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手

作者 02月20日2021年

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第186期

(原公众号文章由一楠编辑,非尔编发)

 cockatoowoman

1

清明时节,阴绵的雨代替原属于午后的阳光。雨不大,没完没了,不爽快的节奏淋得人心烦意乱。弄堂深处响起唢呐的哀乐声,封宁看着一辆殡仪车缓缓驶出,尾随其后的亲戚们神色凝重,有人在哭,有人似乎在哭。阳台上,李大爷饲养的鹦鹉冲出了鸟笼,在天空盘旋,像是衔着主人的灵魂飞向天边。

20分钟后,封宁来到了人民广场附近的一家咖啡馆。抬腕看表,这是父亲封建国送给他的18岁成人礼。封宁不习惯看指针,特地挑了款电子表——这或许可以解释他擅长代数,却不善于几何的原因——是他喜欢的款式:黑色表带、金属质感的外壳和赋予设计感的造型。父亲将手表递给他时只说了句:做个守时的人。

每当封宁看着表面,总会念及过去,有时又会闪念:人类存活在这个星球上,无法对抗宇宙巨大的能量,也难以战胜渺小的病毒和细菌,一切文明都是如此微不足道。就在他沉浸在虚无之中,咖啡馆的门被推开了,进来的那人收起黑色雨伞,放置在门口的柱形伞筒里,在他对面坐下来:“你还是那么守时。”

封宁稍稍坐正:“文皓,最近怎么样?”

张文皓歪着身子:“还不是待在法医系混呗。”

喝点什么?”封宁朝服务员做了个手势。

老样子,拿铁,”张文皓问封宁,“你呢?”

喝咖啡晚上睡不好,不用了。”

约我出来,自己却不喝,多没劲,来一杯吧。”

那我喝火龙果清饮。”封宁对服务员说。

哲学挺好,干吗转去读法律,不过转眼也一年多了,时间真快。”

什么哲学,都是毛概马概,和高中思想政治差不多。”

服务员端来饮料:“一杯拿铁,一杯火龙果,请慢用。”

味道不错,”张文皓抿了口咖啡泡沫,“现代医学指出,咖啡含有咖啡因、单宁酸、生物碱等有益人体健康的成份。”

喝杯咖啡还不忘显摆你那些破知识,得瑟劲能不能收敛一点。”

正聊着,一名女生在边上坐下来,封宁把头转过去:“佳佳,你来了,喝点什么?”

不用了,我不想喝。”

张文哲打断道:“这是你女朋友吧。”

嗯,我们下午一起机场接人。”

女生插话道:“我叫姚佳怡,读护理学大三。今天我爸回国,我和封宁一起去接机,我爸想见见他。”

我读法医系,和封宁是高中同学。”张文皓打量姚佳怡,米色圆领针织衫搭配淡蓝色衬衫,修身牛仔裤和一双纯白的帆布鞋,简单却不失朝气。张文皓承认姚佳怡长得不错,人也苗条,不过还是觉得自己女朋友袁媛更有魅力。尽管姚佳怡涂了淡淡的口红,张文皓还是注意到她的嘴唇略微发紫,猜想她心脏可能有点小问题:“现在三点半,你们几点到机场?”

我爸大概六点到。”姚佳怡答道。

这儿到机场一小时,提前半小时出发。”封宁说。

一小时?就一直泡在咖啡馆里?”张文皓又抿了口咖啡。

初次见面,打算去商场给叔叔买点礼物。”

这安排不错。”张文皓饮尽了咖啡。

走出咖啡馆,拐个弯就是来福士广场,这座城市的时尚座标之一,位于市中心腹地。三人在来福士广场内逛了一会儿,封宁一直没挑到满意的礼物。他突然想起楼上有家季风书园:“走,我们去书店看看。”张文哲嘀咕了一句:“你不会就买本书送给人家吧。”

季风书园是上海老牌的实体书店,巅峰时期拥有八家分店, 承载着一代读者的文艺记忆谁也不曾预料到,短短几年后它们将会告别。随着电商市场的发展和年轻人阅读习惯的改变,实体书店也在探索不同的经营模式。不少像诚品、钟书阁这样的新品牌脱颖而出,在书店中融入咖啡、文创、沙龙等形式。而季风书园在这一场转型中落伍,黯淡收场。

书店居中位置卖销量较好的图书,左侧是人文社科及世界名著,右侧辟出一块影音专区。整体采用胡桃木书架和琥珀色地板,白色日光灯给人强烈的空间感,一支暗掉的灯管宛如弥留者最后的呼吸。封宁径直向右侧走去,看得出他很熟悉这里。

封宁在影音区停下脚步,问营业员:“有没有《邓丽君歌曲精选》。”

有,”营业员说,“在倒数第二个书架上。”

三人去找《邓丽君歌曲精选》,张文皓东张西望,倒是姚佳怡眼尖:“是不是这个?”

封宁说:“嗯,就是它。”

你怎么知道我爸喜欢邓丽君?”

你上次告诉我的。”

是么?我自己都不记得了。”

《邓丽君歌曲精选》内置四张CD和一本装帧精美的导读手册,收录四十首经典名曲,黑漆皮上烫有金字,包装十分精致。

你们先走吧,待会儿我和袁媛去隔壁和平影都看电影。”

那我们先走了,下次一起吃饭。”

两人搭乘地铁2号线前往浦东国际机场。人民广场站永远人山人海,乞讨的小孩在拥挤的车厢里穿行,姚佳怡掏出两枚硬币,放在递到面前的破搪瓷杯里。封宁的手机响起,接通后是快递员——他有一封信由学校保安室代收了。

我三年没见我爸了,有时一个月才通一次电话,他关在实验室里,我和我妈根本联系不到他。”封宁皱了皱眉,没吱声,姚佳怡轻声喊了他两次,他都没回应。

让封宁接机是姚父姚川的主意。大二前,父母反对女儿谈恋爱。到了大三,姚母江小惠忽而从反对变为支持,有时还会催促女儿,你什么时候给我带个毛脚回来啊。姚川在国外,得知女儿谈恋爱的消息,说回国了可以见见。姚川这么做,出于父亲对女儿的保护欲——人们说儿女长大后,真正需要心灵断奶的是父母——接机过程比较顺利,他们先与江小惠汇合,她目不转睛盯着封宁看,让他很不自在。姚佳怡在人群中找到姚川,调皮地捶了父亲一拳,江小惠站在一边,微笑地看着父女俩。姚佳怡将《邓丽君歌曲精选》递给父亲,说,这是封宁给你买的。

封宁说了句“叔叔好”,和江小惠一样,姚川也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寒暄了几句,姚川夫妇想留他吃饭,封宁表示晚上还有事,婉拒了。

回到家已届晚上八点,餐桌上留着父亲封建国留给小儿子的饭菜,荤素分开,摆放整齐。母亲林嫣正在收拾房间,“下次早点回来,菜都凉了,我用微波炉给你热一下。”

封宁向卧室走去,父亲正和哥哥封安围在电视机前看足球,小茶几上放着洗好的小番茄,这是封安的最爱。既是蔬菜,也可以当水果吃。

自从大儿子结婚,小儿子考上大学住校,哥俩回家的次数少了,今天同时回来,也算是家里的小节日,所以封宁拒绝姚川夫妇的邀请,也情有可原。

2

封建国和姚川是高中同班同学。封建国成绩中等,初中时拿过省游泳冠军,课余喜欢打篮球——单薄的运动衫遮不住好身材,不少女孩幻想他脱下上衣,露出八块腹肌——靠特长足以保送体育学院。至于姚川,给人印象是个书呆子,长相斯文,待人彬彬有礼,这意味着给人一种距离感。封建国打着他的篮球,姚川捧着他的书本,直到有一天,姚川无意间听到封建国在走廊角落对江小惠表白,才知道他们喜欢上了同一个女生。青春期男生无非钟情于两种类型的女生,一种是长得漂亮的,一种是成绩优异的,江小惠属于后者,名字平平,姿色平平,胸也平平。封建国身边不缺小美女,却喜欢上了外貌一般的好学生江小惠。至于姚川,喜欢上江小惠则不难理解,可惜他性格内向迟迟不愿开口。

从那天起,学校篮球场上出现了姚川的身影,起先他只会体育课上教的基本动作,但进步很快。每次分队伍,姚川总刻意避开封建国。午休时间,两人拿着英语课本背单词。对江小惠来说,他们两个各有千秋,她自己也不确定更喜欢谁多一点。一次意外让她心里的天平开始倾斜,放学路上她险些被货车撞倒,关键时刻封建国挺身而出,用左臂换回了江小惠的生命。他们永远不会忘记人生中那个最长的瞬间——封建国用力推开江小惠,当车轮碾过手肘时,他像触电一般扭成了麻花,惨叫一声慢慢失去了意识。当他从病床上苏醒,看到了老泪纵横的父母和半截空空的袖管。

车祸夺走了封建国的左臂,也夺走了他的阳光笑容。休养期间落下了学习进度——让他倍受打击的是江小惠看他的眼神不再有爱意,更多是愧疚和同情——高考失利的同时,也失去了体育学院的保送资格。

江小惠考上了华东师范大学,姚川被上海第二医科大学录取,本硕连读后,去法国攻读博士学位。封建国上了所普通大专,毕业后在一家房管所上班,寒暑假帮居委会教小朋友踢足球,跑姿很别扭——身体不自觉向右倾斜——不过一般成人跑不过他。唯有和小朋友在一起时,封建国才会露出笑容,小朋友们也很喜欢他,称他杨过叔叔。

一次足球班下课后,所有小朋友都被接走了,除了一个叫林安的小男孩,看起来五六岁,还在读幼儿园。封建国在原地陪林安一边等一边讲《神雕侠侣》,里面不少情节经过了他的杜撰。

等到晚上七点,男孩实在饿得不行,封建国右手牵着林安,在路边摊买了两个油墩子。林安方向感不强,只依稀记得家门旁停着一辆积满灰尘的凤凰牌自行车,两人找了近半个小时才找到住处。是个弄堂里的裁缝铺,卷帘门拉了四分之三,封建国跟着林安钻进去,里面摆着张陈旧的L型工作台,像是被人丢弃后又捡了回来的,一侧放着两条未完成的西裤,另一侧摞着十几卷布匹,按色系和材质堆放。桌上还有电熨斗、台灯、卷尺和镊子。缝纫机下放着两只大收纳箱,一只放着木质的宽肩衣架,另一只放着塑料的窄肩衣架。衣杆上挂着十来件做好的衣服,用罩子套起来,每件贴着小标签,记录着客户姓名、电话号码和取货日期。封建国跟着林安往里走,里面有个暗室,比外工作室低三阶台阶的高度,一看就是卧室,床是上下铺,被子叠得很整齐,墙上挂着两件女式旧大衣。

林安坐在写字桌前,拿出玩具,封建国不知那是奥特曼还是变形金刚。他准备离开,门口传来女人的喊叫声:“小安,小安。”林安似乎没有听见,依然低头调动着玩具的四肢,嘴里不断模仿各种打斗声。封建国走出卧室:“林妈妈,孩子已经送回来了。”林嫣先是被他吓了一跳:“原来是封老师啊。”(两人在接送过程中见过几面),进屋看到林安平安无事,竟抽泣起来,抱起儿子象征性打了两下屁股。封建国在一旁有点尴尬,过了片刻,林嫣的情绪稍平复:“今天来了个特挑剔的客户,换了好几个款式她都不满意,所以出门晚了,赶到操场发现没人了,我吓坏了,以为再也见不到儿子了。”

天色暗了,林嫣留封建国一起吃晚饭表示谢意,他本想拒绝,肚子不争气地提出抗议。他们在裁缝铺隔壁的小饭店坐下来,这家店午市和晚市均供应盒饭,吸引了附近的农民工和不愿做饭的年轻人,林嫣母子是这儿的常客。林嫣点了三菜一汤:四喜烤麸、红烧肉、三鲜肉皮砂锅和番茄蛋汤,给封建国叫了瓶力波啤酒。两人聊得很投机,灯光下封建国发觉林嫣挺好看的,精致的鹅蛋脸,大眼睛,几颗牙齿不太整齐,笑起来却很甜。酒过三巡,一条扭动的麻绳忽然从屋顶上落下来,定睛一看是条蛇,老板娘见状走过来,把蛇赶了赶:“这是家蛇,镇宅的,吃厨房里的老鼠,不咬人。”

封建国见林安连打好几个哈欠,把单抢着买了。林嫣满脸歉意道;“小孩子想睡觉了,最后还麻烦你付钱。”

没事,不是很贵,林安上课表现挺好,快带他回去睡觉吧。”

和林嫣告别后,封建国没急着回家,从康定路逛到苏州河畔,静静地望着河面,运载沙子的货船摸黑前行,一声汽笛炸开了路灯下的蝙蝠。

之后一段时间,如果林嫣未能准时接儿子回家,封建国就给林安买个油墩子或豆沙包,牵着他去裁缝铺找妈妈。两人互相也多了些了解。林嫣今年三十岁,比封建国大两岁,来自义乌的小商品批发市场,类似于上海的豫园小商品市场。林嫣父亲年轻时是旗袍店师傅,她从小学女红。听说大城市有更多机会,一心向往去上海打拼。偶然的机会认识了一个做服装批发生意的上海青年,两人很快坠入爱河。林嫣家人反对他们来往,认为男方不靠谱,可她执意跟着男友回上海。后来有了身孕,却发现男友早有了家室。林嫣扇了他一巴掌,两人分手,肚子里的胎儿已近临盆,堕胎风险太大,只好生了下来,跟着自己姓,在沪勉强糊口。

暑假接近尾声,封建国的足球班暂告一段落。最后一堂课结束后,封建国带着林安回裁缝铺,林嫣正帮一个胖女人量腰围,见他们来了,说:“你先进里屋陪小安玩吧,我这一会儿就好。”“你先忙不急。”封建国答道,“来,叔叔陪你玩变形金刚好不好?”“我要听叔叔讲《神雕侠侣》。”

三人到隔壁的小饭店吃饭,按老样子点了三菜一汤,多要了一碟花生。封建国告诉她,暑假足球班结束了,林嫣感叹时间好快,开学后林安就要上小学了。借酒壮胆,封建国将心声坦白了。林嫣并不吃惊,反问:“不嫌弃我带着个拖油瓶?”封建国说:“你不嫌弃残疾人就行。”林嫣还没说话,一旁埋头摆弄玩具的林安忽然抬头:“杨过叔叔和妈妈在一块,那妈妈不就是小龙女了。”

又交往了半年,两人打算结婚,在封建国劝说下,林嫣答应回老家看望父母。家门被推开,林家父母面面相觑,如同见到陌生人。片刻,老夫妻两人眼中噙满泪花。林嫣23岁离开家,转眼近八年过去了,岁月仿佛随风而去。

林母和林嫣准备晚餐,林父坐在沙发上和准女婿聊天,讲些林嫣小时候的事,却始终没有询问她这些年的遭遇。餐桌上叠满酒菜,似乎把冰箱里所有菜都拿了出来。林父开了啤酒,给封建国满上:“谢谢你照顾我们女儿。”

林嫣吃了不少苦,照顾她是应该的。”封建国说。

过了几天,林安不像初来时那样怕生,老是在林母烧饭时黏在后面,一口一声外婆,林母笑得合不拢嘴,做完一道菜就喂他一口。

婚事定了下来后,封建国原打算用积蓄给新娘买套婚纱,林嫣说买现成的贵,哪有家里有大厨还去饭店吃饭的?封建国说,也是,你是裁缝,不过婚纱不太容易做吧。林嫣说,没做过,试试吧。

找了图纸来,先做了件婚纱,又给封建国做了套黑色西装。

婚礼订在了梅陇镇酒家,排场不大,但很体面,邀请了少数亲戚。婚后,林安改名为封安。

封安八岁那年,弟弟封宁出生。隔了几年,小俩口在裁缝店附近开了家干洗店,生活虽不富裕,却也过得去。

3

周末结束了,封宁回校,从保安室签收了信件。在校时封宁非常想家,回到家反而睡不习惯了。他适应了寝室生活——上铺有腾空感的床,经久不散的泡面味,蜡黄色外壳的空调像得了哮喘——把这儿当做第二个家。

拆开信封,是张A4大小的白纸,右下角写着四个小字:阅前即焚。这几天他总梦到自己在拆信:有时拆开的是姚佳怡的录取通知书,有时拆开的是袁媛的病危通知书,还有时拆开的是姚川的逮捕令。

从抽屉里摸出打火机,走到洗手间,似乎想把这几天的噩梦烧成灰烬。火苗刚接近纸片,就出现了字迹。赶快把火熄灭,信上写着下个月高中同学聚会的说明,发信人是文体委员,他知道邀请函的形式肯定是张文皓想出来的,给他打电话:“写封邀请函,还搞恶作剧,幸亏我动作快,差点烧了。”

电话那头传来得意的笑声:“硝酸银溶液,没想到吧。”

万一有些同学来不及熄火,烧了没看到怎么办?”

那就是没缘分,”张文皓道,“你看到了就行。”

过了一周,张文皓约封宁出来唱歌。张文皓和袁媛一如既往地迟到,穿着情侣棒球衫走进包厢,袁媛戴着顶棒球帽,盖住凌乱的短发,敞开棒球衫,T恤上挂着太阳镜用来压低领口,隐约露出事业线。比起姚佳怡的竹竿型身材,她显得凹凸有致。

张文皓和袁媛是大学同学,大一没多久就好上了,迫不及待带女朋友到封宁面前炫耀。那时候袁媛还是长发。一个月前,不知受了什么刺激,拿着剪刀把长发剪了。张文皓看着乱七八糟的发型,问她是不是做化疗了,袁媛生气地说看不惯可以滚。

袁媛用一首信乐团版的《如果还有明天》开场,不少爱飙高音的麦霸都喜欢挑战这首歌。姚佳怡点了首林宥嘉翻唱的《我只在乎你》,声音甜美的她,唱歌却变成了女中音,唱男声有独特的味道。封宁和张文皓合唱林俊杰郑容和的《Checkmate》,会韩语的张文皓演唱韩文部分——他在高中时学会了简单的韩语,一来为了卖弄,二来为了和爱看韩剧的女同学有更多话题。奇怪的是,他交往的女朋友都不喜欢韩剧——唱了一个多小时歌,袁媛突然流鼻血,两个女生便结伴去盥洗室。张文皓告诉封宁,他的前女友刘美娟也要参加这次同学聚会。封宁装作若无其事:“聚聚也好。”

高中时,封宁和张文皓轮流第一第二,第三名通常是刘美娟。排名有先后,分数往往相差几分而已。封宁念书用功,几何是他弱项。相反,张文皓看似不好好学习,也不遵守课堂纪律——譬如,老师说凡事都有两面性,张文皓插嘴说莫比乌斯环只有一个面,全班哄堂大笑——考试却经常比封宁好。

课余他爱表演魔术,念打油诗。女生们对他褒贬不一,有的认为幽默,有的认为花心。封宁起初不喜欢张文皓,嫌其整天显摆。身为校记者团团长,也瞧不上张文皓编的打油诗。

张文皓高中军训时,看上个女孩,好不容易追到手,不到一年,女孩就提出分手。高二开学,张文皓主动求封宁帮忙,说自己看上了校外的美女学姐,是个女文青,想让他代写情书。

封宁不愿意:“你编打油诗不是挺厉害的吗?”

张文皓苦笑:“我的诗不上台面,我上次在她家楼下唱歌,才唱两句她就说我写的歌词土。”

写情书一定要有感情,我给陌生人写肯定写不好。”

你不是喜欢刘美娟吗,你就当写给她。”

你怎么知道?”

你的眼神都告诉我了,”张文皓还不忘将自己吹嘘一番,“我这种情场高手,看到蛛丝马迹就明白了。”

既然是情场高手,你还是自己解决吧。”

张文皓立马改口:“你帮我写情书,我就帮你追到刘美娟。”

两人合作还算成功,封宁在军师张文皓指点下和刘美娟正式交往,张文皓和那个校外学姐谈了两年,最终分道扬镳。

你还记得我当时怎么帮你追到刘美娟的吗?”张文皓边吃爆米花边问。

记得,她想期中考试第一名,当作给他爸最好的生日礼物。如果我们让她一次,她就答应做我女朋友。”

我最近才听说根本不是这样,如果她考第一的话,他爸同意奖励她一部手机,但他爸没多久就后悔了,刘美娟玩物丧志,成绩退步了。还觉得我们学校学风不好,让她女儿变得虚荣,第二学期就让她转学了。”此时,两个女孩回来了,张文皓拿起话筒继续唱歌。

姚佳怡示意封宁出来,将手机给他,是姚川打来的:“封宁,你爸爸是不是叫封建国?”

嗯,叔叔怎么知道的?”

我和你爸是高中同学,你们长得真像,我见到你就怀疑你们有血缘关系,”姚川说,“封这个姓也少,不过当时第一次见面,我怕冒失就没问。”

原来是这样。”

叔叔有件事想请你帮忙,你爸毕业后就和我们没了联系,过两周是高中毕业35周年,让你爸来参加同学聚会吧。”

好的,我会转达的。”

4

姚川32岁时学成归来。回国后,开始筹备与江小惠的婚礼,请柬根据同学录所填写的地址寄出,其中也包括封建国。恰巧当时离林嫣产期冲突,他陪妻子,没出席婚礼。妻子临产只是封建国的托辞,他不准备再见到高中同学。

姚川婚后聚少离多,40岁前,大量时间奉献给医院,工作没规律,和其他职业一样,有个媳妇熬成婆的过程,成为骨干医生至少需要十年时间。

近年来,3D打印技术发展,这是门综合科学,涉及工程、材料、信息科技等各方面。姚川是国内知名的骨科专家,院方派他作为医学顾问去法国进行学术研究。该项目由法国公司赞助巴黎某大学,主要探究3D打印的医学应用。之前因女儿年纪小,放弃了许多机会。如今女儿懂事了,姚川决定离开家,三年前再次坐上前往法国的客机。

刚到巴黎,姚川经常抽空给家里打电话。随着时间推移,次数渐渐变少,他解释这是因时差及工作繁忙的缘故。姚川好同事们在实验室研究相关课题,取得了一定进展,可供人体植入的树脂骨骼和钛合金关节开始应用于临床。

科研之余,姚川作为特聘教授给学生们授课。每逢他的公开课,总会在前排的位子上看到一位名叫杰西卡的女学生,长得像他女儿小时候抱在手里的芭比娃娃。有一天下课,同学们都离开后,杰西卡走到姚川跟前,说喜欢他穿白大褂的样子。姚川明白,她表面上是说喜欢他穿白大褂的样子,实际上是表白。他从未考虑过和学生在一起,也不想破坏经营多年的家庭,另外,两人年龄相差悬殊——杰西卡只比他女儿大两三岁。杰西卡说不在乎名分,只想陪在他身边。

巴黎的平安夜,远处的埃菲尔铁塔被橙黄色灯光点亮,校园内,老建筑和树木银装素裹。大学举办圣诞酒会,身穿燕尾服的钢琴家弹奏欢快的《Jingle Bells》,男生们纷纷邀心仪的女生跳交际舞。杰西卡主动请姚川跳舞——穿着抹胸晚礼服,宛若惊艳全场的公主——他开始有点尴尬,很快就被带进了节日的气氛。当晚,杰西卡喝了很多酒,醉得站不稳,姚川一手搀着她,一手提着高跟鞋。半路上,她吐了,不知是真忘了还是故意忘了自己住哪儿,姚川只得将她带回家。给她换上白衬衫,姚川抱她上床并盖上被子。杰西卡踢掉被子,抱住他脖子,亲吻他嘴唇,又倒了下去。透过白衬衫,杰西卡修长的身材隐现,胸脯起伏着。姚川俯下身,吻了她耳朵,呼吸加促,杰西卡在迷糊中脱掉了他的衣服。

相处一段时间,杰西卡要求姚川离婚,娶她为妻。为稳定她的情绪,姚川说等她毕业后再考虑。杰西卡又哭又闹,说那时候他早回国了。

被拆穿的姚川恼羞成怒:“你当初不是说不在乎么?”说完,将盛着红酒的高脚杯狠狠摔在地上,玻璃碎了一地,红色液体在象牙白的瓷砖上像一条蠕动的血虫。

那天以后,姚川再也没见到杰西卡,他不再讲课,经常在实验室工作到很晚。有天晚上,姚川用电脑调试3D打印机,屏幕上突然跳出对话框,是一则法国女性自杀的短新闻,他毛骨悚然,手一抖,不知按到什么,打印机自动打印出一块骨头。他感到害怕,收拾一下便离开了实验室。坐电梯时,他看到镜子里出现了杰西卡,一只白鹦鹉停落在她肩上,穿着他的白衬衫,腹部隐约有个锯齿状的伤口,洁白的衬衫很快染成鲜红色。

封宁回家后,将姚川的意思转达给父亲,林嫣劝他,已经错过姚川的婚礼,这次就不要再留遗憾,以前的事也该放下了。将婚礼那套西装翻出来修改,封建国的八块腹肌早已退隐江湖,一方面因年龄大了,缺乏锻炼,另一方面因林嫣的手艺——刚过门时并不擅长烹饪,独臂丈夫不方便烧饭,一家人吃盒饭不是长久之计,开始学做饭,后来她做的红烧肉比上海外婆还地道——西装改得更合身,驳头裁得更窄,并新做了一根黑灰条纹的细领带。

手机电脑越来越薄,西装也越来越秀气。”封建国依旧觉得宽驳头更大气。

现在小年轻都这么穿,不信你问封宁。”林嫣笑他不懂时尚。

封建国看着镜子,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同学聚会前夕,林嫣领着封建国到理发店把头发染黑,老式刮胡刀毫不留情地刮掉了山羊胡子。

姚川回国后,先带家人回老家扫墓,随后参加高中同学聚会。江小惠和老班长是组织者,地点定在新天地附近的一家五星级酒店餐厅,冷餐会,菜品样式十分精致,味道却没看起来好。宾馆菜常被诟病没有灵魂,就像流水线上木讷的零件。

同学们看似欢聚一堂,实则还是关系好坐一块,关系不好的虚假一笑。见封建国走进餐厅,姚川拿着葡萄酒杯,上前递给他。姚川穿着西装,露出一厘米法式叠袖和圆形袖扣。江小惠和封建国握手,接着手掌偷偷在裙子上蹭了两下,以为他没看到。

好久不见。”姚川提议互相留个电话号码,“这么多年都找不到你,婚礼你也没来。”

江小惠一时找不到话题:“想不到小辈们在一块了,说不定我们还是亲家呢。”

看年轻人的想法吧。”封宁和姚氏夫妇碰了下杯,“听说你在搞什么打印机?”

3D 打印机,法国有家公司打印出了肾脏,原理是使用人体肾脏细胞培植后作为原料,再进行打印。不过我们团队在打印原料上遇到了瓶颈。”

就像再好的喷墨打印机,没有墨水也是徒劳。”江小惠补充道。

等攻克了这个难关,说不定可以给你打印一条手臂。”

封建国脸色陡变:“你那玩意不利索了,是不是也可以打印一个?”

没等聚会结束,封建国提前离开酒店,用右手把领带扯松,从西装口袋里掏出手机,把姚川的电话号码删除了。

草坪上,两个穿着橘红色制服的工作人员操作着割草机,音乐喷泉此起彼伏,人造湖将阳光全部反射,晃得人睁不开眼睛。姚川站在落地窗前,望着封建国的背影消失在石库门中,老班长在背后喊他,他都没听见,就像当年看着操场上封建国牵着江小惠的手,高唱着:“任时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

5

临近期末考试,图书馆里的人多了。张文皓打算约袁媛到图书馆学习,电话一直打不通,跑到女生宿舍楼下,问室友得知她发烧,请假两天没上课。张文皓心急了,又给袁媛打电话,听筒里只传来滴滴的盲音,他朝着窗户大喊,室友拍了他一下:“人家在睡觉呢,你别把宿管招来了。”望着窗户,张文皓挠了挠头,转身走了。

袁媛望着张文皓的背影,拉上窗帘,轻叹了口气。她坐回写字桌前,抿了下酒杯,强忍着高烧带来的骨痛,按住右手臂,尽量保持写字时不颤抖,在文稿纸上添了两行。前段时间,袁媛被诊断患有白血病,她不敢告诉老家的父母,等当晚室友都睡熟了,躲到卫生间里抽泣。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不断拭去脸上的鼻血,可越擦越多,索性任鲜血染红洗手盆。她感觉喉咙哭哑了,像卡着颗苦橄榄,拿起剪刀,一股脑将长发全剪了,烦恼没有被马桶冲走,反而堵住了她的心口。这份遗书涂改不多,字迹有点潦草。前两份草稿被揉成纸团,和零食包装一起躺在地砖上。

正值周末,室友们有的去图书馆复习,有的和往常一样跟小男友吃饭逛街。待她们离开寝室后,袁媛反锁了门,将遗书藏着枕头下面,从衣柜里拿出两瓶事先备好的啤酒,张文皓来电也没有接。一切准备得当,袁媛泣不成声,咬住块毛巾,砸碎酒瓶,刺向自己的腹部。

晚饭后,封宁接到张文皓的电话:“袁媛出事了。”

怎么了,你慢慢说。”

她室友告诉我,今天出门忘带手机,回去拿的时候发现门被锁死了,打开发现袁媛倒在地上,边上有个沾满血的啤酒瓶。现在我在长征医院,她人还昏迷着,医生已经通知家属了。”

你别着急,我马上过来。”

挂了电话,姚佳怡问怎么了,封宁把情况告诉她。姚佳怡松开了封宁的手:“我和你一块儿去吧,我爸是长征医院的医生。”

重症监护室外,张文皓焦急地等待着,你们来了,袁媛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不过她患有白血病,伤口不肯愈合,失血过多导致休克,现在还昏迷着。

封宁接过递来的遗书,仔细阅读后,问道,袁媛爸爸妈妈呢?

张文皓说,明天早上的火车,你们先进去看看吧,进去时候不要说话,我在这等你们。

封宁和姚佳怡走进监护室,护士们忙碌着,病人却安静躺在床上,插满各种各样的管子,戴着呼吸器,心电图的波动成为他们还活着的证明。有的紧闭双眼,发出急促的呼吸声,有的眼神空洞,翕动着苍白的嘴唇,固执的词语却不愿从口腔里蹦出来。封宁从这些活标本中寻找袁媛的面孔,忽然一个双手被绳子绑住的老头注视着他:“帮我把绳子解开。”封宁没有听清,刚想提问,一旁的护士说:“不用理他,他和每个人都这么说。”袁媛和其他病人一样,依靠那些塑料血管维持生命,她脸色苍白,像一具蜡像。离开时,护士又从门口推进辆新病床,拥挤的监护室显得更加局促。

周末结束了,张文皓去医院看望袁媛。体检报告指标正常,医生说她只是得了比较严重的贫血,并不是白血病,多补充些营养就好了。张文皓这才舒了一口气。

张文皓走进病房,说道,你这次把大家吓死了,以后别去小医院看病了,误诊了都不知道。

袁媛说,你突然说话这么认真,我有点不习惯。

张文皓说,这次你还得谢谢姚川叔叔,人家帮了不少忙。

袁媛突然瞪大眼睛,问道,姚川?哪个姚川?

张文皓说,就是姚佳怡的爸爸,这儿的骨科医生,你昏迷可能没印象。

袁媛冷冷地说道,我认识他。

过了几天,袁媛身体基本恢复了,办理完出院手续,她打听了姚川的办公室。顺着电梯上楼,病人脸上的憔悴与疲惫似乎比病菌更有传染力,袁媛不禁打了个哈欠。姚川刚给病人就诊完,房门被推开,袁媛打了个招呼,两人注视了半秒钟。

姚川先开口:“袁媛吧,身体好了?”

袁媛用法语回答道:“托姚医生的福,好得差不多了。”

姚川微笑着说:“那就好,你法语说得不错。”

袁媛说撩起上衣一角,露出腹部被纱布挡住的伤口,说:“这后面是被酒瓶所刺的伤口,眼熟吗?”

这不可能,”姚川脸色沉下来“你是杰西卡?”

我昏迷第一天,你女儿来看过我。”

这事儿和她没关系。”姚川声音颤抖了。

放心吧,我不是来为难你的,”袁媛说,“等这个伤口愈合了,我就会消失的。不过你也应该为自己考虑考虑,你不可能躲一辈子。”

杰西卡,我该怎么办?”

死者来找你是因为她的尸体还没有得到安息。”一只白鹦鹉从袁媛身后冒出来,化为一位身穿白色西装的优雅男士。

为我找块好点的墓地葬了吧。”袁媛说完,门被“嘭”的一声关上了。

姚川猛地被惊醒,白天这一幕反复出现在他梦中,他打开床头柜旁的台灯,缓一缓心绪。

半个月后,法国警方发现了杰西卡的尸体。经过指纹比对等一系列排查,确认姚川为嫌疑人,遂发出国际红色通缉令。这天早晨,门铃被按响,江小惠从猫眼中看到两个身穿警服的男人。溜进卧室,轻声说,外面是警察。

姚川说,该来的总会来,让他们进来吧。

江小惠打开门,警察亮出逮捕证,直接往卧室里冲。姚川从床上爬起来,头发乱糟糟的,胡子像是很久没刮了。椅子上放着衣物,姚川拿起最上面那件黑色衬衫,又从底部抽出一条西裤穿上。姚佳怡被吵醒了,踏出房门,不知发生了什么。姚川安慰说,爸爸出去一趟,很快就回来。

6

封建国用右手翻开晚报,读到了关于姚川被捕的报道,刚想合上,又忍不住从头读了一遍,生怕漏掉什么细节,默默地点上一支烟。林嫣正蹲在裁缝铺前洗头,等泡沫被搓均匀,她把面盆半扣在头上,头顶的云团顺势散开,飘向街边的阴沟里。林嫣一边擦干头发,一边走进里屋,看到吞云吐雾的封建国,数落道:“抽烟到外面去,烟味沾到衣服上,怎么跟客人说。”

封建国掐灭了烟:“小宁今天什么时候回来?”

林嫣用扫帚扫起地上的烟灰:“和同学出去玩,应该快了吧。”

封建国将报纸递给林嫣:“我那位初中同学,就是小宁女朋友的爸爸。”

林嫣扫读了报道:“还有这种事。”

过了一会儿,封宁回来了。封建国问道,和女朋友约会了?

封宁说道,没有,她家里出了点事,没时间。

林嫣白了封建国一眼,他便没有继续往下问。

林嫣说,还饿吗?家里留了点饭。

封宁说,吃过了,留着明天早上熬粥喝吧。

半夜里,封宁接到姚佳怡的电话,声音听起来有点哽咽——姚川被捕后,家里失去了经济支柱,江小惠想起有个老同学是大公司老总,就跑去商量,看能不能给个岗位,却被委婉地拒绝了。

回到家,嘤嘤地哭,姚佳怡在一旁看着,心里不是滋味。

江小惠说:“家里出了事,总不能喝西北风,你以后带个金龟婿回来。”

姚佳怡说:“你自从上次从同学聚会回来,就没说过封宁好话。”

江小惠说:“我这不是为了你好,他们家只能住在小店铺里,妈不反对你恋爱,但条件也稍微要找好一点的。”

姚佳怡说:“说白了,你就是瞧不起他们家穷。”

江小惠说:“你这孩子怎么说话,还好你没到谈婚论嫁的阶段,妈是不希望你以后受苦。”

姚佳怡说:“是不希望自己受苦吧,你看,到头来我们家还比不上人家封宁。”

江小惠一下子语塞,这些年来自己无论经济上还是生活上都是依靠姚川,混了半辈子,仅仅得到了外人眼中所谓的光鲜。前段时间还在同学聚会上赚足面子,没想到这一切都不属于自己。她嘴上不肯承认这一点:“以后你会知道妈妈的良苦用心。”

多年后的傍晚,封宁在律师事务所中收到姚佳怡发来的电子邮件,信中说她马上就要结婚了,希望他能来参加婚礼。时间就是这样,明明过去了很久,回想起来却像是昨天刚发生过。此时,刘美娟走进律师事务所,来到办公桌前,说道:“我亲爱的封大律师,别在电脑前忙活了,要迟到了。”封宁合上笔记本电脑,放进黑色公文包里,站起身说:“走吧。”刘美娟帮封宁整理了一下领带,挽起他的胳膊,离开了事务所。

晚上,法医张文皓带妻子袁媛,约封宁跟几位圈中好友聚餐,选在一家潮汕菜馆。张文皓是这儿的熟客,“打冷”是每次必点。潮州菜注重食材新鲜,因此海鲜只需简单蒸熟,等凉冻后配上蘸酱,不但没有鱼腥,反而留住了原汁原味。蘸酱也是潮州菜的特色之一,种类繁多,为不同的菜品注入不同的风味,张文皓尤其喜欢在吃鱼的时候沾点黄豆酱。封宁尝了口牛肉丸,说道,文皓,你有没有觉得这丸子挺像我们高中时候吃麻辣烫里的丸子。

张文皓说,哥,不识货,高中时候的贡丸都是面粉团子,这里的牛肉丸全是手打出来的。

张文皓接着说,牛肉富含蛋白质和氨基酸,脂肪含量又低。

封宁说,丸子是不一样了,你倒和以前一个德行。

聊天中,有个律师朋友老吕无意间提起一个案子,说:“你们知不知道几年前,有个医生在法国杀了人,听说警察最后找到尸体,三个月了都没腐烂,腹部锯齿状的伤口还流着血。”

袁媛问:“真的吗?”

老吕说:“我也觉得不科学,只是道听途说,听过算数。”

晚饭结束后,封宁和刘美娟开车回家。路上,刘美娟问他相不相信那个故事,封宁摇摇头。开到高架上的时候,封宁似乎想起了什么:“老吕是不是提到过那尸体腹部有个锯齿状的伤口?”

刘美娟说:“好像是,怎么了。”

没什么。”封宁踩下油门,轿车很快消失在漆黑的夜色里。

 

201597日于上海苏州河畔寓中

夏周,1995年生于上海。小说发表于《人民文学》《天涯》《山花》《小说界》《山西文学》《南方文学》,曾入选多种小说年选。另有诗歌及散文发表于《诗刊》《花城》《西湖》《萌芽》《北京文学》《青年文学》。澳大利亚昆士兰大学多媒体设计学士,美国纽约帕森斯设计学院交互设计硕士在读。

《左手》系夏周发表的第一篇小说,原作刊发于《小说界》2016年第5期,收录于作者20211月出版的首部小说集《戴王冠的白鹦鹉》。该小说集共收录《左手》《戴王冠的白鹦鹉》《自由与枪声》《比长跑更长》《以黄昏为例》《哀矜之时》六个篇目。六个故事的背景被放在六个不同的国际都市:上海、悉尼、纽约、伦敦、东京和首尔。这些都是作者生活或逗留过的城市,他收集了每个城市的典型坐标:人民广场、悉尼歌剧院、自由女神像、大本钟、东京塔、景福宫;同时掀开繁华一角,将更多小型地理:小吃街、地铁、植物园、河岸、街角花园、游乐场、小店、暗巷、咖啡馆……植入情节;他的同龄人,那些落寞的年轻身影穿行其间,呈现出一幅幅因工笔于现实而凸显出超现实意味的图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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