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第349期。原公众号文章由陆蔚青编辑,唐简编发。)
1,上海,上海
2010年4月底的一个早晨,安冬在上海静安寺的一家老牌五星级旅馆的房间里睁开了眼睛,昨天晚上没有睡好,现在就算醒了也没什么精神。致远和她昨天下午才带着四箱行李从日本到达上海,累得满头大汗的致远想泡一个澡却发现浴缸漏水,打电话给前台不通,安冬冲到大堂想当面请服务员帮忙也无济于事,因为大堂里挤满了带着大小行李的各种肤色的人群,都在急煎煎的等着办理入住手续。前台的几个工作人员被淹没得看不见了,这个时候要想挤进去让他们帮忙找修理工或者换房显然都不可能,只好回到房间用毛巾垫在湿溜溜的地上两人勉强冲了一个澡就上床睡觉了。
致远刚刚从美国调到位于上海的分公司来上班,心里装着一大堆事,早起把铺在地上的湿毛巾挪开去盥洗台漱口却发现毛巾接触地面的部分都是黑色的印记,证明这家有名的酒店如今连打扫都非常马虎了,忍不住心里焦躁起来,对着还在半睁着眼睛醒瞌睡的安冬说:”你一个星期之内务必要找到出租房让我们搬进去,这样的饭店让我多待一天都受不了。“
安冬蒙着被子假装没听见,皱了一下鼻子嘲讽的咧嘴一笑,心说:“自己刚刚离开紧张的全时工作当上家庭主妇没几天丈夫就长了脾气,如今虽然只有一个老板,要求却不低,公司给了一个月的时间让我们找出租房他却一下子减少到了一个星期,而且把这工作一股脑的都摔给了我,看来假富太也不是那么好当的哟。”安冬当初答应离开工作陪丈夫外派到上海的时候就嘲笑自己这下可当上富太了,可惜这富太是假的,因为先生不过是一位拿工资的工作人员,算不得真正的有钱人。从那天开始她就不时自嘲自己是假富太,让致远听得哭笑不得。
安冬不像致远那么爱泡澡,浴缸漏水她没有那么烦恼,可是吃早饭的时候她也忍不住要抱怨了。五星级饭店的餐厅像模像样的铺着台布,刀叉餐具齐全,安冬因为赶时间,就点了一个扬州炒饭。不多一会儿侍者就端上来一只美丽的大盘子,上面堆着压成椭圆形的一球五彩斑斓的饭团,外加几小碟调料配菜,看起来甚是有情调。可是安冬用勺子挖了一勺饭放进嘴里就发现饭是温热的,配菜青豆甚至连冻都没有化开,显然没有认真地做这道非常简单的料理。再把整球饭扒拉开一看,里面赫然一根长长的头发蜿蜒在饭里,安冬一阵恶心再也没有兴趣吃第二口,想要抱怨并换食物又顾虑到约了经纪看房子的时间已经快到了,无可奈何只好抬手叫侍者来结账。长得仪表堂堂穿着笔挺制服的青年男侍看见几乎没有动过的食物也不问客人为什么没有吃,有没有什么问题?用银盘子托来的账单上却毫不客气的赫然写着190块人民币。折合二三十美金就是这样的食物这样的服务吗?算了算了,到上海的第二天不吵架不吵架,赶紧走吧。
肚子饿还生着气的安冬急冲冲地进了电梯门,赫然发现电梯里是当时很红的电视主持人杨澜,手里举着装在长衣套里的礼服,显然也在赶时间,两人对视微微一笑,电梯就到了一楼。穿过大堂时迎面走来一群气宇轩昂的黑人,领头的一位正是昨晚电视里看到的非洲某国的总统。看来致远公司的秘书并没有订错旅馆,如今上海处于世界博览会的前夜,大概每家旅馆每间房子都订满了,每个服务员应该都忙得不可开交,这个时间段这个地点想要得到哪怕过得去的服务也是妄想。嗯,致远是对的,自己还真的要尽快租好房子,搬出旅馆为上策。
出了旅馆过马路,斜对面就是一幢商业大厦,里面的店看起来很日系,精致但是并没有那么高冷,据旅馆门童指点,地铁站就位于大厦的地下一层。走电梯下了一层果然是硕大无比的地铁站,人潮滚滚的分几列进出,看到这景象安冬不由得叫一声苦,退出人群站在旁边观看。
说起来让人不能相信,安冬不会坐地铁!二十年前安冬出国的时候中国还没有地铁,在美国的二十年间她都是开车出行的,在纽约欧洲日本香港旅游的时候虽然也坐过几次地铁,但都有导游或当地的亲戚朋友带领,自己不用操心跟着走就行,如今一个人来到地铁站,她才猛然意识到不晓得怎么操作,看周围的人一个个绷着脸急急匆匆也不好拦住人家问这么幼稚的问题,只好停下来观察。
安冬二十年前刚到美国时就有这种一抹黑的感觉,突然一下被丢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慢慢摸索才能找到一丝光亮,亮光由一丝一缕渐渐舒展开来才见到了一整片天地,这种感觉后来到高科技公司,再进入半导体行业时还经历过几次,算是有经验了。这次搬到上海毕竟语言相通,一抹黑不至于,斑驳陆离则是真的,地铁这种公共交通应该不会太难,慢慢来吧。
退出人群的安冬不慌不忙地开始观察人群,哦,人人都在刷卡进闸,那么何处买票呢?四周张望了一番发现远处有一面大地图,旁边应该是售票机吧?安冬买好了票找好了线路上了方向正确的车,期间没有问人没有做任何废动作走任何冤枉路,只是因为需要观察判断比周围的人动作慢一些些,就已经吃了好几次白眼了。这也难怪,安冬就是一个外地人或者按官方语言来讲就是一个外国人,但是毕竟长了一张地地道道的中国脸,连地铁都不会坐,岂不让人笑掉大牙?被精明能干却忍不了乡巴佬阿木林的上海人翻翻白眼还真算不了什么。
上了地铁安冬不敢懈怠,认真地听每一个报站,在正确的地点下车后又找到正确的出站口,走过长长的地下通道,终于上到了地面,看见出站口的阳光和迎面而来的高楼大厦。
公司调致远来中国工作的决定是匆忙间做出的,给安冬做准备的时间非常短,但她还是提前在网上看好了一个比较中意的社区并挑好了一位网上评价很好的经纪小高,邮件电话和他沟通敲定了看房的时间。热情的小高告诉她今天会安排看几处她在网上事先挑中比较满意的房子也会推荐几处还没有网上资料的,只是从浦东过黄浦江去浦西接她这个时间段太堵车了,请她自己坐地铁过江,会在浦东的地铁站接她去看房。
浦东是新区马路宽敞人比较少,出了地铁口安冬就看到路边停着一辆干干净净的黑色轿车,前排副驾驶座冲出来一位穿西装的年轻人,虽然没有见过面,两个人还是准确地认出了对方。
小高打开车门把安冬让进后座,自己再坐进车子就开始和安冬寒暄,也介绍开车的这位是自己的同事小严。两位年轻的经纪都又高又瘦穿着得体的西装但是性格完全不同,小高殷勤嘴甜却目光闪烁不敢直视安冬,小严动作干脆说话不多,一看就是一个北方小伙子,一问果然是来自山东。
来自浙江的小高一路介绍浦东新区的状况,快到小区门口时又介绍他们要看小区的背景,还嘱咐小严绕一圈让安冬了解这个风景独特交通方便又庭院深深的优质小区的种种好处,并不时夸安冬就算隔着太平洋也能一眼相中这块宝地的好眼光。
小高滔滔不绝的话语中似乎不经意的说出了房子的租金,居然比他们在电话里沟通的高了百分之三十?!安冬马上说:“这价钱不对啊,我们原来谈的不是这样的,我们昨天还核实过不对吗?”小高支支吾吾不知所云,安冬生气的说:“你这么不诚实我如何能够信任你?”小高脸涨得通红两只手像小女孩一样扭来扭去,刚才的嘴碎顿时成了现在的哑口无言。
开着车的小严一直看着路也不回头看安冬,突然就开口了,清清楚楚地说:“我们骗你不对,但是如果讲实话你就不会和我们联系了,我们保证从见面开始就不会再骗你了,如何?现在房东已经在等着了,你要不要先看看房子再说?” 啊哈,黑脸原来在这里,骗人还可以这么振振有词,有够猛的啊。安冬沉吟片刻,想到只有一个星期的找房时间,浪费一上午不合算,就说:“好吧,看完房再说。”
房子比网上看的照片还要好,客厅里一大幅落地窗正对着黄埔江,隔着江更可以看到浦西的沿江大道,眼前的一幅如梦幻般华丽的风景正好就是上海的名片。安冬惊艳之余和房东太太也聊得很好,当然她也注意到这房子除了客厅主卧宽大有气派都有风景绝美的落地窗之外,别的地方并无出彩之处,厨房厕所都小,另外几间卧室也小,软装更透着一股子土豪气。可是一俊遮百丑,这一窗风景已经盖过了其余的所有毛病,安冬对房子是满意的。接下来的时间小高小严带着安冬又看了好几处房子,却都乏善可陈,安冬离开他们二位的时候并无笑意,只有小严说了一句:“赵太太,我们回头会和你联系。”三个人就分了手。
回到旅馆安冬越想越别扭,房子虽然好到超出预期,但受骗的感觉让人不舒服,心说就这么当面撒谎还振振有词,以后还要怎么合作?她一边在网上继续翻找房子一边烦恼,突然就放开了思路,愤愤地想:“哼,你们不仁不能怪我不义,你们不守经纪的道德我也没必要守顾客的道德,再找几个经纪货比三家看看又如何?”想到这里嘴角不禁绽开了一丝嘲讽的笑意,心说自己如果在美国也这么干,估计以后没有经纪要为自己服务了。哈,入乡随俗,学好不易学坏可真是太容易了。
于是第二天小严在约定时间带安冬第二次看那处安冬满意的房子时赫然发现有五组经纪等在大堂里,他们会分头带安冬看不同的房源,安冬甚至都懒得在时间上错开他们,让他们自己可以当面看到和谁在竞争。
密集的由五组经纪看了同一小区的几乎所有出租房源之后安冬认识到还是昨天看的第一家房子最合心意。第二次看同一处房子的时候房东太太很有诚意的再次出现,解释了各种细节并表示她已经做好了把房子租给安冬的准备,反而经纪小高没有出现,而且从此以后都没有再出现,小严俨然已经接手了安冬这个客户。小严果然不亢不卑就事论事,没有再说过任何言过其实的话。
其余的四组经纪有三组水平不行,有的没有好房源有的业务不熟悉,只有一位高高胖胖的年轻女经纪是高手,问一答十机敏得很,安冬对她的印象不错。到了晚上安冬的电话就开始响个不停,四组经纪都来电话回访是意料之中,但是好几位都在吹嘘自己批评竞争对手,其中以胖胖的女经纪打来的电话最让人吃惊,她居然已经和房东太太通了电话打算把客人从小严手上硬抢过来,告诉房东太太她可以只收一半的经纪费用,这算什么神操作?!
于是安冬也和房东太太直接通了一个电话,二人谈定还是用小严做经纪,明天就签约。半夜里又收到了女经纪的电话,她一开口就说说:“赵太太,你千万不要租这所房子,这里面死过人啊……”安冬不等她说完就挂掉了电话,并且把她的号码拉黑,然后沉沉睡去。
第二天致远请了半天假,签约前去看了房子,非常满意,于是双方签约并去银行转钱。这一天安冬的感觉个子高高样貌平平话语不多的房东太太才是真正的厉害角色:第一:当她发现安冬的银行是A,她自己的银行是B之后没有多废话,单独进去经理房待了一小会后就在A银行开了一个新户头专门用来收安冬这笔房租。第二,安冬转账后她马上取出一沓子现金交给小严作为经纪费,居然是女经纪提出的减半数字。小严也毫无异议的接受了,显然他们已经事先谈过,小严也已经同意在先了。安冬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心说自己这一番折腾不过明白了天下乌鸦一般黑的道理,小严丢了半份报酬,胖经纪妄做恶人,真正得到实惠的只有房东太太一个人啊。同时安冬也注意到附在合同后面的房契和身份证复印件都是没有露面的房东一个人的。
致远对房子满意,对安冬超出预期的工作效率更加满意,签约后让小严介绍一个小区附近的好餐馆吃饭庆祝,同时也请小严一起吃。席间安冬不客气的对小严说:“你们当初如果不骗我,我也不会找好几个经纪来和你竞争,你也就不会损失一半的经纪收入了。”小严一边吃饭一边不急不忙地表示他认命,不生气女经纪乱抢生意害他损失收入,也不后悔之前骗人,还是认定不骗安冬就不会上门,当然也再一次的表示见了面以后讲的都是实话,更睁大眼睛问安冬:”我后来没有再骗过你了对吗?“安冬哭笑不得地说:”这倒是真的。“
致远觉得安冬这么当面教训小严太让人尴尬几次想制止,但是安冬和小严都不干,非要把话讲清楚讲透彻才肯罢休,好在这段对话并没有影响大家的食欲和闲聊,小严告诉他们夫妇自己来自山东的一个小县城,虽然上了一个好学校读了一个极好的专业却并不后悔现在转行做了经纪,也非常喜欢上海,认为上海人”公平,讲规矩“,刚刚经历了这么一番不规矩的商业操作居然评价说上海是公平讲规矩的世界?听得安冬微笑摇头。
饭后致远去上班,安冬和小严回到房子完成最后的交接。到了房子一看,发现小严已经不声不响地安排了一个阿姨在打扫卫生,本来就干净的房子现在更加窗明几净让人心生欢喜了。安冬觉得这个阿姨看上去也蛮利索干净的,顺手就把阿姨也雇了,让她明天就开始上班。
晚上安冬想到马上可以搬离这间漏水的房间心情愉快,致远下班后两人决定去顶楼餐厅喝酒跳舞。这间餐厅请了一支南非来的爵士乐队驻唱,几个乐手都常住的这间店里,他们和致远在健身房聊过天一起泡过桑拿已经有点熟了,如今看到他们夫妇来玩特别高兴,几只舞下来就摸清了他们喜欢的音乐风格,特意挑了很多适合他们跳的曲子演奏,让二人玩得非常尽兴。
第二天中午他们从旅馆搬到了新房子,四口箱子往两百多平米的房子里一放就消失不见了,两个人看着空空当当的床认识到第一件事就是要去买被子枕头,没有这两样东西他们今天晚上就只能睡在地板上看风景了。
于是下午致远去上班之后安冬冲到了百货大楼挑被子枕头,挑了一大堆提在手上出门打车时才发现不妙。明天是上海世界博览会的开幕式,今天最高领导人胡锦涛和众多世界各地的重要人物都已经到了上海,他们住的地方离世博园太近,现在就开始封路了。
手上提着这么多被子枕头大包小裹,难道叫我走路回家吗?安冬满头大汗的在人群中挤来挤去一筹莫展,终于挤到了一条比较空的小路,打到一辆车,绕了一大圈路回到了新家。
晚上临睡前筋疲力尽的安冬发现没有牙刷牙膏,还好记得房东太太提过小区里有一间小卖部。下得楼来只见院子里路灯下树影婆娑,沿着一条有圆圆的大小石头铺着的小路找到了小卖部。这个国际社区的小买部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他们在美国吃惯用惯的食物和日用品都有。
买好了牙膏牙刷还顺便把第二天的早餐面包牛奶也买了,这时安冬的心情也变好了,一天的辛苦急躁随着晚风吹散,随风还吹来院子里水池边花草树木的清香,
2,真假富太
在有着不可多得的华丽江景的这处房子里致远和安冬住了两年,留下了不少美好的回忆,当然也发生了一些让人哭笑不得的事情。
一年期满续约第二年租约的时候,房东秦太太并没有涨房租,安冬也没有提新要求,两个人顺利续约后还相约在一家不错的云南馆子里吃了一顿饭,饭后秦太太很利索的抢了单,安冬也没有多说什么。
秦太太是全职富太当然有些讲究的生活排场,她告诉安冬自己从来不在家洗头发,两天一次到店里洗头做头,所以总是披着一头被精心打理过的蓬松大卷发。但是除了头发之外秦太太衣服包包并没有那么抢眼,更主要的是她除了个子高挑之外整个人没有什么特色。
安冬他们住的这个小区虽然不是上海最贵的那几处顶级社区,却也是低调奢华那一款的,社区里的女人们长得好看会打扮的固然多,但看上去有文化或者交往起来觉得有趣的似乎更多,有些太太虽然打扮随意其貌不扬,但一开口就妙语如珠,让你一见难忘。这些特点秦太太都没有,她是丢到人堆里就找不着的那种。
虽然样貌不出彩,秦太太有时候说话的口气还是蛮大的。比方秦太太有一个女儿,她常常挂在嘴边夸很乖巧又会读书,也偶尔批评一下在加拿大读书的大儿子既不听话也不会读书,话里话外很轻蔑,有次还面露得色的告诉安冬丈夫是多么不喜欢儿子是多么的疼爱女儿,让安冬听得有点迷惑,心说这重女轻男还蛮明显的啊。
秦太太反复向安冬打听硅谷斯坦福大学附近的房子情况,安冬告诉她房子比较贵,但可以帮她介绍一个熟悉情况的经纪。秦太太不屑的一撇嘴说:“贵不是问题啊,住在那里我女儿不就可以进斯坦福了吗?”安冬心说:“买得起房子并不能保证你女儿能进斯坦福啊,就算成绩好也未必进得去的哦。”当然这些让人丧气的实话安冬也没有当面说,只是惊讶中国一部分有钱人对世界的想当然有了些认识。
有一次安冬接到一个电话,一个男人大咧咧地开口要找杨秘书,安冬说不认识杨秘书,男人说就是杨雅琴啊。安冬依稀记得秦太太叫雅琴,就说:“你是说秦太太吧?她已经不住这里了,我是她的租客,你打她手机吧。”男人爆出了一串大笑,说:“哈,已经是秦太太了吗?哈哈哈……”就挂了电话。
第二年租约还差三个月期满的时候出了一件事情。有一个周末,安冬和致远出去吃早午餐,回家的时候发现车库电子门打不开了,安冬以为是门发生了故障,跑去问才知道不是门发生了故障,而是他们的门卡在房东的要求下被终止使用了,不但车库进不去,连房门也进不去了。更可怕的是门房还说现在正有经纪带着好几个客人在看他们的房子,他们拦住了经纪说自己是租客,租期还有三个月,为什么来看房?经纪说房东要卖房,打电话来要他们开始工作的,还说接下来的几个小时要好几批客人会来看房。
安冬想到自己完全放松的私人场所就这么轻易地被暴露人前又急又气,汗都出来了,这也太莫名其妙匪夷所思了吧?!她一边打电话给秦太太询问缘由,一边要求小区管理人员出示房东的资料,表示自己是正规签约的租客碰到这样的事情太糟糕了,管理人员出示的房东资料既不是秦太太也不是租约上的房东而是另外一个女性名字,安冬正要和管理人员讨论一个究竟时秦太太就赶到了,她满口答应马上解决问题,让安冬和致远回家,并且保证下午不会再有人来看房子了。
安冬和致远下午要去赴一个早就安排好的约会,没有时间盯在小区办公室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只要能够进房间进车库下午没有人会进入他们的房子也只好暂时放下这件事。到了晚上安冬给秦太太打电话,只听得背景里一片声嘶力竭的争吵,秦太太急急忙忙地接了电话,压低声音对安冬说是误会,保证绝不会影响他们继续住在这里的。
安冬在这套房子已经住了差不多两年,要想马上搬家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于是她对秦太太说:“你们家里的纠纷我不管,不能影响我们的生活,你要保证今天的事情不会再发生。”在秦太太一叠连声的保证声中安冬挂了电话,对致远说:“这个房子的产权看来有问题,我们租约期限到了就赶紧搬吧。”
安冬思索整理了一下所知的线索,对致远说:“我猜是在加拿大陪儿子读书的正牌太太回来了,秦太太搞不好是秘书小三,难怪在她嘴里加拿大的大儿子既没出息又不受人待见了,敢情不是她亲生的啊。”致远说:“不对啊,秦太太有结婚证啊。”安冬说:“你看马路地上和电梯里到处都是办证的电话号码,办一张假结婚证有那么难吗?再说啦,看到秦太太总是随时可以到车上掏出结婚证和房契我就觉得有点怪,你还记得我们的结婚证放在什么地方了吗?”致远听得直摇头。安冬又坏笑着说:”秦太太既不年轻又不漂亮是怎么当上小三的呢?这位从不露面的秦先生又是何方神圣?“
通过上次找房的经验安冬对上海房地产经纪这池浑水已经有了一些认识,认为和小严算是不打不成交还可以再合作,所以这次要找新的住处她又找到小严,把自己的要求说得一清二楚,同时也告诉了他为什么要换房子的原因,并且嘱咐说:“这事你作为经纪应该知道,但不要往外传,毕竟是人家的私事,我们躲就是,没必要掺合。”小严回说:“这是基本的职业道德,我晓得的。”
小严帮安冬找到的房子是地点稍微偏一点的一个社区,优点是院子特别的大,花木扶疏之外还有一湾偌大的人工湖,湖面上悠哉悠哉的有几只白天鹅在滑行。院子虽然大房子却小一些客厅也小一些,风景依然非常好,而且厨房厕所更大安排得更合理。院子里住的邻居也不同,第一个讲究气派的社区里住了很多生意人,第二个更宜居的社区里则住了很多外国人,特别受到喜欢阔大的美国人的青睐,号称是住在上海的美国人最喜欢的社区。
小严介绍这个房子的房东是在外企工作的香港人,他断言:“你们都是讲规矩的人,应该更合得来。”安冬和致远很满意这处房子,搬进来的居住体验比第一处房子更好更舒适,和没有见过面的房东也合情合理的通过小严讲价钱谈条件,客客气气的友好相处了两年后才因为致远调回美国退房,期间完全没有发生过任何戏剧性的冲突,这是后话。
3,租房容易退房难
和秦太太的分手就没有这么简单了。安冬定好房子后就决定尽快依照租约规定提前两个月通知秦太太不再续约第三年。秦太太因为每隔一天就会在小区里的理发店洗头,偶尔会不经预约的上来坐坐,安冬虽然觉得不方便,但毕竟发生的次数不多,也就每次都热情的接待了。这天正好遇到秦太太上来坐,安冬就当面告诉她两个月后要退租的决定,谁知这下可通了马蜂窝了。
秦太太一改平时的温文尔雅客客气气,马上就气急败坏地站起身来在房子里走来走去,一边指手画脚一边大声指责:“你看看你看看,你们把我好好的房子住成什么样子了?这样的房子怎么能够退租呢?”这番变脸完全出乎安冬的意料,一时茫然地跟着秦太太在房子里走来走去,都不知说什么好。
两年前搬进来的那一天安冬雇下的保姆小林,是位个子高挑来自安徽的年轻太太,她当时就告诉安冬自己不太会做饭但是擅长打扫卫生,安冬和致远对吃不怎么讲究,觉得能吃到新鲜干净的饭菜就能让人满意了,反而对居住环境的卫生有要求,所以很满意小林的工作,小林也就一直做下来了。
对自己的打扫功夫很有自信的小林听到秦太太对卫生方面的指责忍不了,从厨房里跑出来解释。这时秦太太正指着浴室墙面的一块瓷砖上的印记喋喋不休,小林拿着一块洁白的抹布进来使劲的擦拭那块瓷砖,然后对秦太太说:“这个不是因为我打扫得不干净,而是瓷砖上原来已经有这块印记了,秦太太你看,这完全擦不掉的。”
秦太太闻言勃然大怒,指着小林的鼻子高声骂:“你算个什么东西,我和赵太太说话有你插嘴的份吗?!”小林头一低嗖的一声就消失不见了,安冬的火气则蹭的一下就上来了,高声叫“小林,你回来!”
等小林回到她们二人旁边,安冬带着三人离开浴室走到客厅,在正对那扇有华丽风景的落地长窗背靠大门的十二人座大圆桌前站定,一板一眼地对秦太太说:“你听着秦太太,第一,你在你家怎么骂阿姨我不管,但是在我家不行!小林是我的阿姨,你没有资格骂她。第二,我租这个房子的租约还有两个月,这两个月房子是属于我的,我不欢迎你再进来。第三,从现在开始有关退房的事务请你通过经纪小严和我联系安排,你不必再给我打电话了,你的电话我也不会再接。就这些,秦太太,现在请你出去吧。”安东指了指大门。
秦太太听了安冬的这番话愤愤地瞪了安冬一眼,再转过脸来瞪小林,个子很高大的小林有了安冬撑腰现在也豪不示弱的回瞪。秦太太再瞪回平静却板着脸的安冬,终于轻蔑地一撇嘴,说:“神气什么?穷光蛋!”然后摔门出去了。
气头上赶走了秦太太安冬知道大事不好,后面的麻烦绝对少不了。她马上带着小林去小区管理处办公室把刚才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诉了管理人员,并说:“我现在租住的这处房子有产权纠纷你们是知道的,我没有向你们询问过纠纷细节,也没有向房东要求提前退租,但是不愿意再续租则是肯定的。”
安冬继续说:“房东秦太太,当然我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房东啦,到我家辱骂我的阿姨这件事算是骚扰了我,这样的事情我不允许再发生,已经口头通知秦太太租约的最后两个月她不能进房间的门,同时你们也要保证秦太太没有钥匙可以私自进入我的居所,当然她敲门我是不会开的。”
几个管理处小姐这时都聚过来听这段公案,对安冬的要求齐齐点头,告诉安冬她们已经把秦太太进这幢楼的通行证暂时消磁了,秦太太上不了楼有房门钥匙也没有用。管理处的小姐们一边解决技术问题一边切切私语,但是依然没有向安冬解释有关产权纠纷的细节,只是默认了有纠纷这件事,安冬一如既往的不追问。
第二天安冬和小区里的几个闺蜜餐聚,她之前虽然对秦太太的身份和房子所有权都有疑问,但是本着不说他人隐私的原则没有告诉闺蜜们。这天她心里有气而且有了新的疑问,就把事情源源本本的讲给闺蜜们听。听完大家一致认为安冬之前对于秦太太可能是小三的猜测没有错,并且个个都想不起来同住一个小区的秦太太到底长什么模样,果然她不是一个引人注目的女人。
安冬气呼呼地说:“我之前给她留面子连你们都没有告诉,只想悄悄搬走离开是非地,谁知她不领情不说还对我这般无理,翻脸翻得莫名其妙。我到底那点得罪她了?一点都没有戳她的痛处,住了两年退租不是很正常吗?难道她从来没有换过租客的啊?“
有一位新加坡来的闺蜜说:“哎哟,她要面子嘛,被你看穿了她不是正牌的秦太太她面子上下不来,要给你难堪啊。”安冬做一个鬼脸,说:”嘿嘿,我现在反而没有为她留面子的心了,都说给你们听了,我搬走以后你们慢慢找吧,看能不能认出这位最不起眼的小三来,”她坏笑着又补了一句:“居然还骂我是穷鬼,我虽然不富有,但心里没病,吃嘛嘛香,也不用成天踹着结婚证房产证自证身份了。”几位闺蜜哈哈大笑,尤其一位戴深度近视眼镜的台湾来的律师太太笑得最大声,她一边取下眼镜擦笑出来的眼泪一边指着安冬说:”你们可别得罪看起来很厚道的安冬,她说起刻薄话来还真够狠的啊,自证身份,哈哈哈哈。“
4,小林和小月
小林阿姨虽然来自安徽,却说得一口清清楚楚的普通话,虽然只有初中文化,字却写得不错,要留张字条的话文理也是很通顺的,尤其是样貌大气不像一位做家政的阿姨。她个子高高大大,结实却不胖,看起来有股子帅气。她不言不语的手脚也麻利让安冬觉得这么好的保姆怎么就让我轻易雇来了呢?运气好得有点不能让人相信啊。
谁知小林却非常不自信,告诉安冬自己做菜的技术一般,面食糕点更不会做,也完全不会说英文,简直就是一个不合格的保姆,当然啦,她也夸自己特别会打扫还能够烫包括正装礼服在内的各式衣服,也算有特殊技能吧。
试了一阵子,安冬觉得小林夸自己的话都属实,房子果然打扫得干净,衣服也都烫得整整齐齐,反而她不自信的部分则有点过谦,小林做的饭简简单单干干净净没啥毛病,就赞了几次。小林听到称赞脸涨得通红非常高兴,高兴之余也开始启发安冬对美食的追求。
有次小林问:“赵太太,你家为什么只有一瓶酱油啊?”安冬说为什么要几瓶?用完了再买不就行了吗?小林说:“不是的,不同的酱油有不同的用途,我之前的东家有几十瓶不同的酱油呢。” 安冬问:“那你在她家做饭吗?”小林说:“哎呀,我这水平没有资格做饭的,我只负责打扫,做饭由另外的阿姨负责。如果做饭的阿姨不在也不会让我做,东家会外卖或者带我们出去吃。”安冬在心里”哦“了一声,没有再接着问小林的前东家除了做饭和打扫的两位之外是否还雇有什么负责别的专项工作的服务人员。
安冬对自己如今在上海的生活方式已经有些感觉内疚了。她常常对致远说:“之前我要开来回两个小时车上下班,做全时甚至经常超时的工作,要照顾孩子还要照顾大房子大院子,家务却都是我们自己干,每天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如今虽然还工作毕竟不那么赶时间了,女儿苏瑞也上了大学,反而雇了一位半时的阿姨照顾日常,这生活是不是太腐化了啊?”致远安慰她说:”入乡随俗吗,既然大家都这么做,你也随大流吧,腾出来的时间不正好做你喜欢但之前没有时间做的事情,难道不好吗?“闻言安冬才算安下心来,但她肯定是一位不怎么有要求的没有经验的新东家,有时还需要小林提点才能想到还可以有这样那样的生活讲究。
安冬虽然是没有追求的东家小林却是一位有追求的阿姨。她的追求有二,第一是家庭生活方面,她想要和丈夫生活在一起,把孩子从婆婆家接来一起生活。第二是工作方面要更上一层楼,去到外国人家里做保姆。
第一个追求很快就有了着落,小林的丈夫是位电工,这时在杭州找到了一个不错的位置。小林的收入虽然比丈夫高,到杭州做保姆收入也会下降不少,但是因为要家庭团聚也顾不得这许多了,她向安冬提出辞工。安冬当然赞她做得对,最后的工钱也算得特别宽裕,还额外给了一小笔钱作为对她服务的感谢就送她出门了,谁知小林万分地舍不得,在门口作别的时候哭得不可开交,把着门就是迈不开腿。安冬不停安慰小林的同时也觉得诧异了,自己何德何能让小林流下这许多不舍的眼泪呢?
小林走的时候介绍了一位她的朋友小月来接替自己,介绍说这位小月非常会做饭,是她们保姆圈的能人。小月是一位妩媚的江南女子,做事也利索,她果然做饭了得,随手就可以做出一桌完全可以媲美中等上海馆子里饭菜,让人惊喜不已。安冬也终于知道小林说自己不会做菜是实话不是自谦,和小月比起来小林做菜的水平不过是小学生,小月则是硕士级别的。
一段时间后安冬还是觉得自己更喜欢小林的服务。致远和安冬虽然对小月做的菜称赞不已,但是吃一次两次可以,天天吃就腻了,他们日常更喜欢清淡的健康饮食,日日吃上海大餐有点儿让人吃不消,再者小月舍得花功夫做饭当然对打扫就马虎了许多,她力气也小,有时擦过的地安冬还需要再擦一遍。这些都是次要的,主要是秀气的小月有时会带给人一种让人不安的紧张感。
有一次安冬在最尽头的书房工作,隐隐听到外面有剧烈的争吵声,安冬打开书房门走到厨房听见平时轻言细语的小月正用她听不懂的江南方言在电话里厉声争吵,她的面容扭曲声音尖锐语气恶狠狠好似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小月看见安冬过来赶紧结束电话,继续埋头干活。安冬见小月满脸通红情绪还在激动中也没有问什么,回书房继续工作了。
第二天小月恢复了平静之后主动解释了争执的内容,据她说自己的妈妈历来很偏心,家里的房子财产都给了哥哥嫂子,她不但没有分财产的份还需要独立赡养妈妈。这还不算,哥哥如果做生意亏了钱还会通过妈妈问小月要下一次做生意的资本。生意败了一次又一次,哥哥就是不肯好好打工赚工资,总想寻得一个一本万利的好生意,而妈妈则一如既往的偏袒儿子,只顾压榨女儿帮衬儿子,这么一来小月的婆家也不干了,小月的丈夫如今对小月也非常有意见,婆婆时时威胁不愿继续帮小月带孩子。。。那天是她实在憋不住在电话里向妈妈抱怨。谈到这些小月的脸又开始发红,声音越来越尖锐,眼见得又要生气了,安冬对小月家的私事无从置评,只能泛泛的安慰她几句。小月后来没有再提这件事,但是安冬也明白了小月浑身散发出来的那么一股让人不安的怨气,甚至是怨毒之气是从何而来的了。
没有读过太多书,但是赚的钱却比当时好大学毕业的初级工程师还多的小林和小月生活中都有许多无解的难题,她们的处理方式是不同的。小林不善言辞却不肯受委屈,有一次她带着满脸的伤来上班,说是中介公司的负责人欺负了她,细节她说不清楚,但是打完架似乎问题也就解决了。安冬拿她没办法,只能吓唬她以后不能再动手,动手可能会坐牢!小林点头答应,后来倒也没有再发生打架事件,但是粗线条的她遇到复杂问题是讲不清楚来龙去脉的,只有黑白分明的认自己认定的死理,吵架很可能吵不过别人,只能用冲动甚至鲁莽的方式处理矛盾。
小月就不同了,她心思细腻理路也清楚,完全可以把事情的是非曲直说清楚,但是性格阴柔不直接,一开始总选择隐忍,一忍再忍到忍无可忍,直到一股怨气郁结在心不可开交之后才会爆发,那个时候她说出来的话很可能像刀子一样准确毒辣,直刺人心。如果是小林的哥哥这样占她便宜,估计打架都不止打多少回了,妈妈偏心也没有用,绝不可能吃这么长久的亏,所以小林的世界简单明亮得多,她和丈夫婆婆的关系也不错。
小林辞工几个星期后突然一天回来了,她一进门就简单地对安冬说杭州的事情做不下去了,决定还是回上海来做原来的工作。安冬诧异的问:“那你老公和孩子呢?”小林说老公还在杭州工作,孩子跟之前一样送回乡下由婆婆带。她耸耸肩说:“我老公在上海找不到工作,我赚得比他多。”就算是轻飘飘地把建立小家庭生活这个梦想抛弃了。安冬又问:“小月呢?”小林说:“我告诉她我回来了,让她把我之前介绍给她的老顾客退还给我呗。”安冬追问:“小月没说什么吗?”小林不解的看着安冬,说:“她没有说什么啊,她会说什么吗?”说完就转身去干活了。安冬心里不觉为小月抱屈:“这么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你怎么就不争一争?至少可以提议让东家在小林和你之间做一个挑选吧?你聪明细腻,一定也知道受了委屈,回头又该在心里抱怨了。哎,小月啊小月,你这怨妇性格连我都不怎么喜欢,既然你们二人已经私下里交接完成,我就不多事了吧。”
小林虽然不善言辞,时间长了还是把杭州辞工的原因说出来了。有一次她失手打破了一只很大的汤碗,吓得退后好几步,安冬闻声跑过来问:“划到了手了吗?”她说:“没有!”安冬就放下心来,嘱咐说:“你仔细扫掉这些碎片吧,别回头扎了脚。”
小林一边扫陶瓷碎片一边说:“我在杭州时打破了一只杯子,主家说是水晶的,让我赔了两百块钱呢。”安冬诧异地说:”什么?既然觉得水晶杯这么矜贵,摆看就好啊,不要拿出来用嘛,用了当然会有打破的可能性啊,还让阿姨赔杯子,真岂有此理。”小林继续吐槽:“我晚上陪小毛头睡觉,小毛头哭闹得久了我也要赔钱的。”安冬听得目瞪口呆彻底无语,原来小林在杭州不但收入少了一截,工作时间还变成了二十四小时,更常有被扣工资的可能,难怪她几个星期就不干了,反正连晚上都不能回家,就算和老公在一个城市工作,也没有什么家庭团聚可言,唉。
小林的第一个追求破灭后,第二个追求还在。有一天告诉安冬她找到了一个到说英文的外国人家庭做保姆的机会,拜托安冬陪她去面试。安冬答应了,用小林提供的电话和那位美国太太约好了见面的时间地点,就和小林一起去了。
面试进行得中规中矩,虽然小林听不懂英文,中年美国太太问的问题都是有关保姆业务的相关问题,安冬在翻译的过程中也加了一些自己作为现任东家的评语,比方小林衣服烫得很规范啦啥的。十多分钟后美国太太表示面试结束,小林就离开她们去工作了。
小林离开后美国太太开始说实话,她直截了当地对安冬说:“我不会雇小林这样的年轻阿姨的,她太厉害了,都不会说英文就能在电梯里给我先生递条子,这么能折腾有办法的阿姨你也敢雇?”安冬看着美国太太的脸已经从直爽憨厚的美国脸变成了精明有算计的上海脸,觉得有点好笑,这地域决定性格还真是很准确的说法,这位在上海居住多年的美国太太已经很上海化了,担心计较的事情和上海本地有些钱的太太们一摸一样,连谈论这些担心时的面部表情都像。
上海化的美国太太对安冬继续推心置腹。她说:“90年代我先生第一次外放这里的时候,我请了一位有年纪的上海本地阿姨,那真的是好啊!做菜好吃,收拾房子干净,特别是不多言多语,完全不用担心会出这样那样的妖蛾子,我们处得像家人一样,现在都还在来往呢,可惜像她这样本分优质的阿姨现在很难找到了。”她临告别时还又嘱咐了安冬一句:“小林这样的阿姨不能久留。”安冬听了不置可否,心说美国太太要是见了妩媚的小月可能会像见了一条美女蛇一样害怕吧?
小林要去外国家庭工作的愿望因为她前辈的有些作为看来暗礁不少,所以后来也没有更多的进展,但她没有放弃,安冬临离开上海回美国的时候她还请安冬为她写了一封中文推荐信和一封英文推荐信备用。但是据安冬所知,小林后来一直都没有找到这样的机会,倒是成为了一位保姆中介。她之前挺讨厌剥削她太狠的中介不惜用打架来反抗,自己做了中介似乎还做得不错,至少她组织的家政学习活动安冬旁观很上轨道,这些年轻的见习保姆们学习做中餐之外也学习做西餐和做烘培糕点,更学习如何照顾初生婴儿,把小林之前自己觉得有所不足的家政技能都进行了专业培训,小林还真的是一个有抱负有追求的阿姨,也尽自己的能力更上了一层楼。
很久以后安冬也听到了有关小月的消息。听说有一天小月和她母亲发生了剧烈的争吵,她母亲当场跳楼自杀身亡!安冬听得冷汗直冒,如果小月的当初的有关她原生家庭的描述属实的话,她这位生前一直偏心的母亲真是小月的冤家,连死亡都要对小月挥出狠命的一击,不知做得一手好菜的她在今后的岁月里要如何自处?
5,如临大敌的告别
随着交房时间的逐渐接近,安冬的准备工作也更加紧锣密鼓。她仔细询问了小严有关出租房收房时可能出现的种种问题,小严说:“退房时主要是如果对房子有所损伤,房东要求扣押金多少的数字方面会和房客产生矛盾,赵太太你们把房子保养打扫得这么好,家里日常只有两位成年人生活,没有小毛头也没有养猫狗,不可能有什么问题的,秦太太就算想找麻烦也没有什么办法。”安冬不放心,又咨询了致远公司的律师,律师查了相关案例,认为安冬他们这样的退租是不可能产生问题的,因为两年租约已经完成了,每月交租金连日子都没有错过,没有产生法律纠纷的可能性。但是律师还是答应退房当天虽然是周六,他还是会留在办公室待命,一旦发生不可预料的变化,安冬可以第一时间联络到他。
致远决定在交房的那天不出面,但是留在小区的咖啡厅里一边喝咖啡一边听消息。
房子早已搬空,小林拿出了全部的本事把房子打扫了一遍又一遍,务必要让肯定会存心找茬的秦太太无话可说。致远安冬的新住所离原社区有段距离,小林本来已经决定不跟去,因为她另外几位客户都住在原社区,两个社区来回跑不方便。如今看安冬因为她的原因和房东起了正面冲突惹来麻烦,就坚决要求跟着安冬也去新社区。
小林讲义气并不让安冬意外,意外的是小严也讲义气。小严之前其实是比较巴结秦太太的,因为秦太太是一个还可能买卖房屋的大客户,而安冬已经明确表示过致远和她虽然有买房指标,但是没有在上海买房的打算,不可能成为小严的大客户。可是这次事件中小严明显地站在安冬一边,他有条不紊的做交房的准备,严丝密缝的准备文件,不时提醒安冬种种细节,务必不让秦太太抓到空子。安冬问小严:“你这么做不怕得罪秦太太这个大客户吗?”小严笑嘻嘻地说:“反正已经得罪了啦,再说她这种客户不要也罢。”
五月的上海,天气正好。周六上午十点,打扮整齐的安冬小严小林,默默等待在一所干净明亮得好像从来没有住过人的房子里,气氛相当肃杀。安冬看着这一套美丽的房子,心想如果是和秦太太好离好散,今天自己肯定会在大圆餐桌上布置一瓶盛开的鲜花,摆上精心挑选的点心茶水,笑意盈盈地迎接房东的到来。今天这般如临大敌的架势,自己的准备工作是不是做过头了啊。
门铃准时响了,小林去开的门。两个月不见的秦太太趾高气扬地踢着正步就进来了,身后带着三个高大的男人,黑压压的就涌进了客厅。安冬叹口气,心说:“这是要打架吗?如果真打起来,自己安排的伏兵看来还不够啊。”后来翻心一想:“山东来的小严,会打架的小林加上一直打篮球的致远,未必会吃眼前亏,自己现在要不要叫致远上来呢?”
再看三位跟着气呼呼的秦太太进来的男子,个个好奇的打量着极其干净的房子,啧啧啧的脸露赞叹之色,表情似乎并没有和女主人配合得很好,就稍微放下了一点心,决定再等等看。三位之中的一位安冬是见过的,据说是秦先生公司的办公室主任,之前来送东西时还客客气气的聊过几句。这时他似笑非笑的向安冬点了一下头,算是打了个招呼。
检查房子的过程长达好几个小时,秦太太用夸张的动作捂着嘴鼻,口口声声表示好好的房子租给穷鬼住了以后现在变得臭死了,脏死了。听到这么颠倒黑白的当面羞辱,安冬气得浑身发抖,但是从始至终一言不发,坐在靠阳台门的单人沙发上,请专人洗过的窗帘不时被风吹起拂过她的脸面,吹来淡淡的洗洁精的香味。小林也一言不发,一动不动的站在旁边瞪着秦太太,只有小严在应对。
小严态度虽好却也不含糊,说:”秦太太,你说脏是什么地方脏?你说臭是什么东西在发臭?要有具体的证据。”秦太太大声说:“浴缸下水道全是头发,厨房下水道里全是骨头渣!”小严马上打电话叫物业修理工上来检查,修理工上来掏了半天什么也没有发现……在秦太太的各种无中生有的指责声中,物业各类修理工如走马灯似的来来往往。
看着不停进出的各种修理工在秦太太歇斯底里的命令声中满屋子乱转,在小林擦得如镜子一样干净的地板上踩出凌乱的脚印,安冬已经不发抖了,但是心脏像要爆炸一样狂跳,骤然想起搬进来的前夜那位胖胖的女经纪半夜打来的电话,说这套房子死过人,是凶宅住不得的事情来。心想:有这么会颠倒黑白小事化大的女人做主妇,这家出人命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当时觉得胖经纪抢生意不择手段就完全不去查证她说的话也许是不对的。当然啦,就算查也未必能够查出来,如果是成熟的房地产市场凶宅的信息经纪就有义务主动知会客户。
思绪万千中安冬一分一秒的熬过了好几个小时,眼见得天都要黑了,三位跟来的男士也分别悄悄走到安冬身边来轻声道歉了好几次,能够请得到的修理工也全部来过一到两次了。终于那位办公室主任看不下去了,对秦太太说:“差不多了,结束吧!”声音虽然轻,用的却是命令式。秦太太闻言抬头看了他好久,才勉强同意结束验房。
这么多修理工进进出出,虽然没有发现问题进行修理,但是每一趟都有费用,加起来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听到小严报出来的总数,安冬这天第一次开了口,说:“这笔钱我付了吧,就从该退还的押金里扣好了。”于是小严就把它从押金总数里做了扣除。
接下来小严说:“电费水费煤气费赵太太现在全部付满了,可是应该减去搬进来的部分,把赵太太多付的部分退给赵太太。”安冬说:“算了,就这么签字吧。”小严正色地说:“不行,这件事情是我经手的,这么含糊过去不合规矩。“于是他一五一十的做加减乘除,又一笔一笔算给秦太太看,再把这笔安冬多付的费用加到该退的押金里面,在这么多人面前不慌不忙地把帐算到一分一角,耗到天黑才结束。
安冬从沙发上站起来,从忙了一天但依然精神依然抖擞的小严手里接过交房文件和退回来的押金,看了一眼满脸发青的秦太太,没有说任何话就出了房门。秦太太带来的三位男士都出来送她到电梯口,办公室主任抢过来为她按了电梯门,门开始说了一句:“赵太太慢走啊。”
小林小严都跟着安冬出来了,到了电梯里安冬长叹了一声,说:“为富不仁会引起革命,这道理无知的秦太太不会懂的。”名校毕业的大学生小严闻言嘿嘿一笑,初中生小林显然没有听懂,但知道是在说秦太太的坏话,就也咧嘴笑了。
2023年1月29日于松山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