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美作协会刊《东西》2021年12月30日第237期。原公众号文章由王渝编辑,凌岚编发。)
丹麦和嘉桐提前半小时到了车站。因为南方一带有台风,高铁居然晚点了。甫一坐定,丹麦就又打开微信看那个新朋友请求。请求是奥利维埃发过来的,用的是同学贾瑜亮发的个人名片。昨天晚上几个大学同学吃饭,他们说起奥利维埃又回到北京,而且是单身之类,丹麦并没有说什么,没想到贾瑜亮还是把自己的名片分享给了奥利维埃。
奥利维埃的头像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又叼着一根烟、模仿鲍勃·迪伦的搞笑图片,依稀之间,还有当年的英俊外形。丹麦心里算了算,奥利维埃应该是奔四十的人了。丹麦犹豫着要不要接受奥利维埃的好友申请,又怕嘉桐看见自己的犹豫,索性还是暂时关了微信,让自己想一想。
他们对面的空位上这时候拥进来一家人。女的是中国人,男的却是个老外,还有三个半大不小的孩子。这一家五口的阵势一时吸引了周围许多旅客的目光。因为没有那么多靠在一起的座位:他们就分隔着坐了,女人和两个男孩坐在丹麦他们斜对面,男人抱着女儿坐在嘉桐的左边。
丹麦也饶有兴趣观察这一家子。这对夫妻也不过是三十五、六岁的年纪,互相讲英文,男的似乎还会讲法语和几句中文。这会子听他太太的指示,跪在地上逼着两三岁的小女儿喝水。两个大点的男孩挤在一张座位上,盯着手里的平板电脑,不时要抢控制权。女子仿佛终于可以喘口气,坐在两个男孩右边的椅子上,一边摇着一把美人扇,一边刷手机。丹麦看她两只手的无名指上都戴了戒指,一只上面闪烁着钻光,另一只就像普通的银戒。
老外男子忽然说:“妹妹,妹妹,再喝几口!”丹麦听得忍俊不禁,女人注意到她的笑,盯着手机屏幕的眼睛抬了抬,点了一下头,眉梢嘴角也浮上一丝无可奈何的笑意,仿佛默默回应丹麦的关注。
嘉桐却一直无动于衷的样子,不时旋开保温杯的瓶盖,喝一口泡了枸杞的红茶。嘉桐的右手腕上戴着一圈红丝线缠起来的崖柏手串。这手串据说有各种神奇疗效,嘉桐常常睡觉时候也不褪下来。
嘉桐百无聊赖地刷了一会儿手机上的高铁延误信息,这会子把保温杯放到地上,举起右手,用那唯一留了长指甲的小指去掏耳朵。掏完了,他把指尖上沾了点耳屎的小指放在面前,端详片刻,吹了一口气,那些似有若无的皮尘,飞起来,又散落下去。
丹麦转了头,眯着眼睛去看高远处液晶大屏幕上的更新消息。他们等的那趟车至少还有一个小时才能进站,这么估摸着,到家里就得晚上了。
丹麦忽然发现自己并不急切地要回到那个家里,那个只有她和嘉桐相对无言的家:他上网打他的游戏,她心不在焉地看剧。一晃,他们结婚就快七年了。前几年还可以跟别人说两个人还没玩够,不急着要孩子。这两年,这藉口他们自己都不好意思说了。一开始,自然怀疑是丹麦的原因,查来查去,却也查不出一个所以然来。这一次下定决心来北京找专家查一下,验证了丹麦自己的猜测:是嘉桐的原因。
眼角的余光里,嘉桐收了手机,把放在地上的保温杯拿起来,心不在焉地旋盖子。忽然就听得一声炸响,丹麦吓了一跳,转回头,就见嘉桐手里拿捏着的玻璃保温杯只剩下一层内胆,外面的玻璃层炸裂,碎片落了一地。
这小小的炸裂,让本来熙攘喧闹的候车大厅局部范围里的空气忽然有两三秒的停滞,一阵诡异的安静如网罩下,周围人群的目光也仿佛铁质品受到巨大新磁场的吸引而齐刷刷地聚焦到这一个候车区。
丹麦想象自己的脸红热不堪,只死盯着立在自己腿边的小小蓝色旅行箱,那一片蓝色却渐渐虚化成一片朦胧的幻影。
好奇的人群在没有听到期待中的尖叫、也没有看到任何慌乱发生之后,就又恢复到原先熙攘喧闹的混沌状态,小范围里的乘客却开始了略微滞后的应激措施。
那两个混血男孩先叫了一声:“哦,我的上帝!”看清爆炸声音的来源和地上的碎片,他们稚气未脱的脸上写满惊慌和疑惑。他们看了看他们的妈妈,攥着平板电脑的双手松开手指做了一个不完全的、向外摊的手势。
那个老外爸爸本来跪在地上强制女儿喝水,这时忙着站起,又把懵懂无知的女儿拉开玻璃碎片集中的地方。女人也吃了一惊,站起来,先看了看自己的腿部,又检查有没有碎片迸溅到他们一家五口的四周。
坐在正对面的是一对男女学生,女学生本来一直伏在男生大腿上假寐,这时双双犹疑着起身,四下张望,然后拖着行李箱去别处寻找座位。
嘉桐强自镇定,坐在那里,如同被按了暂停键,捏握着那只剩内胆的杯子,手腕有难以完全掩饰的抖颤,脸上的红也迟迟不能消散。丹麦暗自庆幸内胆里的茶水没有炸出来,不然情势要更加吓人。她想站起来过去慰问一下那一家子,却到底没有挪动身子,只是定定地看了嘉桐一眼。
“别担心,我想没有人受伤。”那女人用英文宣告全家,又仿佛是要间接地安慰嘉桐这个肇事者。她的眼光扫过嘉桐和丹麦这一边,又切换到中文自言自语道:“没有工作人员来打扫吗?”
嘉桐这时似乎清醒过来,从身边放着的公文包里,找出面巾纸小包,抽出一张来,慢慢擦拭溅到手腕上的些微茶水。他引颈四望,四下里寻找打扫人员。最后,嘉桐到底尴尬地站起来,把公文包夹在腋下,拿着炸坏的杯子往外走,宣告似地告诉丹麦:“我把这个杯子扔掉。找人来打扫一下。”
丹麦象征性地侧了一下自己并拢的双腿,让嘉桐过去,然后垂下眼脸,想象着他走进并消失在熙熙攘攘的候车人群里。
丹麦又打开手机,百度了一番“保温杯为什么会爆炸”,无非是内外气压有差别、内部气压积聚太久太多太强之类的解释,也有说因为泡着的东西适合真菌繁殖并产生气体,更有某个女生因此被炸伤眼球的恐怖新闻。
老外男人得了空,也拿了手机出来查看信息,又跟女人抱怨了一句:“难以置信!又用不了谷歌了!”
丹麦看着自己手机上的百度页面发呆,兀自想:如果用谷歌,会不会有不一样的解释和答案?就像她和嘉桐的不育症,如果找的是另一家医院、另一个医生,会不会有不同的结果?
丹麦蓦然想起昨天的事。得到检查结果后,两人一路沉默地走出医院,到了大门口,等滴滴上叫的车时,嘉桐忽然冒出一句玩笑话:“这下好了。我就是在外面胡搞,也不用担心会留下后患了。”大热的天气里,丹麦立在路边,一时不能也不想动弹。嘉桐已经先进车坐下,司机问他们是不是一起的。嘉桐不耐烦道:“你又胡思乱想什么呢?”
丹麦想的是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那种自己的心被放进冰柜的冰冷体验,就像十年前她还在读书时体验过的那一种感觉。丹麦在大学里读的是法语专业,奥利维埃是他们的法语外教。丹麦告诉奥利维埃自己怀孕的事,奥利维埃说他尊重丹麦的选择:如果把小孩生下来,丹麦就必须要退学;他们可以结婚,但是奥利维埃在巴黎什么都没有,因为什么都没有,他才来中国教法语。
丹麦最终选择了一个人去医院打胎。别人常说心破裂成碎片,或者心如死灰,而丹麦感受最深的却是心冷,那种流经心房的血液全然冻结的感觉。这么些年来,丹麦一直害怕不能怀孕是自己的原因,是跟那一次打胎有关系。昨天得了检查的结果,她忽然有一种罪恶的轻松感。
毕业时,伤心失意的丹麦本有些彷徨,父母帮她在老家找了一个银行的职位,说那里的外汇业务需要一个会讲法语的:银行的银饭碗,又轻松;关键是在老家,可以方便照顾常年生病的母亲。工作确实是轻松:一年到头,也没几个讲法语的个人或者公司要来兑换外币。
认识做公务员的嘉桐,交往一年多,没有分手的理由,结婚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只是这样的喜事并没能延长母亲的生命,父亲倒是很快再婚,让丹麦当初回家乡小城照顾父母晚年的初衷变得不切实际,又无踪可寻。
丹麦打开微信,又看奥利维埃发的请求:刚刚从瑜亮那里得知你的微信。盯着这一行话,丹麦这时没来由地觉得心跳加速。昨天晚上跟留在北京的几个同学聚会,他们一边抱怨北京生活的大不易,一边又不自觉地流露出人在京城的优越感。瑜亮就不怀坏意地劝她在北京找个机会,不然荒废了她那曾经被奥利维埃喻为几乎赶上正宗巴黎口音的法语口语;还说他跟奥利维埃也有微信联系。
丹麦想一切都已经太晚了。不想他们倒说一切正好,她又没有孩子拖累,正好可以拼搏一下。丹麦难以相信这曾经被狠心决意掐断的生活,忽然又亮出了一道光,仿佛在高速公路上下错了路口,然后发现有另外一个路口可以重新回到这高速路上去。
她加了奥利维埃为好友,对方立刻发来回话:听说你来北京了?可以聚一下吗?我就住在燕莎。
丹麦犹豫着怎么回他,又不自觉地抬头四望,想在广大的人群里寻找嘉桐的身影,又似害怕他突然回来。低头的时候,丹麦再次注意到地上的玻璃碎片。她想象自己赤足走过这一路闪亮的碎片,幻生的疼痛自足底升起,鲜血淋漓的惩罚又仿佛尖锐地提醒她活着的意义。
那小女孩这会儿黏上了她妈妈,一手拿美人扇给她妈妈扇风,一手轻轻摩挲妈妈手上的钻戒,问道:“妈咪,地上闪亮的碎片是也是钻石吗?”
“傻孩子!那只是玻璃碎片。小心点,等人来打扫干净才安全。”
丹麦戴上墨镜,站起来,拔剑一般拔出旅行箱上藏收进去的拉杆。她看了一眼嘉桐的银色行李箱,又把目光瞥向看上去和谐完美的一家五口,无声地说了一句“谢谢”,然后消失在候车大厅摩肩接踵的人群里,像一滴水融进了大海,身后有无数碎片闪烁出点点亮光。
(首发于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2021年12月30日第23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