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雪花飘

作者 02月15日2020年

 

■吕红 (加州)

手机在响。噢,战友打来的。

他当年也是小鲜肉一枚,像极了《冰山上的来客》中的塔吉克小伙子——于是他经常被人模仿说“阿米尔,冲!”

而今,唯有他那眯眼一笑的样子还依稀有点当年的影子。这会儿还笑呵呵说:“你想找的人找到了。”

“谁?你说谁?找到谁了?”她想找两个人,一个是老连长。一个是老作家。

“当然是老连长咯。”他和老连长都在大院生活,打听起来容易。但作家就跟他八竿子打不着了。他整天忙于应付生意上的事,哪有闲情逸致去关注那些墨客文人?

战友趁兴就订了家餐馆,约几位战友饮酒怀旧。

战友们那时啃过硬得能砸死人的面包,也曾把脆甜的大枣、青苹果,还有西瓜都堆在床下……五六个香油直流的肉包子把肚子撑得鼓鼓囊囊,吃多了,坐也不是站又不是,腰不能弯,腿不能折,怪难受的,那么就只好去散步吧。这一散步怎么就散到果园里,满枝垂地的苹果又勾起了这帮馋丫头的馋虫,于是就吃了个昏天黑地,稀里哗啦,“五洲震荡来不及”。最后连笑都不敢大笑了……

战友们喝酒聊着往事,脑海中回放着旧电影。

那年冬天,竹箐穿着与自己身型不怎么吻合的戎装,戴着5号小棉帽(不如说顶着更合适)连夜乘火车奔往北方,那是她初次出远门,恍恍惚惚的她,仿佛在梦游……

半夜,睡得迷迷糊糊的小家伙们被一阵尖锐的哨子声惊醒——紧急集合!他们立马乱成一锅粥,摸黑打起背包就出发。好几百号人在野外跑上一大圈儿后又在操场上听首长训话……朦胧中有人鞋子掉了,背包散了,样子好狼狈。

那新兵连参差不齐,几乎都是还处在发育期的奶声奶气的娃娃。大概训练太狠、流汗太多,而油水不足,11岁小兵睡梦中还在地铺上“画地图”呢。

那时15岁的季娜是省体操队的尖子,身体随心所欲可折可弯差点没让旁人惊掉下巴。她还会表演单口相声,在地铺上翻跟头逗乐子,笑得大家东倒西歪。

开饭时,女兵们一窝蜂抢饭,帽子都差点掉到锅里。排长生气,将大家集合起来好一顿训:“你们要想想世界上还有2/3的人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高园园是这群女兵的点子王,竹箐很喜欢与她聊天。夜晚在地铺上,两人头并头,捂着被子打手电筒讲悄悄话。她是从知青辗转到部队的,有阅历。班长召集班会,策划开新春联欢会,她领舞,排练舞蹈《边疆女民兵》。歌词似乎还有点印象:“脚踏北国千里雪,身披边疆万重霜,中华儿女多壮志,时刻准备斩豺狼……”

女兵排长还记得她晕倒的情景。隆冬时节,雪花飘飘。北方的早晨,滴水成冰。零下数十度,夜雾尚浓,相隔一米便看不清对方的脸。朔风如刀,割在脸上生疼。手脚冻得麻木,已不是自己的了。跑在干硬、滑溜溜的公路上,任呼气白雾似的凝在眉毛上,凝在毛茸茸的棉帽上,不一会儿年轻的女兵就变成了白毛婆。体质弱的她眼皮翻了一下,人就昏倒了。排长叫人急救,立马有人背她到宿舍,喂了几口糖水后,她才醒过来。

隆冬,出差。只有硬座票,从北到南。偶尔,她给他看一下自己的笔记本,他大为惊艳:“这是你写的诗?”

那时候信息没有现在这么发达,人们意识也没有那么复杂……换句话说,那时候还停留在田园生活时代,男女邂逅就像法国影片《日落巴黎》《午夜时分》那般美好!

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的雪景了。门外大冰坡上,半大的娃娃喜欢用自制的滑雪板跐溜跐溜地从坡上滑下去……那时候动不动就零下多少度,树上挂着冰花,房檐下吊着长长的冰棍儿。好奇的小伙伴总喜欢捧着洁白的雪玩,仰着小脸,张开小口,用舌尖接着漫天飞舞的雪花,大概,那入口即化的感觉就是从这儿来的。

飘远的思绪被饭桌上的热闹扯回,老连长来了!曾经那么高大威猛的英雄形象,与眼前的人根本对不上号,几乎完全不敢相认了。掰指头一算,可不是吗?转眼已三十多年了!

还记得新兵连头一个春节,连长捎来了竹箐家人托带的信及包裹,她与战友私下分享老家的冰糖橘子。别看她人瘦伶伶的,打靶归来,竟一口气吞下四个白面肉卷。仨月下来体重猛增,从林妹妹一下子变成傻大妞。

女兵们在新兵训练结束之后就各奔东西,被军文工团、师宣传队、军区通讯总站、师部医院、炮团卫生所等分配接走了。

有一次下团办展览,能写善画的她被抽调去了。晚间,窗外传来歌声脚步声,一群丘八看电影回宿舍,路过她们窗前,一片惊叹——虎!虎!虎!营长过来,欣赏了老虎上山图,便要她替他画一幅老虎下山图。然而,估计是火车上盒饭不卫生,她患了急性肠炎,拉肚子,一晚上竟跑了六趟茅房,严重脱水,前胸贴后背,体重锐减,身子也轻飘飘的,头昏倒床。组长冷嘲热讽,硬让她照一把茶壶仿画老虎上山图。她愣是咬牙完成。大获赞赏!

若搁在现在,许久不曾摸笔墨颜料的人,会否将老虎画成了猫呢?她不禁莞尔。

冬日雪花飘。就在即将离开北方故地的前一天,竹箐已不抱希望了,却意外收到信息!

电视台编辑亚辉通过关系,终于获知老作家就在省人民医院高干病房。温婉细致的女编辑亚辉又实地勘察,发现老作家竟不在高干病房,而是在治疗肺心病的特护病房。

因为是特殊病人,探视时间有限,竹箐便预订了第二天一大早的航班。那日,她们约在医院16楼碰面。从城东开车到城西,带着营养品及一包书刊的她匆匆按电梯直奔16层。

进门一眼看见老作家穿着条纹衣服,神情端庄地坐在床头。尽管他身穿病号服,但气质依然如昔。竹箐听说老作家无法说话,只能用笔写话,她就准备了纸笔,想与他对话。她问,“您还认识我吗?”

他看着她,口型在说:“你是,竹箐。”

“啊,太好了!距咱们上次见面已经整整25年啊!一直想联系你,但都没打听到,这次多亏朋友帮忙啊!转眼就1/4个世纪过去了!”

老作家无言。大滴眼泪从眼角悄悄地流淌下来。

竹箐想象着他每天都在床上用电脑写作的情景,不禁双眼潮湿,默默地握着他的手。

她问老作家:“那部长篇小说是否有你自己的影子?”

老作家说:“几乎就等于自传。从父母婚姻写起一直写到父亲离世,涵盖了那个战火纷飞动荡年代的命运跌宕。”

她从包里拿出书刊,送了他一本长篇小说,一本刊物,另外还有一部作品集,她犹豫不决,拿不准该不该送?

“似乎巴不得把那些赖在床上冬眠的人从被头中拉出来,让人嗅到冰雪解冻的气息、和风一起舞蹈去!”她想起自己小说的开头,苦涩一笑。

她又关心地问:“后来您又结婚了吗?”他摇摇头。为什么呢?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说清楚的。

护士进门来查看吊针的情况,还给老作家测量了体温,说温度偏低,又给他输液。老作家的手背已被密密麻麻的针眼扎遍、发暗。输液扎针时,竹箐看到有血从针眼中渗透出来,心里一阵疼痛。

他用口型告诉她,他想出院,觉得自己应该可以出院。

她感觉到他内心的挣扎,希望与她多交流,哪怕口型猜测的交流也是难得的。

她说:“安心养病,有机会我会再来看你。”

他点点头。终有一别。

女护工送竹箐他们到电梯门口,悄悄说,其实他病得很重,他都没觉得,还一直说想出院。身体状况仍在恶化,我们都很担心。不过他意志力很顽强,喜欢读书,看球赛。住院之前,卧室和书房是他的两点一线。白天都是在书房里待着创作,偶尔到客厅看电视,最喜欢看的是足球、乒乓球等体育比赛,有好几届世界杯比赛他都熬夜来看。病重住院前,为了积累创作素材,还托人买来小型录音笔,用于专访一些人。

上世纪90年代,他出访美国时省吃俭用买了台打字机,还自学了五笔输入法,之后的创作便是在电脑上完成的。

近两年病重基本在医院度过,但他仍端着笔记本电脑在病床上创作。病情稍微稳定一些后,他又专门让家人给他配了副眼镜,在喉部插着呼吸机的情况下,用两天时间读完了《生命册》。由于看书太过专注,护士喊他都没反应。

他16岁就出版诗集,后来挨整。上世纪80年代思想解放后,他的作品轰动文坛,开了反思文学的先河。不幸的是,他晚年得了严重的肺气肿,只有正常人1/3的呼吸量,走一会儿路就大口喘气,但他的心思还在创作上。唉,感慨文坛老将的坚韧!

怎么病兆会这么严重?他用手指比划着告诉她,每天抽三包烟。她摇摇头:“不应该这样啊!你这是拿生命在写作呀!”

亲友多次劝说身体是第一位的,但他却这样回答:“写作不是在消耗生命,而是带我活下去。”后来他的病情恶化,其间心脏停跳了5次都缓了过来,顽强的生命力让医生惊叹不已。

这是他这一生最重要的作品,深邃的思想,充沛的生命激情、交织鲜活丰满的人性。

说来,这辈子也就见过一两次,为什么记忆如此坚韧?

也不知从何时开始、受谁的影响?每当岁末跨年之前,竹箐会寄出去一批贺年卡或明信片。每张贺年卡都不同的设计,不同的诗意,不同的意境……其中有一张卡叫永恒。那卡上面有冰凌花,雾凇,蓝蓝的天幕下一片素洁清爽,上面还有一首小诗:

“请别用尺量 别用斗称/我诚挚的友情/请用你的心灵去感应/纵然天涯海角/请你将我的祝福永远带着”  

当她,已经把名字写上去才发现这是一颇有意味的明信片。不知收卡人会怎么想?她赶紧用细小的笔迹旁边小注:当注意到贺卡上的英文之前,已经把名字写上了,但后一想这也没什么。这不是狭隘的,仅从字面意义去理解,或者说用世俗的观念来衡量的,事实上,尽管一年又一年的过去,而您在我心目中的位置,您的作品给予我的深刻影响都将永远存在!

那年春天,竹箐收到一本从远方邮寄而来的新著。洁白光滑的扉页上一行字迹飘逸潇洒,题为:愿生活之树长青。

她对那篇作品很喜欢。说“我”是报社一个娃娃记者,无意中成为总编与小白杨之间的“信使”,总编对有才有貌的女编辑情有独钟。无奈,家有老妻。总编内心对爱的追求与理性纠结最终将小白杨调离。多少年过去,老总编退休因病住院,有一天“我”去看望老领导,看见一位气质优雅的女士在与老总谈笑,老总私下还问:你看她像不像小白杨?

月亮照着两个紧紧相依的身影,从八角亭前的草径上缓缓走过,向荷塘那边去了。

幸福的时刻总是短暂。她还记得最后的结尾,老总编因为心脏病发作,在情人的怀抱中去世。花容失色的她呆着喃喃自语,为什么会这样?医生说他的心脏已经不起爱神的抚摸了。妇人呢喃着:“只是一个吻,一个轻轻的吻……”

就像是被神灵牵引,那些流逝的吉光片羽,还有那隐秘的情愫,莫名的惆怅,在去医院的路途中,忽然重现。

遥远北国的天空,雪花无声地飞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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