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和专制的结晶

作者 02月01日2020年

自由和专制的结晶

                                                                                                                         -  读《Mao’s last dancer》(毛的最后一个舞者)

-木愉-

最近听了李存信写的《Mao’s last dancer》(毛的最后一个舞者)。开车上路的时候,就听他的传奇,前前后后,花了大约两个星期,跟他一起回溯了四十年的人生。

先来概括一下他的故事。他1961年生在山东青岛附近的一个乡村,弟兄七人,他行六。经历过三年饥馑。11岁的时候,江青派人四处选拔文艺人才,到达了他所在的学校。就在选拔的人挑了一个女孩要走的时候,李的老师拍了拍那个人的肩膀,推荐了李存信,说:“这个孩子怎样?”于是,李就幸运地得以进入选拔的过程,经历了层层筛选,他从千百万个孩子中脱颖而出,进入了北京舞蹈学院。

他之所以被选中,不是因为他的艺术锋芒毕露,而是因为他被认为是可以雕琢的-他的脚趾长。那批从全国选来的小孩们,大都因为身体有着某种利于改造为艺术人才的特征,比如另一个学银笛的孩子是因为手指长。在那里,李这颗艺术之树开始发芽、生长。靠着老师们的无私和敬业,也因为自己非凡的意志和刻苦,他越来越优秀,老师对他也越来越器重。

1978年,美国休斯顿芭蕾舞剧团的编导,一个名叫本的人,在访学期间,给了北京舞蹈学院两个名额,经过选拔,李幸运地被选中,到休斯顿去学习四个星期。李虽然不通英文,甚至连字母都认不周全,却一下就爱上了美国,原因当然是物质文明,比如满街的汽车、水管里淌出的热水、马桶、淋浴。照李的自述,还有自由。四个星期完了后,本邀请他再来学习一年。回国后,他立刻去办手续。文化部本来已经批准,但后来又变卦,原因是嫌李年纪小,经受不了西方文化的诱惑。李四处活动,还到姓王的主管官员府上去乞求三次,均未见到王姓官员。有一天,他拿起报纸,看到了该官员到南美访问的消息,觉得机会来了,就串通老师去求代理的副部长。那个副部长以前是右派,对西方的思想价值有些认同,在他活动下,其它四个部长也都同意了。这样,李就于1979年又到了休斯顿。这次,他在美国文化和美国人中已经如鱼得水,还跟一个叫伊丽莎白的同团演员相爱了。就在机票已经买好,就要回国的前两天,他决定不回国了。在朋友的帮助下,他跟伊丽莎白闪电结婚。休斯顿领馆的领事们把他扣在领事馆里,反复劝说,都不能把李劝回。因为跟李一起去的一个律师以及伊丽莎白坚持留在领馆,不见李,就不出去,扣押美国人质的谣言也传出去了,FBI也开始包围领事馆,数百个来自不同媒体的记者也聚集在领馆周围。老布什的夫人芭芭娜是休斯顿芭蕾舞剧团的董事之一,于是,白宫也开始施加压力。李终于获释,如愿以偿留在美国。

一年之后,他跟伊丽莎白离婚,他也在艺术上芝麻开花,成为了休斯顿的头号演员,以骄傲的神情演过无数个王子,获得过好几次国际芭蕾舞大奖赛的银牌和铜牌。再后来,他跟澳大利亚芭蕾舞演员玛丽结婚。在老布什总统的帮助下,他得到中国官方的许可,回家探亲,享受了衣锦还乡的尊荣。

自由是李在这本自传中经常用到的一个字眼,他的出逃(滞留)是因为了爱,也是因为了自由;他在西方的成功是因为了自由;他后来到澳大利亚发展定居,对赋予了他原初自由的美国充满了依依惜别的深情。自由当然是他成功的要素,但从一开始就不是一个充分条件。虽然,李在自传中对中国当时的专制和对人民思想的控制有很多描述和声讨,但是,李其实并不是其受害者,恰恰相反,他是一个受益者,是文革时期的特殊环境特殊文化造就了他。要不是江青主导文化,派人到遥远的乡村选拔文艺人才,作为一个乡村少年的他断难有机缘投身文艺。是文革之力把他移植到芭蕾领地,也是专制帮他从乡村走到了京都,并最后帮他走向了世界。就在同时和之后几年,诸如北京上海这些大都市的青年们却往一条相反的路径走着,从繁华的都市来到乡间。如果说,是文革中断甚至破坏了那些城市青年的成才之路的话,那么,毋庸置疑的是,文革却为李铺就了一条金光大道。

在北京舞蹈学院,他经受了长达六年的严格训练,从一个不谙音律舞姿的乡村少年成长为一颗芭蕾新星。尽管,他在这里跟老师发生过冲撞,因为调皮捣蛋写过检讨,还要经受繁多政治学习的折磨。但是,结果说明一切,是文革中的这个艺术天地将他培养成才。

他后来在世界芭蕾舞台光彩照人,自然跟他后来在西方的历练息息相关,但是,若是没有祖国当时的特殊政治文化,他之后肯定不会是后来的他。从这个意义上而言,他是专制跟自由的结晶。

也许这个比喻不是十分恰当。他在中国的岁月好像是规定动作阶段,而在西方的岁月则是自选动作阶段。他的成功就因为他在这两个阶段都做得极其完美。就在李出逃的时候,很多形形色色的人才也出逃着。网球选手胡娜就是那个时候在美国逃匿的,中国网球队已经打入了第三轮,主力队员胡娜却不知去向。后来,知道是台湾策动了她的行动。胡娜的个人设计并没有在出逃后锦缎般开屏,她后来因为伤痛缠身,没有在网坛成名。她的自选阶段跟李存信的相比,就太黯淡了。

后来,还有很多艺术人才以种种方式走出国门,西方自由的雨露却没有让他们茁壮成长。相反,他们中的很多或是凋萎了,以跟艺术浑不相关的营生维持着自己的生命体;或者,虽然仍然在艺术的圈子里勾留着,却只能以跑龙套的方式苟延着自己的艺术之梦。

所以,李存信的成功还有个人的因素。性格决定命运。这句话看起来简单,其实却是一个非常准确的人生总结。李的性格中有乖巧、执着、勤奋这些不是一般人都具备的特点。乖巧让他可以左右逢源、打开生面,得到周围人们的喜欢。在国内也好,在西方也好,李在为人处事上都是绝顶成功的。如此多的人帮护他拔擢他,他的举止言谈肯定容易讨得人的欢心。

有的人也乖巧,却又受着族类的限制,在西方就难左右逢源。比如,打篮球的王治郅和同是打篮球的姚明命运就不一样。其实,王在国内,一直是第一,所带领的八一队一直是CBA联赛冠军。但是,到了美国,王拘谨守礼,缺少跟西人的交流,上场时间越少,越发阴郁沉默,恶性循环下去,在西方终于无法出头。姚却不一样,即使英文还难上口,笑容已经先行浮现脸面,Sweet无比。姚旋风刮得西方男女老少春心荡漾,当然因了他的身高、他的球技,但无疑也因了他开放式的笑和拥抱世人的胸怀。

李的执着也很难得。为了面见文化部的主管文化艺术交流的官员,乞求他改变主意,他可以一次再次地到那个官员的府前候驾。第三次,他甚至多穿了棉衣,站在胡同远处,意欲等到深夜,直到官员的座车归府。很多时候,就凭着这份坚持,就不能不让对方屈服。坚持就是胜利,真的!

再加上勤劳,李的成功看似奇迹,其实就是水到渠成了。他总是比别人练得更辛苦,熄灯之后,他还点着蜡烛再练。一些从前不能做的动作,他就是靠着苦练,居然就炼成了。天道酬勤,也是真的!

除了上面这些因素,李的幸运也是铁定的。

在很多关头,幸运会降临他的头上。比如他从那个乡村小学得到接受选拔的机缘,比如王姓官员阴错阳差出访,为李争取官方批准提供了转机,比如当时的美国副总统夫人芭芭娜是休斯顿芭蕾舞剧团的董事,从而让李在日后有难的时候得到了美国政府的帮助。如此多的幸运让李也不得不相信上帝了。所以,当主婚牧师为他主婚时,问他相信上帝吗?这些幸运的瞬间顿时涌出脑海,他马上说:“相信”,紧接着,他干脆马上就归依了天主教。

虽然李是那个时代的受益者,但他显然没有把多少credit给予那个时代。相比之下,他对美国所给予他的一切却充满了感激之情。他显然是有立场的,这种立场决定了他的厚此薄彼,扬美抑中。他见王姓官员遭拒,于是就有了社会不公平的感叹,认为是自己卑微,所以官员不齿见他。而在美国,他到了白宫,得到了布什副总统的接见。他由此觉得美国充满了平等。从他的私人遭遇出发,得到这样的结论也未可厚非。但是,如果要把这样的个人经验上升到对一个社会的一般性评价,那就大谬不然了。如果不是他碰巧在休斯顿芭蕾舞剧团跳舞,而芭芭娜又是理事;如果不是他后来在芭蕾舞台上小有名气,他要去白宫晋见总统副总统,怕也是不可能的。反过来,王姓官员不见他,倒是显得正常,不仅正常,还有些守原则的意味。李从乡村被官方选拔而出,并在国门打开早期,得以留洋美国,不平等的抱怨不应该由他来发出,而该由其它没有得到同样机会的中国人发出,才妥当一些。

李对美国的物质文明充满了惊羡,形成对照的是,他对自己小时遭受的饥饿多次作了惨痛的回忆。红薯干是他经常使用的另一个词汇,伴随着他的童年和故乡的过去。其实,不说他出生在三年困难时期,就是生存在汉唐盛世,生在现在强大的美国,一个平民之家要养七个孩子,也是会很窘迫的。

现在,海外有很多中国人在用英文或者其它非母语写作,出版的作品中,所描述的场景大都是故国的,所描述的又大抵是自己在那里的故事。而基调基本上都是否定性的。阴郁的色彩在书里随处可见。这种基调和色彩表达多了,就成了一种俗套。西人的眼睛需要这样的光亮和这样的角度来打量红色中国,还是这些作者的刻意奉迎?不得而知。如果我写,我将要涂抹明快的调子,那个时代也有它昂扬的一面,充满理想主义的一面。那样写,不是为了标新立异,而是为了朴素的真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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