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面桃花(外一帖)

作者 05月06日2023年
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第317期。原公众号文章由刘荒田编辑,胡刚刚编发。)
人面桃花(外一帖)
 
人面桃花
从前,有个女子,生得美,她站在桃花树下,活在唐诗里,流传千年: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她脸颊酡红,眼波流转,笑意盈盈;她春天的茅草屋,那一树夭夭的桃花。她立于树下,手扶着桃树,扎一对双髻,散落着刘海,月白的衫子,在春风中轻漾。她是张爱玲《爱》中的女子:在后门口的桃树下,那年轻人,走了过来,离得不远,站定了,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几十年后,这女人还记得这句话:“噢,你也在这里吗?“同样的一句话,却已是沧海桑田,万水千山……
若这人是年轻的农夫、樵夫或渔夫,便可与桃花树下的女子,过一份男欢女爱的田园日子:你挑水来我织布,你耕田来我浇园,也不错。可惜,她那天遇到的是一位书生,书生赴京赶考,应试落第,打道回府。他一身的愤世嫉俗,怀才不遇,与世相违,不合时宜。
书生后面跟着书僮,俩人垂头丧气,走得又乏又渴。经过桃花渡口,远见一影青山,几间农舍散落。待走近,看见桃花树下的女子,便向女子讨了水喝。清洌洌的水沿着瓜瓢流下来打湿衣襟,流进久旱逢甘霖的心窝,令书生神清气爽。那枫桥夜泊,姑苏城外寒山寺的钟声竟也远了。
一时间,像电影默片,女子含情脉脉,男子目注神驰,彼此竟情摇意夺。邂逅是如此美好,如梦似幻。
在古典的时光里,情意爱恋都是单纯而厚重的。书生揖躬告辞,三步一回头。来年将再赴长安,期待金榜题名。从此,桃花树下的女子,便痴情地守候在书生经过的路途中,一日一日,一年一年,为这萍水相逢的一面之缘,望穿秋水,日夜相思。山河渺远,人海苍茫,一转身便是后会无期,难再重逢。
那饱经官场风云,曾经沧海的书生,再次来访,他活在记忆的梦中。猜想桃花树下的女子,想必是凝睇含笑,脉脉含情的,可是却人面不见,桃花依旧。溯洄不已的残梦,深触他伤感的灵魂。
想当年状元高中。意气风发,志满意得的官场生涯;钟鼓齐鸣,乐舞飘香的大唐夜晚;葡萄美酒,红颜知己的丝竹之声,多么令人神往与留恋。桃花树下的民间女子,早被遗落记忆深处,抛却九霄云外。如今乡音未改,鬓毛已衰,连书僮也是跌跌撞撞,蹒跚跟随。告老还乡的路途,重峦叠嶂,似曾相识。
远见一影青山,几间草房散落其间,像一幅静止的水墨画。经过一桃花渡口,柳丝如烟。片片桃花飘啊飘,落逝水,水上漂……书生的记忆如闸门洞开,他想起桃花树下的女子,想起曾经的盟誓。书生三步并做两步,急急奔向那间茅屋。
屐齿印苍苔,柴门久不开。书生手扶门框,望向门前,是时惠风和畅,春色满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一如从前。当年失意的,但仍心怀远志的少年书生,在这棵桃花树下,向一位小女子讨过水喝。
柴门咿呀打开,书生回头,见一位老妇杵立门前。她脑后马虎地绾着髻,月白的衫子,面容憔悴,眼神昏花。呆立良久,两人几乎异口同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却原来,相逢如初见,回首是一生。
这或许就是千百年来,文人骚客演绎出的春天的故事。她们不仅是桃花女子,也是崔莺莺、杜丽娘,甚或花妖、狐仙。她们都是痴情的女子,被书生所爱或所负。这些美好而哀凄的古典女子,演绎了春天,演绎了春天的爱情故事。
直到如今,桃花树下的女子,仍然活在唐诗里,并在每一个春天满血复活,穿越回来。原来,春天不仅是美好而迷人的,却也是伤感而幻灭的: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如果你在秋天到来
从前,有个女子,住在美国马萨诸塞州,一户好人家的女儿。
她高鼻深目,身材纤弱,善感多思。几乎足不出户,只喜欢在自家农庄的花园,种花植草、读书写诗,她的诗充满生活情趣,自然清新、美丽忧伤。
白色曳地长裙,闲步庭院,在这个秋天的晨曦或薄暮,与花草对话,听雨滴与落叶的声音。
这很容易令人联想到,有名的中国古典女子,以秋水为姿,诗词为心的林妹妹:
“谁家秋院无风入?何处秋窗无雨声?” 
虽空间时间相距遥远,东方西方文化殊异,但水晶的心肝是一样的:
“如果你在秋天到来,我会把夏日拂去,半含轻蔑半含微笑,像主妇把苍蝇赶跑。”
这是真的。有个男子,亦兄亦友,亦师亦长,他俩相遇,像人世间开花的树,花期佳美。她爱他。刻骨的相思,铭心的思念:
“任凭弱水三千,仅取一瓢,然后心再无旁念,磐石入定。”
可在时间无涯的荒野里,他们恰恰晚了一步,这男人已是别家的夫与父。情谊冰雪,他来看她,来了又走,走了又来。仅是过客,不是归人。
去年秋天,他来过。可那天她与母亲外出,去教堂做弥撒,然后又去了市集,买了烘焙糕点用的迷迭香,还买了甜豌豆、风信子的种子,等到明年春天播种;而早先栽的铃兰,三色堇,已在花园铺成一条条美丽的地毯;若逢花期,篱笆上缠满的芍药像是缕缕彩带,另有大片黄水仙,大丛金盏菊让人心驰神往。这儿简直是蝴蝶的乐园。每年蜜蜂采的蜜,来年冬天也吃不完。
等他到来,她会赠一大罐甜美的蜂蜜、每日思念的信札、春天采集的鲜花,当然,如今已是秋天,花儿干枯成标本,就像她的思念。她会把所有美好而危险的,迷人而幻灭的事物,打成一个礼物包,送给心上人。
可那天她回家,佣人告知,他等不及她,刚刚走了。她急得扔下手中的一切物件,提着裙摆急追出屋子。她跑过花园,跑过门外小径,抄近路跑上小山丘,已是气喘吁吁。思念是那样渴啊,好想伸出女巫的手臂,截住他,从四轮马车中把他拧出来,直接搁眼前。可惜还是晚了一步,“哒哒”的马蹄声在她眼皮底下渐行渐远。她颓然跌坐地上……
人世间的断肠伤心事,大抵是如此演绎的。这个女子,从此,再也不愿出门,不愿错过每一个没有约定的重逢,特别是在秋天:
“假如一年后能看到你,我将把月份绕成团,
分别放在不同的抽屉,等待那些时间来到。
如果要耽搁几个世纪,我将掰着手指数计,
直到我的手指落进亡者的国度里。”
世事无常,曾经,那个斜月西沉的秋天黄昏,执手相看的告别,也许,就是后会无期,难再重逢的永别?
“但是,现在毫无所知,你我何时才能相聚,
这像毒蜂一样把我螫伤,却未见它的毒刺。”
——艾米丽 · 狄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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