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第303期。原公众号文章由刘荒田编辑,凌岚编发。)
一
虽然这趟行程不在最初预设的路线中,但心底一直有个小小梦想,沿着三毛的足迹走一趟。欧洲有太多的传奇故事,几乎每个地方都被艺术熏染:马德里皇宫,据说三毛是在这里认识了她的荷西。不可思议的是,古老皇宫的卧室有喷泉️。
导游说,三点钟在马德里皇宫 地下停车场上车。
没想到奇遇发生了——
裴菱正在谷歌上搜寻路线。忽听手机响,号码不熟,声音却熟悉,尤其那种——你知道我是谁的语气:你在干嘛呢?她一下子有点懵。
迅速从记忆存储中搜索对方的感应特征。交往是从很久以前,海协会访美团开始的。宴会主办方按惯例预留一席给传媒。甭管同业之间有什么争斗瓜葛,但逢聚会同行该吃喝就吃喝,还哥们儿姐们儿般的嘻嘻哈哈拍肩打背的。偏巧,能侃善酒的保罗离她最近。
除了生面孔熟面孔,还有一浓妆艳抹的八婆咋咋呼呼:小丫头,别那么斯文,来,吃菜!
还什么小丫头?我都老丫头了。裴菱自嘲。
眯缝着眼,他一脸坏笑,向她举杯:老丫头,干杯!
喝酒喝酒,大家喝酒!一声吆喝,席上稀里哗啦又热闹起来。
——若拍婚纱照,请找本影楼。他模仿其中一位老兄电视广告的表情动作,手指像兰花,很女气的样子。逗得一桌人笑。骨灰级资深美女说,这家伙很来钱,左边进右边进,上边进下边进,到处都进……保罗怪声怪气的接了一句:大跃进!稀里哗啦又是一阵哄堂大笑。他举杯向对方一晃,来来来,为老兄大跃进干杯!
席间有提议干杯,挑衅似的问他,你是靠红靠蓝还是靠绿呀?一桌人的眼睛都盯着保罗。
他一副见惯江湖毫不窘迫的神情,潇洒举杯。为统一大业,干杯!一饮而尽。
这家伙颇有擅长借题发挥、转移话题的机智哦?裴菱心想。
宴会其间穿插一群孩子表演节目,活蹦乱跳。瞧,多可爱!让我想起了女儿。他轻声说。
宴会散了,他招呼她一起走。她说,等酒劲过了吧。他很有经验地说没问题,你可以的。裴菱就飘飘忽忽踩着棉花似的,随人出门。你住什么地方?他说正好车停在那边,可以陪她走一段。十字路口,他拿出名片留下手机号。以后多联系,看看怎么帮你。
刚回公寓就听电话响。忽然,发生奇异的心灵感应。裴菱接起来,对方说话她没听清,将电视音量拧小,问哪位?
原来是他。保罗老熟人似的,聊得很畅快。比如,跑新闻的也有分别,学新闻的比较实用,但干了多年,难长进;学中文的比较乖,文笔好,讲求用字,比较表面;学历史的有深度。前者实干,后者有后劲,越干越见效。他说,一步一个脚印,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老板的眼睛更是雪亮的。在大陆有没听过?
她奇怪,怎么两岸说的话有那么多相似的?看来老母鸡与宝岛不能分开。她以地图的形象比喻道。
他说,你我等小人物说了不算。
二
缘分在聚散之间。缘分依旧,而情已不再。她心事重重。偶尔跟闺蜜聊,感情事总琢磨不透。闺蜜说要是琢磨透,那岂不成情感杀手了?
同他与儿女旅游,海滨拍了许多欢笑动人的瞬间。
她提议合影,他的脸暗下来,距离拉开,让手拿照相机的儿子不知所措,勉强拍了一张。
偌大的豪宅空荡荡。客厅没有开灯,却有光亮闪烁,噢,好奇怪!但见壁炉里暖火熊熊,映照着一张忽明忽暗的脸。男人独自在看火。对着火自语道:这烟囱还不错。然后又是很深的沉默。
男人说他不再相信世上会有白头偕老的爱情。可是隐隐约约,他又有所希冀有所眷恋。男人从深沉固然有魅力,像一座千年古堡。
对女人来说,丝丝缕缕,想留难留,欲断难断,不能表白的恋情最是痛苦。形象地比喻,好像是有根刺,扎着有点疼;拔掉呢,又有点舍不得。男人讥笑女人喜欢作文章,女人反驳,不寄情于字里行间,寄情于午夜梦徊吗?
每一刻每一秒,那不可重复的瞬间,那怦然心动的时刻。广播里一个柔美的女声耳语般的说:爱情啊,总是那么难以说清,虽然面对的还是同样的人,为啥说着说着就变了,听着听着就倦了,看着看着就厌了,跟着跟着就慢了,走着走着走就散了,爱着爱着就淡了,想着想着就算了?
情人节他失踪了。打手机也是关机。隔几天他响应说忙,没听电话。她知道,是托词。日子照样在过,太阳每天升起。
中秋节联欢晚会,桌上竖着同席嘉宾名单,她随意瞟了一下,有保罗名字,却没见人影。有人过来坐了他的席位。同席的一个人说,看见他坐在另一桌。
时隔不久,公司主管收到婚宴邀请。她心头那根刺,终于拔掉了。
待他俩再度相遇在一位黑白两道大佬的葬礼,已是十余春秋以后。命运跌宕起伏就好像传奇。
当时,一个全身白色礼服的黑道人物出现。前呼后拥。那场面颇像香港电影。她作为记者,忙于采访拍照,被几个黑衣愣头青纠缠,非要她删除照片才罢休。匆匆离开一瞬间,背后感觉到被目光灼了一下。
你好吗?他还是那样冷中有热。有空请你吃饭吧。
OK,她微笑着挥挥手,转身就忙别的去了。
转眼到了年尾。闪闪烁烁的圣诞装饰点燃大都会商厦、庭院与窗棂。办公桌上红红绿绿。一盆圣诞红,渲染爱意。
裴菱沿着小台阶上了二楼,他拉门。你不是来过吗?怎么忘记了?
哎,我开车走高速就快一点是吧?她匆匆上路,就没有想清楚路线,距离他的家越来越近,心里角落的所有那些零零星星的记忆渐渐浮出来……时间太久了。
还不错!他笑道。她不知他指的是记忆,还是别的。
走进曾经到过的房间,厅内摆设焕然一新。
她随意浏览时,他在泡茶。裴菱说,不喝茶,也不喝咖啡。他问为什么?裴菱淡淡一笑,医生的嘱咐。最近一段心脏不好。接着又补了一句,不是心不好。
他笑,呵,我知道,一般心脏不好的都是心好,心脏好的往往心不好。他依然是这么敏捷、风趣。过得怎么样?他问。还好啊,她笑答。
他问你饿了吗?想吃中餐还是西餐?她说没所谓啊,就中餐吧。
出门时,他仿佛不经意的说妻子离家去照顾岳父母,过几天回。
雨中的景物,愈发模糊,像是隔着重重雾纱。
进一家中餐馆,几乎没客人,是因为天气吧?他拿起菜单,点了牛腩煲、烧鱼、豉椒蒸蚝、蒜蓉豆苗。厨艺一般。难怪生意清淡呢。
正聊着,手机响了,他拿起看了一下,神色微妙。
她猜到是谁——凭女人特有的敏感。
他接了,还是那样平静的口吻,我在外面吃饭。你那边怎么样?都好吧?嗯,我待会就回去。
出了中餐馆,外面依旧的小雨纷纷。隔着雨水,各种色彩在雨中的街道里流淌。
回到他的家,欣赏挂在墙壁上的各类照片。他递给她一杯红酒,她说还要开车,他说喝一点没关系。她知道,酒是调节气氛的媒介。忽然问,这都是你布置的?他说全是,连相架的选择、照片的剪裁,角度的摆设都很考究。
他指着壁上一幅书法作品说是先父的手迹,很清楚的一笔笔抄录的古人精髓。那个年代做老师的都不简单。所以他身上还保留浓厚的传统的东西。也提到母亲,过世时88岁,最后五年饱受病痛折磨,总是后悔,说以前对自己太苛刻。
他也谈了他的苦恼。说想回去教书,又不想放弃这边的生活,这么早退休不甘心。想兼职,又想写书,曾将要写的内容报给编辑。数据一堆,就是没干劲下笔完成。
他说促使自己想做这件事的,是一个朋友被车撞,一下子成了植物人。他感觉如果不做,这一生最重要的记忆都将随风而去……
她说任何投入都是没完没了的,无论爱无论事业。想停下又舍不得。
他说就好像一只鸟一放手就飞,不放手得花很多心思。
孩子怎么样?她转了话题。他说儿子已经结婚,女儿也考上哈佛大学。出类拔萃并拿奖。照片呢?她很好奇。
他打开计算机,屏幕上,一个丰满健美的少女,冲着看她的人盈盈笑着,神情充满骄傲。真是女大十八变!还记得小时候她一束马尾,高高地竖起,半长的紧身裤,裹着微翘的臀部,露出一截匀称的小腿。印象最深的是那年过圣诞,一家子聚餐。女孩子接过她给的红包,轻轻地道声谢谢。尖下巴,大眼睛,不经意流露小女孩的清纯。
她忽然感叹,怎么觉得自己一下子快成了残花败柳?
他笑,是残山剩水吧。拍了她一下,似乎找回了久违的岁月。
看时间已经不早了,她站起身。
他问怎么?想走了?再坐坐嘛。说着手拥上来,揽她入怀。
为什么会这样?一切都是阴差阳错。一切都不是恰当时候遇到恰当的人。
“我一直觉得我们的关系,在多年前已经结束。”她优柔寡断地低语。人是很奇怪的,心里想的、口里说的和做的各行其是。
他断然说:“做自己爱做的事就好!”
她还是挣开了他。真的要走?是的。她没有丝毫犹豫。他讪讪地说:“守身如玉啊?”她语带冷峭地说:“守心如玉。”
看她弯腰在客厅换鞋。他觉得她其实从未从心底抹去。背后亲昵拍了她一掌。
目送她出门,撑开伞,走向雨夜。
三
若干年过去了,谁知竟会前缘再续?在西班牙的巧遇,真的是太奇妙了!
恰好她接到欧洲电影协会发的邀请函,观摩新片。都是在电影节前或院在线映之前请一帮超级影迷兼评论家。
一部政治谋杀与情感纠葛的电影。在欧洲获奖的片子,还没公演,仅让影评人观摩。青春,话剧,激情,梦想,都是那个年纪有过的。迷惘,破碎,血腥,爱恨交织……仿佛自己就是主角,从头至尾,紧张,战栗。
开车上路,天空飘起毛毛雨。穿行在市区车流,雨更大,雨刷在车窗前不停地忽左忽右。思绪纷扰。
当年他送她回公寓,就是从高速走,顺着高架桥下去。她开车不多,对路线不太熟,坐在他车里听CD音乐。灯火的繁华和高架桥跌宕起伏在莫名的惆怅里……
她说不好意思打断你美梦啊。他好像笑了一下,说有什么就问,趁我半梦半醒之间,最容易说实话。
想知道你对我究竟是否有真情?不明白,为什么还要旧梦重温?
他答,不然就不会做自己爱做的事。呵呵,他讥诮她一句,我看你当时简直就是在逃呢!
哼,就怪你自私,还有冷漠,还有……
你又在鞭挞我,干嘛呢?说好话又不要钱。其实呢我还真不是自私,很多时候我是很为人家着想的。从个人成长经历看,受西方文化影响根深蒂固,与你所受的教育及文化有差异,适应要有一个过程。
他说人的记忆很有意思,像个漏斗,漏出去的总是些不好的,而留下来是珍贵的、美好的。
从停车场,一直到开车上高速公路,她一路絮叨,讲影片原作与生活原型的创作背景。前后多番修改,用一生从年轻到年老的时间跨度!
他说作家不管用什么素材、形式,都是表现自己。路过咖啡店,他说喝杯咖啡吧,刚好有个车位,肚子也饿了。
然后是告别。当你想起我时,还可以再来电话。他说。她说,你也一样。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在古堡望月。波光粼粼的多瑙河,在布达与佩斯之间流过。
突然手机响了,接听,对方什么话也没说,却放了一段男声独唱。
噢,是几番寻觅不见的“风筝”——我是一只自由的风筝,每天回旋在天空,如果有一天我断了线,你是否去寻找我?如果你是那风筝断了线,你是否还会回到我身边?
当年让他将歌曲转录给她,他发过来两次却没法听,蹊跷得紧。难怪张爱玲说:音乐永远都是离开了它自己到别处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