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子

作者 03月21日2020年

狗子

■夏婳(北卡)

狗子是我外公弟弟的孩子,外公和他弟弟两家唯一的男娃,我应该称做舅舅的人。中国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农村出生的,什么“二狗”“大虎”之类,喊起来应声的一大片。但我们家在省会城市,舅舅为何会叫狗子,而没有像他的姐姐们都有比较文雅的名字?年少的我曾百思不得其解,后来逐渐想明白。正是因为他上面有三位姐姐,我妈又是独女,所以他才会拥有那样的名字,贱贱的名字好养活。他的出生承载着好多希望。

我自幼和父母不生活在同一个城市,和亲戚之间更是生疏。如今想起来,只拥有狗子的极少片段记忆,仿如简笔画,空洞的寥寥几笔,没有详细内容。可在某个层面,我却自以为是地认为可以体谅他的某种心境。

印象中,舅舅是住在家乡百花洲区八一公园边上叫葡萄架的小巷里。破旧的一个大杂院里,有一间是他们的,并行摆着两张床。房间的另一个出口处有一八仙桌,桌上方挂着外公弟弟的黑白遗像。那个出口后面是个极其狭小的拐角,两块木板拼放一起就是舅舅睡觉的地方。厨房是在外面零时搭起的简易漏风棚子。

我在那里见证了大姨的出嫁,至今清晰地记得大姨扎着的红头绳和她娇羞的脸;还有漂亮的三姨带男朋友回来时的兴高采烈;也有一屋子人围着二姨安排她必须要完成嫁人的任务。这里面却从没有关于舅舅的任何事,勉强有关联的就是舅舅的妈妈(被我加上地域称呼的南昌婆婆)和我外婆谈心时的悄悄话。不知为何,我牢牢记得南昌婆婆说:“别人都说司机好,有钱,都是跟大老板的,所以那么多人找我,我才同意嫁他。结果啊,福没享到,人家早走还落下一堆儿女给我……”

南昌婆婆说这话时的口气充满了怨愤和无奈。外婆总是好言宽慰:“等狗子结婚了,你抱上孙子,日子就好了。”南昌婆婆听后笑得很开心:“是噢,是啊,那时就好了!”

可是那个时刻却让大家等了很久。一直有人在做着介绍,可不知为什么总也到不了最后的关卡。这中间有次舅舅来我家,父母均不在,他在等我父母回来的过程中居然把我家坏的水龙头修好了。我对憨厚沉默的他好感顿生,也期望他们的好日子早些来临。

舅舅的婚礼是在某年正月的一天,没有阳光但是温度不低。南昌婆婆和姨妈们都是很兴奋的,旧房子被粉刷一新,添了新的家具和床上用品,到处喜气洋洋。

亲友们磕着瓜子聊着天,等着新娘子的到来。如果不是后面巷口传来不和谐的嘈杂声,一切都仿佛那么美好。我那时不过是十几岁的孩子,也正因为是孩子,没有人关注,所以我就成了这个事件的完整旁听者。

引起混乱的是一位女子。那女子长得很清秀,穿了一件水粉色的呢子大衣,声音不大,但一直在哭诉着。故事的情节也很简单,那个女子是狗子的前女友。女子会来闹事是因为据她说,狗子前几天还住在她那里,她家里现在还有他的换洗衣服,狗子也从没有和她说过分手。她从别人那里知道狗子今天结婚,所以跑来要个说法。

南昌婆婆跳着出去,一边大声吼着:“你还有脸来闹,自己都是有五岁儿子的离婚女人,还冒充黄花大闺女跟我儿子谈恋爱,到我家骗吃骗喝,我还傻子一样,对你比对女儿还好!你还要说法,难道我儿子娶你不成?”

那女子并不接话,脸上一直挂着泪,也不肯走,只是不停地一遍一遍重复着说:“为什么?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为什么要一直瞒着我?”别人轰不走也挡不住,因为她身边站着个人高马大、自称是她哥哥的人。

新娘子接来后,一直稳若金山地在新房里坐着,她应该也知道外面正在发生什么。而事件的关键主角狗子,我没见他出来,也不记得事情那天最终如何了结。只记得新娘子很沉稳,沉稳得匪夷所思。我对她的印象还有她结婚当日那件暗红的外套,和低着头看不出悲喜的神情。

因为此事,婆婆姨妈她们对新娘子都很愧疚,处处谦让。但日子却没有顺理成章过下去,新娘子不久怀孕,却独自一人跑去打了胎。这一下,平地又起轩然大波,他们很快离婚了。

这些事情在当时的我看来仿佛是一本不可思议的荒诞小说。在那个眼里事物非白即黑的年纪,我对舅舅和新娘子都非常不理解,舅舅既然抵不过家里压力要另娶他人,为何不可以好好地告诉别人好聚好散呢?新娘子既然把婚礼上的奇耻大辱都淡定自若地吞下了,为何后面的作为又会那般壮烈决绝?

很久之后的某个时刻想起这件事,我突然有所感悟:舅舅有没有可能是因为舍不得?舍不得放爱人的手,一直要牵到最后一刻。也可能是不敢说,怕看见爱人的伤心!不是每个人都担当得起的,懦弱逃避不面对有时不是因为太残忍,也是因为爱得太深不能自已。不管思想上还是行动上,他也曾经奋力争取和挣扎过的,不然他也不会把那女子瞒着婚史带回家中。

狗子的第二次婚姻开始时,我已上了大学离开家。他找了个郊区农村的女孩,那女孩年纪应该和我相差不大,家里花了很大一笔彩礼钱。我听了怅然若失,不晓得当年婚礼外哭得梨花带雨的断肠人怎样了?也不晓得南昌婆婆有没有点后悔或是遗憾?

好在事情的发展终于有了一段甜蜜期,狗子和小太太还挺和谐,生了一个女儿。我有次回家乡见到南昌婆婆,她很开心地提到孙女,虽然有点遗憾要带孩子,看自行车的工作没法做了。她还说每天早起要煮鸡蛋早餐给小舅妈:“就是指望我动不了那天,她也可以这样对我就好!”我笑笑,不知如何接话合适,希望这次狗子和他妈都满意的人可以皆大欢喜地,天长地久。

可南昌婆婆终究没有等到那天。没工作闲得无聊的小舅妈和一个外地来的打工仔好上,后来居然发展到抛下孩子跟人家跑了。我惊讶得没法形容,真是“世事如棋局局新”。可听说的都是片言只语,根本无从得知细节,也不知道狗子的真实感受。他仿佛影子一般,在这些重大事件中存在,这让我怀疑,他的疼痛是否也是如此。很多的事情还没有开始,结局大家都已猜到,可有人还是会如飞蛾扑火般去尝试。狗子似乎命里注定都和烈性的女子重逢交手,她们把精彩的画面演绎得淋漓尽致,他倒成了无足轻重、可有可无的配角。

多年后,我又听说那位小舅妈重新找了回来,希望看在女儿的份上重归于好。狗子动了心思,想只要好好过剩下的日子就行。但是南昌婆婆一口否决了,这样的女人绝对不可以再进家门。他们的女儿也被南昌婆婆安排到大姨身边去生活了。

又过了很多年,我听说南昌婆婆脑梗了,生活不能自理,舅舅一早退休在家照顾她了。几位姨妈因为房子种种问题都和他们不怎么来往,只剩下他们母子相依为命……

我总是半晌无言黯然听着,虽然心底一直在翻滚,总想我一定要写篇小说,写关于人性,关于母爱的,关于那些让人窒息的情和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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