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哀与幽情(外二篇)

作者 03月01日2023年
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第307期。原公众号文章由李文心编辑,唐简编发。)
(一)物哀与幽情
书架上这部《源氏物语》,纸页已泛黄,它在我成都的书房呆了20余年,前年与其他书籍一起打包装箱,漂洋过海来到我美国加州的书房。之前我从未翻开过它。而相较于其他现当代文学作品,这部著作年代久远到千年前,空间遥远到东瀛日本。与一部书如此长久守望,最终拿到手上展阅,并被深深吸引,只能理解为:得缘。
《源氏物语》是日本女作家紫式部所著,被誉为世界上最早的长篇小说。人们常把它与《红楼梦》相提并论,它的创作比《红楼梦》早约800年,受中国唐朝文化影响很大,书中引用了许多白居易的诗词兼意境。那个年代的日本,崇尚中国文化并以书写汉字为时髦。
这是丰子恺先生的译本,文字优美细腻,使得阅读本身如春风拂面。小说像一幅画卷展开,但它不是民间的《清明上河图》,我理解为日本皇家的宫廷秘史 其描写繁华绚烂的日本平安时代的风貌,开启了日本文学的物哀时代。
日本传统的美学特点就是物哀与幽情。物哀的审美意向主要来自人生无常四大皆空等佛教观点。对人与社会以及自然界,触景生情,不管悲伤或喜悦,皆低徊婉转,恬淡宁静;幽情是指在人生中,苦闷、忧愁、悲哀等一切不如意,使人感受最深,最为铭心刻骨,由此产生一种阴郁的美学意趣。
小说以日本皇族源氏三代的感情故事为主线,表现了平安时代的权力争斗、家族兴衰、生活糜乱、情感纠葛、人生无常等等。不得不承认,主人公光源氏令人惊艳。不管你读完此故事,是爱他还是讨厌他。大抵会有种感觉:最美的男人,是雌雄同体。
书中描写,光源氏公子小时样貌才情,确是容姿清秀的翩翩少年。美好得离人都远了: “或许是前世的因缘吧,这更衣却生下一容貌非凡、光彩如玉、举世无双的皇子。这孩子越发长得俊美了,竟不似尘世间人。”
待写到青年时期的源氏公子,其清逸俊朗,丰姿优雅,非凡人可比。两次表演唐人舞乐《青海波》的情景,更是美到被嫉恨他的皇太后形容为定是鬼神看上他了,教人毛骨悚然呢!”
树高叶红,林荫下,四十名乐人围成圆阵。嘹亮的笛声响彻云霄,妙不可言。和着松风之声,宛如深山中狂飙的咆哮。红叶缤纷,随风飞舞。《青海波》舞人源氏中将的辉煌姿态出现于其间,美丽之极,令人惊恐!他冠上所插红叶,翩翩起舞时全都随风飘落。仿佛红叶有情,自知不能与源氏中将的美貌匹敌而退避似的……
因被小说文字之美吸引,忍不住在网上搜寻电影版的《源氏物语》,想看看用影视的功能怎样表现。电影运用了穿越功能,让作者与故事人物有所交集。虽说一千个人就有一千个哈姆莱特”,但我还是被惊艳到了。
我心中古老的情韵被唤醒,那画面里的古典时光,繁茂的粉色樱花掩映着红墙黛瓦,杏花春雨的庭院,水榭的木质小亭台,水边斜曳的杨柳枝,远远的一影青山。布景是如此华丽,服饰宝光艳丽,女人们长发如瀑,举止优悠。光源氏公子,更是修长漂亮,明丽潇洒,自带光华,令人炫目。
多情之人也薄情,光源氏与众多女性有着暧昧关系。纵然知道他的山盟海誓也许毫无诚意,女人们却也心甘情愿受骗而沉沦。多少人曾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
被安置在春夏秋冬四季阁中最重要位置春之阁的紫姬,是完美女人的化身,也是光源氏最爱的女人,却同样摆脱不了悲剧的命运。美丽如仙境的春之阁,在高贵典雅温润如玉的紫姬眼里真是无限萧瑟。字心头一把刀,她心里沧海桑田,古道西风瘦马,泪水无边无际漫上来:我终于明白了,男人所想的爱,只不过是肌肤相亲。”
她放走了池中心爱的锦鲤,觉得它们太可怜了,就像住在这春夏秋冬阁楼中的女人,美丽的环境,被给予了丰富的饵料,被大家称赞着,却没有自由自在的生活。
权力争斗,情爱纠葛,女人们虽美食华服,却像六条妃子般,被煎熬成生魂与亡魂,飘荡在京都深夜的大街小巷,唱着忧郁的和歌:
反抗着的女人被追赶着
反抗着的女人会被驱逐
从美丽的京都被驱逐
身着华丽绸缎,在樱花树下歌唱
填满了笑意
因生为女人……
仿佛人世间的花月锦绣,男欢女爱,全都在这台戏,这部小说里了。可终究是:人生如梦,一切皆是虚幻,一切皆是浮云……
(二)安守内心,丰盈岁月
小时候,外祖父母家的书不仅多且用途广。若家中衣橱摇晃不平衡,便找本书来垫,桌子不平、椅子不平,床脚不平,以此类推,总是找得到相应厚薄的书来垫平;有时候生蜂窝煤炉子,那些书也免不了被家人撕来点火的命运。这些书中,几乎没有一本文学书,全是医学书籍。唯一的读书人是我外公,他是小城名医(西医)。外公不仅爱读书,还做读书笔记,多年下来,其笔记本多而散乱。周末的时候,我帮外公搬了桌子椅子,在自家小院的葡萄架下,在漏下来的斑驳光影中,外公用自来水钢笔认真摘抄誊写。不识字的外婆在旁边戴着老花镜做针线。那场景温馨美好。
外公出身富裕人家,从小读私塾,有很好的古文功底。晚餐后,煤油灯的孤寂光影中,外公常自得其乐,摇头晃脑“唱书“——也就是用古法朗读古文。对外公来说,古文如一股清流,是外公在纷繁人世生活中的心灵慰籍。记得读中学时,外公见我磕磕绊绊背诵苏轼的《后赤壁赋》,便当即流畅地全文“唱”出:“是岁十月之望,步自雪堂,将归于临皋。二客从予过黄泥之坂。霜露即降,木叶尽脱,人影在地,仰见明月,顾而乐之,行歌相答……”我大为惊讶,不仅惊讶外公超强的记忆力,也惊讶外公沉浸其中,唱绎出的文学作品之美。原来,诗词的孕育、诞生,本身就是由音乐的发展催化带动的,是一种音乐化的文学形式。可惜,这种古老的“唱书”方式,现在已经难以见到了。
有天,我对家中杂乱的储物间发生了兴趣。在灰尘飞扬中我翻出一些毛笔字帖、砚台墨条和纸张,又翻出一些银勺及扭曲了的银盘银烛台等,又在较深的角落翻出一大包牛皮纸包着的东西。打开这包东西,发现不仅不是医书,反而是花花绿绿的电影画报及素雅的民间文学等杂志。
《刘三姐》、《五朵金花》、《我们村里的年轻人》等故事及封面演员,我就在那时读到并认识了,所以若干年后,当这些电影开禁,让我感到好亲切,仿佛旧时相识。
《民间文学》中有许多神话传说,比如牛郎织女七仙女与董永以及好些已记不起名字的故事。这些故事大都与仙女有关。有个故事令我印象深刻,大致是有个小伙子来到一仙女处,已经很饿了,仙女给他一包稻种去种,不一会儿稻种长出了,又一会儿稻子成熟了,再一会儿便可收割回家做饭了……给我的感觉:天上一日,世上千年。
有次,我又在家里的楼梯角落发现一本掐头去尾的书,是一个小人骑鹅到处旅行。远见一美丽城堡,他低下头,发现地上有一枚金币,正弯腰拣拾,突然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待直起身来,城堡不见了,变成了荒凉的海滩……书页到此,戛然而止,故事成了永远的悬念。而书名也是在几十年后才得知,原来是安徒生童话《尼尔斯骑鹅旅行记》。这些来历不明的“禁书”,引起了我对文学最初的兴趣,构成了我文学的启蒙读物。从小跟随外祖父母长大,在那读书无用论的年代,老人总是教导我要好生读书:“书到用时方恨少”。家中多书的氛围、外祖父的勤学及“唱书”,不知不觉中也给了我浸润熏陶。
九十年代末,初抵美国时,为生计所迫,艰苦创业。生意兴隆的时候,每天数着绿花花的钞票,许多年,我都没翻开过一本中文或英文书,哪怕是我喜爱的文学。曾经冒出过一个念头:文学饥不可食,寒不可衣,是多么没用的东西。
但随着生意渐上轨道,日子一天天流逝,我越来越意识到应该善待自己,不能一年到头只顾拼命赚钱。如果一个人没有闲暇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即使赚再多钱也没什么生活质量可言。我还体会到,文学虽不是食物不是衣服,但文学是,针对症状为有倾诉欲望的人。写作的快乐是向自己说话的快乐,哪怕是自说自话。好多时候,我们不一定找得到正确的倾诉对象。许多人最初的写作,某种意义上说,是变相的日记。
之后我慢慢抽身出来,外出旅游度假休闲读书,重拾文学梦。正所谓,山水是地上之文章,文章是案头之山水,各有风景,且行且欣赏。流年似水,我的文学作品散见于海内外各报刊杂志及文学网站,被收入30多种文学选集;出书多本,获奖多次;加入海外华文女作家协会、北美中文作家协会等多个文学社团。
有时候,人会感到孤寂、无聊、厌倦,明知是不好不健康的情绪,可常常像一记重拳袭来,我们被出其不意地击倒,特别是那种心灵软弱,无地可依的情绪状态,如在雾中。
这时候,文学就是倾诉、言说、释放与共鸣,是最好的安慰。有人甚至说,人生像是一场慢性病。依我之见,文学就是一剂良药,成为漫长人生治疗的手段之一。
孟德斯鸠十分喜爱读书。如其所言:我生平每次遇到伤心事,定要用一小时静坐读书,使它涣然冰释……”明代陈继儒《小窗幽记》中记载:“闲暇之趣,快活有五:不与交接,免拜送之礼,一也;终日可观书鼓琴,二也;睡起随意,无忧拘碍,三也;不闻炎凉喧杂,四也;能课子更读,五也。” 宋人黄山谷曰:“一日不读书,尘生其中;二日不读书,言语乏味;三日不读书,面目可憎。”
读书,总是带给我内在的喜悦、心灵的开阔、对他人的善意与慈悲;写作,是发掘了另一个更好更深刻的自己,使自己作为普通女人的生活,变得繁华灵动有意义。平常的感官享受与消遣是人人易得的,而读书与写作,毕竟触及灵魂。
闭门深山,读书净土;案头山水,地上文章;安守内心,丰盈岁月。
(三)生日感怀时,赠己双明珠
俯仰之间,人生如白驹过隙。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小时候,每到端阳时节我的农历生日,外婆便给我煮两只带壳的鸡蛋,以为庆生。那白煮蛋真是好吃。清脆地敲开壳,我像小猫舔食,一点一点幸福地吃完,意犹未尽。外婆说,吃鸡蛋,过生日,下一年的日子便如鸡蛋般顺滑,一滚便过了。
待长大成人,感叹日子滚得飞快。外婆说:好日子才过得快,若日子难过,才度日如年呢!记得看老舍《茶馆》改编的电影,蒙太奇的镜头:20年后、又20年后、再20年后,主人公便由青年、壮年变成了沧桑老人。看来人生真的没有几个20年。
而人生百年,梦寐居半,劳碌居半,襁褓垂老之日又居半,所仅存者,不多也。
俗世忙碌,素未庆生。前段时间突发奇想,想送自己一份生日礼物:不是两颗白煮蛋,而是两本书!网上总是说,女人首先要自己爱自己。我想,出版自己写的两本书送给自己,应该也算是爱自己的一种方式吧。于是便开始筹划整理自己的书稿:一为散文集《谁念西风——尔雅散文自选集》;另一为小说集《香水百合——尔雅小说自选集》。并幸运通过两家出版社的书籍出版审阅评估。虽是分属不同的出版社出版,仍可把其看成姊妹篇或双胞胎。从去年的虚岁到今年的实岁,也算是一个里程碑式的生日。正所谓:生日感怀时,赠己双明珠。
我以散文的形式,写下了自己的心灵世界、果树庭院、悄然坠入茶杯的茶花、阳台上孤弱的幼鸽、游踪所及,巴黎的浪漫、布拉格的风情......有人说:尔雅的文字,纤细、唯美,处处透出一个女性写作者特有的母爱与悲悯之光,将作者对美与自由的追寻,通过行云流水般的美文,涓涓滴滴,落入读者的心灵深处,引起灵魂一阵轻微而恒久的共鸣与颤栗。
一步步走来的人生,见过许多场面、行过不少地方、经历过太多人与事,以为自己已然不惑,洞明世事,却不料仍有诸多彷徨迷惑。看来,人生就是一场不断的修行。所谓修行,其实都是修心。而内心的一些东西、人生的意义,或许可以通过小说的形式来表达、来寻求没有答案的答案。
毛姆的小说《人性的枷锁》《刀锋》,黑塞的《纳尔齐斯与哥尔德蒙》,都是我喜爱并珍藏的书,主题也都是感性人生与理性人生的探讨与实践。依我之见,书中所表达的,与东方古老的人生哲学不谋而合,比如《兰亭集序》中:“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悟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短短几句话,便精辟总结了小说所要传递的的核心问题。毛姆说:“人是生而自由的,但又无时不在枷锁之中”。但即便有条件按自己愿望选择生活方式与人生道路,都不会是全面而完美的,总有缺憾,而缺憾本是人生的常态。
在美国,我常常想起雨城,那是我年少时曾极力想逃离的故乡。想起小时候的大杂院,院中的青瓦平房。夜晚,雨点打在瓦棱上的脆响,如大珠小珠落玉盘;积攒的雨水从阴瓦槽中顺屋脊流下,把每家瓦片洗得干干净净。我们用大木盆接了干净的屋檐水,用于洗衣,用于淘菜......便不急于下河挑水了。想起大杂院中的各色人物,江家的“农二哥”、“莲妹”,尤家的“三姐、“四妹儿”,院后面的许家“小妖”,赶牛车的刘家,讨嫌的“雨肚皮”,以及“毛根朋友”水月……
他们的命运与人生轨迹,构成了雨城《清明上河图》的一幅幅画卷,只不过这幅图,不全是静好的市井闲情,而是有严酷的风刀霜剑。他们各自命运的小舟,与时代和历史的波涛共颠簸、翻卷、沉浮;他们身上,有着时代的烙印、历史的折射与缩影。回望故乡,烟雨迷蒙,记忆渺远,我用小说的形式写下了一組《雨城梦语》。小弦切切如私语,他们是我故事中的主角,也是雨城如水墨画般洇晕开来的魂灵。
身为作家不能改变历史,能做的也就是有限的观察、纪录与反思。这也是舍伍德·安德森《小城畸人》的文学价值。每篇小说之间并不是截然相隔的,人物从这一篇串到那一篇。他用这些人物故事构建成一个小镇,纪录了在现代来临之时,人们的失落、烦恼、欲望与孤独。又如汪曾祺《大淖纪事》,他以散文笔调写小说,没有跌宕起伏的故事,只是身边人身边事,疏放中透出凝重、平淡中显现奇崛,有着寓言的意味。这些文学“大家”,是我学习的榜样,我写作之路的明灯。
其他多篇,如《香水百合》《空花》《蝴蝶水上飞》和《庄生晓梦》等,则尝试魔幻现实主义的方法,把现实与幻景溶为一体。有些甚至是无中生有,杜撰式的创作,在某些部分借用梦境表达潜意识的流动,在似睡非醒,亦真亦假,亦梦亦幻中推动故事发展。所谓小说,故事的情节真假并不重要,关键是笔下人物的情感是读者熟悉的,人性是共通的。通过虚构来表现人物的情感、人物的性格和人物的命运。
一路走来,虽不在乎世俗意义上的庆生,内心却也欢喜彩舞萱堂的热闹喜庆,向往长醉洞云的率性不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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