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托马克河上的天空

作者 08月13日2023年

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第325期。原公众号文章由一楠编辑,应帆编发。)

 

在落日余晖里,马前沿着波托马克河开车去杜勒斯机场,接他大学期间的同学丽丽。马前住在乔治城大学附近的一栋高层公寓楼第11层,只一间屋子,立体式窗户,附带厨房、卫生间和阳台。若不是租金贵,他想要的是进门不见床的一室一厅格局。不过对一个单身男人来说,三十多平方的面积足够宽敞了。何况这公寓楼是华盛顿特区的黄金地段,透过立体式窗户能够看见华盛顿纪念碑、白宫、杰弗逊纪念堂、鳞次栉比的建筑群,还有波托马克桥和桥下银光闪烁的波托马克河。

马前在杜勒斯机场接到丽丽时,发现女大十八变,差点认不出来了。倒是丽丽一眼就认出了他说:“你没变,还是原来的样子。”马前招呼丽丽上车,并且把她的行李端上了后备箱。第一次在美国见到自己初恋的男友,丽丽心里虽然高兴但还是克制着,毕竟好多年过去了,物是人非,彼此都有了不同的变化。

“坐了五六个小时的飞机,一定很累吧?”马前说:“我给你订了我家楼下的宾馆,先到宾馆入住,再接你去我家坐坐怎么样?”丽丽点点头,但心里嘀咕着,多年没见,他还是单身吗?

丽丽从洛杉矶来,刚拿到博士学位,收到几个大学的面试,其中有旧金山、马里兰等地的学校。为了与马前见面,她首选马里兰州的某个学院面试,这是个一年的临时教职。因为这里与马前所在的华盛顿特区,只有七八站地铁的距离。

在宾馆放下行李,丽丽跟着马前穿过马路,进入一栋公寓楼,来到了他在11层的家。一跨进门,白色的墙壁上赫然入目的是一只火警报警器,一只烟雾报警器。马前笑笑说:“火警报警器才装的,这下一家着火,不会殃及池鱼了。”然后又说:“不好意思,家里有点乱。”

“挺好的”,丽丽脱口而出。走到窗前,说:“窗明几净呢,一眼能看见华盛顿纪念碑,白云在蓝天里浮游,有一种空旷感。”她转过身,看见马前将沙发上零乱的衣服和书籍搬到了床上,一张大床瞬间被占了一半位置。接着他用卷筒黏纸,黏干净了沙发上的灰尘和纸屑,对着丽丽道:“坐,请坐。”

丽丽在沙发上坐下来,马前进厨房煮了两杯咖啡,放到沙发前的茶几上。接着他按响了家里的音响,一曲肖邦《C小调练习曲》,带着洋溢的热情和光辉,在房间里回荡起来。丽丽从小喜欢音乐,她知道这是肖邦1830年11月离开祖国后,因听到华沙起义失败的消息感到震惊,从而激起他极大的悲愤创作了这首曲子。

“你很有研究嘛!”马前说:“每次听这首曲子,我都会想到我的祖国也是多灾多难的,就会想起许多往事。有时沉浸在往事的回想里,仿佛岁月倒流,小时候的场景闪现在眼前。”

“小时候,我住外婆家。你呢?”丽丽说。

“我也住外婆家。外婆每天和我讲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故事。那时候,女孩子穿军装是最时髦的。如果你出生在那个时代,穿上军装,英姿飒爽的样子是最美丽的。”

丽丽脑子里从没有想过穿军装的问题,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直楞楞地望着马前。马前继续说:“我喜欢肖邦的《C小调练习曲》,是因为肖邦对革命的热情、对祖国的热爱。我们身在海外的游子,其实与祖国息息相关,只有祖国强大,我们才能扬眉吐气。”

“嗯,是这样。从前我们在国内身在福中不知福,出国了才知道祖国强大,对海外华人多么重要。”丽丽喝了一口咖啡,马前接着说:“我就喜欢听肖邦的曲子,躲进他的音乐世界里,就是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

“那你是在逃避现实。”丽丽说。

“也许是吧!”

丽丽不再说话,她想每个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尤其是孤身在海外的留学生,有着一份难以言说的孤寂。读博七年来,她也经历了不少美国生活,谈过两次恋爱,结过一次婚,开过不少学术会议,搬过几次家,到过佛罗里达、得克萨斯等地旅游,但到头来内心还是空荡荡,就像无根的浮萍。因此,她完全能感觉到马前的日常生活;只是彼此相隔多年有点拘束,不能随意而为罢了。

马前坐在沙发上喝咖啡,房间里只有肖邦的音乐流淌着。丽丽又走到窗前,远眺夜晚的华盛顿。只是它并不像纽约那样灯火辉煌,倒是地面上的车灯来往穿梭像金色的流星。她又坐回到沙发上,与马前并排坐着。

音响里已流淌出肖邦的《F小调钢琴协奏曲》第二乐章,两个人仿佛陶醉在肖邦的音乐里。半晌,马前说:“丽丽你知道吧,这是肖邦19岁时,在一场演奏会上与华沙音乐学院的学生康斯坦茨娅不期而遇,并且立刻就爱上了她。但肖邦没有向她表达爱意,只是将自己内心炽热的情感全部隐藏在这个乐章里了。你听……”

一股暖流,随着肖邦的音乐流入丽丽的心田。她情不自禁地挪动了一下位置,只是从前熟悉的气味,已变得五味杂陈,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尽管忘不掉与马前的初恋,忘不掉初恋中的那一个个场景;可她还是有意识地克制着自己心里汹涌澎湃的爱恋。

肖邦的音乐,宛如寂静流淌的波托马克河。灯光下,马前的目光凝视着丽丽,秋波荡漾。忽然他靠近了她,用他粗粗的手指梳理着她的长发,而她的微笑,眼里盈满泪水。静静的,两个人就这么坐着都没有说话,只是靠得更近一些,沉浸在某种回想里。这时肖邦的音乐放了一曲又一曲,当音乐嘎然而止时,马前忽然站起来说:“走,回去早点休息吧!”

从11层的公寓楼下来,走在宽阔的街道上,丽丽并不想马上回宾馆,她忽然对马前说:“咱们一起走走吧!”马前道:“你不累?”丽丽点点头。夜晚的大街人影稀少,只有大小车辆唰唰地穿梭。走着走着,他们开始说说笑笑,冷不防冒出一个酒鬼,走路东倒西歪的,差点撞到丽丽身上;让她吓得心砰砰跳。在她的感觉里,酒鬼比流浪汉更可怕。

前面有家星巴克,马前觉得肚子饿了,想去喝杯咖啡吃块蛋糕。两个人就在临窗的小圆桌前坐了下来。也许是憋得太久了,马前忽然对丽丽说:“我爱你,可是我已经结婚了。妻子在加州工作,我们还没有孩子。”丽丽听到马前已经结婚了,还没有孩子,心里有种说不清的滋味,但还是说:“应该多去看看你妻子……”,马前打断她道:“说实话,我对妻子没有感觉,我心里还是满满的装着你。丽丽,你别看我外表冷静,心里却热得很呢!”

“你这是哪里的话?”

“我是真心的,你有特别的个性,诗人一样的激情,还有一份勇敢和坚毅。只是我们怎么就阴差阳错地各奔东西了呢?”马前一副遗憾的表情,大口吃着蛋糕。丽丽被马前的称赞,感动得泪光闪烁;即使从前有很多不幸,这时她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夜晚的星巴克灯光幽暗,两个人默默地凝视着对方。丽丽忽然冷静地说:“我的丈夫死了,我是寡妇。”就像天空划来一道闪电,马前有些惊讶:“丽丽,你胡说什么?”

“我没有胡说。两年前,我嫁给了一个历史系的中国留学生,新婚不久,丈夫去巴黎近郊奥维尔小镇开学术会议,会后他和同伴去梵高的麦田,结果在回程的路上出了车祸。据说是为了避让一只小狗,与大卡车相撞当场死亡,坐在后排的同伴逃过一劫。”丽丽的叙述完全出乎马前意外,一下子仿佛让他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他问:“后来呢?”

“不说了吧!”

“嗯嗯。”马前顺从着。

走出星巴克,微风中伴着一丝寒意,毕竟快到深秋了,薄薄的单衣显然有些冷。两个人都有些哆哆嗦嗦,一辆消防车晃着亮眼的灯,“吱啦啦”地从他们身边飞速而过。华盛顿特区就是这样,无论白天还是黑夜,总会有刺耳的噪音干扰市民。一会儿,四周又恢复了宁静。路灯下,马前呆呆地望着她,望着她神秘的笑容在幽暗的光线中,有一种忧伤,也有一种依恋。

 

 

“丽丽,昨晚你说的那些话,让我非常震惊,你能再和我说说你后来的情况吗?”马前站在玻璃窗前,望着窗外的华盛顿纪念碑浮想联翩。因为是周六休息天,他俩白天去了国家美术馆,大屠杀纪念博物馆,印第安人博物馆,并且在华府的中国城吃了下午茶,回到马前家虽然有些疲倦,但喝咖啡、听音乐,聊天还是不错的选择。毕竟相隔多年之后的重逢,只有倾诉和聆听,才能有更深的互相了解。马前觉得一个男人,占有爱恋中女人的肉体并不难,难的是进入她的灵魂。

丽丽从卫生间出来站到了马前身旁,一起眺望窗外景色。这时太阳正在慢慢下沉,淡蓝的天空浮动着朵朵白云,一道彩虹席地而来,波托马克河波光粼粼的河面上,闪烁着耀眼的金光。忽然有架直升飞机超低空盘旋,几乎能看见飞行员的身影。望着飞机,马前想起许多年前的一个冬天,一架从华盛顿飞往佛罗里达的波音737喷气式飞机,刚起飞就撞上了第十四街大桥,坠落在冰冻的波托马克河中。马前握住了丽丽的手:“生命中有许多未知数,谁能保证一辈子无灾无难呢?”

“这我知道。”

丽丽并没有讲她丈夫的故事,而是说她自己面试没有太大把握。现在一个文科博士,在美国找教职何其艰难。有些找不到助理教职,只能打零工,而临时教职通常只有一年,运气好的能签到三年或更长,但这也和中国俗语打一枪换个地方没啥两样。丽丽有些唉声叹气,她知道如果找不到教职,用完了一年的OPT就没有签证了。她对马前说:“你们理科博士,没有我们文科博士找工作难,你们有很多种选择,我们没有。”

“你那么优秀,肯定会找到教职,不用担心,船到桥头自然直。”

“希望如此。”

两个人站在窗前,望着远处的波托马克河,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马前没话找话:“在美国内战期间,这条河就是北方各州和南方各州的分界线。如今却是旅游的黄金地段,游船来来往往。你看,那边一艘消防船正在做喷水表演。”丽丽随即打开立体式窗户,探出头去张望。11层毕竟不低,马前生怕她出意外,揽腰抱住了她:“太高了,你没有恐高症?”

“没有。从这里望出去,你看那是国会山,那是白宫,那是杰弗逊念堂,还有绿草坪都清晰可见呢!”丽丽边说边转过身,与马前四目相对,含情脉脉,接吻是那么的顺理成章。于是两天来彼此心里燃烧的火焰,有了第一次肉体的碰撞和接触。

不知过了多久,马前仿佛从梦中醒来:“很多人像你这样羡慕我找到华盛顿特区大公司的工作,可我觉得这不过是每个留美学生的必经之路。就像你毕业后首先找工作,找到工作后申请绿卡、买车、买房。沿着这条清晰的路线走下去,就必须每天拼命工作。譬如我编程序,有时不分白天黑夜,被电脑上的绿色数字和代码晃得头晕目眩。我们从前的美国梦,到了现实面前就是一条一辈子要奋斗的路;道理很简单,不进则退。因此我们对自己的残忍,是别人看不见的残忍。”

半晌,马前想了想继续说:“我一点也不想过这种既拼命又寂寞的生活,可是我没有退路。在国内时,我依靠父母和亲戚朋友,心里踏实多了。虽然那时也有痛苦,但是那种少年不知愁滋味的叛逆痛苦,与现在的独立成长痛苦不可同日而语。”马前说着,眼里盈满了泪水。也许是同病相怜,丽丽一想到留美读博以来的种种遭遇,不免心里一酸也掉下了眼泪;但她还是倔强地认为“苦难使生命充盈饱满,就像一棵蓬勃舒展的树,可以开花结果,并且自由生长。”

马前猛然抬起头来,发现丽丽的眼睛里闪着奇异的光。他几乎是屏住呼吸地想说些什么,但又不知道说什么;就把目光游离到了窗外。此时,波托马克河上的天空,停留着细碎的云朵,像纱巾上的白玉兰花,看上去伸手可触,却又离你很远,怎么也无法接近。马前忽然想到了一个话题:“这两天我滔滔不绝地与你说了那么多,现在该轮到你说了,你现在还是一个人吗?”

“是的。我一个人。我还没有从我丈夫去世的阴影里走出来。我很难忘却即将拿到博士学位的丈夫的生命,竟然输给了一只小狗。小狗的主人是一个波兰裔移民。我赶到丈夫出事的奥维尔小镇时,老太太眼睛红肿,已经哭过好多回了。她说她那天忘了关后院的门,一眨眼,小狗就蹿到了街上。当她追出来时,看到两车相撞,惨不忍睹,就当场晕倒了……”

丽丽边说边坐到沙发上喝了一口咖啡,马前又按响了家里的音响,一曲肖邦的《降E大调小夜曲》流淌了出来。这是1835年,肖邦在德累斯顿(Dresden)遇见玛丽娅,后来他将这首曲子送给了她,并开口向她求婚,只是最终还是玛丽娅离开了肖邦,使他的恋情终成泡影。这美好中伴着忧伤的曲调,在房间里轻轻回荡,有一种特别的氛围包裹着他们。丽丽干咳了两下,继续说:“我丈夫姓王,我叫他王后来,意思就是我在他之前谈过两次恋爱都没有成功,他是后来者居上。”

“我包括在你的两次恋爱之中吗?”

“那当然,你是我的初恋,却不知道我是你的第几任恋爱?”

马前沉默不语了。在丽丽之前,他在高中时期与班里一名女同学的初恋,是被他母亲说成早恋拆散的。这件事他一直没与丽丽提起,从前没提,如今就更不想提了。好在丽丽从不穷追不舍,每次他不回答,她也不追问,这就是他最喜欢她的地方。

“王后来在奥维尔小镇,被推进火化炉的那一瞬间,身边只有我一个亲人。他是单亲家庭的孩子,母亲含辛茹苦地把他养大,听到这个噩耗,心脏病发作住进了医院。我让推尸体的员工停一下,他们立即就从推尸车旁闪开了。这时我发现王后来的口眼没闭,一定是他放心不下他多病的母亲。我一边说着我会照顾他母亲,一边用手轻轻抚摸着他的脸。几分钟后,他仿佛感觉到了我的存在,口眼都闭上了。自此,我仿佛有了一种照顾他母亲的责任。”

马前握着她的手,默默地不说话。

“我从奥维尔小镇回来后,每周给婆婆打一次电话。后来学业忙,十天打一次,比给自己妈妈打电话还勤快。有年暑假我抱着王后来的骨灰盒回到上海,又转车到了合肥,终于把他安葬在了他的故乡。这时婆婆已退休,住进了养老院。婆婆让我别再耽搁自己了,学校里有好的男孩子就把婚结了。婆婆根本不知道读文科的女博士很难嫁出去,何况我还是个寡妇呢!”

“别那么自悲。你婆婆说得没错,活着的人总要继续生活,寻找自己的幸福。来,我们轻松一下,想些开心的事。记得我们谈恋爱时,你常唱《真的好想你》,现在我多想再听你唱这首歌啊!”马前握着丽丽的手,越握越紧,似乎感受到了丽丽内心埋藏着的难以言说的痛苦。

丽丽没有唱歌,她松开了马前握着她的手,把头转向了窗外。忽然她用轻柔的声音说:“马前,你看波托马克河上的天空,从这个角度能够看到河天一色。河似天的倒影,朵朵白云,恰似绵绵的山和绿绿的茵。侧眼望,一片绿肥红瘦,这是何方天阙?”马前转过头去,看见西边的晚霞给湛蓝的天空涂上了一抹金光。天空是那么华丽,肃穆;清波荡漾的波托马克河水泛着五彩的光泽;那光泽映照在他们脸上,有种喜悦之情。

马前情不自禁地喊起来:“真美啊!”这一刻他们挨得很近,一股温暖馥郁的气息,从彼此的身上弥漫出来。

 

 

第三天一早,丽丽乘地铁去了马里兰州的某个学院面试。后疫情时代,有戴口罩的,也有不戴口罩的。丽丽发现老师们都没戴口罩,她就把戴在脸上的口罩摘下来放到上衣口袋里。的确,让老师和学生们看到她的脸和面部表情是重要的。在面试中,一个最重要的环节就是给学生们上课。尽管丽丽准备得很充分,但她还是有些紧张,毕竟课堂里坐着考官,能否录取的命运就看她自己的表现,以及考官们给她的评分了。

丽丽还没有正儿八经地给学生上过课,但她心中的目标,是让自己的课尽量与学生们互动,达到一种互教互学的氛围。这天她化了淡妆,穿了一套黑色西装裙,把头发高高地盘在头顶,看上去干净利索。她觉得好状态与穿合适得体的衣服有关,起码自己心态好,才能教得好。因此上课铃声一响,她就充满自信地走进了教室。

面试结束后,丽丽没想到会被马前接去兜风。马前问:“还顺利吧?”丽丽答:“鬼知道好不好呢?”马前说:“面试完了,可以放松一下,我们去吃韩国餐怎么样?”

“好吧,韩国餐的铁板牛肉不错。”

“看你馋的,今晚就让你吃个饱。”

韩国店里生意兴隆,已坐满了人。丽丽拿完排队号,与马前坐在门口的长椅上等。因为一直在聊天,也不觉得等的时间长,进到店里被安排在灯光幽暗的墙角边,坐在两人餐桌前,丽丽点了一盘铁板牛肉,一只豆腐煲;马前点了萝卜炖猪排,还要了一瓶啤酒;两个人继续边吃边聊,从音乐、戏剧聊到了文学;又从文学,聊到了哲学。思想上的沟通和收获,让他们身心愉快。毕竟是初恋旧情人,几天下来他们已配合默契、交谈自如。

一时间,他们似乎没有了寂寞和痛苦,有的是曾经沧海难为水后的相知,以及感同深受的理解所产生的温暖。这时候他们仿佛没有了性别,而是作为一个人,一个同类的生灵做着思想上的交流。丽丽非常享受这种平等。这种异乎寻常的情感,似乎比男女之爱更能让她得到心灵的慰藉。不知不觉,两个多小时就过去了。酒足饭饱后,丽丽想早点回宾馆休息。

丽丽回宾馆的目的,是给父母和婆婆打电话。出来面试,父母婆婆就像一根绳子那样牵着她。他们就想知道她面试后的情况,可她能说什么呢?她只能问个好,说几句宽慰话而已。搁下婆婆的电话,马前的电话就来了。马前说他后天下午可以提早下班,邀请她一起度过一个美好的黄昏。丽丽满口答应:“一定来。”

那天丽丽步门未出,她在准备其他几所学校的面试,还给同学打了几个电话。那个叫周应宣的女同学和她一起毕业,到现在投出去的申请和简历都石沉大海,没有回音。比较而言,她能收到几个面试实属不易了。因此她的心情忽然好了起来,与马前重逢是件高兴的事,然而他毕竟已成家立业,如果继续在一起,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变化呢?她不想成为第三者,更何况,她也忘不掉对王后来的承诺照顾婆婆。于是她觉得她必须离开马前回洛杉矶去,虽然这样会让她难受;但爱的激情和欲望如果不被她用理性压抑着,那么她的生活一定会像一团蓬乱的头发那样理还乱。

她该怎么办?

丽丽按马前约定的时间,再次相聚在马前家里已是第五天了。他们依然是咖啡和肖邦的音乐。不同的是这次丽丽煮咖啡,马前放音乐。一会儿,丽丽把咖啡煮好了,热腾腾的黑咖啡虽然有些苦,但苦中带酸,酸中带甘,仿佛是一种粗犷而深邃的耐人寻味的人生。而此时,音响里也流淌出肖邦的《雨滴前奏曲》。马前说:“这是肖邦24首前奏曲中最著名的一首,是肖邦写给乔治桑的。据说乔治桑给肖邦买药,半路上下起雨来了,肖邦在家坐立不安,就写下这首曲子来表达自己的思念之情。”

“你应该上音乐学院,而不是计算机专业。”丽丽笑着说。

“如果这样,那我只能沦落街头卖艺了。”

“你说的乔治桑,我也蛮喜欢。肖邦因为有她,才有了十年最好的黄金创作期。”

“这是肖邦一生中最幸福的时期。其实,我也很想有我们一起的幸福时期,只是我们需要共同创造,你说呢?”

“马前,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们还是任其自然吧!”

他们像往常一样坐在沙发上,目光远眺着窗外。波托马克河上的天空,飘浮着大朵大朵低层的白云,仿佛就在窗外似的。丽丽静静地看着它们飘逸、自由、静穆中的慢慢浮动,却有着神圣的力量。她忽然感悟到人不就是需要这样的一种力量吗?

“丽丽,你看那云朵像绵羊,又像空中漂游的小船。谁也不知道它们漂向哪里,就像我们。”

“嗯。”丽丽一边回答着马前的话,一边看手机里的邮箱。

近日里,她时刻关注着面试学校的来信。每次看到手机里邮箱的小红点,她就心惊肉跳,生怕收到面试拒信。此时,她放下手机,喝了一口咖啡,而马前正如痴如醉地进入肖邦和乔治桑的恋爱乐曲中,梦想着自己的未来道:“丽丽,肖邦和乔治桑没有孩子。我们以后可以住到山冈上,要一群孩子。那时你是我最贤惠的妻子,孩子们最慈祥的母亲,对吧?”

“你在胡说什么啊?我明天就走了。”

“你说什么?”马前睁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马前,我已买好了机票,明天就回洛杉矶了。因为还有旧金山那边学校的面试,得早点回去做准备。”

马前一时脑子乱糟糟的,不知道说什么好。丽丽的手机里“嘟”一声响,她低头看手机屏幕,原来是一封电子邮件。她慌忙地打开信箱,竟然是面试学校的录取通知书。一激动,她大声嚷道:“哇,我被录取了。”

“那太好了,你不用回洛杉矶了。”马前高兴地说。

丽丽没有回答马前的话。高兴之余,她忽然想到了马前的妻子,那个在她眼前就像影子一样的女人。尽管她从来都没有见过她,但她就是让她惊慌失措。因此她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放弃这里一年的临时教职,回洛杉矶去。再说她已习惯了自己的生活轨道,不想为了一年的临时教职,惹出不必要的麻烦。于是他对马前说:“我明天走,我们只要曾经拥有,并不在乎朝朝夕夕的相处。你一定明白我的意思,这样对我们大家都好。”

马前低头不语,自然是明白丽丽的意思。但他还是说:“丽丽,你都被录取了,将来我们在这里见面的机会肯定很多。”丽丽却觉得马前理解错了,解释道:“我已决定放弃这份教职。你要明白,我们不能在一座城市生活。我们离得太近,肯定会出事,可我不想出事。”

“明白。”马前说着抬起头来,两个人四目相对,眼里瞬间都有了泪花。

“马前,这样多么美好。我们就像波托马克河上的天空,飘逸、自由,还有一种神圣的力量。这是多么值得我们回味的事情啊,我想我会终身难忘的。”

不知什么时候,他们已经相拥而泣了。马前沉默不语,把丽丽的手握得紧紧的,一种无言的认同,似乎让他们的心贴得更近了。这时候音响里流淌着肖邦的E大调练习曲《离别》,曲中绵绵的思乡之情和无限惆怅的气氛笼罩着他们。他们仿佛看到了自己故乡的土地、河流与童年屋檐下飘荡的风铃。

第二天一大早,马前一直把丽丽送到了杜勒斯机场的候机大厅,并且陪到丽丽登机检票的那一刻,才依依不舍地离去。然而马前只走了几米远,又三脚两步地跑回来,挥着手招呼丽丽。

丽丽惊讶地问:“什么事?”马前笑笑说:“没什么事,我只想告诉你,这六天是我生命中最幸福的。你呢?你也是这样吗?”

“是的。”我也这样。”

两个人在检票处门口挥手道别,马前这才离开了机场。上高速时,他按响了汽车里的CD按钮。一曲肖邦的《夜曲》响了起来,那是肖邦献给玛丽.普勒耶夫人的曲子。平日里听这曲子,马前并没有什么感觉。此时此刻,他就有着与旋律一样的花落无奈。也许人就像细腻多变的音乐线条,如此这般才会拥有多姿多彩的人生吧!

下了高速后,马前在威斯康星大道上奔驰,汽车与人都被晨光镀上了金色的光辉。他觉得与丽丽的这次重逢,宛如一声青春的呼哨,瞬间就消失在生命的山谷中,不免让他的双眼湿润了起来;但同时又感到无形中有一股力量支撑着他。他望着车窗外波托马克河上的天空,发现那些飘逸、自由的云朵依然如歌漫卷。

2022年12月15日写于华盛顿特区

原载《世界日报》小说版2023年2月16日至2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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