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第249期。原公众号文章由陈瑞琳编辑,舒怡然编发。)
佛罗里达盛产桔子。叶水清家院子里的桔子树,一到春天就挂果了,沉甸甸的喜悦,坠满了油绿的枝头。那桔子树很奇特,一边开花一边结果,一边是金黄耀眼的果,一边是晶莹玲珑的花。水清利用家里的客房,布置了一个简易佛堂。佛堂入乡随俗,没有香雾缭绕,佛像前供了清水、鲜花和桔子。
几个志同道合的修佛者,每个周日下午都会来礼佛。水清曾对众人说过,疫情期间,尽量别聚,拜佛可以在网上拜。好友顾摇琴在电话里急问水清:“我能见你一面吗?都戴口罩,保持6英尺的社交距离。”
摇琴进了门,虔诚跪地,对佛像行了大礼后,起身对水清说:“拜佛后应该断烦恼,知道善恶都有果报,为什么我心充满了仇恨,你看我的手!”
摇琴的左手的中指和食指包了创可贴。水清忙问:“谁伤了你?”
说起来荒谬可笑,大选过后,摇琴恨透了某个政坛大咖,竟然扎小人,结果太急太狠,扎了自己一手的血。
水清忙说:“有些人来自魔界,我们凡人肉胎不是对手。扎小人,做巫蛊娃娃,反噬的力量会很大,千万别乱来!”
摇琴说:“我中魔了吗?多年前,我怀着孩子,前夫在外面乱搞,我恨透了他,在心里咒他不得好死,但从来就没有扎过他的纸人。”
摇琴声音冒着浓烟:“你是我的灵魂导师,帮帮我吧!”
这是个动荡分裂的乱世。先是一场瘟疫席卷了全球,然后是一场大选搞乱了人心,国家伤痕累累,多少灵魂遭受撕裂的痛苦。摇琴得了“大选焦虑症”,她胸闷、心悸、浑身颤抖、眼前有诡异的黑影,黑影一直跟着她。她说:“来美国20年了,从来没有遭遇过这样的选举。”
水清说:“你要控制情绪,不能陷入政治纷争!你看看,美国是三权分立,立法、行政、司法彼此互相制衡,就算你讨厌的人当了总统,他也没有绝对权利。而媒体就知道煽动选民情绪,因为他们要流量,要美元!”
水清循循善诱,耐心引导摇琴,摇琴依然愁眉苦脸,她说:“我祈求菩萨保佑,病毒早点滚蛋,我要回家!跟爸妈在一起,不想回美国了!”
水清说:“美国已是我们的家,你回国后还是要回来的。”
摇琴说:“你喜欢美国,因为你和老公感情好,愿意在这里安居乐业。我一个人过,女儿就快大学毕业了,对这片土地失望透了,不再留恋。”
摇琴羡慕水清家庭幸福,水清和先生还是初恋。先生陆东海高大帅气,头发黑亮,给人第一印象是气宇轩昂,眉眼间自带几分冷傲的贵族气息。但是一旦跟人熟了,便有了亲和感,幽默诙谐,谈笑风声。在摇琴看来,水清在千山万水之后,还能与初恋修成正果,那便是爱情的传奇。但是摇琴不知道,这传奇后面的腥风血雨,也是把人伤得面目全非,一言难尽。
细细碎碎的光,透过百叶窗,与幽幽的桔香交融在一起,水清隐约听见窗外风吹桔树的沙响声,那是时光深处的声音。多少年前,她也曾听过这样的声音。在校园的桔子树下,她还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女。水清知道,那是她最美的时间段,白皙透粉的肌肤,不涂脂抹粉也依然明媚动人;身段是修长的,玲珑有致,像曼妙的诗,就算随意披一块旧布,也撑得出婀娜多姿。
当然,初恋是一首歌,美好纯净,多少缱绻浪漫和诗情画意。水清记得,二十二年前的春天,大学校园的桔子树开花了,一树轻盈雪白的繁花,花香袭人,东海把一朵桔花插在她的发梢说,你就是我的新娘。眨眼又到了秋天,青绿繁茂的树枝,挂满了丰盈饱满的果子,生命的娇艳和诱惑,桔子的果香肆无忌惮在空气里荡漾。他把一颗桔子放在她的手上说:“很多年后,把我们的孩子带到这里看看,爸爸妈妈就是在这棵桔树下发誓,要相爱一生。”
水清没料到,桔子树下的誓言没扛得住风霜雨雪。两人因为讨论寒假回谁的父母家,争执不下,吵翻了。东海认为,暑假去见了你的父母,这次应该去看我父母。但是水清认为春节隆重,她应该留在父母身边。一个帅哥,一个美女,两人内心都有些小骄傲。水清赌气呆在宿舍里,不想见东海。水清同宿舍的林欢说:“他不陪你过春节,说明对你没诚意,现在都这样,结了婚还不知怎样摔摆你。你长得这么美,追你的男孩不要太多。”
水清听进去了。林欢生得古色古香,唇红齿白,淡淡的烟眉,细长的风眼,眼尾处悄悄上翘,只是身体圆滚滚的像桔子,跟东方情调的小脸不太匹配。林欢是个随和谦让的女孩,跟任何人都能和睦共处,但不爱扎堆,常见她独来独往,同学都在传说她是某市长的女儿。
那个春节,水清与东海各回各的家,谁也不肯先低头。再后来,是毕业实习,水清去了故乡的一家集团公司,那是父母安排的。父母不太喜欢东海,觉得长得好看的男人,花心,靠不住。集团公司在郊区,离水清的家远,父母有意让一个叫童华的年轻男子接她下班。童华是个医生,也曾是母亲的学生,他业务精强,而且忠厚老实。
童华对水清爱慕且关怀,水清能够感受到。但她下意识还是盼着东海回头求和,从同学那里得知,本来在老家实习的东海,突然去了上海。她心如乱麻,像冬日黄昏的风中摇曳的一排红灯笼。想给东海去一封电子邮件,信都快写好了,童华打来电话请她去看画展。她一下就把信删掉了,她想对东海说:“你骄傲什么,有人对我好!”
她很快成为童华的女友,毕业后回到故乡,顺理成章步入婚姻的殿堂。她在婚前一周还想给东海挂个电话,犹豫了半晌,还是算了。过去写的一章,应该坚决翻篇,何苦优柔寡断,让旧日的尘灰纷纷扬扬。
水清二十四岁就当了母亲,双方的父母都帮她看孩子。她在“幸福”的城堡里,享受理所当然的天伦之乐。但是记忆没有放过她,在某个温馨平和的时刻,刹那间天遥水远,往事如潮水呼啸而来。初恋的青涩和悲欢,月光与阳光重叠,桔子树下的流光碎影,跟某段熟悉的音乐交错,固执地落在眼前和耳边。她忍不住回看自己,如果当时不任性,主动跟东海求和,或许历史会重写?东海诙谐有趣,走在路上编一个段子,就让她笑得直不起腰,生活中随时都抓得出乐子。再说东海长得帅气明朗,能踢足球,能演话剧,演《雷雨》里的鲁大海,吸引了一群女粉丝。她不理他了,给了多少人机会?
年来岁去,重复单调的时光里,童华在她的眼睛里愈发木讷死板。他工作很忙,常加班,婚前追她的激情早消散在枯燥平凡的日夜里。她想他陪着听听音乐,不到两分钟他便被音乐催眠了,打着呼噜,昏昏沉沉睡去。他总是说,累,工作压力山大。
大学毕业十周年,有热情的同学呼朋唤友,搞了一场同学会。水清和东海见面了,激动之后是呆若木鸡,林欢居然成了东海的妻子!水清立在原地,周围全是呼啸的风,风中传来林欢的声音:“不陪你过春节的人,以后会对你好吗?”
水清伤心失落,鼻子眼睛里的硝烟,根本不想掩饰。迎着水清震怒的眼神,林欢倒是落落大方,坦率微笑对她解释:“大学毕业后,我们都在上海工作,而你在老家早已结婚生子!
林欢和东海结婚后,很快移民到了美国,定居在佛罗里达的迈阿密。水清后来才知道,因为林欢娘家的权势,林欢哥哥很早就在美国发展。在林欢哥哥的照拂下,夫妻二人在迈阿密经营一家医疗器材公司,产品直接销往中国,生意兴隆,财通四海,东海频繁往返中美两地。有年中秋,他恰好因公务在水清的城市,打电话问她,要不见见面,喝个茶?
水清没想到这茶喝得山高水长,记忆的倒影和现实的身影在迷乱中重叠,在爱怨中纠缠不休。
他说:“你的影子总是在我眼前晃动,每次一看见桔子就会想起你,偏偏佛罗里达到处是桔子。”
她说:“是的,桔子,每次看见桔子就会想起你说过的话,我当年年轻任性,心里有气,却一直盼着你来找我。”
“回家?她从来就没告诉我!我是后来才知道,你们两人都在上海,你在上海的工作是她帮的忙吧?”
东海没有吭声,算是默应了。他后来给她发短信:“追忆已惘然,多少失落惆怅。”她回他:“当时轻别意中人,山长水远知何处。” 年少时的浪漫和诗情画意又回来了。她知道他的无可奈何,林欢并不是她心中理想的妻子。当初娶林欢,一是水清已经嫁人,让他心灰,二是林欢对他殷勤关怀,体贴入微,还动用娘家的关系帮他母亲接到上海治病。东海的母亲与林欢一见如故,就当是自己的女儿。东海在婚前忧郁沉闷,一言不发。当妈的一直在旁边敲打:“你要感恩知足,林欢是你的福报,错过了这样的好姑娘,这辈子就暗了。你如果对我还有孝心,就一心一意将她娶进家门。”
林欢是用真诚拥抱东海和东海的家人,她早知道东海的心中住了一个人,但她愿意去包容和接受,她看起来从容静心,悠闲淡定,至少表面上是这样的。只是命运的风水时刻都在变化中,移民到了美国,林欢在美国人的圈子里颇受欢迎,好多美国男人对林欢大加赞赏,称她是神秘的东方美人,再加上事业成功,林欢变得傲慢神气,对东海颐指气使。东海看在孩子和公司的份上,没有跟林欢计较。林欢见东海不理不睬的模样,年少时就压抑的委屈一阵一阵翻滚。她好几次借机爆发,东海扭头就逃,根本不解释。他如果闹一下,吵一下,反是好事情,但他愈安静,林欢愈郁闷。
水清和东海久别重逢,林欢浮想联翩,二人肯定会衍生出故事,但她没有证据,也不想去找证据,她赌定东海看重事业和家,离不开她。总之,水清和东海还算理智,孩子正在成长,需要父母的保护,家庭的完整。东海每次回国都与水清相约,时间久了,旧情汹涌澎湃,想管也管不住,干脆放任自流。但水清也清楚,阴暗潮湿的蔓藤植物,牵牵挂挂,开了花,见不得阳光。人沉在情海中,头昏了,眼花了,自己的社会角色也丢了。钢琴老师的电话让水清从缠绵中惊醒。女儿晓佳上完了钢琴课,水清居然忘了去接人!她口不择言告诉老师,我的车坏了。老师好奇地问,你的车在两周内坏了三次?
女儿晓佳刚满十一岁,她眼睛里涌动出成人的世故和不屑一顾。她在车上对母亲冷笑道,我早知道你的秘密,你每次从外面回来,眼睛那个亮,脸上闪闪发光,跟通了高压电似的,可惜老爸呆蠢。不过您放心,我不当泄密者。女儿晓佳是个人精,她七岁的时候,看母亲劝表姨不要离婚,便对水清说,妈,您别瞎劝了,她在外面有相好的,那相好的是艾叔叔。水清忙呵斥她胡说八道。艾叔叔是水清家的邻居,怎么可能?可是后来的故事情节果然如晓佳所料。水清问她,你怎么知道?晓佳说,看他们对瞧的眼神就知道。
还有一件事让水清震惊。母女二人看侦探电影,案发现场在豪华邮轮上,一贵妇人被人刺杀,陈尸甲板,电影里的众人都怀疑是女人的男友干的,因为亲友们目睹他们吵了架。小佳对母亲说,不是她男友干的,若是男友杀人,应该把尸体抛入大海,是贵妇人的儿子干的,他想他老妈的钱,如果抛尸就是失踪,没法子继承财产。水清说,你才九岁,怎么知道失踪和继承权的关联?小佳说,我好像在梦里看过。水清有个姑婆会算命,会看风水,她对水清说过,你女儿是个老小孩,转世投胎快,所以前世的记忆和智慧还留了大半。一般人在投胎前都混混沌沌,出生后是一张白纸,只能从零开始。
水清不太相信前世轮回,但她知道什么都瞒不过晓佳。那日她握着方向盘的手在发抖,牙齿沾挂在嘴唇上,滑不下来,眼睛呆视前方,她甚至不敢看晓佳一眼。她有把柄握在晓佳手上,那就由不得自己了。从今往后,晓佳的要求她必须满足,迪斯尼城堡玩具、定制的蓝宝石手镯,去非洲看狮子,去纽约参加钢琴大师培训…,如果爸爸反对,晓佳只需要给当妈的一个眼色。当妈的要去外面活动,女儿也会帮她放哨打掩护。
世间万物都讲究一个度,水清的先生很快知道了水清的秘密,这个忠厚老实的男人,无法接受背叛,冷眉冷眼要求离婚。水清端庄贤淑的形象在一夜之间灰灭了。嘲讽幻化成黄昏的乌鸦,从四面八方向她涌来,世界突然黑暗无光,寸草不生,让她无法前行。而父母的怨和责骂砸碎了水清最后的尊严。水清仰头一笑说:“已经黑到底了,没什么,离婚就离婚。”
母亲跺脚说:“你还真想离婚啊,你当那个浪荡子会要你?你回家向童华好好认错,童华会原谅你的。他答应过我了。”
四面楚歌的孤立和窘迫,只有一个人陪水清,那就是始作俑者东海。水清最初以为他会逃之夭夭,他不爱妻子,但他看重事业和家。水清没想到他勇敢留下来。那个黄昏,他把她约到大学的校园,他说:“你看桔子树还在结果。”
他摘一颗桔子放在她的手上说:“这里的桔子变了,不必放在心上,我带你去佛罗里达,那里的桔子树冬天开花,春天结果,跟这里不一样,你愿意重新来过吗?”
她的眼睛一阵亮,一阵暗。她在黑暗的森林里迷了路,前面有光,前面也有陷阱。她知道他的公司在迈阿密,但是他的妻儿也在迈阿密。她想问他,我去迈阿密干什么?但什么也没说,默然无声,听他讲迈阿密的一段传奇。100多年前,迈阿密还是个长满桔子树的小村庄,一个叫茱莉亚的农家女,盼望铁路能通到迈阿密,日晒雨淋种植出来的桔子,能运到北边的城市。她写信给当时的铁路大亨,大亨觉得迈阿密什么都没有,只有桔子,犯不着为它修铁路。可是老天偏要帮迈阿密。那年冬天,北极寒风呼啸而来,冻坏了佛罗里达大片的桔子树,偏偏没伤着迈阿密。迈阿密桔子成了供应商的救命稻草。铁路加班加点修到了迈阿密,有了铁路的迈阿密不再是从前的迈阿密,几度转身,成了美国南方最繁华的都市。
东海对水清说:“如今人们提起迈阿密,会想起椰树、海滩、游艇、明星豪宅......但是迈阿密郊外的桔子树总是让我想起你。”
他的满怀真诚和甜言蜜语,让她决心去美国。国内亲离众叛,远行是最好的选择。她开始浮想联翩:既然迈阿密有一段传奇,或许自己也有一段传奇。他把她安置在迈阿密西北的一座小城,离迈阿密有一个小时的车程。那年水清已经36了,先是以学生的身份在学校读书,然后去他客户的公司上班。水清从小天资聪颖,英文和工作都上手很快。人在异乡,她孤苦无依,早把东海当成了亲人,两个人继续情意绵绵。这事很快被林欢知道,在当地华人的中秋联欢会上,林欢突然现身,林欢身边的女人用最恶毒的语言攻击她:“你这个不要脸的烂小三,给老公戴绿帽,自己的娃扔了,跑来美国抢别人的老公和娃。”
水清被连环炮震得神魂四分五裂,身体外焦内酥。她没有倒下,选择反击,她怒视着林欢喊:“这世上最可耻的不是小三,而是抢闺蜜男人的心机女,你当初挑拨离间毁了我的初恋,你在宿舍楼道口对他瞎编什么?你以为这世间没有因果报应?”
所谓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两个人都伤得痛不欲生。对于水清,这是第二次受辱,比第一次更鲜血淋漓。她选择了离开,去佛罗里达的Jacksonville重新开始。她没有想到的是东海依然对她不离不弃,愿意跟她共渡余生。众人看东海,他付出的代价相当惨烈,净身出户离婚,并且失去了儿子。水清后来才知道,东海这些年暗渡陈仓,在中美两地都打了些埋伏。林欢身心俱伤,恰逢母亲病重,干脆卖了公司,带着儿子海归了。
水清三人的段子,在大学同学群里闹得沸沸扬扬,说东海有本事,把两个女同学搞成一妻一妾,但是妻容不了妾,故难享齐人之福;还说水清很传奇,从初恋到小三再到扶正。总之,这三个人的狗血故事,其中恩怨纠缠不休,一路跌宕起伏。水清和林欢选择眼不见为净,先后退了群。东海倒是心宽豁达,继续留在群里任凭风吹雨打。
水清嫁给东海的那一年,在院子里种了一棵桔子树,祈愿桔子树下的誓言能重新启程。初婚的日子安详宁静,水清很快怀孕了,去医院检查,是个男孩。两个人都满心欢喜,虽然不是初为人父人母,但这个儿子有不一样的意义和使命。窗外的桔子树欣欣向荣,一树橙亮的果子,全是幸福和希望。东海说,等孩子长大了,我们要带他回国,去看校园的桔子树,告诉他爸爸妈妈的爱情传奇。
水清以为苦尽甘来,未来美好明亮。她高龄产子,完全是在拼命,好在平安生下了儿子。儿子的小名叫orange, 就是桔子的意思。orange可爱极了,粉嘟嘟的脸,洋娃娃一样的大眼睛,不管见了谁,都绽开天使般的笑颜。那夜orange喝饱了奶,乖乖地进入了梦乡。但是第二天再没有睁开眼睛。医生的诊断是婴儿猝死症(SIDS),也称“摇篮死”。
摇琴一直羡慕水清,在摇琴看来,能把初恋修成“正果”的人,都是得到了上天的恩赐。就在这天,当她因“大选综合症”而焦虑恐惧时,水清向她展示了这“正果”的背后,滚动着多少惊天动地的伤痛。
水清对摇琴说:“orange还没过一岁的生日,就跟这个世界道别了。我从来没见过东海嚎啕大哭过,但他乐观豁达,很快走出来,而我得了一年的忧郁症。”
水清说:“悲苦到了极点,我一滴泪都没有,那年东海跟人合伙办房地产公司,业务拓展不顺,回到家里还要面对我一张死人脸。幸好我遇见了莲姐,她家有佛堂,我去她家礼佛听经,很多事情想通了,人变得开朗明事。后来莲姐跟随先生搬迁到休斯顿,临行前把家中的佛像赠送给了我,我在家设了个小佛堂,有佛缘的朋友越来越多。”
摇琴说:“我信佛拜佛,家里天天放佛音禅乐,我先前打坐时,内心平安喜乐。但是一场总统竞选,让我充满了怨恨和焦虑。”
水清笑道:“你念佛功夫还没到家,没有伏住烦恼,要彻底放下才有清净心。”
大选过后,疫情依然严重,从事房地产的东海忙得四脚朝天。许多北方蓝州(民主党)纷纷迁移到南方红州(共和党),东海所在的地区,潮水般涌来的北方看房人,不讲价,不挑剔,看中了就下单,有时候人都没飞过来,在网上看图就成交。
东海回家对水清说:“一场社会动乱,搅乱了每个人的风水,有人嚎啕大哭,有人喜笑颜开,皮特(合伙人)笑疯了,过去好多卖不出去的烂房子现在都有人抢。对了,上次你说有个朋友想卖房,她名字挺有意思,叫落雨还是落雪?”
水清说:“罗雪现在没心思卖房,她刚刚失去了先生。”
水清说:“不是,大选之夜,罗雪夫妇跟女儿政见不合,大吵之后,她先生高血压和心脏病一起复发,送到医院已经不行了。”
紧张的忙碌中,水清和东海都和前任保持着联系,毕竟有共同的孩子,与生俱来的血缘纽带,无法切割。日子久了,水清发现,东海似乎对林欢心怀内疚,或许是思念国内的儿子?好几次,水清看见东海接了林欢的电话后,沉下脸,点了一根烟,独自一人走到后院,寂寞的背影被月光拉长了,孤独伤感,她的目光追着他的背影,一起融入黑夜的凄凉。
午夜梦回时,水清也会想起童华,他有什么错吗?他曾对她付出全部的爱。两个人离婚了,他依然无怨无悔照顾她的父母。她的故乡疫情加重,突然封城,朋友圈有亲戚发视频,她看得心颤,深更半夜排队查核酸,捅鼻子。他陪在两个老人身边,送衣递水。她无法想象,如果没有他,她人在海外,回国无望的日子,会是怎样的惶恐不安。一种复杂微妙的感伤,起伏在她心的幽暗深处,晦涩而倦怠,她只能叹一声气,谁也无法摆脱宿命。
城市公园里,桔子艺术节开幕了,画满桔子的彩旗迎风招展,桔子形状的气球飘在空中。桔子树下人声鼎沸,乐鼓声喧天,展台前有桔子果汁和桔子蛋糕,免费的样品随便吃。水清和东海看见一个橘红色长发女孩在唱歌,她的头上戴了桔子花冠,一群打扮成桔子一样的小朋友在为她伴舞。不远处是露天艺术展,一个个橙红色的帐篷,像巨人吃的的桔子,帐篷里的艺术品琳琅满目,都跟桔子有关:桔子水晶杯、桔子油画、桔子布娃娃、桔瓣花瓶……
东海说,他一直以为佛罗里达的桔子冬天开花,春天结果,想不到自己错了。水清出神地盯着一对晶莹的酒杯,东海顺着她的目光落到酒杯上的画,画是一树金黄的桔子,树下一对情侣牵手相依。
东海说:“桔子树下的爱情,天涯海角都在,买下吧。”
东海正说着,手机微信“咚”地一声响,他低头一看,是林欢的信息。东海下意识地转身而去,走到一棵椰子树下。林欢告诉东海,你爸突然脑梗中风,前天进了医院,你妈不敢告诉你,说告诉了没用,你光急又解决不了问题,疫情期间回国可能吗?林欢还说,放心,你爸是我儿子的爷爷,我不会不管的。
水清的目光一直追着东海。椰子树的暗影落在东海的脸上,前一分钟还红光满面,突然间就愁了眉,锁了眼,内心似有莫大的无奈。水清已经知道是谁的电话。她没有询问,只是柔声低问:“家里还好吗?”东海仰了仰头,费力挤出一个苦笑:“还行,没事的。” 只是他眼睛里涌动的悲痛和内疚,在阳光下历历刺目,也刺心。
他不明说,水清绝不追问。她转过身去,抬头远望,正好看见一艘奢华游艇,向桔子树的小帆船慢慢靠拢,游艇上的公子小姐,拿起手机对桔子树拍个不停。大海是公平的,既容纳富人的游艇,也欢迎穷人的小船,穷人和富人共享乐趣,这就是美国。如果不是美国,桔子树下的爱情也没有续集,只是这续集后面的风风雨雨自己扛着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