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第336期,2023/08/14。原公众号文章由一楠编辑,应帆编发。)
好吧,风
唐 简
(好吧,风就在小雨刚过的初夏早晨潜入曼哈顿26号联邦大楼临街的一间庭审室,将整个地方笼罩在无形的难以察觉的气浪中。)
女人坐在当事人席位上,语无伦次、乱七八糟的低声祈求毫无遗漏地传到了我这里:“主啊,观世音菩萨,老天爷啊,可一定要保佑我!还有大伟和老妈,千万千万……”
这是一间气派的庭审室,一个由法律秩序、现代建筑搭配高科技构建而来的不错的玩意儿,每年与二三十间相似的庭审室、五十来位移民法官共同承载五六千个案件的审理——百分之七十是政治庇护,当然,功能之一是用来震慑那些个降低自我,图求分外之物的灵魂。人类追名逐利,世风日下,在堕落与坚守真、善之间摇摆,难能可贵的是还能把文明推进到眼下的程度。
女人坐在那,穿着打扮、上庭的情形同半年前截然不同:低领口T恤、牛仔裤,对比此刻的白衬衣、黑裤子;挤在三十几个来自世界各地的男男女女中,等着被金发女法官轮流叫上来简陈及确认案件性质的小庭,对比此次单独审理其案件、时长从一个小时到几个小时不等的大庭。唯有那慌慌张张、心里没底的样子一丝不变。女人坐立不安,白衬衣、黑裤子似乎在向法官的白衬衣、黑袍发出卑微的和声,潮润的额头、茫然的眼神、搁在膝头上紧扣的手,近乎残忍地背叛了黑、白代表的庄重与体统,外加一丝自觉藏无可藏正做着不光彩之事的羞惭,使她的境地犹如一个平庸的老妇在寒风中被突然剥去衣裳,全身寸寸的松弛和瑟缩分毫毕现。
(风这时慢慢如漩涡般环涌,带动室内的气流隐隐滚动,不过无人留意。)
女人犹自念叨着,“保佑我啊,主!可要保佑我别在最后关头掉链子!一定要保佑我,因为我儿子在等着我拿到身份,因为我好接他来纽约!儿子,妈妈拿到身份我们就不用发愁了!唉,大伟,我拿不拿得到呢,如果你地下有灵的话,千万保佑我拿到啊,因为李先生,就是那个李先生,他说我可以拿到的……”
时间到了。坐在女人右边的律师和左边的翻译不约而同伸出手碰她的手肘,暗示她站起身,同时起立的还有另一侧来自国土安全局的政府律师——被几乎所有的当事人称为检控官的,听声音悦耳的金发女法官简要宣讲法律责任和法庭审案程序的规则,然后女人举右手宣誓,保证所说的一切都将是真话。整个审理过程中,矮个子翻译职责所在,吭哧吭哧地开始翻译每个人的讲话,从英文翻成中文,或从中文翻成英文,做同声传译或交替传译,一直到结束。
众人坐下后,法官打开录音设施,从核对当事人的姓名开始审案。
“当事人,你的全名叫什么?”法官问,上下打量了女人几眼,似有赞赏女人着装之意。
“肖柯兰。”女人小声说,一边侧身用眼角的余光搜寻坐在庭审室最后一排戴眼镜的亚裔男人。
“请注意,肖女士,这位绅士是你的律师吗?”法官翻了翻面前的律师代表授权表,朝女人右边的光头白种男人看了一眼。
“是的。”女人回答。
“请告诉我他的名字。”
“我,我不知道,因为我叫他Z博士,就是Z那个什么。”
“是这个吗,你的律师姓Zielinski?”
“好像是,是Z那个吗?”
“好吧。Zielinski先生,”法官看向律师,“肖女士是你的客户吗?”
律师说是的,不过是昨天下午才见到的肖女士。
法官说好吧,在表格上打了勾,接受了女人确认眼前的光头男人是她的律师,却叫不出律师名字的事实。
接下来,直接询问环节,女人的律师问她对她有利的问题,但不是引导性的问题,诸如女人为什么来美国,怎样来到的美国,是否在别的国家申请过政治庇护,被原工作单位鞍山某百货公司开除的原因,被开除后具体做了些什么,是否想回到中国等等,在得到答案后顺藤摸瓜、剥茧抽丝展开询问,为什么被开除了什么都没做,为什么没有渠道寻求公正,为什么害怕回中国,具体发生了什么,等等等等。光头俨然经验老道,不知干了多少临时磨枪上阵的买卖。女人头一天仅被培训过三十来分钟,更显然不懂光头干得有多漂亮,对他信任不足,被问来问去之下,细声细气颠三倒四地作出了回应。法官一一听着,对模糊不清之处平和地提出疑问,女人就某些点的有关细节换了几次说法,法官或是点头,或是指出来请女人说明,或是说继续,直到得到合情合理的解释。
该过程中,黑人男检控官埋头奋笔疾书,在黄底绿横条的草稿本上写下了若干条笔记。
轮到检控官进行盘诘性的交叉询问时,此君清清嗓站起来,说女人是个蹩脚的证人,除了其证词前言不搭后语,还存在别的问题,而第一个把柄就是“Z博士”。
“你怎么可能不知道你律师的名字?”检控官问,一面晃晃手中的笔记。
“呃……”
“什么?”
女人“他他他”,又“我我我”,分辨说她脑子不好,记不住律师的名字,只记得他叫Z博士。
“他到底是不是你的律师?为什么你的庇护申请表第九页上没有律师的名字?”一分钟后检控官又问,一副力证不经律师签名的申请都有猫腻的样子。
翻译磕磕巴巴,广东人口音浓厚,语速明显低于他人——男低音像狗熊在喘,频频地“这个”“那个”“嗯嗯”“啊啊”。
亚裔男人端坐在后排,静默疏离得如雕像一般。
金头发的女法官不动声色,但是在检控官第三次诘问女人时也发话道:“肖女士,请说明。”
女人“这”“这”了两声,偏过头瞥了瞥后排的亚裔男人,说当时是为了省钱,找朋友帮忙填写的申请,只是昨天下午朋友才帮她请了这个律师来上庭。
法官翻翻女人的申请,埋头低声自言自语:“那么,是唐人街的移民服务社帮你填写的申请啰,嗯,很奇怪么!”
女人不吭声。
检控官见状,来了劲儿:“肯定是这样,法官大人,这些钻法律空子的移民服务社最可恶,最主要是这些服务社经手的庇护案件绝大部分都不真实,都是编造的!”
法官听了,当头泼下一瓢冷水:“得了,审案程序才刚开始,不宜过早下结论。”
见检控官一愣,法官解释说她这是秉持法律的公正,法律要求她秉公执法。
检控官没仰着法官的鼻息,没过多久又对着干似地纠缠起同一个问题:“怎么能保证凡是牵涉到移民服务社的,就一定没有问题,至少也值得审查!当年罗伯特·包吉思,或者社会上谑称的‘包爵士’,他的名头可是太响了,每个中国来的偷渡客都知道他,他的手下不也有类似的移民服务社吗,结果怎样呢?”
此言一出,女人一脸惶恐,眼睛盯着光头律师求救,光头还没来得及反应,法官发话了:“政府律师,‘包爵士’和他的中国太太串通蛇头从中国批量走私人口来美,炮制7000个假庇护申请的大要案性质天差地别,而且已经过去了十多年,同当下的案子毫无可比性。请注意措辞严谨。”
此君还待再说,法官打断道:“够了,请往下就别的方面进行提问。”
女人暂时得救,不容易,在鼻尖上细密的汗水就要汇聚成滴,脸上还残留着意外的救援带来的惊愕之时,昏昏糊糊胆战心惊地进入了下一轮考验。
检控官恨恨地抛出了第二招,咄咄逼人地指出女人证词中互相矛盾的地方,纠住每一处不一致不放,反复强调,连珠炮般再三再四变着方法逼问,翻过来倒过去足足折腾了四五十分钟。“狗熊”翻译总是慢个半拍,翻译两句,漏几个字,有时还卡壳,连“嗯”几声“嗯”不出什么——这位老兄吃准了只要当事人和当事人的律师不提出对他的抗议法官便认定他的活儿干得OKAY,但传达给女人的信息足以使她惊惧失常,魂飞天外。女人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眼泪在眼圈里打转,一个劲儿结结巴巴地说她脑子笨,记性不好,人一紧张起来就会说错话,低声下气地请求检控官原谅她的口误。
“是吗?是这样吗?这个说法还真便宜。”检控官语带嘲讽。
女人说是,她是基督徒,怎么会撒谎!
(风加快了滚动,门被吹得“吱呀”的一响。唉,何苦呢,女人!)
“后排的那位先生,请关上门。谢谢。”法官冲亚裔男人说。
男人遵命关上了庭审室的门。
检控官继而撇撇嘴角:“肖女士,你难道不懂你在法庭上的每一句话都是证词,与其说你如此的不得体,不如说你如此的藐视美国法律,把整件事情当作儿戏?!”
女人不得半分的要领,万分狼狈,光头面露难色似不便得罪检控官,幸而法官插话道:“政府律师,请注意措辞,法庭不想节外生枝,没必要无端牵扯种族歧视的敏感话题。此外,法庭认为这几个点细节上的不一致,法庭先前已经质疑过当事人,当事人已经澄清。请继续。”
检控官一听,反问法官是不是在指控他种族歧视,甚至,是不是歧视他的肤色。
法官义正言辞道:“行了,你心知肚明我的话并无此意,我无需辩解。若你认为你应当做你分内的事,请继续。”
检控官虽不乐意,已不便狂轰乱炸。
稍顿了顿,此君盯住女人说,“既然这样,既然你宣称你是虔诚的基督徒,那么关于撒谎,《圣经》箴言19:9怎么说?”
(哈,有点儿意思!)
女人正在诚惶诚恐之际,还没从刚才的一番打击中恢复过来,光头律师举起了手。法官问其缘故,光头说反对,说即便是再虔诚的基督徒,怎么可能背下《圣经》中所有的箴言,检控官当即慷慨激昂、正义凛然地驳斥,法官听罢,对女人说:“肖女士,恐怕你得回答这个问题。”
女人总算在空当中得到了喘息的机会,兀自一副生怕被逮住弊病的神情,犹犹疑疑地说:“讲假话的人,呃,最终会受到惩罚,讲假话的人最终逃不过,呃,被消灭。”
检控官睁大了眼睛,显然没料到,眉头拧在了一起:“咳,基本上是这样,但准确说来应该是:作假见证的必不免受罚,口吐谎言的必定灭亡。”
法官说这同内容的翻译有关,两者意思实则相差无几。
检控官不甘心地进一步问:“那么,说来听听,上帝对撒谎者的态度是怎样的?”
女人想了想:“我,呃,不记得是哪一条箴言,但是神说,不喜欢说谎话的人,喜欢做事老老实实的人。”
(风变得轻柔,似悄然行在水面一般。嗯,女人,你也算用心了,这一句是箴言12:22:说谎言的嘴为耶和华所憎恶;行事诚实的,为祂所喜悦。)
至此,在拷问女人《圣经》的内容上,检控官偃旗息鼓。
第三招,此男用他又大又厚实的黑手来来回回翻女人的档案,这一秒是缺失重要的证据材料,比如光头律师提及的女人母亲的来信,之后在第八秒发现信原来是在档案的第二十五页到第二十九页,另一秒是女人的户口本原件应该提供给国土安全局用以核实真伪,而不是法庭,随之发现女人在口供里解释说原件被百货公司扣押,最后提高声音问了个明摆着的是个基督徒都懂得其关窍的问题:“为什么有两份受洗证?”
(哈,来了!)
女人“唉呀”了一声,被猛抽一记,下意识扭头去看亚裔男人,圆张的嘴凝固了毫无防备无处可逃的惊惶。男人一动不动,眼镜片映出盏盏圆形吸顶灯投射的星罗的光点。
好吧,这个图小利却遭到天性和自身局限出卖的女人,这个把自己逼到如此境地的不自由的灵魂,我对她的一切,包括她脑子里的一切的一切,了如指掌。
女人的三维世界此时正土崩瓦解:老公大伟被飞来的越野车撞倒和碾过的尸体在雨夜汩汩地冒着血,一声猫叫似的徒劳的惨呼在喉咙里卡住时也卡断了其生命的发条;老妈和儿子缩在潮湿狭小的地下公寓吃着永远一个样的粉条炖猪肉,两张“吧嗒”“吧嗒”响的嘴说得最多的永远是“乖孙孙吃胖点儿你妈就来了”,“我吃胖点儿我妈就来接我啰”;百货公司老板阴沉得像是泛出霉味的血红的眼睛逐渐放大成户口本上印着“开除”的红章,两只肥手一手从裤裆里掏出那玩意儿一手揪住惊慌失措试图挣脱的女人;海上颠簸三十多天,两拨蛇头带工交接“人货”时由于风浪太大女人的朋友落在大船和小船之间不幸被夹死,女人吓得不敢从大船跳下,被人抛向小船给接住后全身筛糠似地抖……过去和现在、鞍山和纽约被时间和距离不可思议地分隔开,连接的桥梁是回想过多后分不清真假的记忆;即便如此,如幻如影的恍惚中,女人的记忆正一片片撕裂,碎成千点万点,飞向宇宙的虚空,挟着女人的灵魂漫游,最后在某个点归结成一丝悔意。为什么要来美国,可恨这个大姐那个大哥跟她说的搞个身份没什么难的,只管大着胆子老了脸就成,证据材料什么的不在话下,出钱就能搞定,每年都有上万的人从中国来到美国申请政治庇护,鞍山地区就有不下几十个人,大部分都是偷渡来的,这条路蛇头早就走通了,搞到身份就能挣钱养家了,这可是比在老家找不到工作强老多,大姐说别人都行,她也行的,大哥说大妹子咬咬牙,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多花点钱去找唐人街的李先生就行……
“观世音菩萨,老天爷,主啊,我撒谎了,”女人内心的声音随风飘来,“但是牧师说:‘是美国政府要求提供这些材料的,所以是美国政府要你撒谎,上帝会明白的,上帝还会爱你!’,但是主啊,但是牧师说得对不对呢,但是您会不会庇佑我呢……”
女人还在缠夹不清地祷告和“忏悔”,检控官已经开始了进一步追击,声音里不乏得意:“请注意,肖女士,为什么会有两份受洗证?”
女人无助地再次扭头去看亚裔男人,还来不及捕捉反光的镜片后男人的目光,检控官又催开了:“请回答问题!”
光头律师碰了下女人的手肘,女人转回头,苍白的脸上目光散乱。
法官冲男人说:“那位先生,请你离开法庭,以免肖女士不断回头去看你。”
“呵呵,对不起!我这就离开。”男人回应,站起身朝法官点点头,瞥了一眼肩旁微微抖颤的女人。
“狗熊”仍然噪音不断,走走停停。
检控官像一台实干的机器,在设计的运动轨道里满足地无休止地来回运转,劲头十足地重复了他的问题。
“我,我,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两份受洗证交上去。”女人看样子要哭了。
“你自己的案件,你怎么会不知道!”“机器”轰隆隆的声音说。
“我……我明明拿给李先生的时候问他用哪一份的,我让他只用一份的。”
“李先生是谁,你的律师吗?”
“李先生就是刚才在这里的那个男的。”说到这,女人吐吐舌头,继而补救道,“呃,李先生,他,是我的,呃,男朋友。”
“机器”逮着了机会:“男朋友?这么说,你的政治庇护是你男朋友替你打造的?”
女人矢口否认:“当然不是!他,他只是帮我做翻译,因为我不懂英语,他帮我做翻译的,因为他让我不要害怕,他说不要怕的……”
(风卷土而来,排山倒海般席卷过每个角落。)
众人尽皆感到了风的威力,女人打了个冷颤,法官“咦”的一声,“狗熊”揉了揉眼睛,光头前后左右瞅了瞅,检控官使劲甩了甩头。
很快,检控官回过神,又恼又好笑地冲女人说:“哦,真是不错,真是感人啊!”
法官皱皱眉:“政府律师,请注意。”
此君点点头,冷冷道:“女士,你大概不明白问题的关键在哪,你难道不懂基督徒只能受洗一次?”
(唉,女人,女人!)
风减了速度和力道,慢慢从众人的脸上依次拂过,女人,法官,光头,“机器”,“狗熊”,不过只有法官拨了拨头发。
女人紧咬嘴唇,手绞着手。
“律师,你不知道有两份受洗证吗?”法官插话道。
“法官大人,您忘了我是肖女士临时请来的律师,上报的材料不是我经手的。”光头律师说。
“好吧,的确与你无关。”
“现在看来,法官大人,”有智慧的“机器”说,“肖女士宣称惧怕回到中国就会失去宗教自由都是假话,因为她根本就不是真正的基督徒;即便她是一名基督徒,我也不相信她的所谓恐惧,因为根据我的看法,中国有关的制度是鼓励宗教自由的。至于她个人被百货公司老板性侵以及被开除的原因,并不属于政治庇护的范畴。”
天塌了。女人发出一声哀号,开始失控地嚎啕大哭,腋下一片汗渍——李先生建议她穿黑和白也帮不了她,哭大伟的惨死,哭远在另一个星球的儿子,哭偷渡的千辛万苦和回想起来的后怕,哭自己不幸的命运,哭所有她能想起来的倒霉的事,却不是哭为何而哭。
室内的十几盏顶灯突然闪了闪,仿佛是被女人的哭声切断了零点几秒的电源,与此同时,传来一声轻得不能再轻却清晰可闻的叹息:“唉!——”
只除了法官,其他三人什么也没听见。
法官低下头,闭上眼,不说话。
片刻后,法官睁开眼,轻声对光头律师说:“Zielinski先生,我这里有纸巾,请你拿两张给肖女士。”
女人已经哭得缩成一团,瘦小的身子就要从椅子上摔下去了,“狗熊”赶紧扶住她。
待女人接过光头律师递过来的纸巾,擦了擦眼泪,法官命令道:“肖女士,请停止哭泣,如果你不听从,我必须请你离开,必须延期审理你的案件。请原谅我受规则的约束,不得不遵从。”
“狗熊”在不做翻译时恢复了正常,言辞机敏地劝慰女人,光头律师拍了拍女人的肩头。
“你一定要记住,不行就哭。”女人的脑子里有个声音说,是李姓男人的声音。这个声音刚才给了女人急智,一哭之下,一发而不可收拾,先是哭得自己都辨不出真假,顷刻间,越哭越伤肝扯肺,哭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死去活来。在翻译的告诫下,女人将痛哭变成了偶尔的小声抽泣。
“你为什么哭?”法官温和地问。
女人受到法官一连串善意的鼓舞,这时像是缓过来了,讲话竟比先前顺溜:“我非常害怕回到中国,真的好害怕,真的,回到中国我就会失去信仰自由,会失去宗教自由的,所以一起想来觉都睡不好!所以,刚才害怕得很!”
(妈的——请原谅,我早知会如此精彩!)
“不,法官大人,我看她是因为谎言被戳穿了才害怕得哭的!”检控官穷尽了全部的智慧。
“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哭得这么伤心,你又不是她。”法官说,轮廓姣好的脸和盘在脑后的金头发格外优雅。
女人继续抽泣,时而擦擦眼睛。
(好看!)
“但是肖女士,你必须回答这个问题,两份受洗证是怎么来的?”法官问。
“这个,我真的不知道啊!我妈给我寄了一封信来,里面就有一份受洗证。可是我明明是在这里受洗的,我跟我妈说我不需要她做什么,我也不懂我妈为什么弄了一份受洗证,她都没问过我。”女人回答。
“原来如此,”法官沉吟道,“嗯,好吧,这也是有可能的。”
检控官急了:“法官大人,你看她说话的样子,一听就是在撒谎,再说哪有这样的事,她的母亲会不经她的许可为她在中国搞一份受洗证,她怎么可能是无辜的,不可能!”
“没有啊,我真的不知道!”女人的眼泪“哗哗哗”。
(风转起了圈子,我开始跳起舞来,不虚此行啊!)
“你看到了,”法官冲检控官说,眼中闪过一抹不屑,“她那么难过,哭得那么伤心,怎会是在说假话?”
检控官还没来得及开口,法官庄严地宣布:“总体而言,固然当事人的案件材料有不严谨之处,然而均系人为的过失,此点瑕疵应当从对当事人案件的整体考量中剥离出来。其次,当事人的证词可谓可信。因此,法庭决定批准当事人的政治庇护。”
众人目瞪口呆。
惊愕、不满之余,检控官誓言要将官司打到移民上诉委员会,要在三十天内递上一份反对法官裁决的动议。法官扬起下巴,淡淡道:“请便。”
……
(好吧,女人,今天我确实是为你开了一扇窗户,你尽可拥有你的那一方光明。尽管你不自知,你今天已然惩罚了自己。女人的未来,我看到了,但我不说。)
在法庭的外面,李姓男人正等着女人。
“怎么样,我说对了吧?”
“是,你说对了,李先生,你教我的还真管用!”
“总算你没说漏嘴!”
“我当然不会说出你是旅行社的,我如果说漏嘴的话,他们不会相信我的。可是,检控官要上诉怎么办,怎么办啊?”
男人拍着胸脯打包票让女人放心,说检控官常常威胁说上诉,但他从来没听说哪个检控官采取行动的,因为他们人手不够,人又懒又健忘,绝对没事。
女人听了,勉强吃了颗定心丸。
“那走吧,”男人又说,“到我办公室去把剩下的钱交给我。”
“哦,那好吧。”女人的语调中带着不情愿。
(我忍不住笑起来,整件事情着实逗趣。尽管我笑得很轻,还是把旁边的大树吹动了。)
这下他们要慌张的,因为有一根小树枝横飞过去,卷起女人的一缕头发一撩,然后在男人的头顶抚摸了一下。真的啊,他们本能地举起手乱挥,惊异像冷颤激灵灵钻进了他们的身体。
(好吧,也许再到别的庭审室去逛逛,但今天也闹得够了,算了。)
于是风终止了它的游戏,一切又变得平静,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不过,金头发的女法官离开庭审室时笑了笑,摇了摇头。
(哈,人类,信仰,德行,能走多远就是多远吧。哈哈哈哈……!)
(原载于《海外文摘》文学2022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