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意写作

作者 11月29日2017年

(原载于《新语丝》2012年1月号,英文译作登载于《纽约客》20120102号杂志。)

  中译者:应 帆 
  原作者:埃特伽·凯瑞特( Etgar Keret, 以色列)
  英译者:桑德拉·斯尔沃斯通(Sondra Silverston, 美国)

    玛雅的第一篇小说写的是这么一个世界:那里的人们不进行繁殖再生,而是分裂再生。在那个世界里,每个人理论上在任何时候都可以选择分裂成两个年龄只有本人年龄一半的新人。有人选择在年轻的时候就做这个分裂,比如,一个十八岁的青少年可以分裂成两个九岁大的儿童。另外一些人,则在已经拥有稳定职业和独立经济的中年时期选择分裂再生。 玛雅小说里的主人公没有选择分裂。她活到了八十岁,长期受到社会各方的舆论压力,但是坚持不分裂。在故事的结尾,她最终死去。

    阿维阿德认为这是个好故事,不过结尾不太完美,有点太过沉郁的意思。沉郁,同时又缺乏惊奇。玛雅写作班的同学们却纷纷夸奖小说的结尾。他们的授课老师(据说是很有名的一位作家,但是阿维阿德却从没听说过他)对玛雅说,她的小说结尾虽然平淡,却有股子穿透灵魂的魔力,或者诸如此类的扯淡赞语。但是阿维阿德可以看得出老师的评语让玛雅十分受用。她给阿维阿德复述老师评语的时候,那口气简直像一个信徒从圣经里复述章节一样。阿维阿德本来想给她建议另一种结尾,见玛雅如此醉心,也就算了,就道,这完全是个人品味的问题,他本人其实并不十分理解这小说。

    玛雅的母亲建议女儿去上这个写作班,并且说她一个朋友的女儿就参加了写作班并十分喜欢云云。阿维阿德认为这样玛雅可以多出门,她自己也算找点事情做做。他本人上班总是很忙,且自从上次流产之后,玛雅就从未出过门。每当他下班回家,他就看见玛雅腰板挺直地坐在客厅沙发上。玛雅不看书,不看电视,甚至也不哭泣。玛雅犹疑不决是否要上写作班的时候,阿维阿德劝说道:“去上吧,先去一次,试试看。就像小孩子去夏令营一样。”后来他意识到自己有点不够体谅,用小孩子来做比喻,而玛雅两个月前刚刚流产。但是玛雅自己却是微笑着的,说夏令营也许正是她所需要的。

    玛雅的第二个故事写的是在一个世界里你只能看见你爱的人。主人公是个深爱自己老婆的已婚男人。有一天,他的太太在走道里径直撞上他,他手里的酒杯也因此摔碎一地。几天后,她又一屁股坐在了正在圈椅里休息的丈夫身上。他妻子的解释是:第一次因为自己脑子里正在想着别的事情;第二次她坐下的时候压根就没看周围。但是她的丈夫却怀疑老婆已经不爱自己了。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测,他决定做点出格的事情来考验她:他为此剃了自己八字胡的左半边。那天他买了一束秋牡丹回家。太太微笑着感谢他买的花。但是他能感觉他太太在吻他的时候在和虚无的空气作斗争。玛雅把这个故事取名叫“半撇八字胡”,又对阿维阿德说当她在写作班里大声朗读的时候有些人失声而哭。阿维阿德惊叹地“哇”了一声,在自己妻子的前额印上一吻。那天晚上,他们因为一些小事而争执:玛雅忘了捎他的一个口信什么的,阿维阿德对她大声咆哮。他是有错的一方,最终也以他主动道歉作结。“我今天工作很不顺,”阿维阿德摩挲着妻子的腿,努力弥补自己的过失。“你原谅我吗?”她原谅了他。

    写作班的老师曾出版一部长篇小说和一个短篇小说集子。两本书都不是很成功,倒是有几篇不错的评论。至少,阿维阿德公司附近书店里的那个女店员是这么说的。小说很厚,有六百二十四页。阿维阿德买了那本短篇小说集。他把书放在案头,每天午休时间抽空看一点。集子里的每一个故事都发生在一个不同的国家,也算是它的特色吧。封底上的介绍说作者本人曾经在古巴和非洲做过多年的导游,他的旅游经历也因此影响了他的创作。封底照例有张作者的黑白小照片,照片里他笑得有点自鸣得意,仿佛他运气多么好才成为目前的作家一样。玛雅曾经跟阿维阿德说,那个作家想在他们写作班课程结束之后把玛雅的作品转递给他的编辑过目;虽然她本人不抱太大希望,但是如今的出版商对于写作新人的寻找可是求贤若渴。

    玛雅的第三篇小说很搞笑:是关于一个女人生了一只猫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是那个丈夫,他怀疑那只猫并不是自己的骨血。他们卧室的窗户下面有只大垃圾桶,一只肥大的黄色公猫常躺在垃圾桶盖子上睡觉,每次看到那丈夫去倒垃圾,猫的眼里就仿佛透出轻蔑的意思。最后,那丈夫和那公猫终于大打出手。男人扔了一块石子砸猫,猫则对他又咬又抓。受伤的丈夫、老婆还有他们吃母奶的婴儿猫一起去诊所里打狂犬症疫苗。等着医生看诊的时候,丈夫感到十分屈辱、疼痛,却一直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小猫呢,似乎感觉到了他的痛苦,因此从他母亲的怀里爬出来轻轻地舔他的脸,同时发出安慰的“喵喵”声。“你听到了吗?”妻子激动地问她丈夫,又道:“他喊你‘爸爸’呢!”那时,男人的泪水终于止不住地汹涌
而出。当阿维阿德读到这里的时候,他也费了好大力气才忍住没哭出来。玛雅说她写这篇小说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又已经怀孕。“这是不是很奇怪,”她问阿维阿德,“我的脑子还不知道自己怀孕呢,但是潜意识却似乎已经提前知道了。”

    底下那个星期二,阿维阿德照例去接上写作课的玛雅,不过比平常早到了半小时,他把车在停车场泊好,就去找老婆。玛雅在教师里看到他时十分吃惊,阿阿德则坚持让她把自己介绍给授课的作家。作家身上散发出很浓的护肤水味道。作家松弛无力地握了握阿维阿德的手,对他说如果玛雅选择了他做丈夫那么阿维阿德必定是个很特别的人。

    三星期之后,阿维阿德自己报名参加了一个初级写作班的课。他没跟玛雅讲,但小心起见,他告诉自己的女秘书说,如果有任何家里来的电话她就说他在参加一个重要的会议不可以被打扰。写作班的其他学员大多是上了年纪的女性,看到阿维阿德时,她们时不时地翻他白眼。纤瘦年轻的女教课老师戴了一方头巾。班上的女人们私下里议论纷纷,说女老师住在占领区的安置房里,而且身患癌症。老师让每个人做个自由写作的练习。“脑子里想到什么就写什么,”她说。“不要想,尽管写。”阿维阿德努力不去思考,却觉得异常困难。他身边的年长女人们一个个紧张地写起来,好像一群学生急着在老师叫他们停笔之前完成所有考题一样。过了几分钟,阿维阿德也开始写起来。

    阿维阿德的故事是关于一条鱼。鱼儿本来幸福地游弋在海洋里,然后一个邪恶的女巫将他变成了一个人。鱼儿不能接受自己的身份转变,于是决定要找到女巫并让她把自己重新变成一条鱼。这是一条特别高效而且富有创业精神的鱼,因此在他寻找女巫的时候,他不仅结了婚,而且开了自己的小公司,从事从远东进口塑料产品的业务。身为一条鱼,他曾经游过七大洋并积累了丰富的知识经验,他的公司业务也因此很快就蒸蒸日上,并公开上市了。与此同时,那个邪恶的女巫在作恶这么多年以后也有点疲倦了,于是决定找到所有曾经被她施以魔法的人类和生物,向他们致歉,并把他们恢复真身。有一次,女巫去拜访那个被她变成一个人类的鱼。女秘书让她在接待室里等着,说老板正在和台湾的合作伙伴开一个卫星电话会议。那个时候,那条鱼已经不怎么记得他曾经是一条鱼的前世了,而他的公司如今已经控制了全球一半的塑料产品业务。女巫等了好几个小时,当她意识到那会议不会很快结束的时候,她就坐上自己的扫帚飞走了。那条鱼的人生和事业越来越好,直到有一天,他已经很老了,在他早年便宜买下的十几栋海边度假旅馆的一个房间里,他一眼望出去,看到了久违的大海。突然他想起自己曾经是一条鱼的过去。一条十分富有的鱼,在全球拥有许多分公司,公司的股票也在多家股市交易,但,他依旧是一条鱼。一条多年没有尝过海水咸味的鱼。

    当老师看见阿维阿德已经放下笔的时候,她投过关切的一瞥。“我还没有一个结尾,”阿维阿德满怀歉意地小声嘀咕了一句。他把声音压得很低,不想打扰那些还在奋笔疾书的、上了年纪的女士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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