笼子。许彦以为他说着玩。但书生还真进了笼子,笼子没变大,书生没变小,和两只鹅坐一起,鹅也不惊。许彦背起笼子走路也不觉重。走到前边树下休息时,书生出笼子对许彦说:“我要为你设一小宴。”书生从嘴里吐出一个铜匣,里面一桌酒菜。喝了一阵酒,书生说,“我带来一个女人,想请她也来。”于是张口吐出一个漂亮女子,一起吃。一会儿,书生醉倒了。女子对许彦说:“虽然我和书生是夫妻,但心有怨望。我偷偷带了个男子同行,现在书生睡了,我叫男子出来。请你替我保密。”许彦说:“行。”于是女子吐出一个男子,与许彦寒暄。这时候书生像要醒了,女子从嘴里吐出一道屏风遮住书生。书生留下女子同睡。男子对许彦说:“这女子虽然有情,但不专一。我也有个女人跟我同行,想见见她,请你别泄露。”许彦说:“行。”男子从嘴里吐出个女人,一起喝酒谈笑。过好一阵,听到书生有动静了,男子说:“他们两个睡醒了。”于是把吐出的女人又吞进嘴里。一会儿,女子从书生那儿出来,对许彦说:“书生要起来了。”就把男子吞进嘴里,独自与许彦相对而坐。书生起来对许彦说:“睡久了,留下你一人独坐,郁闷了吧。天不早了,该道别了。”就把那女子吞了,那些器皿也统统塞进嘴里,就留下个大铜盘给许彦:“无以为报,留个纪念。”

这故事出自梁朝吴均的《续齐谐记》。就像鲁迅说的,此类思想盖非中国所固有,实际出自天竺(印度),佛经中来的。吴均把它“中国化”了,成了中国最早的荒诞小小说。至今可以从中读出不少现实,悟出不少道理。

我读过的小说不少都忘了,但阳羡书生和那鹅笼始终忘不掉。来美国前,八十年代中,逛书摊,看到一本民国时候编的《续古文观止》。里边有一篇《鹅笼夫人》,连带想起《阳羡书生》,于是买下。回家一看《鹅笼夫人》和《阳羡书生》还真有点儿关系。

《鹅笼夫人》作者周容,明末清初人。明末做过首辅(相当于宰相)的周延儒是阳羡人,鹅笼就是指的他。他的夫人也就成了鹅笼夫人。鹅笼夫人是毗陵(江苏武进)人,父亲看中鹅笼的文章,就定下这门亲。她母亲问:“家境如何?”父亲说:“吾恃其文为家也。”鹅笼家里很穷,几年了,聘礼都拿不出来。她妹妹许配豪门,行聘时风光排场,僮仆百人,雕鞍骏马,聘礼队伍绵延一里,锦绣珠宝,光照屋梁。亲戚仆妇都围着她妹妹吃吃笑。鹅笼夫人不为动容,静静做针线。有天母亲取出聘礼为妹妹裁作衣裳,生气地说:“你姐姐再也别指望,这辈子只能穿布了。”鹅笼夫人听到后,当即收起丝绸衣服,里里外外穿一身布。鹅笼更加落魄了。吹吹打打,鼓乐冲天,妹妹坐凤车出阁;夫人静静做针线,不为动容。

周延儒二十四岁中举,母亲感到意外,鹅笼急着要把夫人娶过门。夫人对母亲说:“总归已经迟了。”鹅笼不胜羞愧而进京赶考,会试殿试连中两榜第一,状元及第,名动天下。南京兆(南京是明的留都,规格同北京)听说状元穷,就用公帑代为行聘,夫人依然静坐做针线。接着鹅笼奉特恩赐归完姻。上自抚按下到郡守都出动了,从毗陵到鹅笼家两岸数十里,县令出郊伏道迎接,盛况前所未有。鹅笼十年为相,夫人时时规之以礼,不使放纵佚乐。壬申年夫人去世,朝廷赐祭,派官吏护灵返乡,沿途祭祀不断,备极哀荣。夫人临死前对鹅笼说:“地高坠重,公可休矣。妾不自知何故,以今日死为幸。”(站得越高,摔得越重,你可以退了。我不知为什么,觉得我今天死算是幸运。)

周延儒本是懦弱无能的平庸之辈,夫人不在后,越到后来越发荒淫无耻,直宿内阁,携带扮作男装的女子作陪;贪赃受贿,银子、金子都瞧不上了,要珠宝了;清兵入关,他谎报战绩……。崇祯十六年,赐鹅笼自尽,鹅笼小帽青衫死古庙中。鹅笼夫人临死说那样的话,她应该已经觉察到鹅笼的行事,甚至预见了他的结局,却又无能为力。

从古到今鹅笼多不胜数,但是鹅笼夫人屈指可数!

喝一口阳羡茶,清爽,微苦。             

 

洋芋情

 

超市里最便宜的蔬菜要数洋芋和胡萝卜,而且一年四季不断档。洋芋是我们家的常客,一个星期总有一两顿早餐吃洋芋玉米糊。一锅玉米糊,像金色池塘,洋芋离离如白石点厾其中。有时候家里来了客人,请吃饭,缺个素菜,就炒洋芋丝:洋芋切成细丝,配两个青辣椒也切作细丝,炒成,滴上几滴花椒油,端到桌上,清清白白,窈窈窕窕,带着原野上飘来的细细的香。

洋芋,小时候我们都叫它洋山芋,个儿也就是乒乓球、鸡蛋大小。也许江南水土不宜,农村很少种,菜场上也难得见。后来到北京上学,听人说土豆,不知何所指,后来才明白,原来就是洋山芋!于是我也跟着称土豆。出学校到新疆,那是一九六二年,听一个经常出差的人说,六〇年前后,火车停靠兰新铁路沿线,随处可见逃荒饥民,有的小姑娘衣不蔽体跪在站台上,求人带她到新疆,要不就饿死了。那几年四川、甘肃、河南不少灾民都往新疆流,官方给了他们一个带歧视的专有名称:“盲流”,字典上的解释是“指盲目流入某地的人(多指从农村流入城市的)”。新疆接纳了他们,这多亏新疆的洋芋。

洋芋,学名马铃薯,原产南美秘鲁-玻利维亚的安第斯山地区,十六世纪西班牙人把马铃薯引种到欧洲,十七世纪末成为爱尔兰的主要粮食作物。到十八世纪末,已是欧洲大陆国家(尤其德国)和英格兰西部的主要作物,并且继续向东西两半球扩展。一八四五年和一八四六年欧洲爆发马铃薯晚疫病,爱尔兰的马铃薯收成遭灭顶之灾,接踵而来的是大饥荒,近百万人饿死,数百万移民逃来美洲,这也是为什么美国爱尔兰移民很多的原因。马铃薯书写了一页历史。

我到新疆是六二年十月,发现新疆人不把马铃薯叫土豆,而是叫洋芋。于是我也叫洋芋,直到如今,即使在北京,我还是叫洋芋。六二年,饥荒算是过了,但仍然觉吃不饱。好在街上有洋芋卖,0.25元一公斤,买上一小袋,堆墙角,夜里捡几个放水里一煮,冬天,屋子里有洋炉,火是现成的。皮裂纹了,也就熟了。撕了皮,慢慢吃,一边翻着书,在油灯下;只觉得,人生在世,有书有洋芋,又得此宁静,夫复何求?
我教书所在的奇台产的洋芋远近闻名。学校自己也种,文革中,都是我们牛鬼蛇神的活儿,从开沟下种、浇灌到挖土收成。七二年我从牛棚解放,妻从石河子调到奇台,算是有了个家,有了家就不能再吃食堂了,要自己做饭,柴米油盐酱醋茶好办,难的是菜。十月,初雪一过,就要准备储存够半年吃的冬菜:洋芋、白菜、胡萝卜、大葱。洋芋为主。学校联系生产队拉来洋芋,分售教师。我们两口不下100公斤,运入菜窖。三捆大葱撂小厨房顶上让它冻成翡翠棒。白菜不好储存,除非腌制酸菜,所以买得不多,10棵够了,胡萝卜4、5公斤,全数下窖。这就是一冬的菜,要吃到来年五六月。洋芋几乎每天都吃,倒也没有听谁说吃出厌烦来。如今和妻进超市买菜,品类纷呈,反倒有不知买什么好的感觉。可见选择多也不见得好。
每天吃洋芋,就吃出了花样。新疆当地人能从洋芋拾掇出不少佳肴来。我最难忘的是拔丝洋芋和洋芋丸子。在新疆我也学做过拔丝洋芋,统统失败,掌握不好窍门;只一次勉强拔出像样的丝来,那是碰上的。洋芋丸子花色很多,有的做成杏儿模样,一式滚圆,上到桌面都以为是搓的南瓜糯米团子,咬下去才知道是洋芋丸子,中间还包着豆沙。油炸洋芋丸子已经不稀罕了,有一回在奇台进修学校牛主任家里,牛主任一定让留下吃洋芋丸子汤,他婆姨(老婆)笑眯眯地动手做了,不到20分钟,一大碗洋芋丸子粉条汤端来了。丸子比桂圆稍大,圆圆的,包着透明神秘的薄膜,里面是洋芋肉末葱末,清清爽爽,味道鲜美。就此念念不忘。来美国以后,我试着做过,关键是外面包的薄膜,我想一定是裹的菱粉之类的,然而没有成功,入汤就散了。
新疆十七年,每天都和洋芋打交道,洋芋可说是我的患难之交。有道是患难之交不可忘。

(上文原载于《侨报周末》2013年1月6日,2016年6月26日,2013年7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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