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第338期。原 2023/08/26 公众号文章由舒怡然编辑/编发。）
太平间公主
文 | 孟悟
谁也没有料到，一场滚滚而来的瘟疫改变了世界，也改变了每个人的生活。当新冠病毒席卷美国的时候，身在美国南方A州的叶书香并不紧张，她对朋友夏雁和沈惋心说：“最多蹦跶一年，病毒明年肯定撤退！”
“我妈有糖尿病、高血压、心脏病，眼睛也模糊了，病毒没完没了，何时才能回国？”惋心没有染上新冠，但是这场大瘟疫让她染上了忧郁症。
一年盼一年，病毒赖在地球上就是不走，中国的大门就是不打开！多少人梦想自己能变成一只鸟，飞越千山万水，见到日思暮念的亲人。夏雁的母亲病重进医院，夏雁的回国签证被拒，理由是有病危通知才给人道签证。母亲一天天病情恶化，病危通知总算下来了，夏雁哪有时间去应付那些无休无止的核酸检测、健康码、酒店隔离、社区登记……最后只能在微信视频上泪看母亲的葬礼。
惋心的情况也糟糕，她说她是一路恐惧到了绝望，千辛万苦拿下签证，回家探望病危的父亲，刚下飞机就被送进隔离酒店。两天后父亲病逝，她被困在隔离酒店呼天喊地都不应，她跟门岗大白下跪，大白也跟她对跪，反正就是不放人！当隔离结束，她奔向外面的世界，却只能在父亲的墓前迎风洒泪。
夏雁和惋心羡慕书香，看她在疫情期间上网课，学习诗词和书画，平淡修身，从容养性， 没有恐惧和焦虑，也没在疫情经历撕心裂肺的失亲之痛。书香说：”我最亲的人早不在了。”
“她们心中只有自己的孩子，我小时候轮流住在她们家，像皮球一样一年踢一次，踢出球的那家可开心了，我记得丹丹表妹像扔了包袱的面部表情，说终于没人霸占她的房间了。”
每个人的生命或多或少都有悲苦和哀伤，有些伤注定了要铭心刻骨，伤口愈合后结疤，伤痕永远都在，那是一种无法承受的痛，在某个刹那之间，没有理由地袭击你，让你猝不及防，让你孤独无助。书香偶尔会从梦中惊醒，发现自己大声喊着：“妈妈，妈妈。”。
书香记得母亲，母亲知书识礼，熟读唐诗宋词。母亲喜欢苏轼的“腹有诗书气自华，最是书香能致远”，于是给女儿取名”书香”。书香六岁那年遭遇不测风云，失去了母亲。母亲肝癌去世不到三个月，爹便有了女友。姨妈告诉她，你爹的狐狸精嫌你是个累赘，不要你，但我们要你！于是两个姨妈轮流收留了书香，一年换一个姨妈家。在这种环境长大的她，性格还算正常，活泼可爱，喜欢唱歌跳舞，但是无心读书，高中毕业后便去服装店打工。大姨妈总是说：“你辜负了你妈的在天之灵。”
书香能说什么？她的成长没有爹妈，就算考上了大学，谁心甘情愿无偿为她提供学费？两个姨妈都有自己的孩子，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在某个光影斑驳的瞬间，童年的画面支离破碎，在书香的眼前凌乱闪过，闪过母亲温柔的眼睛和微笑，母亲常在她临睡前给她读古诗，她能记住母亲的声音，还有那句”腹有诗书气自华，最是书香能致远”。母亲离开她的时候她还小，不懂得死亡，她还问大姨妈，妈妈睡在那里怎么不起床？大姨妈说，你妈妈要去很远的地方。书香问，那妈妈什么时候回家呢？书香后来才明白，去了很远的地方再也无法回家。
书香在21岁那年，热烈如火地恋爱了，她付出了真心，太想有一个家。两年后，爱人移情别恋。她受了打击，从此变得疯疯癫癫，滥交男人，主动上床，若是谈得开心呢，关系可以维持半年，若是烦心，第二天就把他踢掉。在她的身后飞了很多外号，什么大众情人，什么公共汽车，她听了呵呵一笑，就当微风吹过耳畔。这期间大姨妈找她谈过话，她满不在乎地说：”打小您就教育过我，男人很坏，猪狗不如，禽兽中的禽兽，跟我爹一样的下贱，没有责任，只知道花心乱搞。”
有年圣诞节，书香喝醉了，醉醺醺建了一个新群，在深夜把十几个前任同时拉进来。她是群主，群主改了个新昵称叫”太平间公主”
公主振振有词发话了：”生命苦短，感谢在座诸位陪伴我的美好时光，让我的生命有了特别的意义。”
群里炸锅了，蹦出各种愤怒、惊讶、呲牙咧嘴的表情，一个男人发了个斜眼偷笑的表情包，低低怯怯问了一句：”群里十多号人都是你的前任？”
有个前任发火了，他说：”好好的圣诞节，封什么太平间公主？半夜三更的不睡，干嘛不去太平间抢C位。”
书香没生气，她笑嘻嘻地说：”嘘，嘘，我知道你尺寸太小，身体不好，几个回合就败下阵来像头死狗。”
那男人怒骂：”你个公共插座，好意思满口吐粪，老子如今有老婆有儿子，家庭美满事业成功。”
“你事业再成功也改不了你身子牙签的现实，多练练虎卧撑，哪天头顶一片绿光还当是春意盎然风光绝妙。”
书香此话一出，群里退了一大半的人，于是她表扬留在群里的都是身体强壮，灵魂勇敢的好男人。
书香后来又建了一个群，这一次她没有喝醉，但她预感一件大事将要发生，她分析排除后，把四个嫌疑人拉进群里，坦白诚恳地告诉他们：”我怀孕了，肯定是你们四个中的一个，因为上个月只有跟你们四个没有用套。请AA支付人流费用，一共1000元，每人250.。”
“凭什么要当250？又不是我搞的。”一个男人喊冤。
“一共才1000，价格还算亲民，AA也算公平，我付了。”一个男人干脆豪爽。
“AA制的打胎费，此事旷古未闻。太平间公主，你给我们挖的什么坑？”喊冤男人继续抱怨。
“付了吧，如果孩子生下来就是一辈子的纠缠，至少有四分之一的风险，让你心惊肉跳大半年。”豪爽男人在群里劝喊冤男人。
豪爽男人的微信名叫诗华，诗华是在跟女友吵架后，极度苦闷，去酒吧放松，认识了书香，然后有了一夜情，一夜荒唐之后他就后悔了，但他已跟书香加了微信，好在书香从不缠人，他就当微信里多了个头像。诗华后来又私下给书香打了1000块，劝她以后要爱惜自己，保护自己，未来才有幸福的人生。书香听了一阵感动，话不在多，人心最暖，没有哪个人这般爱护过她。书香最后去医院查了，根本没有怀孕，她把1000块退给了诗华，告诉他：”你是一个好男人，我会记住你的！我要开始新生活。”
新生活没有拥抱书香。她曾经把人生当成一场场游戏。自以为玩得随心所欲、潇洒自在，追求所谓的灵魂自由，但是自由透了支，会付出可怕的代价。亲朋好友聚会，书香看见一群人手舞足蹈，在那里高声谈笑，激动得像喝了鸡血，而她一过去就悄无声息了。还有一次，她和大姨妈的女儿薇薇去参加小姨妈女儿丹丹的婚礼。众人认定大姨妈是个有福的女人，夫妻恩爱，儿女双全，家庭美满，丹丹请大姨妈为自己铺新床，书香只是好奇新被子上的一对龙凤，用手摸了两下，居然吓得丹丹花容失色，像是见了鬼似的尖叫道：”你不要碰，不要碰！”
书香懂了，大家都当她是个不祥的女人，走到哪里都有诡异的表情和飞舞的舌头。可是她能往哪儿走呢？她对着镜子看自己，皮肤细白温润，眉目之间山清水秀，但是年龄摆在那里，她已经耗不起折腾了，过了三十生日的她，累了，疲了，她需要一些立足世间的尊严和面子。
“如果想好好过日子，我可以给你当红娘。”大姨妈对书香语重心长。
书香终于出嫁了！嫁给远郊煤矿公司的一个技术员。男人离过婚，他所在的公司离城区要一个小时的车程。大姨妈的意思很清楚，那地方虽然偏远，但是没人知道书香花花绿绿的传奇，正好可以将过去一笔抹掉，从头开始。婚后男人待她温柔体贴，她也在努力做个贤妻，专研烹饪，烧一手好菜，最擅长香酥鸭子和麻辣鱼排。半年后丈夫下矿井，当天瓦斯爆炸。
书香伤心了一年，又嫁了，第二个丈夫是第一个丈夫的表弟，他认定书香是个贤惠女人，他喜欢吃她做的香酥鸭子。他在工厂当销售经理，两人刚领了结婚证，他跟三个同事驾车去省城开交易会，他们的车途中跟一辆货车相撞，一车的人都没大事，但是他被送到医院就没了呼吸。书香再不敢嫁人，后来跟一个丧偶多年的足球教练同居，教练身强力壮，可是两年后却得了肺癌，被查出来已是晚期。
连着克死三个男人，书香从此声名远扬，比年轻时的风流浪荡更有名。小姨妈60岁生日宴席上，书香看见丹丹和一个亲戚窃窃私语着什么，空气里飘荡着破碎的，凌乱的、似有非有的声音，一句”白虎女人”倒是清晰地落在书香的耳边，石头一般压痛了她的胸口。
郁闷之极的书香找到了算命先生，算命先生有板有眼告诉她：”你情路颠簸，婚姻多变，你的八字里有驿马星，年柱和月柱都带伤官，你如果嫁到很远的地方，命运会改变。”
“幸福人生不敢保证，你下巴太尖，克夫，不是婚姻的好面相，你若是肯花3000块钱，我可以帮你化解。”
算命先生摇头晃脑呵呵一笑：“你的流年命局需要讨价还价吗？”
书香觉得太贵，放弃了。她只能安慰自己：若是花钱就能改命，那算命的可以控制宇宙，他肯定是个骗人钱财的家伙。但是书香认定漂洋过海可以改变命局，她有意无意开始为自己寻找远方。
书香婚姻颠簸，职场也颠簸，换过不少工作，后来去了外资商场，在一高档化妆品柜台卖香水。她有个同事，初中文化，模样平平，但凭着手机里的翻译软件搞定了一个美国人，半年功夫就过太平洋了。那美国人是个退伍军人，退役后当了水道工人，年收入二十多万，有房有车，让书香的同事衣食无忧，天天都在朋友圈晒美好人生，什么出海钓鱼，什么后院烧烤。
书香心想，我长得比她漂亮，英文呢，也比她好几根毫毛，我也可以嫁到美国去，离开这讨厌的是非之地。书香很快给婚恋公司缴了一笔钱，有志者，事竟成，第二年春节，书香就坐上了越洋的大飞机。众亲友都认定，这是她最好的结局。
书香的未婚夫杰夫，比她大15岁，在A州的M城郊外拥有自己的农场。在书香的想象中，是那种特气派，特现代的高科技农场，高速公路环绕，集装箱货车川流不息。她没有想到美国的农村是如此的原生态，柏油老路坑坑哇哇，车窗外是一片一片的红薯、玉米、花生地。她用翻译器问杰夫：你家里有牛奶制品加工厂吗？杰夫用翻译器回答书香：我没有，我叔叔家才有。
书香到了才知道，她的未婚夫是个底层农民，跟豪气潇洒的大农场主隔着几条街的距离。对于书香，既然都来了，还能怎么跳？杰夫的庄稼地虽然是机械化耕作，但各种繁琐的劳动也要人去完成，喂鸡喂羊，采草莓，开拖拉机，搜集马粪，给葡萄树搭架子……
M城是一座50万人口的中等城市，比不上书香家乡的高楼如林，车流如河，但这些年随着移民的增多，华人社区也在蓬勃发展。华人办的教堂、学校、酒楼，可谓是四处开花。书香去M城还有个目的，解决肠胃对中餐迫不及待的饥荒。
夏雁是书香在M城认识的第一位华人。20多年前，夏雁留学美国，研究生毕业后，在一家食品公司从事数据分析，后来公司效益不好。她被裁了员，干脆开了一家面馆。为什么开面馆？因为面馆简单，反正夏雁又没生活的压力，做点事情算是个寄托。面馆没有普通中餐馆的复杂繁琐，什么采购进货，厨房备料：蔬菜、水果、豆制品，鸡肉、牛肉、海鲜……还有聘人，厨师和招待员，这类工作流动性大，人员总是不稳定。开面馆就简单多了，主要材料就是面，成本极低，程序又简单。
面馆里来来往往大都是华人。夏雁的先生是美国人，跟杰夫还是表兄弟，感恩节时，夏雁和书香在家庭聚会上相识，都是华人，又是婆家亲戚，自然就走近了。自那以后，书香有事无事都编得出借口去夏雁的面馆。
“慢点吃，慢点吃，这盘虾仁菜心和鸡丝拌面全是你的。”夏雁对书香笑道：”怎么样，跟老公的日子过得还行吧。”
书香摇头摆脑说：”这奇葩日子总得过嘛，上次我们吵架，用翻译器也解决不了，还是靠你的人工翻译，我才知道他受不了麻油的气味。他不喜欢中国菜，说中国菜有一股子怪味，我用心烧出的香酥鸭，他说美国人不吃鸭子，我做的麻辣鱼，他嫌鱼里面有骨头，他只爱吃美国大块大块的死鱼肉，你说这农民太刁酸，视野又狭隘，为了家庭和睦我在家里不烧中餐。”
书香说：“后院那么一大片森林，搞一个木材加工厂，把材料卖到中国去。”
夏雁说：”你那后院就是一宝地，野灵芝长了一大片，鼓捣鼓捣你老公，灵芝在中国可贵了。”
书香说：”我的英文什么级别？遇到问题都用翻译软件帮忙。”
夏雁安慰她：”时间长了就懂了，我刚来美国时听美国人讲话也是一头雾水。”
书香说：”我哪能跟你比，你在国内都是读了一车书的人。”
夏雁有个好友名叫惋心，惋心说过：“如果还在国内，我的生活圈子怎么可能跟书香有交集？”惋心认为自己在美国留过学，老公也是有地位的人，跟书香绝对不是一个层次。倒是夏雁看得开：”无论你国内的身份多高贵，只要是同胞，彼此有了认同感，到了美国一律平起平坐。”
书香精明能干，擅长烹饪，夏雁想着让她到店里帮忙，但是两家的距离差不多一小时的车程，再说书香的老公没有支持的心，他希望书香呆在身边，随时使唤，当他的劳力资源。
夏雁只能一个人全盘搞定，半年后规模就大了。她招了两三个小工帮忙。但是制作小面佐料：过了油的辣椒和花椒，碎花生和芝麻酱，姜蒜水的比例……由她一人独立完成。书香明白，那是夏雁的镇店之宝，她可不想让徒儿随便偷去。但是书香是个烹饪高手，凡是家常菜只要吃上几口，基本能把那道菜还原出来。
夏雁一边忙事业，一边呼朋唤友，没多久就建了个微信群，她是群主。书香想起从前自己也当过群主，荒唐无聊的太平间公主，不提也罢。夏雁在当地华人圈也算个扛旗帜的领导，队伍一天天壮大起来，其集合的地点就在她的面馆。面馆附近有个天鹅湖，湖边长着郁郁葱葱的竹子。眼看着春暖花开了，夏雁组织大家去湖边挖竹笋，又采了几大包野葱和野韭菜，准备回来一起动手包饺子。往常的任何活动，都少不了书香活蹦乱跳的身影，但这些日子奇了怪了，好几次没看见书香现身，到底出现了什么敌情？
夏雁很快知道书香家里出了大事，但不是坏事。石油公司在她家的棉花地里，探测到了地底深处的秘密：页岩油储藏量惊人，勘探潜力巨大，搞不好能打造出一个小中东。石油公司即刻派人到杰夫家里，直接向夫妻二人开口：你们的农场我买了，200万美元的现金支票，拿钱就走人。200万美元啊！杰夫这个穷农民，一辈子都没有见过这么多美元！再说美国乡下的土地根本就卖不起价。他眼睛瞪成了金鱼，舌头也给冻住了，他以为自己还在梦里，梦里的棉花都在跳舞，土地也变成了黄金，连天上的星星都闪着黄金一样的光芒。他不知道怎样说话，等清醒过来后，还当遭遇了骗子。书香倒是镇静，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后，手拿翻译器跟石油公司讨价还价，她一张口就是河马嘴：500万美元，一张都不能少，否则我们绝不搬家！
书香是谁？见过世面的人，年幼时在小姨妈家里，亲眼见识过大人怎样当钉子户，钉到底，就是断水断电也不屈不饶，最后才能拿到理想的票子。杰夫是个老实人，他说我们还是搬家吧，这么多钱，慢慢花，一辈子都够了。看看周围的邻居，没人当小牛钉，唯恐石油公司生变，拿钱的当天就走人。书香对杰夫说，你别管我，我有经验，大家搬得快，就我们不走，石油公司只能低头。
书香最后向夏雁交代了事情的前后始末。夏雁在电话里奉劝书香：“不要当钉子户！中国还讲一些人情和人心，而美国就是一颗钢铁的心，虽然曾经温情过，但是911后变得冷硬无比。如果收到最后警告还不快点滚蛋，警察来了可不是请你喝咖啡的，直接就把你朝警车上扔，关上几天都有可能，跟那些毒贩和变态关在一起，被轮番爆了菊也没人听你喊冤。”
书香说：“美国怎么不讲人权？我们那么一大片家园，祖祖辈辈耕种了一百年，200万就打发走人了，跟打发花子似的，凭什么要受欺负？先钉起来再说。”
又过了几天，夏雁给书香传了一个视频。她对她语重心长：”看见没有，如今石油开采是美国的重要国策，连印地安人都敢欺负，你算什么？人家印地安人祖祖辈辈生活了几百年，是美洲大地的真正主人，他们勤劳善良，安分守己，从来不侵犯人家。”
书香笑道：”印地安人才不安分守己呢，我听老公的姐姐说过，从前印地安人的部落争夺地盘，打来打去，把俘虏的心脏和肝脏挖来吃了，头骨做成水杯。”
书香说：”她说话很慢，又会做手势，我懂她的意思。”
说完后看视频，书香还是震住了，印地安人为了保护土地不受污染，抗议石油公司铺设管道，他们聚众游行，遭遇警察的高压水炮和胡椒烟雾弹。书香吓坏了，她说：”我可不想尝高压水炮落在身上的滋味。”就在书香准备点头拿钱就搬家，石油公司居然退步了，愿意补加20万美元。
书香在电话里得意洋洋：”夏雁，看见没有，钉一钉总是有好处的，不管在什么地方。”
运气很快就离开了书香。杰夫拿了这么多钱，欣喜若狂，做了这辈子最想做的一件事：奔到专卖店，买了一部哈雷摩托车，紧接着，头盔、皮衣、钢链子……系列行头折腾下来，差不多四五万美元。他威风凛凛，一路呼啸驶过大街和小巷，感觉自己无敌霸气，是天地间的大王。可能是太过得意，不觉间与一辆快递货车正面相撞。
很多人说，乐极生悲，杰夫遭遇了横财的诅咒，正如中了巨额的彩票，幸运背后是灾难。书香的眼前纷飞着罂粟花和美钞，华丽明艳的后面是什么，是罪恶和诅咒。
但人在美国，没有谁知道书香在中国的历史，连夏雁也不知道，白虎克夫的不祥故事。书香办完了杰夫的葬礼，顺从夏雁的建议搬家，在夏雁的社区买了一套房子。
书香对夏雁说：”这房子二千多坪，四间卧室，我一个人住是不是太大了？”
夏雁笑道：”你才刚满37 岁，年轻貌美的小富婆，找你的人不要太多哦。”
“那我更不敢嫁人，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过，享受悠闲时光。”
悠闲的时光跟书香根本无缘。先前那些人笑话她，笑她不懂英文，嫁给一个美国穷农民，大概床上的语言都要依靠翻译器。现在的人看她，目光闪闪，完全是对财神爷的仰慕。她家里可热闹了，媒人隔三岔五踏上门来，口若悬河，把河里的鱼说得变成了天上的鸟。
惋心对书香热情洋溢，那劲儿像是七月的太阳，惋心说有个朋友在做景泰蓝生意，希望她也能入伙，大家共同发财。最后连夏雁也不甘寂寞，她对书香直说：”我的面馆如今扩大了，想再开一家分店，你来入股怎么样？”
书香心烦意乱，对谁都不敢答应，对谁也不敢拒绝，她总是面带微笑：“好的，好的，我再想想。”
书香还没有想清楚，一场汹涌而来的病毒慢慢席卷了全球。谁也没有想到，这新冠病毒居然横行霸道了三年，起伏跌宕的三年，生死离别的三年，夏雁和惋心都在疫情期间失去了亲人，而无法送最后一程。
夏雁说：“每个人都是一本带泪的书，每个人都有创伤。”
每个人都有创伤，每个人都在疫情间焦虑和恐慌，但是书香是个例外，她没有那些忧伤和害怕。无法回国的三年，她沉浸在诗词和书画间，在唐诗宋词的山水间与遥远的母亲相遇，时光悄然远去。她不急，慢慢等，等到春天来了，等到蝴蝶飞过，等到中国放宽防疫管控，放松国际旅行限制，取消入境隔离 ，取消核酸报告，书香对自己说：好，终于可以回家了！
书香回家的第一件事是重修了母亲的墓，还请人在墓地设计了一款石雕墓碑书，一本摊开的书，书上刻了一行精美的楷书：“腹有诗书气自华，最是书香能致远”。
书香后来还找到了诗华。那年她自封“太平间公主”，在群里索要AA打胎费用，那个男人，私下给她1000块，还给她人生鼓励，让她心生温暖。书香到了美国后，陆续拉黑了许多人，那些跟她人生污点有关联的人，但她保留了他。诗华没有回她的微信，但她继续发出邀请。她为什么如此执着，因为她发现他的微信头像变了，淡雅的写意山水画，画上有一行诗：“腹有诗书气自华，最是书香能致远”，原来他的名字“诗华”也是来自同一首诗。
诗华终于有回音了，他坦诚告诉她，他前些年创办文化传媒公司，疫情期间生意惨淡，负债数百万，拖欠员工工资，他逼着妻子跟他离婚，至少妻儿可以不陪着他陷入沼泽困境。书香是个干脆的人，她说：“我喜欢仗义的男人，我可以借你50万，你先去救急，等你缓下来后，再请我喝一杯茶如何？”估计诗华也没有想到，太平时代的一点恩惠和真心，居然养了一个贵人！人在世间，历经因果循环，多少恩怨纠缠，福有福报，祸有祸端。
诗华后来请书香去家里作客，他说你救了我们一家，我夫人希望当面谢谢你。书香去了他家，才发现诗华的夫人是姑妈的女儿小琴。小琴感概万千：“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书香最初计划在山上买一栋避暑房，50万左右的价格，房子写三个人的名字，书香和两个姨妈，这栋房子可以让姨妈们在炎炎夏日去消暑休闲，她们对她毕竟有养育之恩。她回头又想，思绪万千，童年的记忆，像微弱的烛光在摇曳，照不亮希望的黎明，她记得那年冬天，她从大姨妈家辗转到小姨妈家，她趴在公交车上，看见天上飘着雪花，天黑了，街上房子的灯亮了，房间的灯光温暖明亮，房间里的人应该比她幸福吧？重重叠叠的光影中有多少不甘，她对姨妈们的感情是爱怨交织，半悲半喜，如果说养育之恩应该回报，那她在成长过程中遭受的创伤谁来补偿呢？
还有她的父亲，在她回国时恰逢重病，父亲托小琴带给她一封信，父亲说他在2021挺过了新冠，但是这次再度感染，出现了白肺，不知能否再闯鬼门关。他说这一生最对不起的就是书香，让他一生负疚。他当年并没有抛弃她，他每次去姨妈家接她，遭遇各种刁难，书香那年才六岁，瞪着眼睛，握紧小拳头，骂爸爸是坏蛋流氓，伙同狐狸精害死了妈妈。父亲说，一个小女孩，怎么会骂出那种扎心伤人的句子，到底是谁教的？父亲还说，他可以忍受各种恶语，但是他的女友（现在的妻子）承受不了，他后悔没有坚持住，在同她姨妈的战争中输了。
书香本来都说好了，要在桃花山买一栋小别墅，产权写她和两个姨妈的名字，但是突然改口说，美国那边出了点事，钱不够了，不过可以请一大家人去坐长江豪华游轮，费用她包。计划的改变让两个姨妈愤怨难平，小姨妈对大姨妈说：“小恩小惠养恩人，大恩大惠养仇人，我听丹丹说，她亲眼看见书香陪她姑妈在房屋交易市场，她是我们养大的，良心却长歪了。”
书香在老家呆了半年，再回美国时，告诉夏雁等一帮朋友，她的钱都化成了地上的明月光，给去世的母亲修了墓，给爸爸付了医疗费，还捐助了破产的朋友，如今又回到一穷二白的状态，回到原来的起点，她说她想去夏雁的面馆打工。
惋心问夏雁：“你相信书香的鬼话吗？那么多钱在中国花光了？”
夏雁哼道：“你总是小看书香文化不高，人家的脑袋比你我亮多了，因为当了富婆，怕人找麻烦，中国一放开就回家，回来就装穷，还要到我的面馆打工？这种把戏也敢在我面前演。”
惋心说：“当初多少人想跟她合伙做生意，她答应了谁？她刚来美国时，英语不好，你照顾了她多少，帮她翻译，帮她应付石油公司，招待她那么多的美食，我记得那年我们做野茴香饺子，她没有来，你帮她留了一盒。疫情期间，我们焦虑不堪，她却云淡风轻写诗画画，我看不懂她是个什么女人。”
夏雁说：“她是个挺强势的女人，当初他们拿了那笔拆迁横财，杰夫豪爽义气，请一堆亲友去墨西哥度假地，我和老公也去了，所有费用都是他们一家扛。到了冬天，又请大伙儿去科罗拉多滑雪胜地，这么折腾下来，十多万美元像扔进水井里的银子，书香不干了，跳出来抢了经济大权，她老公爱怎么花都可以，但是外人甭想占她半块银子的便宜。我那时就知道她不是个简单女人。”
这话东兜西转，传到了书香的耳朵里，她呵呵一笑，转念之间又有几分心慌，或许有一天，她们会翻到太平间公主的那一章，白虎克夫的那一章，翻到又如何？日子不是一个人过吗？兔年就要远去，明年是龙年，据说龙年翻江倒海，飞沙走石，再大的难也只能独自前行。
（发表在《世界日报》小说世界专栏2023年7月7日至7月15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