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第284期。原公众号文章由宣树铮编辑,唐简编发。)
她睁开眼,看看钟,九点,还早,掖掖被子,又睡过去。十一点的时候醒了,拿浴巾包了身子,慵懒着步子走去卫生间。站在浴缸里,打开水龙头,拿起香波,洗她的头发。她的头发柔柔的,并不漆黑,在阳光下会闪出红棕色的光芒。她不喜欢人家问她是否染过头发,因为她从来没有染过发,她不喜欢人工地雕琢自己。说她漂亮也好,不说她漂亮也好,她不在意。有什么她会在意?她有时候会惊讶,因为她想不起有什么。难道真的不care了?连他也不care了?
不知前前后后洗了几遍身子,同屋敲门:“你在里面都一个小时了,我要上厕所。”她才慌忙出来。
昨夜又梦见冯超。几乎每晚都要梦见他。为什么会这样?他回国不都快一年了吗?他在这里的时候一次也没有在她的梦中出现过。他在这里的时候她感到他很陌生。他很陌生?还是她变了?
她被人绑架了。奇怪为什么有人要绑架她。绑架她的人长什么模样她不记得了。她被关在一个被废弃的楼上,四壁空空,她很害怕。那人的声音说:“过会儿就收拾你,没人来救你,哈哈哈……”正在他得意地笑着时,门被一脚踢开,冯超进来一把抓过那人的手臂,一拳头挥向他的鼻子,几顿拳脚就把他打倒在地。
“我知道你会来救我。”她把千言万语都并作这一句说。
为什么做这样的梦?她像个精神分析学家一样试图解释它。她想起来,还在北京的时候,有一次在云水山庄跳舞,一个朋友借酒发疯,在和她跳舞时将她高高举起,把她吓得脸青。她有些恼怒,冯超安慰她:“看我教训这小子,给你报仇。”当时就把他摔了个天翻地覆,那小子直讨饶:“大哥,以后再也不敢。”
冯超是她的英雄,那么丈夫雨蒙呢?雨蒙很体贴,雨蒙一直待她很好,不论是恋爱期间,还是结婚以后。记得雨蒙和她分别两地的时候,天天给她写信。她很喜欢雨蒙的头发,每每抚摸那一头粗黑发亮的头发,就有一股柔情由衷而生。难道只爱他的头发?她以为别人知道一定会好笑。一次雨蒙剃了个小平头,她发现自己的脾气突然变坏了起来。雨蒙自此以后一直为她保留固定的发型。
冯超的头发没有吸引力。冯超没有雨蒙长得好看。当然,她并非为了冯超而离开雨蒙。她没有想到过要离开雨蒙。她认为雨蒙是天下数得上的好丈夫。她没有想过要骗雨蒙,欺骗的时候连她自己也是始料不及的。
那一次出差就她和那个男孩,一个二十刚出头,和她差不多大小的男孩。那一天他在她的房间聊到很晚。他说:“我可以留下来吗?”她什么也没说,他当作默认。他把灯一灭,一切顺理成章。他是个新手,过于激动,在她到来之前就结束了。她没有高潮,却兴奋。偷情毕竟是令人兴奋的。只要雨蒙不知道,这就不会伤到他——这是一个早就想引诱她的男人说的。回家之后,雨蒙的一如既往使她确信了这一真理,世界本可以在欺骗中保持和谐的。医生可以骗别人,她骗雨蒙也是为了他不伤心。她对自己说,她是爱雨蒙的,其他的只不过逢场作戏。她爱着他,她是忠诚的。
后来她承认自己对雨蒙不忠,是因为冯超。冯超是她的同事。先是崇敬冯超的豪气,而后发现自己不仅仅是在崇敬,而且爱慕。
终有一天,她留不住这块心病。她对冯超说:“如果我说我爱你,你相信吗?”冯超只一笑:“你真的爱我?”她点点头。冯超说:“没这么简单吧。”她说:“你可以不相信。”“我们都成家了。”话是这样说,冯超还是轻轻地吻了一下她。这一吻,使她心跳不止,从此她在雨蒙面前就有了罪恶感。
她和冯超幽会了多次。他们推着自行车大街小巷地穿行。有时他们也骑车到郊外,在河岸上坐一个下午。他们不怎么说话(说什么呢?)。有时候双目碰到时就笑一笑。分别时接一个吻,并无其他更亲密的举动。至于冯超坦白说他第一次吻她时湿了裤子,那是后话。她觉得自己既爱雨蒙也爱冯超,她自此便明白了爱并不一定专一。但她不想和雨蒙说穿,她不知道雨蒙会怎么想。
她怀了孕,当然是雨蒙的。她和冯超从来没有过性关系。女儿生下来了,婆婆从云南千里迢迢赶来,服侍她坐了月子,又住了半年,把孩子带走了。
一个去广西开会的机会,她争来了。她不会意识到自己好动的性格会改变她的命运。
会议设在柳州的一个宾馆。她到得晚,饭厅就要关门,那里只剩下一个年轻人还在用餐。“你也是来开会的?”那人问。两人寒喧起来。他叫方俊生,名符其实的英俊小生。是刚从国外回来的。“为什么不在美国待着?人都说没有本事的才回来。”她说。“哦,真有人这么说。你相信?”“我当然不信。人各有志罢了。”俊生笑笑:“还是你理解。其实,我什么时候想回去就能回去。我只是觉得国内更用得上我的专业。”
两天后的晚饭后,俊生约她出去,走到江边,她指着一轮满月:“这里的月亮看起来真美。”“再美,也不如你。”她知道俊生在挑逗她,装作没听明白。“你不觉得自己美吗?”俊生说。“美不美都是别人说的,自己哪里知道?”她用漫不经心的语气应着,心里却很满足。又想到雨蒙总是在做爱的时候说她之美丽使天下无颜色。“我非常喜欢你,你知道吗?”俊生边说着,边抚弄她的头发。她不说话,只拿眼睛看他。俊生生得高高大大,身材伟岸,加上那无可挑剔的长相和一肚子的学问,的确一个才貌双全的风流才子。她不由心动。
俊生把身子贴过来,他很烫。他把她就势推到草丛里……
回到北京后,她想疏远冯超。她不知道怎么向自己解释和三个男人的风流韵事。除了“水性杨花”,还能怎么说?她的脸上在发烧。她在冯超面前感到不好意思。渐渐地,她和冯超真的疏远了,也不出去幽会了,只是打照面时相视一笑,似一切尽在不言中。
再说俊生,自那以后,三天两头来信,来电话。少不了那些“我想你”“我忘不了你”的话。电话被雨蒙接着几次。“那位俊生是谁?怎么电话这么频繁?”她只推说是业务合作上的事。
终有一次,她叫俊生不要再和她联系。俊生问为什么。她说:“如果雨蒙知道,他会和我离婚的。”俊生还没说话,她又加一句:“假如我离了婚,你会和我结婚吗?”她远远没有想到要和俊生结婚,这样问只不过试探一下他到底有多爱她。
“我这一辈子不结婚。”俊生那头说,“一结了婚,我们哪里还这样浪漫,这样有激情?”她很失望,但转念一想,觉得他是对的。她和雨蒙之间的浪漫和激情就是在结了婚之后失去的,再一想,她卷入到冯超和俊生的感情之中是否就是为了弥补失去的激情呢?她不知道如何答复,就撇下了这个话题。
女儿得病突然暴死。夫妻双双赶去云南葬完孩子,回来几个星期后,她忍不住责怪起婆婆:“你妈也太无知了。小孩子得高烧可能有很多原因,她怎么就认定是流感呢?”“这事也不能全怪她,还不是你当初主张让我妈带孩子回去的吗?”“你不是同意的吗?”“我同意是因为你说没时间。都不知道你的时间用到哪里去了。和男人们调情你有的是时间。”
“你怎么知道我和男人们调情?”“这事用不着你说。我做丈夫的还能觉察不出来吗?”雨蒙这一句说出来,把她吓了一跳。突然之间,两人都感到他们已经走到了尽头。
离了婚半年后,雨蒙就再婚了。她拐弯抹角地听人说雨蒙在离婚前就和他的新婚妻子眉来眼去,一定有什么关系。她不由得长吁了一口气。
冯超现在主动找她来了,但只说些安慰的话。她倒是没有期望过多。她知道冯超是个极有道德准则的人,不然他早就和她上床了。
俊生来看她,大大方方地在她宿舍过夜,搞得左邻右舍都来假装借电炉。俊生走那天,她送到公共汽车站,他们当众接吻,恰被冯超撞见。她刚回到宿舍,冯超就跟了进来。冯超只默默地看着她,欲说又止。她猜得到他的心思。“冯超,你爱我,又碍着不说,是吗?”
“我做别的事都干脆利落,这事情我怎做的恁不男子汉呢。”冯超说,“余殷,你还爱我吗?”“我什么时候不爱你了呢?”她说,“但不知道你是不是爱我?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我那些日子和你出去又是为了什么?”冯超说。
她终于和冯超贴得这么近。她抱着冯超,想把他拉得近些、再近些。冯超给她擦了擦汗,问道:“你为什么爱我?”她只笑不语,摇摇头。“你这个小傻瓜,”冯超弹弹她的脸。走时,冯超说:“不要再和别的男人来往,等着我。我要娶你!”斗转星移,不觉过了半年。“你怎么打算?”她问。“我几次想开口,但又不敢伤害她,她毕竟没做过什么对不起我的事。”“那我怎么办?你永远的秘密情人?我还是走开吧。”“你想去哪里?”“我想去美国。如果你爱我,就来找我。”冯超没有能够挽留住她。
起初,冯超的信频频寄来,渐渐地稀疏起来。冯超说他工作很忙,但她不信。当初雨蒙出差在外手忙脚乱的,每天都写信。对了,雨蒙现在怎样了?
她为了排缱心中的寂寞去交男朋友。接连交了几个后,竟把红尘看薄。什么结婚不结婚,什么爱不爱,一切过后还不是照旧?人本来就孤独,寻些安慰,赖些依靠又能改变多少?倒不如无情无欲,落得一生清净。正在她郁郁寡欢的时候,冯超飞到了美国。
机场接了他,她敏感地觉到他们之间有了距离。他说:“我得去一个朋友家住。我妻子今晚要给我打电话。”“是吗?”她掩不住失望。他们近在咫尺,他仍然是别人的丈夫。
她为冯超不即不离的态度颇感迷惑,在一天见面时她决定问个水落石出。
“冯超,你不再爱我了是不是?”冯超没有回答,而是反问:“听说你来美国之后交过好几个男朋友?”“两三个吧。”“我原来希望你一心一意等我。”“我没有结婚,就是在等你。”“我的意思是,我不在乎你以前怎么样,可咱们既然说定了,你就不应该和别人。”“冯超,你这样对我不公平。为什么你有女人,我却不能有男人?”“那是我的妻子。”“妻子也是别的女人呀。冯超,你听我说,我不在乎你跟什么人睡了觉,我只要你爱我,就像我爱你一样。我始终是爱你的。”“你已经做出了那样的事,怎么能让我相信你爱我?”
有时候观念或思维不同的人们之间是说不清楚道理的,她理解,也不担心。爱情多是一种感觉,一种与观念和思维没有关系的感觉。但冯超的质问“怎么能够让我相信你爱我?”使她吃惊——感觉上不对头。她怎样才能使他相信她呢?也许她能够去证明。但是她想不必了。信任本身就是爱的基础呀。没有信任就没有沟通,没有心灵的沟通还谈什么爱情?她恍恍惚惚地好像在说给自己听:“不愿相信就不相信吧。”冯超大概意识到自己言重,忙说:“别太在意,我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她眼睛一亮,指望他接着说:“我不是那个意思。”只见冯超沉默了片刻,然后说:“今后你好自为之吧。”
她去机场送他,上飞机前他突然给了她一个深吻,说:“我这一次来,联系业务是借口,找你是真。我想试一试。没想到,还是……”她也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仓促的结局。“我是爱你的。”他说。她第一次怀疑起这句话的份量。她也开始不信任他了。原来信任和爱是这样容易地挥之即去。他就要走了,她才意识到他们在这里居然没有做过一次爱。
她将浴巾除下来,在穿衣镜前端详着自己。她很欣赏自己的裸体,就像她的男人们欣赏它一样。她轻轻抚摸两只丰润的乳房,似乎仍然感觉得到他们亲吻它们时的温馨。这时,她听到窗外有人叫她名字,声音非常耳熟,是冯超。不,是雨蒙。
她跌跌撞撞跑下楼来,把自己抛到那人的怀中。
那个高个子男人抱住她:“余殷——”
“俊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