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伤中我们拥抱春天——访911纪念馆

作者 09月18日2022年

去纽约之前,第一件想到的事,就是去看看双子塔的遗址,听说那里建了一座911纪念馆。

如果我们的记忆还没有生锈,我们不会忘记2001911日这一天美国发生了什么事。有四架民航班机在美国领空被恐怖分子劫持,这些自杀式的人肉炸弹绑架着飞机,一架撞上了首都华盛顿的五角大楼,一架撞上了纽约世贸大楼的北塔,另一架撞上了南塔,还有一驾因机上乘客的反抗,最终在宾夕法尼亚州坠毁。那是一个恐怖悲伤的日子,世贸大厦的两座双子塔先后倒塌,3000无辜者一日内丧生,美国全国也进入紧急战备状态。

我曾在1993年夏天去纽约,亲眼目睹过世贸大厦无以伦比的壮丽辉煌,暮色中的北塔、南塔灯火通明,显示着现代文明的蓬勃生机。我又在20023月重访纽约,看见的却是双子塔那一堆庞大的废墟,残砖断瓦,满目苍夷。那一刻我无法抑制心中的悲伤,无法理解这个世界何以存在如此巨大的邪恶,无法释怀那一天之内丧失的三千无辜生命。911已经过去了15年,当我再度来到纽约,重新站在当年双子塔的遗址上,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的眼前是两个巨大的方型水池,水池四壁有瀑布垂直而下,那轰然作响的水声在曼哈顿城中心的噪杂喧嚣中,听起来竟是一种沉郁的悲鸣,它唤起一种似乎已经遥远,却又近在眼前的忧伤记忆。想起以前在一本关于建筑设计的书上看到过,水流声在纪念性的建筑中出现常常象征着悲伤,而眼前这两个水池中飞溅而下的流水,正是带着浓重的寒意与簇新的忧伤,它不象是从我的身前涌出,而是仿佛从我腹腔中喷薄而出的。你可能猜到了,这两个巨大的水池就是双子塔的地基,高耸入云的两座世贸大厦顷刻间倒塌,废墟清理干净之后就成了两个巨大的深坑,仿佛子弹穿过人体留下的不可愈合的深洞,这两个深洞承载着太过沉重的悲伤,因为三千个罹难者的姓名全都刻在黑云石砌起的水池四壁上,那些冰冷的字母代表着每一个曾经有温度的鲜活生命,他们的亲友常常到这里来寻找他们的名字,缅怀他们的生平,互相诉说他们活着时候的故事。即便像我这样陌生的旅游者 来此站立片刻,也能感受到心灵的激荡,感受到同为人类共有的心肠,有谁能承受一瞬间失去亲人之痛,更有甚者,又有谁能接受以911这样的方式失去!

如果说,这两个大型水池只是911纪念馆的序篇,那么不远处的地下展厅则带你进入真正的忧伤叙事中去。这里是911纪念馆的主展馆,占地约1万平方米。我看见入馆处有一条长长的楼梯转入地下,旁边却放着一截由原世贸大楼里移置过来的“救生梯”,仿佛在告诉人们:你现在要去的地方,当年有那么多人未能从那里生还。

地下展厅的展品分为两类,其中一类是旧世贸大厦废墟里的遗物,有已经断裂的高大立体方柱,有被高温焚烧之后的像卷发一样弯曲的钢筋,还有大堆的水泥、沙土,这些巨型废墟物,随意散置在必经的楼梯扶手或转角旁,让参观者伸手可触,而当你真的伸手去触摸的一刹那,会感到一股巨大的忧伤扑面而来,令人几乎难以喘息!而展厅里的另一类展品看了更叫人心碎,那是一些细小的物品,陈列在橱柜或桌子上,有棒球手套、水杯子、芭蕾舞鞋等,还有一个挂满衣服的衣架,上面落满厚厚一层灰烬!这些物件的主人都已在灰烬里殒灭,人们只能通过这些平凡而真实的遗物,怀想他们的生平。而这些人的生平,每一个,都可以在地下展厅中间的一个馆中馆里查到,那间屋子里放着好几个平面电脑,你可以随意点进一个死难者的姓名,他们的生平资料就会昭然若揭,任何一个死难者的名字也都可以在四面墙上找到,那四面墙,密密麻麻地悬挂着3000名死难者的照片,一张连一张,铺满整个墙面。当那一张张平面的遗照,通过电脑资料的叙述,呈现出一个个有血有肉有气息的生命时,我真的被哽住了,眼里几乎流出泪来。幸好这个馆中馆空间足够大,让情绪有宽敞的疏散余地,不然一颗心真的会被黑洞一样的沉重压到碎了为止。

我曾听说这个纪念馆的建筑师是一位“解构主义”大师,也曾去网上查询“解构主义”的确切含义,除了了解到“解构”就是“结构分解”的意思,以及其创始人是哲学家德里达之外,其他的解释我都不得其要。然而看完911纪念馆,我却感受到了建筑师的煞费苦心。设计这样一个灾难纪念馆,如何做到恰如其分?如何避免美式自大或被迫害狂的思维?如何躲开民族主义、爱国主义的陈词滥调?更如何不去渲染仇恨?建筑师利用巧妙精准的陈列设计,让参观者从周围环境里呼应出感情,同时又借着无比宽敞的空间设计,以及一系列暖黄色的灯光,和蔚然如晴天般的色彩,为抑郁的情绪提供了疗愈方向,更是用一个个普通人生命的真实,凸显了生命的无比价值,将一场灾难性事件,渗进了某种废墟中呈现的史诗般的美感和另一种清新的安慰,同时隐隐指出了文明的反思。也许我们早已习惯了“国仇家恨”似的思维方式,以此为主题去建911纪念馆,似乎理所当然,但我们却无法理解隐含信仰意味的宽容,无法真的相信有人会在失去了最亲爱的人之后说出“我们没有时间去仇恨……”之类的话,然而,这个911纪念馆不是为仇恨而建的,正如纪念馆的首席执行官约瑟夫.C.丹尼尔所说:“我们建造纪念馆的终极目的,是为了保证我们孩子的孩子的孩子都知道这个国家在911中的经历,同样重要的是,还要让他们知道,我们曾怀着绝对无限的同情,互相团结,彼此帮助……”

走出地下展厅,我又回到那两个巨大的水池边,飞流急下的瀑布,仿佛要将我刚刚经历的一切不愉快统统带走,所有忧伤、痛苦、愤怒、仇恨的情绪似乎也都可以在此得到抚平。我脚下的这片土地,虽曾经历过死亡,但不也正在迎接新生吗?我看见两座水池中间有一棵树,人们在它的周围放满了鲜花,这棵树被称为“幸存树”,它是在911事件之后,被人从世贸遗址的残垣断壁中发现的。我实在难以想象,在烈火硝烟的煎熬中,它是如何得以存活的?难道真是上帝在它周身笼罩了一层坚不可摧的保护,以至于它可以在四周一切都趋于毁灭的时候,仍旧不屈不饶地活下来?这是否也是一种象征,象征着上天的恩慈无所不在?象征着这个世界虽然充满邪恶,但它仍旧掌管在至圣者的手中?这棵“幸存树”让我想到,作为一个“幸存人”,我该如何像这棵树一样坚忍顽强地活着,如何为人间的春天发芽吐绿?

是的,此刻正是冬天,寂寥的天空漂浮着几朵铅灰色的阴云,然而在那云层的后面,正有一轮暖阳即将破云而出,提醒世人去拥抱将要来临的春天。

(收录在2019年《江苏散文》年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