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邀請

作者 04月04日2022年

春天的邀請

爾雅

拉開冬末厚厚的窗簾,眼前的湖面霧氣瀰漫,似黑白電影,又似水墨畫,美得像封在照片裡的舊光影。不一會兒雲開霧散,遠山如黛,水波瀲灩,又是別樣的美輪美奐。

屈指算來,我擇居加州舍伍德(Lake Sherwood)湖畔已兩年有餘,這與梭羅棲居瓦爾登湖的時間幾乎相同。在這裡,我與成群的野鴨、結隊的肥鵝、還有許多不知名的鳥兒相伴。小生靈們比我更像國際公民,牠們可以在加拿大吃早餐,然後飛到美國某地午餐,最後又落腳我所在的湖邊,梳理羽毛,為夜晚的party裝扮。在新冠病毒如幽靈般肆虐全球時,牠們依然不受拘束,飛越國境,既不須檢測又勿須任何簽證,相比於人類,牠們才是地球自由自在的主人。

梭羅喜歡在陽光下的門前、或在湖邊林間,從日出坐到正午,甚至黃昏,在不受打攪的寂寞與寧靜之中,凝神沉思。「剛才還是黎明,你瞧,現在已是晚上,我並沒有完成什麼值得紀念的工作……我只是靜靜地微笑,笑我自己幸福無涯。」

與梭羅相似,我或是坐在自家面朝湖水的陽台發呆;或漫步於湖邊小徑,聆聽草木禽蟲之間的對話;或讓大自然沐浴我,尋找所有的感動。

「春江水暖鴨先知」,許多野鴨在湖中悠游,小鴨翹著屁股學鳧水,十分逗趣可愛;有對鴨雙親搖擺著八字步,一前一後守候著孩子們,茸茸的小鴨像一團團鵝黃絨線球,滾動在綠草地上。之前看野鴨們在草地上頻頻啄食,以為是在啄蟲子,仔細觀察後,才發現牠們啄的是細草的嫩葉尖。

我發覺野鴨們頗有家庭觀念,有隻母鴨孵出了八隻小鴨,牠們每天每時都在一起,不會少一隻,也不會多一隻,不管是在水中還是岸上。這八隻形影不離的小鴨,漸漸長大。昨天還不離不棄,今天卻分道揚鑣了,似乎是商量好的。不過這也是自然規律,牠們也要各自尋找伴侶,重蹈其父母輩的鴨生。

我在家中看書,忽聽外面鵝聲嘎嘎,這才意識到,消失了整個冬天的加拿大鵝又循著春天的邀請飛回來了。我放下書本,步入陽台眺望,只見湖面上兩隻大鵝硬著頸在吵架,即將發生肢體衝突。

一鵝轉身逃去,另一隻鵝卻不依不饒地追著,牠拍著翅膀踩著水,像傳說中的武林高手,身懷絕技地貼水疾飛。那逃兵一邊嘎嘎叫著一邊飛奔,驚起了一路水花。逃到其伴侶處,牠瞬間安靜下來。牠的夥伴是悠然的,神定氣閒地盯牢了追者。追者被盯得丟盔棄甲,悻悻而返。

先生說,肯定是那鵝侵犯了這大家庭的領域,而被追趕出去。

雖在家便能欣賞湖光山色,但最不負春光的便是沿湖散步。近距離地看看水、看看鳥,或伏下身看看魚、看看花、看看草。我慢慢地熟悉了每一株花草,知道哪一棵是新發的。比如這棵馬纓丹,昨天早上已開出了細細小小的花朵。而湖邊兀自開出一蓬蓮花來,去年時曾見,後銷聲匿跡,以為園丁清理水草時拔除了,原來,春風吹又生。

知道水暖的不僅僅是鴨,今天岸邊出現許多迷你魚,悠游在水草上。奇怪的是,我輕悄悄地蹭下看牠們,牠們便「嗖」地四射開去,牠們是怎樣感到這不同氣場的呢?想起朋友家的魚缸中也有這種魚,她說是大魚生的小魚,把牠們舀在單獨缸中小心飼養。而我是有福的,只要想看,整面湖便是我的大魚缸。

每次路過湖邊的小溪,我都要仔細查看石縫,想看看那隻在春天甦醒的小龍蝦生活得怎樣?前天未見牠,有些失落。先生說,肯定被野鴨吃了。所幸,我今天終於又見到了牠。牠與煮熟過的顏色一樣,肉紅色的小身體緩緩移動,長長的鉗爪一會兒探入石縫,一會兒趴在水面。我蹲下身拍照,發覺牠就住在泉水湧出的石縫下,而且總在一尺內往返,不會爬行太遠。

小龍蝦不再孤獨,我發現牠有了伴。可是牠的同伴與牠性格迥異,並不安分在水中悠游,而是一次次摔倒、一次次向岸上攀爬。看來牠很嚮往外面的世界,有一顆躁動不安的心。

梭羅兩年的湖邊生活十分詩意,他吸收了大自然的精髓,寫出了傳世之作《瓦爾登湖》。他認為:「獨立自然地,飢餓了就採果實吃的人已經變成一個農夫;而在樹蔭下歇力的人已經變成一個管家。我們不再在夜間露營,我們安居在大地上,忘記了天空。」在瓦爾登湖畔,他實踐了低欲望、自給自足、與大自然融為一體的簡單生活,「第一年夏天,我沒有讀書;我種豆。不,我比幹這個還好。有時候,我不能把眼前的美好的時間犧牲在任何工作中,無論是腦的或手的工作。我愛給我的生命留有更多餘地……」

我也為舍伍德湖寫下過許多文字。湖岸搖曳的狗尾巴草、低矮的灌木叢與刺芭花、綠汪汪的湖水及陽光下的粼粼波光、倒映水中的小木橋與偉岸的棕櫚樹、夜幕下天上水中的兩輪玉盤交相映、陽台上令人驚豔的噴薄日出……這大自然的一切,令我感動感恩。

如今,我在湖畔的生活也超過了兩年,好多曾經新鮮的事物,已然被我過成了日常生活。我原先有的敏感和柔情,也會被時間消磨掉嗎?

記得梭羅曾寫過詩人與莊園主之間的不同:我時常看到一個詩人,在欣賞了一片田園風景中的最珍貴部分之後,就揚長而去。那些固執的莊園主還以為他拿走的僅只是幾枚野蘋果,詩人卻把他的田園押上了韻腳。詩人拿走了精華,而只把撇掉了奶油的奶水留給了莊園主。

幾場春雨過後,萬物欣然,遠山的深綠淺綠蔓延開來。坐在落地窗前,手捧一卷,遠望濕漉漉的綠意。雨聲淅瀝中,漸漸來到黃昏,正好讀到這一段:「我的最愉快的若干時光在於春秋兩季長時間的暴風雨當中,這弄得我上午下午都被禁閉在室內,只有不停止的大雨和咆哮安慰著我;我從微明的早起就進入了漫長的黃昏,其間有許多思想扎下了根,並發展了它們自己……」

內心花開,到處繁花似錦;眼中有光,所見皆是美意。我常常心存感激,感謝上天賦予了我對大自然、對人、對一切事物的敏感、包容與感恩。同時,我默默祈禱,祈禱自己能永遠像孩子那樣,對生活充滿新鮮與好奇。

四季更替,清晨我常坐在自家面朝湖水的陽台上,在不受打攪的寂寞與寧靜之中,或思索或發呆。而就在今早,我欣喜地發現:春天來了。每個春天的清晨,都是一個愉快的邀請。(寄自加州))

(此文發表與《世界日報》副刊2022年3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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