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第314期。原公众号文章由陈瑞琳编辑,唐简编发。)
1.
那是一个初春的午后,太阳从云层里露出笑脸,阴霾了好长一段时间的北卡天空,出现了久违的卡罗莱纳蓝。我旧时习惯开始作祟,开始想要在这样一个难得的晴天,进行一次随心所欲的畅行,不需要走多远,只要开着车在周围随意转悠就行,让阴郁天气给心灵带来的重负在阳光下解压。这个习惯在疫情期间受到了限制,虽然疫情中人要禁足车不要,但人一旦懒下来,车也只好停在车库里等待时机。时机终于来临,疫情三年已经消退,温暖的阳光发出邀请,我披上外衣,将车倒出了车库。
没有预设目标,路途的选择完全随心,当方向盘带着我停在城西的一栋老人公寓前,我不由得心里一颤:我怎么来到了这里?难道冥冥中真有某种召唤?三年疫情之后,那群老人,他们都好吗?
并非久远的记忆出现在眼前。疫情前,这个地方我经常来,他们中很多人依然清晰地立在我脑海:大块头指挥麦可,袖珍美人吉儿,击鼓手汤姆和坐在轮椅上的玛丽,还有带着宽沿草帽,一讲笑话鼻子就皱成一团的滑稽辛蒂,再有,再有……再有艾米丽!其实,第一个跳进我脑海里的人是艾米丽,我不愿想她,一想,心里就略过一丝抹不去的痛,疫情虽然已经结束,艾米丽却永远不能重返人间。
2.
“戴安,想跟我去‘基督之家’老人公寓吗?他们今天要去演出!”那还是几年前的一个下午,阳光也是这样透着斑斓的诱惑,邻居艾米丽给我打电话。
我刚搬来北卡的时候,常在傍晚散步时看见她在院子里打理花草,我会停下来跟她说几句话,于是我们渐渐相熟起来。艾米丽六十多岁,肤色白净,面容姣好,一头火红的头发,使她在人群中格外显眼。她是单身,性格看起来很开朗,也很爱说话,但我发现,她常常在说话的间隙盯看自己的手指,好像是在走神,我想,这会不会是某些擅长弹钢琴的人惯有的癖好?她钢琴弹得很好,歌也唱得很好,我第一次听她自弹自唱新英格兰情歌,就被她略带沧桑的嗓音勾走了魂儿,而她唱歌的某一刻,会停下手指的弹奏,眼睛望向虚无的遥远之处,感觉也是在走神。
艾米丽是我和那群老人连接的纽带,最初就是她介绍我认识了他们:这是一群低收入的退休者,住在政府提供的福利公寓,他们给自己的公寓取名“基督之家”。为了让生活更有色彩,他们自发组织了一个小乐队,每周二、四下午聚在一起排练,周末有机会就去附近的小学、残障儿童福利院、或养老院演出。他们对排练无比投入,而每次演出更是象过节一样兴奋难当。艾米丽是他们中间的司琴和歌手,她做这事完全出于公益之心,她热爱做义工,她说义工给她带来喜乐。
3.
我终于坐上了艾米丽的车。
去老人公寓的路上,我问她:“这群乐队里的老人,他们都有音乐背景吗?”
“没有。”她摇摇头:“但他们都很有创意!最有才华的要数击鼓手汤姆,公寓墙上那块牌子——‘基督之家’四个字就是出自他的手笔。”
她还给我讲了汤姆的故事,年轻时汤姆是位小有名气的西部艺术家,退休后带着妻子从俄克拉荷马州搬来北卡,与他多年的好朋友约翰夫妇做了邻居,两家人如影随形,常常一起开车外出旅行,互相帮衬着度过生活难关。后来,汤姆的太太去世了,不久约翰也抛下他多病的妻子离开了人世,再后来,汤姆就把约翰的太太接过来,承担起照料她的责任,她就是坐在轮椅上的玛丽。
艾米丽讲的故事令我嘘唏,我对汤姆生出敬意。
艾米丽又给我讲乐队里其他人,当谈及大块头指挥麦可时,她忽然情不自禁“咯咯”笑起来。
“麦可,还有那位‘袖珍美人’吉儿,哈哈哈,真是一对老宝贝!”她说。
于是我又知道了八十六岁的麦可和八十二岁的吉儿闹矛盾的事,吉儿是他的克星,两人在一起就有吵不完的架。有一次她把麦可气哭了,一个礼拜不来排练,大家都怪吉儿说话不饶人,吉儿竟然也哭起来,骂道:‘他是个笨老头,太笨太笨的笨老头!’”
我笑起来,大概人年纪越大,行为举止越像小孩。
我跟着艾米丽走进老人公寓一楼接待室,眼前顿时出现一幅奇异的情景:屋里十来个上了年纪的老人,一律穿着大红上衣,胸前印着金色的字样“Home of Christ(基督之家)”。他们手里的乐器真是稀奇古怪,除了中间那位矮矮胖胖的老头面前放着三面印第安鼓,其他人手中有的摇着铃鼓,有的拎着沙袋,有的拿两根中国筷子,还有一位手里晃着一个汽水瓶,里面装了半瓶红豆。一位背对着我们的大个子老头,右手握一根指挥棒,连腰肢带身体一起和着节拍扭动,从他的动作幅度真看不出是八十六岁的老人。
见我们进来,击鼓手率先停止了击鼓。他站起来说:“艾米丽,你终于来了,我们乐队离开你这司琴,还真要荒腔走调!”又目光注视着我说:“这位小姐是谁呀?”
艾米丽为我做了介绍,我和他们一一相见:
“你是著名的艺术家汤姆,我早就听说你了!你是会讲笑话的辛蒂,很高兴认识你!……”
“哈,看来你对我们很熟悉,我是谁你知道吗?”指挥说话了。
“你是大名鼎鼎的指挥家麦可先生,对吗?”
“对!对!一点儿也没错!”麦可喜孜孜地回答道。
“啊,你说他是大名鼎鼎的指挥家?算了吧,我看他是大名鼎鼎的胡闹家!”一位身材小巧的老太太撅着强悍的嘴唇说道。
我知道那一定是吉儿,我望着她笑。
“你不信我说的话?哪有一个指挥在台上中途转过身去对观众作怪脸的?分明就是爱表现自己嘛!”吉儿还是不依不饶。
麦可想分辨,这时汤姆插进来,打断了两人的争吵。
“让戴安下午和我们一起去养老院演出吧!”汤姆提议道。
“演出?我可不会呀!”我有点发窘。
“会!怎么不会?只一遍你就会!”汤姆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当钥匙在他手里发出“唰啦唰啦”四拍子节奏时,汤姆随着节奏唱道:“有时享平静,如江河平又稳……”然后,他把钥匙串递给我:“就这样,很简单啊!”
是啊,这样演奏乐器确实很简单,我欣然接过了钥匙。
现在我才知道,这个乐队主要是靠艾米丽的钢琴和汤姆的鼓点,其他人只要合着节拍发出声响就行,虽然很随意,但和音居然很动听。
4.
那是第一次,我听艾米丽唱这首新英格兰情歌《芭芭拉.艾伦》,她只弹了一个前奏,中间补了几个滑音,大多数时候是清唱,她那带点沙又带点糯的声音充满忧郁——她在台上唱歌的时候好像是另外一个人。
“在五月的欢乐时光
当青蓓蕾开始绽放
年轻的杰米.格罗夫躺在病床上
因为他爱上了芭芭拉.艾伦……”
不知怎的,我忽然眼眶湿润,心里涌起莫名的感伤。
那天下午,我们在本城一家最高级的养老院演出。这里的餐厅布置成了音乐厅,有观众席,有舞台,舞台上放着一架气派的三角钢琴。
从台上向下看,观众席上有不少失去自理能力的老人,他们被护士小姐打扮得漂漂亮亮,象参加正式音乐会一样,男士穿西装打领带,女士们涂着口红,有的还穿上了亮晶晶的晚礼服。可他们大都面无表情,看不出来,这里豪华的住宿环境和周全的护理条件是否给他们带来内心的快乐。然而当音乐响起来的时候,他们中间有了反应,几位坐在轮椅里的老人开始和着节奏拍手,还有几位摇头晃脑地哼歌,当辛娣讲笑话的时候,他们中很多人都笑了,象孩子一样开心。
望着这些老人,我觉得心酸,他们很有钱才能住进这么豪华的养老院,但漂亮的环境并不能带给他们快乐,反而是另一群在物质方面远不如他们的同龄人,将歌声和欢笑送进了他们心里。
中间休息的时候,我看见击鼓手汤姆走到坐轮椅的玛丽身边,弯下身子向她询问着什么,神态极为关切。玛丽没有参加演出,她只是在观众席上和着节奏拍手,拍着拍着还睡着了一会儿。演出结束后,我在停车场又看见了推着轮椅的汤姆,夕阳西下,将他原本矮胖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那之后,我经常跟爱艾米丽一起去参加他们的演出,我从中体会到了艾米丽说的"喜乐",那种感觉不完全是快乐,而是比快乐更深层次的愉悦。
有一次,我们去一家教会的老年团契演出,演奏了一首教会歌曲《我心灵得安宁》。那天,轮椅上的玛丽状态非常好,她跟我说了许多话,她说这首歌是一位基督徒弟兄写的,这位弟兄的妻子、儿女全都在海上遇了难,他悲恸万分,但是靠着基督之爱,他的心灵重获安慰,因此写了这首充满信心的歌曲。玛丽的话有些磕磕绊绊,前后不畅,但在汤姆的帮助下,我完全明白了她的意思。汤姆说这是玛丽最喜欢的一首歌,当年她和她的丈夫约翰两人有约,谁先被上帝接走,另一位一定要在追思礼拜上唱这首歌,结果她为约翰唱了。现在她又请求汤姆,如果哪一天她去了天堂,汤姆也一定要为她唱。
5.
日子就这样平静地过下去,很少有人会在岁月静好的时候去预备灾难的来临,但灾难从不会考虑人的感受,该来的时候什么也阻挡不了。
2020年的春天,一场突如其来的新冠疫情毫无预警地袭击了地球的每一个角落,人类几乎按下了暂停键,大多数人活着的目的都从形而上的意义跌落到最基本的保命本能,人们害怕感染病毒,害怕在未知的后果里丧失生命,对,一切都源于未知!学校、工厂因此而关闭,酒吧、餐厅和所有娱乐场所在无可奈何中挂出了歇业牌……所有人都在这场灾难中付出了代价,老年群体首当其冲,他们衰老的体力和渐渐虚弱的抵抗力给了病毒可乘之机,病毒在他们身上产生了综合反应,一旦被感染,原本就潜伏在他们体内的各种病魔趁机抬起头来,以最后一根稻草的方式将他们的生命摧毁。
城里那家最高级的养老院死了很多人,最初的病毒是外来的探访者带进去的,为了减少这样的机会,院方不得不规定禁止探访,一些可怜的老人本来平时就孤单寂寞,盼着儿孙前来探访成为他们活下去的动力,现在这一动力没有了,不要说那些已经被病毒侵害,身体承受着病痛煎熬的老人顶不住,就是那些还未感染上病毒的“幸运者”,也因失去了与亲人的连接而活得了无生趣。许多老人患上了抑郁症,当生之欲望消退的时候,死的气息会比病毒更快地在人群中蔓延。
我们乐队的这些老人,再也没有了外出表演的机会,他们必须隔离在家,不和外界做任何无必要的接触,就是他们自己之间,也无法轻易见面,同在一栋公寓,房门即成牢门。
尽管如此小心翼翼,他们中还是有人染上了病毒。汤姆是第一个得新冠的人,经历了发烧、咳嗽、失去味觉等多种症状,他居然扛了过来,神奇的是玛丽丝毫无伤。
6.
我不愿意想起艾米丽病故的事,她是他们中年纪最小的一个,怎么也不该轮到她啊!
那些日子,她不再去做义工,我们也不敢串门,只是有时打打电话。
有一天她对我说:“戴安,我中招了!”
“怎么会?你什么症状?”
“什么症状都有,很不舒服。”
“你去看医生了吗?”
“去了,阳性!”
“那怎么办?”
“没有办法,医生让我在家调养,如果呼吸困难就直接去急诊。”
我忽然觉得害怕起来,就问她:“艾米丽,你怕吗?”
她沉默了片刻,回答说:“你是问我怕死吗?戴安,我不知道!我以为很多年以前我就做好了准备,但是……,但是现在,我不知道……”
我不明白她说的“很多年以前”是什么意思,难道很多年以前她就想到过“死”?
那次通话后,我经常做些吃的送到她家门口,也经常打电话查问她的情况,直到被告知她好了很多,应该很快会痊愈。可有时候,死神降临真的是突如其来,不久后的一天,艾米丽忽然感觉呼吸困难,她打911去了急诊,戴上呼吸机之后就再也没有取下来,直到停止心跳。
艾米丽没有丈夫,也没有孩子,走的时候身边除了医生护士,以及她所属教会的牧师,没有别人。
从前有人离世,教堂里会举行追思礼拜,可在疫情最严重的那段时间,连追思礼拜都改在了线上。
我在云端会议室里听牧师祈祷,牧师说艾米丽去了永恒之乡。
我又看艾米丽生前照片回放,照片并不多,从孩童到老年,寥寥几张,几分钟就展示了这个美丽的红头发女子的一生。我这才意识到,我跟她做了一段时间朋友,却一点也不了解她的过往,她总跟我讲别人的事,却很少讲她自己,有时候我问,她也能想办法转移话题。
此刻只有她动情的歌声在我耳边无比清晰:
“爸爸,爸爸,去挖我的坟墓
啊,让它又深又窄
年轻的杰米.格罗夫已为我而死
明天我会为他死去……”
还是那首《芭芭拉.艾伦》,我听艾米丽唱过好多次,那歌里表达的意象深深种在了我心里:芭芭拉.艾伦死了,人们把她埋进古老的墓地,就在年轻的杰米.格罗夫旁边,这位年轻人的坟墓上长出一朵红红的玫瑰,而芭芭拉.艾伦那里长出一株野蔷薇。它们越长越高,缠绕着打成真爱的结,一朵红玫瑰,一株野蔷薇……
有一个瞬间,我忽然心思迷离:艾米丽,艾米丽,你是不是“很多年以前”的芭芭拉.艾伦?
7.
当我在疫情后那个阳光迷人的下午,信马由缰驱车来到老人公寓停车场时,我忽然想到,那天是星期四,疫情前每个周四都是他们排练的时间。三年过去了,经历了如此大的一场变故,他们都好吗?是否一切都恢复到从前的正常?我怀着一丝期待走下车,自己都不知道在期待什么。刚出车门就听见一阵熟悉的乐声,从一楼接待室传来,突然明白:这不正是我期待的声音么?我的心狂跳不已。
当我出现在门口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穿着红色上衣的那群老人,每个人胸前都印着汤姆写的字:“基督之家”。
他们看见我,也都愣住了。第一个从座位上站起来的是辛蒂,仍然戴着那顶宽边滑稽草帽,她朝我走来,有点步履蹒跚,神态明显苍老许多。我赶紧迎上去,一把抱住了她。她用不可思议的语气叫道:“戴安,是戴安!你怎么来了?难道你知道这是我们重新开始的第一次排练?”
“天呐,是戴安!”‘袖珍美人’吉儿也喊起来:“真高兴见到你啊!”
大块头麦可和其他人也都围过来,我和他们一一招呼。有一位年轻的女士坐在钢琴边,她是艾米丽的接替者,名叫安吉拉。还有玛丽,她依然坐在轮椅里,似乎在安详的睡眠中,只是她的身边不见了汤姆。
“汤姆呢?怎么没见汤姆?”我心中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辛蒂悲伤地摇了摇头:“唉,新冠没能夺走汤姆的性命,却是两个月前突发的心梗让他不辞而别……生与死,多么无常啊!”
从辛蒂的讲述我得知,汤姆在半夜突发心脏病,玛丽患有阿尔兹海默症,已经不会打911,但她还会唱歌,我听说阿尔兹海默症患者渐渐会忘记头脑中的一切,就像有一个清扫机器在脑子里工作,而从小就会的歌词和旋律,是最晚从记忆里清空的。汤姆离开的那天晚上,玛丽一直守在床边为他唱歌,直到第二天早上,清洁工来打扫房间的时候,她还在唱。
“汤姆是个好男孩!”麦可说话了,“他先到那边去等我们。这地上的宴席迟早要散的,我们将来都要去天家会面。”
“啊,戴安!忘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辛蒂忽然用一种完全不可思议的喜庆语调说道,“吉儿和麦可,他俩要结婚了!”
“什么?吉儿?麦可? 真的吗?”这真是大大出忽我的意料!我朝他俩望去,吉儿的一只小手被麦可握在自己硕大的手心里,她脸上泛着红晕,两只眼睛藏在岁月刻下的皱褶里熠熠生辉。
这时候,轮椅那边有了动静,玛丽醒转来,她的面部表情很庄严,嘴里发出一种象婴儿般单纯柔弱的声音。别的字都模糊不清,但“得安宁”三个字却清晰可辨。是的,她又在唱歌,唱那一首《我心灵得安宁》,她曾为她的丈夫约翰唱过,我相信那个夜晚,她也是用这首歌陪伴着汤姆,陪伴着他的灵魂离开肉体,奔赴永恒之乡。
我走到她的轮椅边,蹲下来,缓缓握住她的手,和着她的声音也轻轻唱起来:
“有时享平静,如江河平又稳,有时忧伤来似浪滚。不论何环境,我已蒙主引领,我心灵得安宁,得安宁……我心灵,得安宁!”
这时,安吉拉开始弹奏钢琴,其他人也跟着唱起来:
“撒旦虽来侵,众试炼虽来临,但我有确据在我心。基督已明了,我景况无人助,就为我流宝血,救赎我……我心灵,得安宁!”
那一刻,歌声在“基督之家”公寓上空回荡,我看见一群风烛残年的老人,经历了死荫的幽谷,生命竟比常人怀有更大的盼望,也许,他们在“很多年以前”就明白了,他们奔赴的是永恒之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