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落

作者 08月02日2019年

叶落

----献给喻丽清女士

 

我和儿子都叫她喻阿姨。对于这辈份混乱的称呼,喻阿姨开心地应着,并不要求纠正。

好些与我同龄的作家朋友,都叫她喻大姐。我有时想,是否把她叫老了,可在我情感上,确实对她有着对母亲般的依恋与师长般的敬重。

她就是我的近邻,著名作家与诗人喻丽淸女士。

2008年的夏天,我先生刚远赴夏威夷仼教,我就病了。那天早晨,我蜷缩在家中床上,腹部疼痛,面色苍白,孤独地生病着。

喻阿姨在我家栅栏外,高声呼唤我的名字。由于距离远,我并未听见。惊动了前面的白人房客,房客来敲我门,才知道喻阿姨着急得要命。

而我预约的家庭医生,要在好几天后才能看诊。喻阿姨非常担心,决定马上带我去看她自己的家庭医生。之后,每次看医生,检查,治疗,都是喻阿姨开车带我去。有天淸早做肠胃镜检查,是由唐孟湘老师(喻丽清的先生)开车,唐老师等在医院外面,喻阿姨陪我进到病房。她一直站在病床边,眼里充满怜惜,握着我的手,说"尔雅别怕"。直到我沉入麻醉中.....

喻阿姨身体并不是很好。可她为了我,曾在医院守护很久,累了饿了,就吃一点挎包里的黑巧克力, 补充体力。

喻阿姨是有大爱之人。除了对身边的亲朋关心帮助,还热心公益。她参与创立青树基金会,奔走于中国的大西北与大西南地区,捐资建立学校图书馆,为中国教育事业的发展和民族素质的提高,尽了一个海外华人的力量,令人尊敬。她家中不时有通过青树基金会资助,来美的大陆贫困学生,在她家中免费吃住一段时间。

喻阿姨身材纤弱,面容秀丽,心灵细腻敏感。她谦虚,重感情,有慈悲心。

她在《内在小孩》一文中,写到自己早夭的妹妹:"她死的时候,我更加害怕,看见人家拿钉锤要把棺材的盖子钉死,我冲上去想阻止他们,可是别人把我拉走,我想叫喊:'不能这样啊,不能这样啊,她会闷死,万一她醒过来,不是会又闷又黑吗?怎么可以这样啊?’!"

在另一文《外婆家》,写随舅舅到江西九江寻根:"舅舅在外公外婆的坟前痛苦失声,让我感到双重的悲伤。我从这离去时才刚学会走路......而如今我更带着母亲的遗愿来给外公外婆磕头。对着那黑色的墓碑,我只轻声唤了一句'外公,外婆......’泪水就止不住地往外流。…...

外公外婆,我给你们磕头了。谢谢您们生了母亲,谢谢母亲生了我。"

喻阿姨出版著作几十部,以散文为多。作品经常入选国内外各种选集及教科书,并获奖无数。她除了对我生活上关心帮助,对我的写作,也诸多提携与鼓励。她在为我的散文集写的序中写道:"我从台湾来,她从成都来,而我们相逢在美国同一条街上,这天赐的情谊胜似母女,叫我不相信上帝也难。......

我希望她对文学的热爱不要在寂寞的美国与生活的磨合中逐渐冷却下去,我也真心的期待她的下一本书会更好并且有更多像我这样的粉丝。"

可是,才短短几年,喻阿姨就病了,且越病越严重。

她婉拒朋友们的探视问候。一则,她喜清静,二则,她不想给别人添麻烦。

最初的化疗后,喻阿姨脱发,她叫我不要去看她,说没头发难看。我回说正好可戴各种各样好看的帽子呀。我买了帽子给喻阿姨,她夸是最好看的帽子。

后来她决定不做化疗,精神反而好了许多。有天傍晚我给前院草地浇水,喻阿姨夫妇在对街散步,招呼我。我赶紧迎过街去,笑容满面的喻阿姨,穿着碎花连衣裙,花白的头发浅浅地长出来,像刻意的前卫。我夸:喻阿姨的发型好时髦哟! 她就笑得更开心了。

偶尔,我会转发微信上幽默好笑的帖子,以愽喻阿姨一笑。

我有时下班回家从她家门前走过,会拐进她窗下的花圃,采几朵香气袭人的黄桷兰,因我被赋予了随时采花的权利。若久了未采,喻阿姨会发微信提醒我。在她身体还好的时候,她会趁花开繁之前,采了插入清水的小碟,等我路过时,开门递给我。

上班的早上,我匆匆从她家的街对面走去捷运站,总会转过头看看喻阿姨家的窗口。通常,百页窗帘是卷上去的,露出采光良好的大玻璃窗。街边泊着她家银灰色丰田车,熟悉得连号码我都背得出。

看看窗,看看车,我就较心安了。因我知道喻阿姨夫妇,正安然坐在窗下的沙发上休息或看电视。这是白天,他俩最主要的活动区。

可我也很感伤很无奈:外面阳光灿烂,鲜花盛开,世界如此美好。可喻阿姨却一天一天衰弱下去。真的是"花儿何尝黯然/绿草连叹息亦未曾/…...一刀刀 割裂/春日里漠不关心的灿烂"(摘自《母亲六十岁》喻丽清诗)。我甚至有点自责,怪自己束手无策,一点办法也没有,眼睁睁看着疾病这把利刃,削蚀着喻阿姨的健康与生命。

最后一次见喻阿姨是两月前的端午节。喻阿姨传微信说: "你送来的粽子好好吃哟。每年的中秋端午等,我自己在美国长大的女儿都不记得,谢谢你一直记得。"

其实,那天见到喻阿姨,我就知道她已吃不动粽子这种难于消化的食物了。可是,别人为她做的一点点小事,喻阿姨都不忘道谢。

昨天早上接到唐孟湘老师的短信:"丽清昨天早上离开了我们,她没有太多痛苦,我们都不要太难过。丽清说不要有仼何纪念仪式,大家心里有她就满足了。"

喻阿姨,您音容犹在。特别是您握着我的手,说:"尔雅别怕"......

"......

原来人生只合虚度

比如盛夏疯狂的蝉鸣  比如花开花谢

比如无人的旷野间那一轮皓月

比如整座松林在阳光蒸腾下的芳香

比如林中的你

如何微笑着向我慢慢走来 衣裙洁白

……”(席慕容《边缘光影》----给喻丽清)

今早上班,我再次路过喻阿姨家。我看看窗,看看车,看看门前的花圃,还是一模一样。可我心中的感受,却完全不一样了。

屋里的窗下已没有了喻阿姨。这世上少了一个爱我的和我爱的人。

喻阿姨,在生命向着自然返归的过程中,您静穆,恬然地面对,让一切平静自然地进行。如此宁静无声,如此超然物外。

您在《叶落》中曾这样写道:

"季节到了,叶子便辞枝而去,落了一地。有的枯过,有的缩过,有的病过; 但是也有的却像金箔一般美丽。不是所有的结束都是面目全非的。

......

如果叶子不落,它永远只在一棵树上。它一旦随风躺下,才能成为泥土,成为大气,成为无处不在的自由----真正地被释放了。倘若我们可以选择,我想,也不是人人都愿意不落的。

......

也许,当我们的寂寞,由绿转黄,变成无边的寂静时,便是我们的季节到了。愿我们也能像叶子一样无怨无哀,悄悄落下......"

 

(发表于《世界日报》副刋8/24/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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