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枚老车票

作者 11月21日2022年

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第290期。原公众号文章由李文心编辑,唐简编发。)

 

1

整理旧物,居然在研究生证的封皮里找出来一张火车票。这张火车票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乘坐绿皮火车的凭证。如今绿皮火车的凭证已经很稀罕,而更稀罕的是我这张火车票是供学生专用的折价票,正面正中有个大大的红色的“半”字,表示打了五折。从票面上看,起点站是贵阳,终点站是成都。票是硬座,只要7.1元人民币。读研究生,每月得补贴近60元人民币,所以,火车票再半价,也得花去将近九分之一的收入,还是不能忽略不计的。如果再往前推几年,就是读本科的时候,那时没有什么收入,假期回家,都得靠家里再寄路费。别小看这笔往返路费,有的同学家里实在清贫,寄不出路费,那就只有靠从自己的嘴里省。那时明明顿顿都可以吃肉的,可是就是为了路费,硬是只有常常充居士吃素。

车票背面有一张小座签,上面有指定的车厢和座位。那时,交通状况有了极大改善,可供交通的车辆增加了很多,但坐车也不是就保证有座位的。很多时候,同样的价钱买了火车票,却只能一路在过道上站着,这时,脑海里就会出现一些画面,比如在教室里被老师命令站起来的学生,甚至是吊在城门口示众的反贼,不仅是尊严荡然无存,而且竟然还有了耻辱感。其实,我这样说,是很矫情的。74年,跟一个同学约了一起回广西老家过年,在车站又遇到另一对到浙江老家的孪生哥俩,也都是同学。等到从昆明开过来的特快缓缓停下,我们却上不了车,上面已经挤满了人,又没有人下车。于是,我们就只有从窗口往上爬。上面的人一定认为我们是来跟他们争夺生存空间的,就使劲把窗子往下关。孪生哥俩的哥急了,便用一根扁担死死顶住窗子,不让其闭合。我们四个小孩这才一个个钻进了车厢。上了车,根本无立锥之地,跟人紧紧贴着站在一起,就这样一直站到了柳州,屁股才终于落座下来。那么,车票上贴了一张座签就赋予了车票不同寻常的意义。有了座签的加持,就让车票有了高等级,也让拥有车票的主人有了占有一个位子的凭证,这张座签就如同房契一样,成了拥有某种资产的证明。如是,拥有了贴有座签的车票,一颗心才安放下来,不再焦虑。

那时候,我读川大。家在贵州安顺,学校在四川成都。当是时,囿于经济水平,旅游还没有像现在一样蔚然成风,当学生的,假期里没有什么财力周游天下,大抵也只能享受火车票半价回家。假期里往返安顺和成都于是就成为了常态。从安顺到成都,没有直达,必须到了省城贵阳,再转乘贵阳到成都的火车。在安顺买票时,买的车票是安顺到成都的,一共两张,一张是安顺到贵阳的,另一张是贵阳到成都的。从贵阳到成都,是下午约莫四点开车,为了拿到座签,必须早早到贵阳。我往往是夜里四点就起床了,然后到火车站,买了票,在车上一路打着瞌睡,到得贵阳,立马进购票大厅,排了长队,去拿座签。拿到座签,这才踏实了,于是,就坐了公共汽车,沿着遵义路进城,去打发下午四点坐车前的这点时光。

读大学前,曾经在贵州银行学校读过两年,银行学校就在市中心,离大十字不到五分钟的步行时间。银行学校校园其实是一个四合院,只有一块篮球场的空间,饭后散步,一散就散出了校门,到了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世界就是市中心了。两年读下来,这市中心的每一处角落每一处店家也都用脚步丈量得熟稔于心了。

到了市中心,我多半会去找以前银行学校的老同学。因为是首届,留校留省分行的同学很多。那时没有手机,也没有电邮,直接按照最原始的方式,到人家工作单位登门求见。正是午饭时分,当然,人家就会邀我吃午饭。也不靡费隆重,就在左近某家馆子里吃几个包子或者一碗面。“便宜坊”是我们常常光顾的一家,里面还算整洁,吃食也还可口,算得上叙旧的好地方。吃完了,彼此抹抹嘴,就再别江湖。做东的还得接着去上班呢。人家知道我四点就起床了,就会体己地问,要不要找个地方休息一下,还说某女同学的宿舍就在工作单位,要不就去那里。听说是闺房,我哪里敢造次,就连连摇头,谢绝了。

那么,接下来,我也许会去看电影。东街小十字有一家电影院,中华中路也有一家。随机选了一家,到了那里,也不管剧情,随便买了一张票,就进影院。半睡半醒,看完电影,走出影院,眼前一亮,一个激灵,该赶回火车站了。

排了长队,检票进入站内,再乱纷纷上了车,找到位子,把行李放好,方才有了妥帖的感觉。如果靠窗,会有一些小确幸,仿佛买的彩票中奖了。接着,就打量邻座,快速搜集性别、年龄、受教育程度、是否抽烟等等信息,评估一路旅程是否愉快是否有点意外的收获是否……结果往往是失望的,我的邻座大都是引车卖浆者流,彼此一路无话可说。我或者看看窗外转瞬即逝的房屋、村落、田野、远山、小河和行人,或者假寐,或者真寐,一路到了终点站。

车厢里空气浑浊,烟客者众,饶是邻座没有烟客,烟一下还是就侵袭充塞了全车厢,抽烟的不抽烟的都笼罩在了烟雾里。再加上汗水和脚臭的气息,空气比现在让人谈虎色变的雾霾还恐怖。如果靠窗,就有了主动开窗吸氧的特权,如果不靠窗,就只有央求人家了。

从贵阳到成都,以绿皮火车的速度,即使是所谓的特快,逢小站不停,抵达成都,也是整整一昼夜。白天,窗外景致人物无论美不美,总是可以看看,帮助消磨时光的。夜里,外面偶有鬼火般的灯火,大多时候,总是黑洞洞的。车厢里的灯光苍黄惨淡,大家都闭了眼,进入自己的世界。坐在硬座上睡,不是睡的自然姿态,只能浅睡,无法酣睡。便有人不顾体统,钻到座位下,躺平了睡。我不仅不羡慕,而且很厌恶。躺在人众的臀下腿下,姿态再舒服,境界也是龌龊的,这不是自己抛弃自己的尊严吗韩信甘受胯下之辱,那是为了大谋略、大格局,就为了躺下 -- 睡,值吗?

我闭了眼,试图想什么,又想不出什么,思绪如乱麻一样,纠缠在一起。终于睡着了,耳朵里却还是传来火车碾过铁轨发出的声音,不一会儿就传过来尖锐的声响,似乎碾过了接缝的不平处。这时,就有了莫名的担心,怕火车翻了出去。有了这份担心,就又暗自祈祷起来。除了担心火车翻覆,还担心到了站,有人顺手牵羊,把我的行李偷走。说起来,行李里能有啥呢?没有黄金,没有钞票,没有什么值钱的玩意,即使丢了,也不是什么值得清理的损失。但是,正是不值钱,才怕人误以为值钱,偷了去,不说损失什么,但至少情绪上会大受伤害。于是,也不敢放心深睡,老是每隔一会儿,就会张开眼睛,扫扫周遭。每每停靠站台,更是不敢掉以轻心,睁大了眼睛,紧盯人上上下下。

这也不能怪我对人缺乏起码的信任。那时是上世纪八十年代,还没有摄像头,公共汽车里扒手猖獗,川黔线成渝线上的列车上还发生过多起行凶抢劫的案件,案件往往发生在夜间,盗贼们堵住一个车厢,明火执仗看准了目标,持刀逼人拿出钱财。

梦幻的晨曦终于透过窗户显现了,周围开始有了动静,有人整理纷乱了的头发,有人起身到厕所洗漱。我也不由站起来,张开双臂,放肆地伸了两个懒腰。不久,车停靠某个站,有人下去放风、买吃的,然后又回来,拿了洗漱用具,再下去。原来是车站上正给列车加水,加完了,水龙头就闲在那里。乘客上前打开水龙,对着哗哗的水洗漱,比车上厕所那是快活多了,我也学了他们的样,下去把洗漱完成了。

回到车厢里,再蹉跎半天,成都北站才终于姗姗到了,一千一百公里的行程这才关上了帷幕。

2

相比之下,回家的旅程要惬意很多,除了买票这个环节。

对付完期末考试,大家的心都散了,都不愿在校园里再多盘桓一天。于是,放假第一天的票就格外难求。火车站有心方便学生,到校园里来上门售票,按说票是有保障的。然而,爱拥挤的国情依然通行于校园。临时售票点设置在工会院子里的书店隔壁,但买票的学生并不因此而斯文。队伍开始还有序,等到开始售票,就变得无序了。

这让我想起了小时候去买豆腐的经历。文革时候,买豆腐也是凭证的,但是有了凭证,家家还得把孩子派出去,在神龙不见尾的队伍后面排队买豆腐。天不见亮,人们就到了豆腐社,队伍已经拉起来了,我们老老实实排在后面。可是,不一会儿,有人说这支队伍不算数,要排在别处。于是,又跟着乱纷纷的人流再排。有好事的人,还给大家派发了一个个小纸团,上面是表示顺序的数字。这些小纸团俨然如一颗颗定心丸。可是,等到天亮,豆腐社开门了,哪里还有什么队伍和顺序号,队伍刹那间就散了,大家都一起往前冲。

买车票的虽然都是学生,买起票来,却也生猛,靠近售票口那里,老是一个大脓包,怎么都挤不掉。规矩地排在队伍里,半天都不能往前移动一步。翘首盼望了百十次,终是无奈。当然,最后还是买到了票,而且都是贴了座签的,只是已经过了午饭时分。

坐上回家的列车,心情很是轻快。归心似箭,一根快乐轻捷的箭。同车厢的大都是学生,车厢不再是一个市民社会,气氛比来程少了好多烟火气息,捧了书和杂志静读的学生随处都是,说笑声不时从某处角落升腾而起,扑克摊子、象棋摊子和跳棋摊子也一处处开张了。通过隧道的时候,黑暗猛然降临,四周也突然沉寂。大家不耐烦地等着列车开出隧道,欢声笑语又才回归。餐车开来,买了跟来程并无二致的盒饭,吃起来,竟然也有滋有味了。

从贵阳开到成都的特快是82次,从成都开回贵阳的则是81次,依然是特快。路过小站,仍然一律忽视,骄傲地呼啸而过。路过大站,特快这才把步子拖沓下来,缓缓停下。我们不再如来时那样,枯坐在车厢里。虽然在成都已经买了好些特产,但大家还是都呼啦啦下去买各地特产。到了资阳,就下去买资阳豆瓣;到了资中,就下去买冬尖;到了永川,就下去买永川豆豉;到了江津,就下去买江津蜜饯……这些特产,当然不是在车里受用的,都是带回去讨好亲友的。站上兜售的小贩在站台外张望着各个窗口,殷勤走动着,提篮里小推车里满载着形形色色的食品,有罐装水,有辣豆腐干灯影牛肉麻辣胡豆之类。大家的食欲都被调动起来了,从窗口里叫喊着,递出钱去,接过来吃食。

路过重庆,进入黔境,列车开始在山里穿行,不时穿过桥梁和隧道,离家越来越近,停靠的车站也开始冷清起来。桐梓、遵义、息烽、修文一站一站次第来到,看到了苍莽的黔灵山,贵阳站就到了。

到了贵阳站,我离家还有一百公里呢,还得转车到安顺。不过,这个时候,已经不像来时那样焦虑,家乡已经咫尺之隔,随便转趟车,不管是快车,还是慢车;也不管有没有座位,都无关痛痒了。

3

我感叹着回家的路太长,足足走了一个昼夜,走了一千公里。可是,我的好些同学,到了贵阳,路才走了一半,家乡的云还遥远着呢,还没有来得及休整,又得往前赶路。有的要到广西、有的要到湖南,而有的却要到更远的福建,也不知在列车里还得忍受几个昼夜的折磨呢。在列车的硬座上过一个昼夜,就会腰酸背痛;那么,几个夜晚下来,不仅积垢难忍,而且还脱了形,姑娘花容失色,小伙形容枯槁。这种窘境,我后来是体会到了的。

第一次,是从成都到南京跟女友一起过寒假,里程一千八百公里。

另一次,是研究生访学后从北京回成都,里程是两千一百公里。

最后一次,是从贵阳到上海乘机赴美,里程是两千公里。

既然这几次里程都是成都到贵阳的两倍,那么在车上的时间就是两个昼夜。数着光明和黑暗的交替,吃着一盒又一盒的列车盒饭,到了忍无可忍的时候,这才到达了终点站。

好在,这几次路线都是新的,万卷书没有读完,倒是先行了万里路。高考备战自学地理时,曾经一遍又一遍地记忆那些纵横交错的铁路线– 宝成线、陇海线、京广线、京沪线、沪昆线……,当年,它们显得遥远而抽象,此刻,它们都走出了书本,如此生动地呈现在眼前。那些史书里的城市、传说中的城市、显赫的城市、因了各种特殊原因而曾经成为新闻热点的城市都不再在缥缈的彼岸,我逼近它们,毫无顾忌地打量着它们,从它们中间穿行而过。八百里秦川、中原大地、华北平原、三湘大地、江南水乡、秦岭、黄河、长江……这些在书里诵读过千遍万遍的地形地貌如长长的画卷一样,在眼前徐徐展开闭合。曾经声名显赫的兰考也竟然出现在视野里,盐碱地依旧触目惊心,在阳光下白得晃眼。连从古老成语里早就认识的邯郸也赫然出现在眼前,看着那些正在行走的人,想象着他们的祖先当初学步的姿态。山丹丹开花红艳艳不再只是一句歌词,而是窗外真切的风景;远处黄土高坡处一孔一孔的窑洞照旧鲜活,并没有殒没在历史深处;长江下游的船队联结而行,长得堪比火车。列车穿越山山水水,也穿越了不同的风土人情和不同的文化经济带。沿途每每停靠一个车站,不同的方言就会热烈地涌向耳际,向旅客热情兜售的食品,凸显出天南地北的奇异风味,我不再数得过来那些让人眼花缭乱的特产。

古人云: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盖因千里在古时候对常人而言是一个超验的里程。而当年的我,坐着绿皮火车,一昼夜就可以完成完成一千公里的旅程。虽然辛苦狼狈,但如若古人地下有知,也会惊叹这个速度的。古时候,速度最快的也许是为唐贵妃运送荔枝的旅程。那是公元七世纪中叶,为了保证唐贵妃吃到的荔枝仍然有新鲜的口感,各种保鲜措施之外,最最关键的一环是运送。运送是用快马接力完成的,即便是宝马良驹,每日也不过跑两百公里。也就是说,绿皮火车再慢,也是一骑红尘送荔枝速度的五倍。通常,古人如果要完成长途旅行,只能经年累月在路上奔波不息。就在荔枝驿道运转的同时,杜甫挈妇将雏,从甘肃天水(今成县)向成都逃难。两地实际距离377公里,把拐弯抹角走过的路算进去大约不足500公里,正好是成都到贵阳的一半。杜甫腊月初一出发,走到成都,已经是腊月底。就是说,坐绿皮火车一个白天就完成的旅程,杜甫一家花了一个月。漫漫长途,除了徒步,最好的交通工具就是舟、牛车或者马车,好多或外任或贬谪的官员和文人的一生就在旅途上画上了句号。李白一生旷达,热爱游历,却也因旅程的艰辛漫长,故有“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之叹,后来得赦北归,才过岳阳,不久即作古。杜甫后来出川,在湖南舟中辞世;苏东坡贬官到海南,遇赦北归卒于常州;王阳明总督两广,平定民变后北归,死于归途的江西南安舟中。李贺因为仕途不畅,出外游历数年,回家不久就病亡,时年仅27岁。这些还是历史上振聋发聩的名人,要是把名气不大的也加入这个名单,名单一定会很长很长。古代行路难可见一斑。所以,孔老夫子才谆谆告诫众生,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怕的就是若死于旅途,就不能尽孝道了。

今天,从北京到上海,坐高铁,里程1300多公里,不过花四小时十八分钟;坐飞机,里程1200公里,只花两小时。而马斯克的愿景就更疯狂,他设想利用火箭和宇宙飞船的技术,在地球上建立一套交通系统,在30分钟之内到达地球上的任何地点。在他看来,人类应该成为多星球的物种,可以在地球、火星等等星球上如候鸟一样自由地旅行和栖息。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们的后人一定会对我们关于漫漫长途的嗟叹而不解:那点旅程不就是出门遛个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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