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开始降落，苏小青眼睛盯着下方，完全没有想象中的激动。
她坐在机翼后侧，视线并不开阔，一路上也没怎么睡，看了三部电影，到后舱与空姐和其他乘客聊天，13个半小时过得倒也快。飞机翻越北冰洋，从北京到纽约，没有什么云雾，好多地方都可以清晰看到地面，大多是冰雪覆盖，有的冰区被河流或森林整齐地划开，像扩大版的农田一样。
飞机降落时颠簸得非常厉害。机舱外灰蒙蒙的。
天气很糟糕，纽约暴风雪来袭，好在他们赶在这个时间到达，再晚可能根本降落不了。
这一路，她的心随着飞机一起一伏跌宕，吉姆看到自己的邮件了吧？会来接吗？他会把自己安排住在哪里？
吉姆，一位有着二分之一中国血统的美国男人，母亲是中国人，今年35岁，在纽约一所高校任职。他们是在交友网上认识的，自我介绍、互寄照片之后，几乎每天通一封E-mail，很快就一往情深，感觉相见恨晚，开始谈婚论嫁了！
小青多次邀请吉姆到中国旅游，但他总说忙。被网恋和美国无数次激荡着头脑的小青便决定到美国找他。她办好签证、买好机票，在上飞机的头一天激动地发邮件告诉他：“我要来了！到纽约来找你了！”
她想给吉姆一个惊喜，她相信吉姆一定会热情洋溢地第一时间回复！在纽约机场他们的相遇一定浪漫无比！
可小青有些失望，出发的前一晚，一夜无眠，无数次打开电子信箱，都没有吉姆的回复。直到第二天飞机离地的那一刻，也还是没有消息。
此刻，站在海关通道，小青竟然有些听不明白海关人员的问话，他重复了好几遍：
“来做什么？”
“准备呆多久？”
“包里有没有食物？”
“包括现金支票在内带了多少钱？”
小青朝小窗口里那位灰蓝色眼睛、有些秃顶的海关官员努力挤出满脸的微笑，点头、摇头、摆手：“旅游，一个半月，没有食物，带了6千美元。”
愣愣地回答完，按指纹、拍照。
出海关了！紧张出一身汗。
有人说，你一个快三十岁的单身女人，没准美国海关官员不让你入境，也许会带你去小黑屋询问。
她说：去使馆签证前人家就这样说，不是也签到了？
走过窄窄的通道，下电梯，等行李，她的心跳得厉害。
推着行李往外走，忽然看见一个警察拉着一条狗走过来，莫名有些紧张，那条狗在她的行李边嗅了一下就走开了，她松了一口气。
有什么好紧张的呢？又没有带什么违禁品。
前面就是出口了，不少人站在那里接人，有人手里还举着写着人名的牌子。她慢慢地走着，希望看到熟悉的面孔，还特意打开手机，又看了一遍他发来的照片。
没有吉姆的身影！
在大厅里又走了几个来回，张望半天，可以肯定他没来。
苏小青只好先找个地方坐下来。换上在国内网上买好的美国手机号码，急切地上网。
有他的E-mail！可是，只有这样短短几句：“亲爱的，你应该跟我商量好再来。很抱歉！这个月我在波士顿讲学，还有一个研究课题要在那边完成。可能得下个月才能回到纽约。我爱你！”
这是爱吗？小青愕然了。她万里迢迢到美国找他，他竟然这样！没有为她的到来做任何安排，即使他不在纽约，他也可以请朋友或者其他人接她一下，至少应该为她今天晚上的住处做好安排呀！
小青的心从悬着的高空掉到了谷底。
出发前，她信心满满，甚至没有考虑过如果他不来接怎么办。好在她关注过华人资讯的微信公众号，赶紧从上面找到一家华人开的家庭旅馆，打电话请老板帮忙叫车来接。
走出机场，苏小青差点被连雪带冰的风刮倒。好冷！
她赶紧戴上帽子。帽子刚戴上，又被吹掉了。
来回几次电话之后，总算找到了来接她的司机。这个师傅三十多岁，个子中等，谈吐斯文，一看就是脾气特别好的那种人。他自我介绍说他姓吴，从小跟父母来美国，不喜欢念书，但是特别喜欢读书人。
“吴师傅老家哪里呢？”身处异乡，中国人相遇时常常问这个问题。
一听说吴师傅老家在广东，苏小青更觉得温暖了，她告诉吴师傅，她大学本科就是在广东上的。
越说越近，两人聊得很高兴。
天气不好，吴师傅开得很慢。路边的雪绵延着一路跟随。挂满树枝、覆盖每个屋顶的白雪，把眼前装扮得像她想象中的童话世界。
“哇！好久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雪了！北京这些年都不怎么下雪。这么多雪！真是漂亮啊！”小青看着车窗外。
“纽约的雪景没有波士顿的好，波士顿更漂亮！”吴师傅说。
“波士顿？”小青一激灵，吉姆说他在波士顿！“吴师傅去过波士顿？”
“我就住在波士顿呢！到纽约送客人，跟你住的这家旅馆的王老板是老乡，每次我都住他那里。他叫我来接你的。”
“那您什么时候回波士顿？”
“明天。”
小青顿时觉得简直是“天不亡我”！赶紧问：“明天我搭您的车一起去波士顿可以吗？我出车费。”
吴师傅笑了：“我没问题呀！还有一个客人也要去，你可以跟她商量一下，你们可以分摊车费。”
在位于法拉盛的家庭旅馆住下，小青赶紧给吉姆发邮件，告诉他自己会到波士顿找他。这次吉姆倒是回复得很快，让她到波士顿后给他打电话。小青这才想起，自己竟然连他的电话都没有，好在吉姆马上又跟了一封信，把电话号码写给她了。
小青顿时觉得云开雾散！尽管房子很小，好歹可以洗澡。心情好，觉得什么都好了，小床也很舒服，睡得特别香。
按照吴师傅的约定，第二天早上八点她就收拾好行李来到大门口，把行李放进车内，吴师傅建议她到附近去吃个早餐，因为那个同车的伙伴改约到了八点半。
过一个路口就有一家卖早点的，小青觉得好像在国内某个小镇一样，坐在小小的店面里，点了一碗米粉吃起来。味道真是不错！
纽约法拉盛不是自己想象中纽约的样子，多少有些令人失望。
匆匆吃完，小青回到旅馆，那位同伴也来了，是个五十来岁的阿姨，姓李，从上海过来看儿子的，她说儿子在波士顿上学，根本没时间陪她，她就自己跑到纽约来转一转。
一路上，那位阿姨手舞足蹈聊个不停，知道了小青是第一次来美国，便把自己在美国的各种经历、见闻、观感说了一溜够。
小青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聊着，满脑子都是吉姆，满心都是忐忑不安。
吴师傅把小青送到了波士顿长途车站，因为那里可以有休息等人的地方。
留下吴师傅和那位阿姨的电话，又互相扫了微信，小青跟他们告别，然后给吉姆打电话。
吉姆说就在附近，十几分钟后就过来了。
车站内很暖和，苏小青把羽绒大衣脱了。她里面穿的是一条黑色厚呢连衣裙，长长的脖颈上戴一串红玛瑙，格外显眼。
“小青！”有人叫她。
是他！深褐色的卷发、浅灰色迷人的眼睛、高高的鼻梁、翘翘的下巴。
“吉姆！”
苏小青兴奋地小跑过去，扑向吉姆，吉姆也快步走过来，俩人像久别重逢的恋人一样拥抱在一起，一点陌生感都没有。
拥抱了好长时间，小青恨不得天荒地老，瞬间永恒。
“亲爱的，你好美！比我想象的还美！”吉姆在她耳边陶醉地说。
她幸福地笑了。
一切如同她在北京的预想一样，只是推迟了几天，换了地点。如果她早一点告诉吉姆她要来美国，应该就不会发生在纽约机场那凄惨的一幕了！
走出车站，吉姆叫了一辆出租车，放好行李、告诉司机一个地址后，他们坐到后座，热烈地拥吻成一团。小青的心都快要蹦出来了，他的热情让她喘不过气来。一路上，他们缠绵在一起，几乎都没有说话。几次她想说点什么，吉姆都用热吻堵住了她的嘴。
正是交通高峰时间，路上走了四十多分钟。出租车在一家外观简约而高档的宾馆前停下了，司机打出车费单，递给他们。
“亲爱的，我没有带现金，你知道，这边都很少用现金的。”吉姆说。
“你可以刷信用卡！”司机开口道，竟然是标准的普通话，小青刚注意到，原来司机也是个华人。
“哦，好的——没问题。”吉姆从口袋里拿出钱包。
“不用、不用！我有现金！”小青按住吉姆的手，急忙从包里掏出一张一百块的美金。
“没有零钱吗？”司机问。
“没有，您找吧！”小青回答。
“我也没零钱！”司机回头斜着眼睛盯着吉姆，“先生，还是您刷信用卡吧！”
“OK，OK！”吉姆在副驾座位椅背上挂着的刷卡机上付款，朝小青做了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进到酒店大堂，吉姆让她拿出护照到前台登记。
“我自己？”小青疑惑地看着他，“那你呢？”
“我不能住在这里，讲学的地方有统一安排。”他拍拍她的肩膀，“不用担心，我每天都会来看你的。”
她糊里糊涂地走过去，把护照交给前台。
“住几天？”一位带着职业性微笑的男服务生问。
“住几天？”小青扭头问吉姆，发现他不在身后，站得远远的，好像没听见，她使劲朝他招手，“过来！”
吉姆走过来。
“住几天？”她问。
“你想住几天？”吉姆反问。
“我不知道啊！你要在波士顿呆几天？”
“我告诉过你，要呆到月底。你会一直在这里等我吗？”吉姆说话的时候，偏着头看她。
“我——”小青怔住了，不知道如何是好。
这个宾馆应该不便宜，也不知道他会不会付费？看他站得那么远，应该是要她自己付费吧？
想到此，小青回答服务生：“三天。”
“信用卡？”服务生已经为她选好了房间。
吉姆完全没有要过来付费的意思，小青也就不再指望什么了，拿出中国的信用卡给服务生。
房间在三楼，他们搭乘电梯上楼，一进屋，吉姆就把她扑倒在床上，狂热地亲吻。
奔放的热情把两个人燃烧起来。小青曾有过瞬间的清醒，觉得应该把住最后一道防线，但吉姆爱意浓浓、海誓山盟的情话，不容分说、动作坚决的似火柔情，让她无法拒绝。
激情过后，吉姆搂着她轻吻，喃喃道：“真好！你真好！我爱你！”
小青从未感受过如此的翻江倒海，她偎依在吉姆怀里，幸福地回应：“我也爱你！好爱你！”
吉姆起身去冲澡。
懒懒地躺在床上的小青，侧身看着磨砂玻璃墙后健壮的身影，一阵痴迷：这幸福来得太快了！快得有些不真实。这个男人，真的爱自己吗？真的会属于自己吗？他会跟自己结婚吗？能帮她申请绿卡吗？
一系列的疑问，眼下只能装在心里。
吉姆走出卫生间，很快穿好衣服。
“亲爱的小宝贝，我晚上还有个讨论会，不能陪你吃晚餐了。”吉姆走到床边，在她的脸颊上亲了一下，“明天我一定安排好，陪你一起过一个浪漫的夜晚。”
“你现在就要走？”小青惊讶地坐起来，“我怎么办？”
“楼下一定有用餐的地方。你今天很累了，去楼下吃点东西，早点睡觉。”吉姆走到门口，又回过身来亲她一下，“抱歉，我没有安排好今天的日程，没有办法陪你。明天！明天保证好好陪你！”
小青按捺住失望的心情，下床要送他，但他说不必，开门就走了。
回到床上躺下，小青瞪着天花板发呆。
从纽约到波士顿坐了六个多小时的车，吴师傅说因为路况不好，要慢些开，中间还休息了两次。刚才那一番澎湃激情之后，小青真有些累了，迷迷糊糊睡着了。一觉醒来，已经晚上十点。有些饿，想起包里还有几块巧克力，就拿出来吃。
翻巧克力的时候，也翻出了宾馆的押金条，三天押了九百美金，每天怎么都得超过一百吧？刚才因为吉姆在，也没好意思问多少钱一晚。她拿起房间的电话，拨打前台咨询，先问了WIFI密码，然后问房费。
不加税196美金！
小青倒吸一口凉气。这三天得不少钱。关键是，三天后怎么办？看样子，吉姆完全没有邀请她去他住的地方的意思，可能不太方便。
小青的收入并不高，研究生毕业没几年，又租了一套一居室，北京的房租、生活费用都高，她基本是个月光族。小青以为来美国后，吉姆会为她安排好一切，因为在他们之前的通信中曾谈及这个问题，吉姆说欢迎她来，并且让她不用担心来美国之后的开支。
拨打吉姆的手机，关机了！
他已经睡觉了？
小青努力打消胡乱猜疑，强迫自己好好休息。
快十二点了，她依旧胡思乱想睡不着，吉姆却来电话了。
“亲爱的，你怎么样了？抱歉，我刚忙完。”吉姆温柔的声音把小青带回到幸福中，“我已经订好了明天的晚餐。”
“太好了！谢谢亲爱的！”小青忍不住又问，“明天白天，你是不是很忙过不来？”
“是啊！我们一起吃晚餐。以后日子还长呢，别那么心急，宝贝！”吉姆安慰她。
小青不好意思地笑了。
一整天都在宾馆呆着，无聊地看电视、上网，忐忑不安地等着跟吉姆见面。
爱情似真似幻，他的热烈情感似乎只是在拥吻中爆发，离开他的怀抱、离开床，他变得令人无法捉摸。
吉姆下午6点准时到达宾馆。他这次是叫Uber网约车过来的。
他们进了一家简约时尚的餐厅，玻璃面的餐桌一尘不染，一朵鲜艳欲滴的红玫瑰斜插在淡粉色的玻璃瓶里，同样淡粉色的玻璃灯盒内有蜡烛发出温柔的光亮。
浪漫的环境，吉姆深情的凝望，令苏小青如坠梦境。她无厘头地回忆起自己小时候的一些乐事，吉姆也说起父母因为中美文化背景不同闹的一些笑话，两人一阵一阵的傻笑。
几杯红酒之后，苏小青从他对面的座位移到他身边，举杯轻声吟诵起《上邪》：
上邪！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吉姆摇头，说他中文不够好，完全听不懂什么意思。
小青解释：“这是一个痴情女子对爱人的表白。山无陵，江水为竭，就是说山河消失了；冬雷震震，夏雨雪，就是说四季颠倒了；天地合，就是天地回到混沌世界。只有这些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情荒谬地出现了，才可以与你分开。说明我小女子痴情到山崩地裂也不愿意与你分开！明白了吗？”
“别吓我了！”吉姆笑道，“你喝多了。”
“怎么吓你了？你自己不是说要永远跟我在一起吗？”小青撒娇道，“你在E-mail里向我求过多少次婚了？都忘记了？”
“当然没有。我爱你！你很美！”吉姆望着她，温柔地说，又轻声问，“你计划在波士顿住多久？”
“到你回纽约的时候啊。我要天天跟你在一起。对了，这里的房费实在太贵了！”小青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嫌贵就别住了！”吉姆表示同意。
“你不是说我来了你什么都管吗？”小青朝他扮了一个鬼脸，“你帮我找个地方吧，我们一起住，我不想自己一个人住。”
“你在美国呆到什么时候？”吉姆问。
“我的签证是半年的时间。听说只要我们结婚了就没有时间限制了，因为一结婚就可以申请绿卡。”小青把自己听到的、想到的和盘托出。
吉姆沉默了半天没说话。
“我看你这么忙，要不我先去旅游吧。”说出这句话来，小青自己都没料到。她经常瞬间蹦出一些想法，来不及思考就脱口而出。
“这样好！”吉姆似乎松了一口气，“你第一次来美国，应该到处看看。可以参加华人旅行社的旅游团，没有语言障碍。”
吃完饭，吉姆叫了车送小青到宾馆门口就要离开，小青十分诧异，又不好意思说，吉姆像是明白她的心思，告诉她，因为晚上有课题讨论，明天他再过来看她。
回到房间，打开电视机，躺在床上半懂不懂地看着。
刚迷迷糊糊睡着，电话铃响了，是同车来波士顿的李阿姨打来的。
李阿姨问她住在哪里，听说宾馆这么贵，建议小青住到家庭旅馆去，李阿姨自己就住在那里，一个晚上只要50美元。小青茫然地答应着，表示感谢。
“有些中国女孩子真是不自重！”李阿姨忽然气愤地说。
“怎么啦？”
“我儿子他们教授有个纽约来的学者朋友，被一个中国女孩子缠上了！”
小青莫名紧张地坐起身来。
“你说这个女孩子有多厚脸皮！竟然从北京追到纽约，又从纽约追到波士顿，说是要人家帮她办绿卡！为了要绿卡，什么都不顾了！我儿子他们教授说，他朋友为了躲那个中国女孩子，准备逃到加州去！你说说……”
苏小青脑袋“嗡”的一声，李阿姨还在说着什么，她完全听不见了。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