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立之年

作者 08月24日2022年

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第 279 期。原公众号文章由怡然编辑/编发。)

 

(上)

到达家乡机场时,已是深夜十二点。徐皓东伸了个懒腰,二十个小时的颠簸终于要结束了。疲劳就在飞机落地那刻烟消云散,一路的胡思乱想也忽然清晰起来。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人世间有谁可能不面对生老病死的?父亲此刻应该入睡了,还在太平洋上四千米高空飞行时就收到了母亲的信息,说父亲已经转入普通病房,情况稳定,让他不用担心。不知道老婆此刻在多伦多干什么?大约和一帮无是生非的同事一起吃午饭,本来就对此次徐皓东回国行程颇有怨言的她应该会借机抱怨一通。

飞机还在滑行,机舱里的人们已经急不可待地站起身拿行李。徐皓东的邻座看他依然无动于衷地发着呆,忍耐不住:“不好意思!”徐向东回过神来,赶紧起身相让,他不晓得自己是因为出国太久,深得外国人那种万事漫不经心地沉稳,还是未老先衰,没有了冲劲。

来接徐皓东的姨父亲热地拍了拍他的肩,推过他的行李车:“有三年没回来了吧?大小伙了,好像又长高了!”

徐皓东笑笑,他们这辈中国的独生子女在长辈眼里是永远长不大的,即便已经成家立业奔到三十,依然还是幼儿时期的见面话语,让人不知何以回复。可当他蓦然扫见姨父已经开始蜷曲的肩和鬓角的白发,鼻子忍不住有些发酸,父亲这一辈的人都开始了日暮西山。

夜幕下的城市灯火辉煌,壮观气派,还有白天没有的宁静。徐皓东目不转睛地看着车窗外,想找出一份曾经的熟悉,发现那是徒劳:“这变化太大,我都认不出来了!”

姨父憨憨地笑着:“现在我们这里是一年一个样,三年全变样!你知道吗?地铁已经通到桃花村了,那里的房子本来就涨了很多,现在更是翻几倍的长,你家那套房子要是还在……”姨父眉飞色舞地说着,忽然打住,仿佛正在播放音调高昂歌剧的电台突然断电,声音嘎然而止,空洞的静默让人窒息。

那套房子是徐皓东父母未雨绸缪给他买下的婚房。一辈子老老实实的普通公务员父母,唯一大胆的投资就是买了那套房,还是因为当时单位的优惠政策。徐皓东大学毕业后却并没有按部就班把结婚提上日程,反倒申请了去加拿大读研究生。这个决定犹如平静的湖面上扔下了巨大的石头,他的父母和家人都给水花乱溅得不知所措。

大家七嘴八舌议论纷纷,最后统一的看法是房子卖掉把钱用来送徐皓东出去读书,因为学成归来的他肯定看不上边远区的老房子,也肯定有能力买更好的房子。但世事总是难料,徐皓东学成并没有归来,房价却以火箭的速度上涨了。如今即便他回来,恐怕也买不起当时的房子。所以那曾经拥有的房子变成了一块心病,还带传染的。先是父母为这有顿足捶胸之势,老婆知道后,也人仰马翻闹个不停,声讨他们家的决策失误。忘了世事翻个如果,她都不一定是徐家的媳妇。

现在连姨父都避之不及房子的事,看来老婆和父母之间的各种矛盾至少在家庭范围是人尽皆知了,徐皓东禁不住苦笑。姨父岔开话题:“你爸今天已经好很多了,医生说照这个趋势,完全恢复的几率很大。”这句话让徐皓东如溺水沉浮挣扎的心倏地跃出水面,虽然知道这里面美好的愿望成份更多。

母亲还在焦急不安等着徐皓东,见到他之后抽抽嗒嗒没有止境地哭开了。徐皓东有些不知所措,曾经那么强势的母亲居然也有如此软弱的一面,看似不担事的父亲原来始终是家里的顶梁柱。他想找出合适的言词劝慰母亲,却发现那是徒然,搜肠刮肚找不到,母亲的情绪也似乎绝非言词可以抚平。他只好静静地坐在边上任母亲哭,脑海里一片空白。母亲哭了好一会儿,抬头茫然地看着徐皓东,忽然反应过来似的:“我炖了你喜欢的肉饼汤,我去拿来你吃!”

徐皓东在母亲殷切地注视下喝完了汤,汤渣都一点不剩,仿佛完成了好大的一桩使命。母亲看到似乎很开心:“你去睡一会儿,早上我们去医院。”徐皓东含糊地应了一声,拖着行李进了自己的房间。他觉得自己要面对才刚开始,还在多伦多时,他曾经以为只要自己回来就好了。虽然老婆毫不留情地泼冷水:“你又不是医生,你可以干什么?你正在拿失业金,擅自离开加拿大境内,要是政府因此停发失业金,我们怎么办?你有没有想过……”

女人是演说和辩论家,特别是在家务事与配偶意见不同时,潜力爆发得惊人。老婆还说了很多,徐皓东一句也没听进去。从他失业在家的三个月以来,老婆两级分化严重。要不一言不发,要不长篇累牍,对徐浩东来说都是难受得让人窒息。收到父亲中风入院的消息,他即刻订了第二天回国的机票。老婆得知时,第一考虑的是这样做的后果,徐皓东父亲的病情走向似乎并不重要。万一失业金没有了,家里要面临难以逾越的困境。事实上从徐皓东第一天开始拿失业金,老婆就没有停止过描绘这种困境:“一个月一千六百块,还不够付房贷的,这日子怎么过?”那阵势,让徐皓东想起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古话:夫妻本是同林鸟……

(中)

早晨的城市苏醒过来。零星散布的各式早餐店的热气升腾在空中,久久不消散,透过门窗的罅隙把浓浓的人间烟火味道涌进屋里。徐皓东深深地吸了几口,一夜无眠的他仿佛重又活了过来,他想不起在加拿大冷冷的清晨是靠什么打发的?

医院仿佛不管什么时候都是热闹非凡的,到处是人还有嘈杂声。徐皓东有些不习惯,他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合适?母亲熟门熟路的脚步匆匆,徐皓东跟着居然有些吃力,好几次差点撞到陌生人身上。母亲回转身耐心地等着他,徐皓东却从她茫然又焦急的目光里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沉重。

父亲见到他却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激动,嗫嚅地蹦出一句:“你怎么回来了?家里都好吗?”徐皓东给问得一愣,原来他和父母早就成了两个家,病床上虚弱瘦小了一大截的父亲是他家之外的人。

母亲开始忙着给父亲喂早餐,一边问着护工父亲昨晚的情况。徐皓东站在狭小的病房里局促不安。病房里有两位病人,另外一位住靠窗边,进进出出都要走过父亲的病床。徐皓东没法子站过道,又不能坐床上,缩手缩脚挤在母亲身边,屡屡妨碍母亲起身拿东西。他觉得自己很多余,就像那些日常俗语里的对儿子夸张的形容:“儿子如眉毛,没有只是看不习惯,对生活没有任何实质影响。”自己就是那不怎么好看的眉毛,这种心绪促使他更加烦躁。

父亲要上厕所,徐皓东仿佛找到用武之地一般,急切地起身去搀扶。却被母亲急声喊着:“轻点,轻点!”护工见状赶紧上前,动作到位轻而易举。

徐皓东很尴尬,虽然身边的人仿佛都不在意。他仿佛只要显示存在就可以了,剩下的与他毫无关联。尤其和主治医生商谈进一步治疗和出院后注意事项时,他想插嘴,却屡屡插不上。好容易挤进了一个问题,却被母亲用另一个问题挡住了,母亲还不忘备注解释:“他爸出院后都是我们来照顾。不能指望他,他马上要回加拿大的。”徐皓东瞬时无言,母亲说的是实情。他只能呆几天,所做的事情极其有限。中风的恢复照顾是繁琐细致长期的工作。母亲和老婆其实是一个意思,只是从不同层面阐述。而且他也知道,母亲并不像老婆是为了刺激他,更多的深层应该在对着医生表达,仿佛那样医生会对他们另眼相看。

微信的提示音叮叮咚咚,倒也替徐皓东解了围,信息是老婆发过来的,连着好几条,互不相关的事情一股脑倾倒是她一贯的风格:

——累死了,加班到刚到家

——你见到你爸了吗?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我爸妈知道你回去了,你赶快找时间去看看他们

——关于拿失业保险离境的问题,我去确认了,时间不超过两周,注明具体原因,失业金不受影响。你赶紧把回程机票日子确定一下。

徐皓东偷偷地吸了一口气,把信息即刻删除了。他失业的事情父母不知道,这个时候他不希望节外生枝。

母亲一句很大声满含开心的:“谢谢医生!”徐皓东吓得一激灵,还以为母亲眼角余光已经看到他的信息。他收起手机,一起致谢医生,都没搞清楚到底谢什么。

父亲出院,一大家人包括姨父姨妈也来帮忙。大家手忙脚乱的,徐皓东却始终走不出旁观者的位置。他无论干什么都是不得体和恰当的,要不就被冠以马上要离开了,不用他干。

徐皓东记得十岁时,父亲得过一次急性阑尾炎,也是这种情况,他没有任何具体事情被安排。那时的他满含着恐惧,对父亲可能会死去的恐惧。现在三十岁,这份恐惧却依然在,只是换了一种形式体现。

母亲把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没有留给徐皓东插手的一点余地。父亲的恢复非常迅速,这让徐皓东有点安心。他可以掐着加拿大政府要求的时间回去了,毕竟回去再找工作是他必须要做的第一等大事。

父亲说:“赶快回去,这里也不需要你,我知道资本家可不是吃素的,你这一趟要扣很多工资吧!”

徐皓东装出很不在意的样子:“爸,你说什么呢?好像扣工资我就不回来了。”

母亲淡淡地说了一句:“早知道还不如没让你出国留学好!”这句话像网,一下把徐皓东稍稍安定的心罩住而且开始反复烤煎。母亲还在继续:“你回去要个孩子吧,不是说加拿大福利好,有一年的带薪产假吗?你们结婚都三年了……”这个话题母亲之前也提过很多次,从来没有这么语气凝重。徐皓东无法想象这种时刻跟老婆谈论这事她的反应,他犹疑地岔开话题:“我要去看看她爸妈。”便逃似地奔出了家门。

“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的谚语,应该有前提是非常满意的女婿。像徐皓东这类的让岳母有女儿是质优品打了巨大折扣之感的,这般说辞是永远生不出的。

徐皓东和老婆认识时,两个人都意识到喜欢,合适,在一起其实是三件事。就如钱钟书所说:成就婚姻并不需要那么多的爱情。同在异国他乡,没有多少出其不意美好,生活呈现残酷冰冷的时候更多。环望周围反复掂量确定在一起,未来算是付出最少收效可能最大时,两个人就结婚了。父母他人的意见也都被忽略,不是感情超出了理智,而是清醒地知道隔着太平洋,外人看不到他们身上全部的雪花。

人们都说冷静选择的婚姻会更加稳固和谐,但那是建立在各自需求的硬件一直存在。如果这些硬件中有轰然塌陷的,婚姻会即刻岌岌可危。没有感情做铺垫,散伙更加干脆决然。徐皓东觉得他的婚姻就属这种情况。自他失业而且再找工作不顺以来,老婆的脸仿佛挂了个面具,再也不知道她内心的真实想法。他都不清楚是否老婆还有重新扯下面具的可能?更无法揣测这时岳母的脸孔……

(下)

徐皓东挑的水果店装修上很普通,他随意拿了几样不多见的水果。收银员漫不经心地吐出:“一共2280元整。”徐皓东一震,快四百加币了,一蓝水果,多伦多买四蓝也没有这个价钱。什么时候开始大陆小城的生活水平都赶超国际化大都市多伦多了?他差点冲口而出不要了。可是收银员的脸瞬间在他面前换成了老婆的,那充满鄙夷不屑的脸,这几个月他见得最多了。徐皓东唯有吞下,哪怕如吞了苍蝇般难受。

岳母看到那大篮高档水果,面色没有什么变化。心思肯定转换了,语调是很慈爱的:“再找工作都没确定呢,花这个冤枉钱干什么?”

徐皓东预料老婆肯定已经告诉了岳父母他失业的事情,可见面第一句话就这样直奔主题,还是让他有些不知所措。他小心翼翼地推出自己的忧虑:“我没跟我爸妈说这事呢,我爸这一病更加不好说,其实有当地学历和工作经验再找工作很容易的……”

“容易?那怎么三个月还没找到?”岳母毫不留情。

徐皓东哑口无言。岳父忙着打圆场:“你爸好些了吗?我们打算去看他,你妈一直不让,说等他恢复恢复再说。”

岳母没等徐皓东开口又把话题拉了回来:“丢了工作不告诉你爸妈,这是何苦?你们都快搞不定了,这一趟紧急回来的机票快三千加币,是平常的三倍都不止,你父母估计知道都不会让你回来……”

岳父打断岳母:“好了,好了,你又不是亲家肚子里的蛔虫,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他们的想法?”

徐皓东一直尴尬地笑着,腮帮子给扯得生疼。熬到吃完饭告辞,岳母坚持单独送他到小区门口。徐皓东不知就里,以为岳母会塞什么红包现金之类的,到时拉拉扯扯让人看笑话。收下了老婆肯定不会相饶。他每一步路都走得心惊胆颤,生怕踩雷。还好岳母只是送上了一段语重心长的话:“你要找机会跟你父母说清楚你们的现状,还要谈谈你家财产的问题,尤其是房子的所属。到了我们这个年纪,一口气没上来就没有明天了。可别到时把家里弄得鸡飞狗跳的,就像那个电视剧《都挺好》里似的。其实里面每个人都不好,我们观众就要好好学习,避免类似的事情发生。我们这方面拎得很清楚的,公证遗嘱都做好了,谁也不能动属于我女儿的那一份……”徐皓东一言不发听着,他终于明白了老婆连标点符号都不需要,不用草稿张口就来长篇累牍的能力源自何处。

徐皓东顺脚踏进了路边的一家酒吧。或者酒精可以让他清醒,也可以让他舒服逃避一会。他缩在一个无人注意的角落独自畅饮,那个位置正好可以看到另一端的电视屏幕。电视里的人一般都是和蔼可亲的陌生人,徐皓东笑意相迎,不过这回是意外。电视画面里的人他认得,他高中的同学——现在市里优秀的青年企业家代表。正在接受电视台主持人采访,侃侃而谈,意气风发。徐皓东那点刚燃起仅剩的自信瞬间灰飞烟灭。当年他踌躇满志出国留学的时候,他似乎也有这般的豪举吞天,气壮山河之势。如今这些如烟飘过,影子都没有留下……

徐皓东跌跌撞撞地回到家,把母亲吓了一跳。把他扶进屋时,母亲忍不住抱怨:“你爸生病了,指望不了你,还给我添麻烦,你怎么永远长不大?”

徐皓东想说什么,嗓子眼像被水泥堵住了一般。他拼了命地往外倒,结果倒出一堆呕吐物。母亲和他满身都是,母亲在恼怒中收拾着。徐皓东想说抱歉,只是他依然说不出来,嗓子眼没东西了,却粘住了发不了声音。

徐皓东不记得自己怎么倒在了床上,怎么沉沉地睡了。第二天晨曦到来时,他隐约听到有人在说话,好像是母亲和姨妈。姨妈说:“十月皓东就满三十了,是该要孩子了。我们三十岁时,皓东他们都会打酱油了。”

母亲说:“按阴历算法,现在就是三十一了。他爸这样子的情况,也不知道这辈子还可以见到孙子吗?”

姨妈:“你胡说什么呀,只要小夫妻决定要,不过就是怀胎十月的事情。对了,我前几天在医院碰到皓东的前女友了,挺着大肚子,应该是做产检,她没看见我,我也没作声就走开了。”

徐皓东的心一紧,很多往事纷杂着跑出来。他头脑开始模糊,却很清晰地听到沉默了良久的母亲突然说:“要是皓东没有出国,那估计会是我的孙子,这时候也应该用不到你们上上下下来帮忙,还有桃花村的那套大房子……”

徐皓东的嗓子热辣辣一阵一阵火烧似的,应该是昨夜酒精的后遗症。眼泪也翻滚而出,他有些奇怪,什么时候开始酒精也会让泪奔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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