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生涯之小学篇

 

自《斯人已远》

韭菜园

文革初年的报纸并没有像后来一样从第一版到最后一版都是喊打喊杀的大批判文章,还残留了一些趣味。有一天的报纸既登了批判三家村的文章,也登了一张画。画上的小女孩头上一对翘翘辩,煞有介事第坐在一张板凳上,翘着二郎腿在看报纸,可惜她胖胖的小手上举着的报纸是倒的,这装模着样的孩子原来还不识字呢。

那画到底是画还是照片我有点记不清了,但老爸不停的拿那张画取笑我是真的。他老是说画上的小女孩就是我,我就是那个不懂装懂,还不识字却天天捧着本书看的傻丫头。这真的是天大的冤枉啊,我那时不识字是真的,要不然也不会一天到晚求人为我念书了,但字是正的还是反的我肯定知道,绝对没有把书拿倒过,我老爸的话不可信啦。

话说那时的大人们都是一脑门的官司,很难请得动他们为我念书,还好我的几本小人书已经请人念过无数次都可以背下来了,完全可以凭着记忆一字一句地念。老爸一向认为要是女儿成了一个戴着深度近视眼镜的女学究的话就是他作为父亲的最大噩梦了。因为太害怕这个噩梦成真,他每次只要看到我捧起书本就开始紧张得大呼小叫,我则反叛的只要有机会就捧着本书看。这样的追逐战到最后妥协成我可以看书但是一定要凑在电灯下面看以免成为近视眼。

那时家里并无台灯,只在房子中间的天花板上垂下一根绳子上面挂一个灯泡。老爸在灯的下方放上一张椅子,让我站在椅子上看书。但我还是离灯太远了,于是他又在椅子上再放上一张小板凳。当我站在板凳上凑到电灯前一字一句的念我并不认识的字时,老爸也得以松了一口气,觉得他女儿不会变成书呆子了。

其实任何人看到高高的站在架在椅子上的小板凳上看书的小姑娘,肯定知道她已经是书呆子的前奏,想出这种办法来的父亲当然也是呆子无疑了。

这么日看夜看地看下来,字我算是慢慢的认得了,下一步就是到处找书看,没有书也没关系,只要有字就行……这么混到一九六八年复课闹革命,停摆了两三年的学校终于开门了,已经八岁的我进了小学一年级,当上了正式的小学生。我上的学校离唐家大院只有几步之遥,就在校正街街口上,名字叫韭菜园小学。

这学校和它的名字一样朴实,同学多是附近街道上的孩子,算术课开始教授一二三四,语文课则教我们横平竖直。我在幼儿园时代就已经学会了简单的加减法,语文方面我已经能够自己看书了,这么简单的课程真是无聊啊。还好幼儿园教导训练的规矩还在,于是我背着手坐得直直的,开始了漫长的学校生涯。唉唉唉,我是个很倒霉的学生,整个学校生涯要么课程太浅让人无聊得要命,要么太深让人完全听不懂,怎么就没有上过刚刚好和我的程度相配合的学校和课程呢?

格格不入的还不止这些。我个子比别的同学都高大,说话文绉绉的,开口闭口我们小朋友怎样怎样,让同学们发笑,也闹得我自己挺不好意思的。有一次我说:没关系我们是朋友,让他们轰然大笑不算后来更取笑得没完没了。原来幼儿园里教导的四海之内皆兄弟人人都是朋友的概念在这里是不正确的,号称和男孩子是朋友关系带着暧昧的意味,对他们应该横眉立目作鄙视状,对女孩子则需勾肩搭臂作亲热状,爱憎分明不可以有平常心。

在课堂里无聊到打瞌睡,人际关系又摸不着头脑,但一到运动场我就开始大放异彩了。我本来就长得比同学高大,好像还特别能跑,只有放开脚丫子跑起来任谁都追不上。那年头孩子们的游戏都是有关战争的,官兵抓强盗红军打白军等等,分起边来也顾不上男女界限了,我变成每个队都争抢,大受欢迎的香馍馍。

在课堂上失意、在游戏运动中得意的我放学回家继续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从楼上下来从来不会一步一步好好走楼梯,都是从扶手上滑下来的。上得山多终遇虎,在楼梯上这样滑来滑去终于有一天我摔断了腿,后来更染上了乙型脑炎,小学一年级那一年我差点没命差点变傻更差点变成了一个瘸腿的有残疾的姑娘。好不容易逃过了这一切厄运当然需要很长的时间休息调养,过了好久才恢复学校生活。

岳麓山

文革中我们先是被抄家然后把我们从唐家大院的楼上的大房间搬到楼下的比较小的房间还不够,最后还是被迫搬出了唐家大院,安排芷青奶奶搬到了一所四面透风的房子后,更要求我们和她分开来住。

从唐家大院搬出来我们就搬到河西师院的教师宿舍去住。路易原来住在教授楼分出来的一间小房间里,后来那间幽静的房子被人看中了,命令他搬家腾地方。正走霉运的路易心里抱怨嘴上不说,让我帮着收拾行李搬家。我当时虽然只有九十岁的年纪但嘴很利索,一边快手快脚帮不擅家事的老爸打包行李,一边大声抱怨学校当局不公平,莫名其妙蒂让我们腾房子给别人住。来帮忙搬家的同事看到这一幕觉得挺好笑,对路易说:老周你这女儿真不得了,小小年纪就这么能干厉害了。

搬去的房子是住着很多人家的大楼,当然嘈杂得多,但对我而言却不是坏事,因为邻居多小孩就多,我的玩伴顿时增加了不少。当时小孩们没有多少功课要做,家长们心不在焉,也顾不上管我们,大学还没有复课,安静空旷得好像整个岳麓山都是我们的后花园似的。我们玩耍的范围广花样层出不穷,自由自在得就像山上的小鸟一样。当然我们不能飞,但我们可以上树,不但能爬到树上摘野果子吃,还能一群人盘坐在大树上讲鬼故事自己吓自己。

我在新地方很快交上朋友,适应良好,但新生活对路易和豪还是很困难的。尤其是豪,第一次离开婆婆和妈妈,独立组织一家四口的生活她十分抓瞎,以前还可以依靠食堂,如今革命是主业,生产是副业,生活更不值一提,食堂的服务和饭菜的质量和她在这间学校当学生时根本就没有办法比,翻山越岭走上老半天、再排上好久的队打回来的饭菜,味道寡淡缺油少盐根本就吃不下去,说不得她要开始自力更生学着做饭了。

会读书会教书会劳动的豪不会生炉子,不会做菜,但会想主意,她认为如果把所有的菜都放在一起煮上一大锅的话应该又营养又省事,煮一次就能吃上好几餐听起来很有效率。于是她买了一口 大锅子,放上一锅水,在里面放上西红柿丝瓜包菜还加上调味的榨菜,点上炉子坐上锅,自己坐在炉子前的小板凳上有一搭没一搭的为炉子扇风,还不忘在膝盖上摊本书看……你说我老妈的文艺范儿是不是挺足的啊,她当年也还真的是身型苗条矫健的文艺女青年一点都不像两子之母。

不会做饭还想走捷径,更心不在焉的,结果是扇了半天的炉子灭了,那一锅半生不熟的蔬菜汤要连吃好几天,还真的是难以下咽。有个如仙女般不识人间烟火的妈妈真的是件很吃苦的事,说不得我也只好提前下海、早早就开始学习怎么操持家务了。

当年主动跳出来担任我的家务教导员的人挺多的,比方舅妈比方赵阿姨,她们一边教导我,一边不忘批评妈妈有时还捎带上婶婶,说是你长大后千万不能成为像她们那样只会读书不会做家务的女人啊……这么教导来教导去的结果是不但把我教导成总是认为做家务比读书重要,安顿一家的吃喝拉撒睡比求上进有出息重要,烟火气十足仙气一点儿也没有的俗人不算,妈妈和婶婶经过多年操练也变得得很会做菜持家了。这是后话。

生活上能马虎就马虎的老爸老妈对我的学业也懒得多费心思,鉴于我长得比同龄的孩子高,也一脸聪明相,把我从韭菜园小学转到师院附小的时候老爸老妈就自说自话地为我跳了一级。那年头跳级真的就是家长老师这么一点头就行了,当然也没有为我安排资格考试、检查检查我的程度什么的。

到了新的学校新的班级,我的个子还是很高,还是被安排坐在教室的最后几排,但毕竟生病休息了很长时间还跳了级,师院附小的学生和老师的程度也不是街道小学可以比的,名牌幼儿园的那点积累已经耗光我跟不上趟了。老爸老妈知道后倒是拿着书给我补了补课,考试前也帮着背了背单词什么的,一看我赶得差不多了他们就放了手,又一头栽进他们自己的烦心事里不再管我了。

我学习上的困难他们多少还算是帮了一把,另外的困难他们就完全不理会,由着我自生自灭了。比方说做红缨枪,当时学校规定每天早上上课前要军训,天还没亮就要去操场立正稍息拼刺刀也就算了,还要自备武器?!要求我们每个人都必须要在某一天之前持有一杆自制的红缨枪,如果做不到的话会怎样处罚我倒是忘了,只知道这个艰巨的任务可把我为难死了。

当时老妈早出晚归过河上班常常不在家,老爸一天到晚翘着脚看书不管我的事,我愁得在四壁空空的家里穿过来穿过去,既找不到棍子也找不到红绸子更找不到尖尖的铁刺,就算是找到了这三样原材料我也不知道要如何把它们拼凑在一起变成一把可以刺人的枪,总不能拿根绳子把它们捆扎在一起吧?

为什么学校要我们这帮小孩一人准备一杆凶器呢?把我们训练出来后是要和谁们干仗?我们这帮九、十岁的孩子拿着把土制的红缨枪又能干得过谁?如果是十三种人的话都已经被打倒还踏上了千万只脚永世也翻不了身了,难不成要我们去打美帝苏修或者是跨海去解放台湾?这么些重要的事情我都忘记问,只知道指定时间快到了我还完全没有头绪坐立难安。

家里找不着就到山上去找,山上找不到就到废弃的工厂里去找,求了男同学也求了女同学,想了好多办法托了好多人情,最后还是求了同学做总务的爸爸才做成的,当然同学的红缨枪很神气,我的很简陋但到底是有了杆枪,可算是松了一口气,我终于在这学校待稳了。

乐极生悲

六九年的暑假林奶奶来信,希望豪能够在暑假里去北京。一直在家上班不大去单位的林奶奶没有多少可以交心的朋友,有很多难题需要人商量,心慌意乱中也需要人陪伴,于是那年夏天豪带着牧之去了北京。

 

当时林奶奶对时代大潮很是困惑,有意想让小叔叔停学,反正学校也不教人功课还时时需要到乡下劳动。中学教师豪主张不管怎样孩子要上学,小叔叔也不肯为避免下乡自称是独生子女。几年后立波知道这件事很是夸赞豪的主意,觉得这件事情办得妥当。

 

妈妈和弟弟去了北京,我和老爸在岳麓山过了整整一个夏天。第一次有了绝对话事权的老爸马上和我约法三章,第一,他不会管我到那里玩和谁玩怎么玩,玩到什么时候回家这些小事,不需要请示也不需要汇报,做不做暑期作业这等大事他更是提都没有提。第二,他会给我很多很多的零花钱,用完了还可以再要。第三,我可以对他大呼小喊横挑鼻子竖挑眼,他总是笑眯眯听着,不时还撩拨几句让我一蹦老高。当然一天到晚跷着脚看书的他听不听得进去我的咋呼就难说了。

 

这待遇应该是他从小就享有的,但老爸倒是从来没有这么惯过儿子,反而希望女儿能够有机会享受一把绝对的自由和当骄横女儿的权利。

 

我突然间拿到这么多自由和金钱后干了什么呢?据老爸说,一开始我表现得特别能干,把所有的家务活包括洗衣做饭打扫的功夫全干了,还对爸爸管头管脚的。一个九岁的孩子就这么能干肯干顿时引起了舆论风潮,大家一致啧啧称奇,玩笑间连说亲的都有了。老爸马上嬉笑着补充:但是只做了三天,以后就不见人影了……老爸一直以来都以抹黑我为己任,他的话可信度是很低的,但我很快交上了一批狐朋狗党,开始满山遍野的疯玩倒也是事实。

 

我念大学的时候在岳麓山下又住了四年,但那时学习负担太重心事沉沉,山居生活并没有给我带来多少乐趣,只有六九年那个暑假最堪回味。山上好玩的东西多着呢,大树成林,果实累累,鸟语花香,曲径通幽,溪水清澈。

 

庞大的大理石墓园里掩埋了那么多二战期间四次长沙保卫战中牺牲的将士,也许因为他们死的时候都非常年轻还凛凛然有股正气,他们的墓园一点也不阴森反而透着干净明亮,我们不但不害怕还经常到那里去捉迷藏。

 

爸爸给的丰裕的零花钱也没有多少地方可以花,就买冰棒吃。平日里只能吃三分钱一支的白糖冰棒,现在不但可以吃得起五分钱一支的绿豆冰棒,还可以请朋友吃,让基本没有零花钱的朋友吃惊羡慕得不得了……啊,自由富裕的日子真好!

 

快要开学了老妈才从北京回来,用她的火眼金睛这么一扫就发现了问题的严重性。我不好好吃饭老是吃冰还一天到晚在山上摘些不知名的野果子吃,皮肤黢黑肚子鼓胀,哪里还有什么女孩儿?最重要的是暑期作业一点都没有做,要老爸带孩子真的是靠不住啦。

 

老妈一边高声抱怨丈夫一边对我进行整顿,我也知道错了还真的担心交不出作业,于是每天乖乖跟着妈妈过河上班她开会时我就坐在旁边做作业,埋头苦干一个星期终于把暑假作业赶出来了。

 

有了自由却不能自律,尽情欢乐了一个夏天带来了非常严重的后果。

 

第一,老妈认为丈夫带孩子的能力实在太差,而且当时大学还没有复课,无所事事的大学老师们经常被送到乡下去劳动,而她的中学已经复课了工作比较稳定,于是决定把家从条件比较好的师院宿舍搬到她工作的七中宿舍,离开了我非常非常喜欢的岳麓山,失去了快快活活在山上长大的机会,太可惜了。我一直到今天都在后悔,如果那年夏天我能够显示出可以自律生活的能力,最好还要表现出不但可以独立照顾自己还能照顾弟弟的能力,也许我们就不必搬到七中那个低矮潮湿的房子里去了。机会给过我的,可惜没有把握住,唉!

 

第二,鉴于我的学习一抓就灵,虽然贪玩但一旦有需要就特别坐得住,一个星期就能把整个假期的作业补上的表现,让老妈对我的学习潜力产生了严重误判,在转学时又顺便给我跳了一级。这间学校同样没有对我进行资格测试,就糊涂同意了老妈的要求,而且因为我就算比同学小两岁还是高一头的状况,再次安排我坐到了教室的最后一排。

 

这个真的很要命,在新学校里老师讲什么我完全听不懂,看到周围同学一个个胸有成竹和老师对答如流的样子我不由得自卑起来,坐在教室的最后排也特别容易精神涣散,所有的孩子都比我大也比我老练我和他们合不来交不到朋友,虽然并不捣蛋但渐渐的和团队游离不再快活。第一次算术考试就拿回来一张三十六分的成绩单……这个有点让人困惑,怎么得了三十六分呢,应该是零分才对啊,我看着隔壁姑娘写算式写得飞快依样画葫芦难道真的蒙中了几道题?还是老师怕零分不好看白送了我三十六分?

 

现如今是学习至上家长们压力大孩子们叫苦连天,那年头学习无用论盛行孩子们没法得到很好的帮助也非常无奈。新来的孩子学习跟不上得了这么低的分数老师并没有在意当然也没有给我脸色看。我总拿一百分的时候老妈反复告诫我成绩好简直算不得本事,学习这件事根本就不重要,和打扫房间做家务比起来只能算小事一桩,于是我拿回来一张三十六分的成绩单的时候也没有半点羞愧之情。

 

优秀教师豪到底见多识广,这么张成绩单她根本懒得慌张,自己忙得团团转也不会亲自下海为我补功课,只拜托隔壁的老爷爷为我补习。

采菊东篱下

 

我家隔壁住着一位白须飘飘的老爷爷,一天到晚端坐在一张阔大的书案前读佛经,一边读一边用毛笔在佛经上画圈圈。老爷爷从来不走动也不和人聊天,家里只有老奶奶不慌不忙操持家务。据说这位老爷爷是很有名的数学名师,老妈托他为我补习小学算术简直是杀鸡用牛刀。

 

你别看七中是郊区中学名师还挺多,也许那个时代每间中学里都藏着好些学问深厚的名师。正常的年代他们这样的人这样的学问应该都不会停留在中学教书,但遇着时代变迁的时候,很多中国知识分子都会选择教书,而且有教无类什么学生都收什么学校都去,贩夫走卒也愿教,深山老林也不妨。这样的职业选择虽然清贫但不俗,而且和社会还有一定程度的疏离,很适合矜持的知识分子在乱世里安身立命。

 

前面说了中国历史就是一部中国知识分子史,虽然几千年来的朝代变迁,知识分子写历史的框架,是非观审美情趣却没有什么大的变化,正史都没有超出《史记》的框架,野史笔记也渐渐的有了路数,评判标准强大到后来很多官员包括皇帝做重大决定的时候都能够猜到后代史家会怎么写而有所顾忌。

 

受到冤屈迫害的也可以很有底气宣称:留得丹心照汗青。非常相信后代史家的判断力和说实话的胆气,毫不犹豫的把自己的是非功过思虑得失的表达权托付给了后代史家,觉得这些非亲非故的后代知识分子一定可以读懂自己并书写出来传于后后世……要说中国五千年历史文化是被知识分子所左右更因为他们而延续也不为过。

 

中国的知识分子既是弱者也是强者,弱的方面他们为了生存为了富贵更为了施展抱负非常愿意服从皇权,由服从而屈从,更由屈从而至失去自我的例子很不少。

 

但中国知识分子这个群体面对整个历史长河的时候却十分强大,强大到从来没有真正的依附过宗教,当然他们很鼓励老百姓信教,自己有时间精力的话也非常愿意研究宗教甚至藏身宗教,有机会还改造宗教使其更趋合理完善。他们也从来没有真正的依附过皇权,他们对前朝皇帝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品头论足,对当朝皇帝指手画脚告诫多多,并不真的相信皇权天授,只是很想和皇帝做交易:你给我管理权我帮你稳固地位,我们合作开创盛世吧。

 

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懂兴衰知荣辱的中国知识分子对自己在各种社会环境和境遇下的生存方式也做了不少的尝试和记录,几千年的经验积累下来他们大致同意有机会获得管理权施展抱负就应该尽力为之,最极致甚至可以做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在野的则平心静气书写前朝旧史撰写个人笔记,修身养性培养个人情趣。竹杖芒鞋轻胜马,一蓑烟雨任平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生活美学信手拈来心随意转,耕读传家教书育人为社会做贡献。连顺序都有,正所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我也可以冒昧的加上一句: 审时度势,顺势而为。翻译成美国话就是:Situation Leader,翻译成粗糙的市井语言则为:就汤下面

 

这个其实也不是中国独有,日本的富家子弟如果不是长子的话多半不能传承家业,有钱有闲的他们对艺术的喜爱和支持已经到了有人称日本的文化就是少爷文化的地步,觉得是他们的品味喜好支持和努力造就了源远流长的日本文明。

 

看出来了吧?周相公徐老五为自己设计的生活方式其实并非原创,而是中国知识分子的传承。白须老爷爷的学问到底有多深我当然不知道,但他和其它中学名师的运气却比同时代的大学名教授好得多,虽然不受重用但也没有人把他们的学问拿出来放在太阳底下掰开来仔细寻找斑点,找到一星半点的都是一场麻烦。

 

他们自己的态度也很端正,不积极也不消极,遇到有人来请教绝不推脱,没有人来就自己和自己玩,还谨慎并不拉帮结派。这个生活态度也不是原创啦,古书上都有写的。

 

于是老爷爷接受豪的请托为我补习算术。我在那硕大无朋的大书案前和老爷爷并排坐下,他在一张白纸上写下算式为我讲解,然后出题目让我练习。他的教授简洁明了毫无热情,我算题的时候他就继续研读佛经,我则一心二用一边做练习一边仔细端详他的书案。

 

只见薄薄的一卷卷佛经都是用黑色的毛笔字整齐写在轻软的毛边纸上,读到满意的字句,老爷爷就用毛笔在旁边画上朱红色的圆圈。他每次读的佛经都干干净净没有任何印记,但每读一页他都坚定果断的打上不少饱满圆润的红圈。这得有多少本佛经给他读啊,每天读这么长时间读得还不慢又不能重复读,这么多本佛经是从哪里买来的呢?还是老爷爷自己抄写的?那我为什么总看见他读没有见过他抄呢?

 

瞧我读书多分心啊,一边听讲一边做题一边瞎琢磨。但名师就是名师,我一年的算术课程他几次就讲解完毕练习过关,到学校应付考试没有问题了。老爷爷是修行已久的人,讲究清静无为,豪的请托这么快就完成了,他既不夸奖我也不夸赞自己,更不会自做主张继续往下教。当然如果我要求继续的话他是一定不会拒绝的,那年头其实谁有学习要求老爷爷都不会拒绝,但他不会主动教。当时要是能够这么跟着老爷爷学下去就好了,他肯定可以轻轻松松毫不费劲就帮我把数学基础打得坚固无比。

 

可惜我天性中的爱玩爱热闹和老爷爷的冷寂清淡不合拍,补习结束任务顺利完成我拍屁股就走人,马上投入到小孩子群里去疯闹,连头都不回。老爷爷没有表现出挽留,妈妈看到我赶上功课了也不再操心,同样没有对我提出继续学习的建议,这么好的机会就让我轻飘飘的放过了。以后的好多年,老爷爷一直静静坐在我家隔壁画圈圈,我则再也没有向他请教过非常有用也非常有趣的数学,太可惜了。

 

陋室居

 

把家搬到七中后不但我的学校生活陷入困境,豪也适应得很艰难。

七中作为一所靠近郊区的中学也有特别出色的地方,最出色之处就是占地面积大。照当年我的眼光看来,校园大到无边无际走都走不完。虽然不如岳麓山那么郁郁葱葱显得挺荒凉的,但也有好些山坡树木,有不少宽阔敞亮的好地方适合盖房子,但却不可思议地选了一块低洼潮湿也非常狭小的地方建了一片密集简陋的教师宿舍,很可能是当年建教学大楼的时候搭的临时工棚。

建校后国际国内形势一片大好,重大事件连绵不断,就算地处城市边缘没有任何名气的中学也不能置身事外,大家与天斗与地斗与自己人斗忙得脚不点地,还要时刻惦记着解放全人类三分之二受苦受难的人民,当然顾不上好好的为教师们重新修建宿舍啦。文革期间更是从先生产后生活发展到了全时革命不生产,改善生活环境这等小事就想都不用想了。

房子简陋到什么程度呢?地上既没有铺地板,也没有铺水泥,连三合土都没有打,房子就这么直接盖在泥巴地上。这泥巴地是真正的原生态连铲平的功夫都没有做,坑坑洼洼的家具都摆不平。因为地势低洼,这泥巴地还特别潮湿,大家都会把刚刚燃烧完换下来的蜂窝煤的煤灰倒在地上,带着火星的煤灰哧的一声就灭了,再用火钳往地上一拨,热辣辣的煤灰马上就吸满地上的湿气,变成黏糊糊沉甸甸的一坨。

天花板是用薄薄的竹片编织而成的,年头长了有很多大大小小的洞,如果上面老鼠急急忙忙跑起来,天花板上就会落下一股股的灰尘。那年头不但人忙,老鼠也忙,它们每到晚上就急急忙忙的跑来跑去还不时吱吱乱叫着打上一架,让人担心它们不但踢踏下灰尘迷住你的眼,哪天搞不好也许会跌下几只来砸到你的头上。

简陋的工棚虽然建得马虎,但多半都大大咧咧的霸上一大块地最起码宽敞,但七中的教师宿舍却连这点好处都没有。几十户人家挤在一起共用一个水龙头、一所厕所和一个洗澡房不算,每套房子有两间房加上和人共用的半间厨房总共只有三十多平米,还好当时大家都身无长物,家具也简单,倒也不觉得有多拥挤。

豪对家居环境不愿意马虎,这样的生活环境她忍受不了,于是决定自己动手粉刷房子和在天花板上糊报纸。也许是因为那年头每天都要开会到深夜,也许是粉刷房子的行动是临时想到的主意,她很奇怪地选择了半夜开工。那天晚上她借了梯子调了石灰水就一个人干了起来,把已经睡熟的我们连人带床移到房子中间,花了一个晚上竟然把房子刷了房顶也糊了。

从第二天早上开始到以后的好多年,老妈都对自己那天晚上的好力气好干劲自夸自赞,说不知怎么的就能把他们两姐弟连着床挪到了房子中间。当然她调的石灰非常稀薄,墙也只刷了一遍,加上她的臂力很有限,所以墙壁被她刷得一条条的,深浅不一。这个她老人家也有解释,反复对人说:我刷墙是为了用石灰水消消毒,并不是为了好看……行行行,这么神勇已经很让人佩服了,她老人家歪歪斜斜糊在天花板上的那几张报纸后来几年被我躺在高低床的上铺上读了又读看了又看,但到底还是抵挡住了老鼠们踢踏下来的灰尘,让我睡得很安心。

吃的方面她依然不太搞得定煤炉,尤其是早上我们要吃早饭上学的时候更是抓瞎,于是她买了一只大号的煤油炉,每天早上手忙脚乱的用架在书桌上的煤油炉为我们准备早饭。豪有天得意地向朋友介绍经验说,自从用上煤油炉以后孩子们上学就不用迟到了。我马上在旁边伶牙俐齿的说:不是这样的,这个星期我每天都迟到……,老妈的脸顿时被我气得通红。

当然我大部分时候都是很听话很愿意为妈妈分劳的,九岁的我有时竟然能够收拾好房子,做好饭菜,等着妈妈下班回来吃。这么做了几次后得意的老妈忍不住向同事夸耀,有一天她竟然不打招呼就带了同事准备回家来吃我做的饭,谁知那天我刚得到了一本书正在没命地看,房间没有收拾饭没有做连自家的头发都乱蓬蓬的……牛皮破产后不知如何下台的老妈紧绷着脸,我脑子还留在书里面木木呆呆的,连她怎么教训我的都没有听真切。

有时太积极了也会犯错。有天豪买了一大堆稻草堆在房子里,然后她就照例去开每天晚上都要开几个小时、永远也开不完的会去了。那天下雨,天早早就黑了,我看着堆得满屋子的稻草觉得乱糟糟的很不像样,于是带着弟弟一起把稻草搬到厨房外的后院,又做了两个菜,收拾好房子,摆上餐桌等妈妈回来吃饭……豪回来看见她好不容易买来准备铺在床上过冬的稻草被我 搬到院子里淋得湿嗒嗒的根本就没有办法用了! 她那个气啊,气了好多年。

童子功

住在上海的这几年我没有开车,出门多半坐出租车。上海的出租车司机不像北京司机那么爱聊天,但毕竟我坐的次数够多,和他们聊起来的机会也不算少。有一次一位年轻司机表示他希望再来一次文革,于是我慢悠悠地接口说:没有电视没有电影连电灯都只在过春节的那几天有电,出门不但没有出租车连公共汽车都没有要靠步行,你确定你真的要回去过那样的日子吗?小伙子急得连连摆手道:我没有说要回到那样的日子啊!我说:那就是文革生活的常态了,你倒是搞清楚点你到底要什么好吗?小伙子从后视镜里仔细的看了我一眼说:大姐,你看上去这么年轻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啊?之后我们的谈话就围着怎么保养打转转了。

我一点也没有夸大其词,文革初年的狂乱持续的时间并不长,而漫长的文革十年的大部分岁月就是我向那位年轻司机描叙的那样沉闷灰暗,就像狂风暴雨过后一片收拾不起的狼藉,就像高烧过后的虚脱,非常黯淡。

路易和豪在文革前是不管钱的,发了工资交给芷青就行了,如今被迫和妈妈分开生活,少不得要自己开始安排财务。文革虽然乱但工资还是照发,路易和豪的工资不算低,在当时的社会里我们家的财务状况应该算是还不错的,但也没有隔夜粮,一旦遇到我们生病,他们就会缺钱,一旦缺钱他们就去寄卖行寄卖东西。

家里稍稍值点钱的东西都被抄家的抄走以后, 他们手上有寄卖价值的就只剩下几条呢子裤和豪的一块挺不错的手表了,这几件东西在寄卖行里进进出出几次之后终于被彻底卖断。另外还有那辆永久牌女式自行车,这车豪天天骑着跑来跑去,有时还要带上一两个小孩装上买的东西,是家里不可或缺的交通运输工具,可惜他们实在太缺钱,寄卖来寄卖去最后也卖断给了骆舅。

结婚后的骆舅过得很幸福,能干的舅妈把他的生活照顾得很好,他们两人的工资高,没有孩子,常常来看我们,给我们买上很好吃但父母从来不会买的高级点心。骆舅不时借钱给豪度难关。后来一次缺的钱数目实在大,路易和豪就把自行车卖断给了骆舅。当时公共交通停摆,家里也没有了交通工具,我们要去任何地方都得用走的,买了米啊什么比较重的食物也只能手提肩扛,当世界在往现代化迈进的时候,我们也在加快速度往后倒退,已经退到完全不借助工具全部靠人力的地步了。

其实那时候路易是很少回家的,他虽然没有正式下放到农村但也是他们学院的劳动专业户,几乎长年在乡下劳动,有时要好几个月才能回来休息几天,连每个月回来领取工资然后送回家都做不到,于是他们几个长年呆在乡下的劳动专业户只要有一个人回来就挨家送工资。

当时湖南师范学院有一个女教授是苏联人,高高胖胖的她和路易一样如有原罪般先天不如人,需要长年劳动锻炼。她到我们家送工资的时候总是趁着夜色来,用大毛巾把头脸包得紧紧的,敲开门把工资递给妈妈再悄声说一句话,就无声无息地消失了,跟搞地下工作秘密接头似的。当然她有张外国人脸身形也比较引人注目,当时确实比路易更容易招惹麻烦,要她摸着黑到完全不熟悉的地方来送工资真是难为她了。

一旦知道爸爸要回家,弟弟和我就会热情高涨地把家收拾得干干净净,欢天喜地迎接他回来。老爸在家的几天我是不需要洗碗的,晚饭后他总是马上打发我出去玩,说他会帮我洗碗。但他一直躺在摇椅上看书老是不动手,让我玩得很不放心,几次三番地抽空回来提醒他快快开始工作,免得老妈十点钟散会回家来找我的麻烦。老爸在家的时候很少,大部分的日子都是要求严格的单亲妈妈豪带着我们过生活了,当然豪只在个人卫生家务劳动上对我们要求严格,读书什么的她并不放在心上,很坚决的要把我们训练成手脚麻利头脑简单的人

我在新学校功课虽然勉强赶上了还是不太合群也过得不怎么开心,人要是情绪不好干什么都不起劲,在岳麓山上被人一再夸赞的泼辣能干劲在这间学校里一点儿也没有拿出来。记得当年老师对我的评语的最后一句话总是要克服骄娇二气。孩子的事还真是说不得,老师越是说我娇气我就越娇了起来,三天两头生病不上课,在家的时候比在学校的时候还多。至于骄气嘛,那应该是个误会,可能是因为我混不进普遍比我大两三岁的革命队伍,被边缘化了。

没情没绪地混了一阵子后又遇到小学学制从六年改五年,我居然很快就小学毕业了。非常可疑的拿到了一张小学毕业文凭,在十一岁那年就进中学了!?慢点慢点,我是八岁进的小学,十一岁进中学,就算天天上课也只上了三年小学,除掉生病劳动拉练游行,能上足两年学就不错了,这真是大跃进的速度啊,不要说你了,连我都觉得自己的小学毕业证书水分太大。俗话说天下没有白吃的晚餐,今后如果因为小学基础没有打好遇到学习困难那也是理所当然的啦。

唔哦,忘了解释一下当年的专有名词,读者中如果有小屁孩或者外星人的话该看不懂了。劳动就是学工学农学军,记得那间小学的学军项目中有一项是攀崖,那崖不知是自然形成的还是加工过的,反正直上直下有好几个我们那么高,还是有点难度的。我们在老师的指挥下爬了几次以后自己课间休息时也爬将起来,有一次我已经吭哧吭哧快爬到顶了,一个从上面要往下爬的男孩一定要我让他,我的后面还跟着好些孩子想退也退不下去啊,争执中横蛮霸道的他把我从山顶上推了下来狠狠地摔了一跤。

学工就是到工厂去劳动,这么小的一帮孩子能干嘛?于是牙膏厂安排我们把机器装好了但形状不规整的牙膏用手拍,啪的一声牙膏就顺溜了,顺顺溜溜的牙膏才可以打包装箱。啪啪啪,一天拍几个小时拍上一两个星期是挺有实用价值的教育哈,我一辈子都知道如果嫌挤得歪歪斜斜的牙膏不好看的话,啪的这么拍一下就顺溜了。

如果毛主席发表了最高指示的话大家是要欢呼游行的,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欢呼游行,口号喊得响彻云霄,全想不到这会给所有的家庭带来什么样的变化。

拉练倒是挺好玩的,大家把被子杂物打上背包,一边唱一边走,走上一两天,最起码要在外面睡一个晚上,多半是另一间小学的教室,极端点的搞不好就在马路上摊开被子睡了。这个嘛好些是战争年代的余韵,可能也是最高指示要准备打战的一种准备吧?不过这年头世界上的军队都在往电子化机械化发展,移动起来不是坐飞机就是坐汽车坦克,我们这种打着背包走来走去的准军队真的还有用吗?

不管了,反正我们玩得挺痛快的,快到目的地的时候一些有后劲的孩子还能撒开脚丫子跑上一阵,把残兵败将般的大部队稀稀拉拉的甩在后面。好笑的是这准军事训练并无统一装备,背包打得五花八门大小不一很多半路就散开了。食物也须自备,我的食物是一听到我们搞活动就比我们还兴奋的芷青奶奶半夜起来煎的面饼。食物带少了不够吃,带多了也不行,听说带了几个鸡蛋的同学受到批评,说是太奢侈了。

以上都是我短暂小学生涯的学习项目,是为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