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第194期。原公众号文章由南希编辑,非尔编发。)
(上)
和拥挤热闹的中午早上相比,政府机关食堂的晚饭时间冷清得可怕,不过是几个没成家又没钱的年轻单身汉来这里凑合。
只有丁子谦是例外,如今挂上了局长头衔的他,走到哪里或多或少免不了是个焦点。而这个时间他在食堂的出现,似乎还释放着两个信息:第一清廉,第二孤单。食堂的工作人员每次见他都是堆着带几许真诚的献媚笑。丁子谦一点也不自乎,不是他有多孤傲,他的年龄和阅历早已不允许字典里有这些词存在了。而被迫逐渐洞察世事的眼睛怎么可能看不清楚这些笑容的组成成份,献媚他不需要,真诚和他期待的那种大相径庭。他来食堂吃饭只是为了方便,剩下的统统不过是人们自作多情的揣测。
“丁局,今天有梅干菜烧猪肠,要不要来点?”食堂工作人员讨好地挖了一大勺举起给他看。丁子谦的心一动,猪大肠他好久没吃过了,这登不来大雅之堂他眼里的绝顶美食。他不禁脱口而出:“要的,要的!”虽然之后他看清楚了那些块混在梅干菜一起也染上了漆黑颜色的猪肠干干地兀自矗立着,看上去既不可爱也不美味,仿佛优美的钢琴曲子选了摇滚伴奏般不和谐。
要论猪大肠,丁子谦觉得最好吃的就是他老婆烧的。他年轻时,超市这些事物还没有萌生,菜场里卖的食材大都是原生类,容易变质的东西一般只有寒冷的季节才有。老婆每次拎一副猪大肠回来就像扛着炸药包那么英勇。数九寒天的冷水里,里外翻转一遍一遍地反复搓洗。弄得满屋子弥漫着猪大粪味,年幼的女儿总是捂着鼻子跑。老婆也总是手脚不停地继续干活嘴也不停地念叨:“你说喜欢吃什么不好?偏喜欢吃这东西,洗起来真是要人命。”
等全部洗好,老婆便会烧一大锅热水,把肠子放里面煮开去泡沫,同时这也把猪臊味提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丁子谦每每闻到,心底不由得腾起一股难言的温馨:“这女人,纵然千不好万不好,但终究还是疼我爱我的。”要知道南方这没有暖气的地方,冬天的水可不是吃素的,刺骨刺骨地凉。
等老婆把焖得红艳欲滴的猪大肠端上桌时,丁子谦咽着口水会翻箱倒柜地寻出点酒来,那配搭的滋味让他觉得做神仙也不过如此。如果没有蓬乱着头发挂着围裙的老婆一旁败兴的话那就是完美画面:“就你这点出息,也不知我当初是怎么鬼迷心窍挑了你。”老婆说这话时气鼓鼓的,生生地夹杂着几分幽怨,但细窥里面,爱恋还是有的。只是当时的丁子谦并不曾体会到,老婆的话犹如一盆冷水,把他心底刚升起的一点柔情浇得毫无生息。
其实老婆说的也是实情,不同的角度去欣赏一样的风景会有截然不同的效果。丁子谦文弱书生一枚,父母都是中学老师算是知识份子家庭。和根正苗红茁壮成长农村出来干部家庭的老婆八竿子敲不着一起。大学毕业分配到政府工作之前,丁子谦压根不知道老婆是何方神圣?虽然老婆已经关注他很久。
高中的时候,丁子谦和同学一起办了一份校报,办得轰轰烈烈,网罗了校园粉丝一大批。那曾是丁子谦的辉煌岁月,自己爱做的事情,还有自己心爱的女孩在一旁齐心协力着,仿佛就是甜蜜家庭生活的前奏。
晨曦——那个女孩的笔名,灿若晨曦,美若晨曦,娇若晨曦。一贯文采飞扬的丁子谦也只有在她面前有江郎才尽之感,他觉得世上所有美好的词语加在一起都无法描绘出晨曦的模样。
晨曦精通诗词,还会弹古筝,现代诗和散文在她笔下灼灼生辉。晨曦是完美的化身,又和他那么志同道合,丁子谦一度认为晨曦是上帝为他量身定制创造的。晨曦的一颦一笑是刻在他心里的,所以当晨曦告诉父母要带她移民去香港。丁子谦如木雕石刻般没有反应,他觉得刻在心上的东西是别人挖不走的。却不知世事还有另一种处理方式,人家可以直接将心端走,不给商量的机会和余地。
那时的香港和大陆南方内地的小城相较而言是天堂,谁忍心拽住或又是拽得住爱人去天堂的翅膀,即便知道这是生离死别的下场。更何况丁子谦自己都是不知脚下路在何方的少主,他更不知道该如何可以挽留晨曦。买了一个精美的笔记本,写下了一段若有若现又若无的心事话。丁子谦就那样目送了晨曦的背影,虽然心中的难受犹如千刀割过。
若干年后,再见晨曦,此时使君有妇,罗敷有夫。但晨曦并不是丁子谦想象中的珠光宝气,光鲜照人,至少一身名牌拎个爱马仕包什么的。相反晨曦不施脂粉,也没有装饰,过于随意普通的穿着和菜场大妈的区别都不大。以前的清纯飘逸荡然无存,只是人群里烟火气十足的普通中年妇人。要不是她说现在做老师教小孩子古筝,丁子谦会怀疑是否有人冒名顶替来假扮晨曦。而丁子谦与彼时不同的是,他已是气宇轩昂堂堂一局之长,那落差仿佛看不见的空气真实地存在流动着。
晨曦的心情好像一直不明朗,抱怨着香港人对内地人的偏见,又抱怨香港居高不下的房价,随即还抱怨家乡虽然经济发展速度快,人的素质又赶不上,仿佛世间所有的一切都是瑕疵的堆积。丁子谦有些费力地听着,因为晨曦的家乡话已经走音得厉害,还时不时夹杂几个粤语词汇或者英文单词,让他觉得如听大学的哲学课一般云里雾里。好在晨曦并不需要他的回复,而且以丁子谦现在的身份和年纪而言,话不多也是常理,哪怕心底惊涛骇浪翻滚着。临别时晨曦好似漫不经心又似耿耿于怀地轻声问道:“你当年为何不有担当点,要求我留下?”丁子谦一愣,沉默半晌,往事历历在目,最终千言万语都还是演变成哑口无言。
丁子谦是怎么也忘不了带着伤痛度过四年大学生涯的,别人的最美丽是他最灰暗的岁月。他选择了南方的一所大学,无非想离香港近点,可地理上的拉近并没有改变晨曦一去杳无音讯的事实。感情上他忘不了晨曦,理智却又让他止步不前,也是不知如何向前。心高气傲的他毕竟不甘做别人眼里想吃天鹅肉的瘌蛤蟆,患得患失里,同学偶尔传来晨曦的消息也被他装作不在意故意忽略掉了。
等到1997年香港回归祖国怀抱时,丁子谦已在家乡政府工作三年,为人夫君了。再等到港币汇率低于人民币老多,丁子谦他们所在的城市也可以自由行去香港了,丁子谦的女儿都到了他们那时情窦初开的年纪,晨曦和他早已是毫无关联的路人甲乙丙了。
(中)
丁子谦被老婆注意到还是在中学时代,看到校报远远地关注,朦朦胧胧地喜欢。后来那点心思随着老婆高考的落败,家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她安排进了某银行工作被迫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个年代,银行是刚兴起的热门单位。老婆没有高学历,但父母是名正言顺的老干部。长相上老婆虽不属于丁子谦心仪的纤弱仙子型,但不能否认老婆的五官端庄耐看,追求老婆的人还是大把。
丁子谦初见老婆是在同事的饭局上。保守的年代男人追求女人的方式也很奇葩,一般都会邀上个陪跑的,而陪跑的把主角取而代之的局面也是层出不穷。
丁子谦就是其中的一例。老婆看清丁子谦的脸时,心底直感叹缘份的奇妙,也斩钉截铁地开始了她的追求方式。有事没事就去丁子谦单位和家里串门,凡有丁子谦出现的场合,她就如影随形一般。也不管不顾别人说三道四称她是丁子谦的“跟得夫人”。
俗语说“女追男,隔层纱”,老婆的追求之路没有那么便当。丁子谦犹豫不定,退退缩缩了好几回。有人说婚恋之路犹如前途未卜的征战,丁子谦的战争还未开打,就有人缴械投降,他算庆幸,但他依然觉得福祸难料。老婆在丁子谦眼里犹如大馒头,虽不美味也和理想差距甚大,但却是真实的,可以填饱肚子。他向往和期待大鱼大肉,可那终究是理想。
老婆的强烈攻势从某种角度上来说丁子谦很享受的,附加外界的闲言碎语的催动,找个爱自己的人结婚是肯定会幸福的。丁子谦尤其想到徐志摩那句:得之我幸,不得我命!椎心泣血一般难受,晨曦已在遥远天边的香港,今生自己应该是“除却巫山不是云”了。最后丁子谦决定从了,办婚事时他都有视死如归般地壮烈。
其实婚后初初的日子也没有那么不堪,老婆到底是极爱他的。婚礼上闹洞房的不过是用筷子敲了几下丁子谦的头,老婆心疼得猴子烫了屁股似地一把用手护住,顾不得新娘该有的礼仪矜持,张口怒声责骂着客人。引得丁子谦父母暗暗着急:这样没有修养的媳妇今后生活该怎样的鸡飞狗跳。
政府和银行待遇都不错,尤其银行的,隔三岔五地分水果糕点外带奖金。小家是吃不完的,丁子谦挺好奇那些东西的去处。后来发现老婆把这些东西带回家不过是炫耀一下,让他过过眼瘾,尝一点点,转身就拎回娘家亲戚共享去了。至于奖金丁子谦开始还知道个数字,到后来就变成不知细节的传说。但这种处理方式是单行道,到丁子谦这块就行不通,他分的东西即便送邻居,也是断断不可流落到他家半点的。老婆觉得没有这个必要,物要尽其用,给丁子谦家是浪费,丁子谦家贴他们才是理所应当。奖金连带工资丁子谦总是没有捂热就到了老婆手里,还不敢欺瞒半分。老婆应该是间谍组织克克勃的编外成员,虽然没有名份,功力却是有过之无不及。丁子谦稍有风吹草动,老婆便撒泼打滚,闹个不休。对这些丁子谦是又厌又怕又无可奈何。
老婆自认为对丁子谦管理松弛有度,每个月给丁子谦的零用抽烟钱,算地都是高级香烟价。老婆说:“你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娶到像我这样的老婆,是你祖上烧高香了,要长相有长相,还会赚钱,对你还这么好,别人家的,连烟都不让抽,我呢,让你抽好的,还下厨伺候你吃香的喝辣的……”
老婆说这话时眉毛是飞舞的,兴高采烈得像下了蛋急于周遭告知的母鸡,可丁子谦却没有被这种喜悦半点传染。他总是费劲心思地偷偷买廉价的香烟抽,省下的钱买几只乌骨鸡给老母亲送去,或者塞给姐姐的儿子当红包,谎称是单位发的。
老母亲心里跟明镜似的,却从不点破,只笑着说:“你们留着自己吃吧!”心直口快的姐姐把钱还给他:“你一个大男人总得有点男人样吧,怎么给老婆捏手里似的!”
丁子谦窝火,这么辛苦还变得里外不是人?呛声道:“我要是给她捏手里,哪里还有钱给你们?”
姐姐笑得寒气逼人:“你老婆那点德行,有眼睛谁看不出来?每次跟你回来,好像人欠了她三百吊似的,白吃白喝不说,还恨不得把家里席卷一空,你知不知道?上次老妈杭州朋友送的一副真丝枕套,给你老婆看到了,二话没说一声不吭地拆了带回你家了……”
丁子谦听得心惊肉跳的,这在他眼里都不是凡人所为。原来他也是董永的命,可以娶仙女,他娶的仙女还更加不同凡响。
老婆在某些方面简直一无是处,布置收拾完的家就像战乱现场,惨不忍睹。人前人后也不懂给丁子谦的面子,训斥像对三岁的娃。可老婆扑心扑肺对这个家,丁子谦真生气了她也去哄,不过从来不改。隔三岔五还给丁子谦做爱吃的,尤其是大冬天的肥肠,让丁子谦感动得要热泪盈眶。老婆在床上更是积极主动,每每暖着被窝等。丁子谦餐桌上享受美味,外加床上的雄风尽展,倒让他觉得这段婚姻虽然不尽人意,但也没有那么生无可恋,老婆也有可爱之处。更何况婚姻翻起牌来绝非一己之力那么简单,当年他都没逃脱老婆的追求,如今深陷牢笼,要脱身说说笑笑好玩而已。
只不过令丁子谦始料未及,生活中有些事情就是腐烂的水果,如果不切除制止,结果就是烂透烂完。
随着日子的推移,女儿的诞生,小两口往老两口奔的路上,老婆愈加变本加厉。老婆实干能力不错,很快变成了单位的小头头,这让她在久不提升的丁子谦面前更加趾高气扬,说一不二。婚前,老婆一直始欣赏丁子谦的才华,能写会画,腹有诗书。婚后老婆发现这所谓的才华既不能吃也不能喝,更不能换做官帽子,还要投入时间和金钱。要命的当事人丁子谦还自得其乐,老婆那恨铁不成钢,百无一用是书生的情绪,在心情郁闷时用各式言语表达得淋漓尽致,毫无保留。丁子谦变成了那些语言暴雨下无处可躲的落汤鸡。
婚姻对丁子谦来说僵死了一般……
(下)
“世事如棋局局新。”小昭如天使般来到来到丁子谦的身旁,小昭是单位新来的大学生,花儿一般的年纪,花儿一般的容貌,还有和晨曦相似的两汪秋水。小昭虽不舞文弄墨,但她仰慕有才学的人,而且善解人意,温柔妩媚。小昭似春风化解了丁子谦心底久结的冰冻。
丁子谦是打算和小昭天长地久的,尤其是和小昭尝试了云雨之欢后。那种欢愉跟生理需求无法相提并论。爱在这件事情上的美妙体现让他暗自佩服发明做爱一词的人。小昭对他毫不犹豫地以身相许,也让他的自尊自信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丁子谦很严肃认真地跟老婆提了离婚,他自认为可以面对所有后果,离婚也势在必行。但老婆的反应还是在他的意料之外。老婆眯着眼睛看了他一会儿:“今天没喝酒吧?怎么满口胡说八道?老娘睁眼闭眼让你出去玩一会,你还上鼻子上脸,不知天高地厚起来,要离婚可以,你用女儿的血来签字。”说完老婆就一反常态的不再啰嗦自顾自睡觉去了。
被晾在客厅的丁子谦脊背一阵一阵地发凉,老婆是无师自通大师胡适太太那一套,还是早有准备取经好就等着他开口?他无从得知。那一晚丁子谦抽的烟蒂堆满了烟灰缸,眼前老是晃着女儿噤若寒蝉血淋淋的样子。早上他步履沉重地去上班,都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小昭期盼的眼神。
结打死了,无解,丁子谦进退无门。他放不下小昭,可是用女儿的血换小昭他也做不到。想赌一把老婆不过是声势吓人,却怕满盘皆输,到时无力回天。
姐姐来当中间人,丁子谦冷笑:“不是说全家都烦她,弄得家无宁日的也是她,怎么这个时候倒反来当说客?”姐姐用眼白看他:“你真是无脑啊,无脑地开始一段不该开始的婚姻,无脑地坚持了这段婚姻,而现在又无脑地在不可以结束的时候想结束!”
“那你也认为她真地会做狠事?”丁子谦绝望地问。
“我倒不这样认为,女儿也是她的。她虽然张扬跋扈,自私小气,倒也不是那么偏激寻死觅活的人。只是你有没有想过,你们真离了,你和小昭会有好日子过?孩子这一部分不说。你家的钱都是你老婆过手,离婚你得净身出户吧?你老婆要是鱼死网破去单位闹,小昭是新来的,能不能留住还是不定数。到时就你这样声名狼藉前途无望的,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拿什么去撑起一个家?不要那时小昭嫌弃你,小昭家里会同意吗?你现在开好车,住大房子,里面一大半是你老婆的工资扛着的。灵魂伴侣那是人家未婚的考虑的事情,你呀,要后悔就后悔当初当断不断留了后患,现在就是打掉了牙也只有往肚子里吞,老老实实把日子过下去。”姐姐的话仿佛把丁子谦的脊梁骨一抽而去,剩下的皮囊顿时瘫了。
小昭是梨花带雨哭着去下属单位的,哭得丁子谦肝肠寸断。但他知道这已经算是老婆手下留情。所以心中万般怨恨也不敢表露出半分,唯恐激怒老婆,她会有进一步的行动。还好,老婆到底年长了,家丑不能外扬的道理还是懂了。对小昭她也没有进一步狂追乱打,只是家里面的丁子谦,就越发不见地位。厨房和所有家务彻底交给丁子谦专属,还不含各个时刻各类事情的突发需求。随时随地老婆兴起就会对他一顿揪出祖宗三代的怒骂。香烟零用钱早就降成了最低档次。家里除了女儿还保持着他的姓,丁子谦似乎找不出其它显示他是这个家主人的关联来。
丁子谦觉得他这一生终于就要这样油尽灯枯了,惟愿小昭安好吧。却不想政府新调来一位管常务的市长,对丁子谦很是另眼相看,给他一下连升三级,火箭般的速度当了黑马稳稳地坐上了局长的位置。这对丁子谦夫妇来说是始料未及的柳暗花明又一村。职场家庭郁闷了半辈子都不得志的丁子谦都有了手脚不知往哪放合适之感。兢兢业业地一门心思扑工作,倒也做得有声有色颇有成效,眼瞅着有往厅级升迁的趋势。
老婆除了乐也没闲着,衣食住行都按局长太太的标准更新了一番。还特别多了几分温柔,虽然丁子谦觉得别扭和不真实。原来他把和老婆之间问题归结于个性不和,现在意识到本质在于自己的不得志。职场春风一得意,老婆也变得千依百顺,柔情万缕。不仅只要他回去吃饭一定烧好他喜欢的等着,水果都切好递上来。泡澡水殷勤放好,还不惜屡屡去试温度。每天出门都是老婆遵照他的意见搭配烫好的衣服。老婆唠叨时,只要丁子谦脸色稍稍一变,老婆居然也会即刻闭嘴,犹如电器断电一般。床上也变得风情起来,不管像不像或者说好不好,可以肯定老婆是认真对待的。从奴隶到将军的直升机巨变仿佛一夜之间,丁子谦甚至开始认为除掉爱情这一块,老婆其实是他最适合的婚姻人选。
比如丁子谦不会应酬,更不知如何应对那些送礼上门有求的。在银行打滚跌爬多年的老婆,这些事情早就应付自如,处理得恰当得体。丁子谦想要是小昭在这个位置,不一定处理得好的,小昭始终十分任性。丁子谦后来探听小昭的消息时,得知小昭居然不顾后果地选择辞职政府工作另谋出路。他心痛也追悔莫及,小昭实在是不知天高地厚,对大事都像儿戏一般。
老婆的舒心日子没过太久,虽然她越来越贤惠和体贴。但命运并没有因此让她戴上厅长夫人的凤冠,反而给了一个很残酷的安排,让老婆被迫做到了当今贤妻的第一条:死得及时。
老婆的胃癌被发现时已经是晚期,等她把走马灯一样三天一换的几十个护工骂遍了,她的生命也到了尽头。她给丁子谦留下了他从不知道的一套房子和几十万现金。丁子谦难以置信地捧着,想到这是自己这些年来的脂膏和血汗,心情无比沉重。老婆拼尽最后的力气:“要不是女儿太小,我可不放心你管。你要记得这些是女儿的,你要花天酒地自己再赚去。我死了你解脱了!什么晨曦,小昭,你爱谁就找谁去!只是你也要记得,这辈子是不会有人比我对你更好更真心的!”老婆说时满脸眼泪,丁子谦听到前半段也很有触动,忽然峰回路转的后半段又让他心一凛,他面无表情地:“你好好养你的病,别胡说八道!”老婆史无前例地异常听话,其实是她想不听也无法做到了。
办完丧事后,丁子谦并没有任何的解脱感,反而是不习惯。女儿上地是寄宿高中。回到家总是冷冷清清一个人,连杯热水都没有,更多的感受不是自由是寂寞。其实某个程度上,他是人们艳羡的对象,中年“升官发财死老婆”。但他却没有半点幸福感,他曾经想奋力挣脱的婚姻,如今却很有些怀念。久远的婚姻就如家里的大件必需家俱,新的替换没来旧的扔了,那块空荡荡的地会引起没法弥补的失落感。
丁子谦得空反反复复地想这半生的点滴事情,忽然发现老婆生命虽短暂,但她其实挺幸福,因为她总是不顾别人的感受而去争取自己想要的,而这点也正是自己所缺失的。
思来想去后丁子谦去找了小昭,小昭离婚了,一个人带着儿子过。丁子谦曾经很多次设想过他们的重逢,但从没想过是这样的。小昭老了,沧桑得让他几近认不出。曾经柔情似水的眼睛里散发着漠然的光,仿佛丁子谦只是一个漠不相关的旧熟人。当小昭弄明白丁子谦来找她是有旧情复燃的期望时,她笑了,笑得很凄然:“摔碎了的碗可以缝合吗?你当年为何不这么有担当?”
丁子谦看着小昭落魄的样子,罪恶感顿生,他嗫嚅地说了声:“对不起!我终究还是负了你!”小昭一阵长时间的冷笑:“感情上从来就没有谁对不起谁,当初是你情我愿的,怨也只有怨自己太痴傻!”
丁子谦沉默地转身离去,世上万物皆有保质期,过了期再好的感情都是没办法起死回生的。晨曦和小昭都指责他没有担当,谁体会他的苦心呢?放手晨曦是为了她有更好的生活。放手小昭是为了她不受更多的伤害。丁子谦觉得他无法担当时,退让也是一种爱护。只是他有些无法接受,他可以担当时,却没有人再愿意让他担当了,连死缠烂打的老婆也撒手而去……
“丁局,吃饭啊!”收拾卫生的阿姨没话找话打断了丁子谦的思绪。丁子谦蓦然转神,起身应着:“是啊,我吃好了,麻烦收一下这里。”
“猪肠您都没有动筷子,这个肠子里面的肥油撇得不干净,又是和梅干菜一起煮的好吃才怪。这菜从清理开始就是费工夫的,一道工序都少不得的……”阿姨殷勤地连声说好,看到剩菜却又像发现新大陆一般兴奋,可以找到话题和丁子谦继续。
丁子谦木然地看着阿姨的嘴巴喋喋不休地一张一合,心却醍醐灌顶一般,他倏地悟出:或者婚姻就是一道功夫菜,他和老婆的原材料搭配上就有问题,所以怎么烧都不好吃。但若可以重新选择,谁又可以担保他和晨曦或是和小昭会是美味?人生这么多工序,有哪道是可以随心所欲而为之的呢……
(完)
(原载《青岛文学》2020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