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长跑更长

作者 05月06日2023年

比长跑更长

1

回到酒店,她已走了。打开衣橱移门,她没蜷缩在内——之前,她曾躲入衣柜制造出走的假象,我出门找,遍寻不见,回来发现她站在房门口——说明这次她真的走了,而不是复制惯用的伎俩。都说情侣旅行,感情在途中要么升温,要么走向终点,后者往往可能性更大。原因很简单,平时隐藏起来的缺点,因为整天黏在一起便会充分暴露。我与她当然有些小的坏习惯,可谈不上恶习。每个人都是不同齿轮,有的看似咬合,实际很容易脱齿。

电话不接,消息不回。上午还在剑河撑篙,在叹息桥合影,在校园参观相传砸中了牛顿的苹果树,到了下午,突然就物是人非了。我想起火车上那个男生的话,“人与人是无法相遇的,有人离开了,给人留下残念。有时我也怀疑,印象里的她是不是真实的她,亦或是虚构的美好幻影罢了”。

她真的走了,我猜她回伦敦了(之前发生过类似情况)。我买了返回伦敦的火车票。坐在对面的高个男生,亚洲面孔,身材健壮,穿着一双高帮跑步鞋。我留意到他的脚比一般人大很多,足有五十码——如此超标得工厂订制了吧——鞋子穿在他脚上格外突兀,也显得他跟前看起来很沉的运动背包变小了。他将透明的运动水瓶放在桌上,半靠着红色椅背。

列车行驶,几栋哥特式建筑消失于视野,他从背包中拿出一本书,封面简洁,白底黑字,顶部由红色线条作装饰,书名《我们从没有真正的活过》——看起来像诗集。我继续给她发微信,屏幕显示对方正在输入,等了一会儿,输入状态消失,也就是说,她将回复删除了。车窗外,已变成乡村小镇,近处是嫩绿的农作物,稍远一些,是低矮的野草野花,更远处,偶尔出现的独栋小屋藏匿于灰色或墨绿色的雾气中。我其实没看风景,是风景闯入了眼帘,手机屏幕再次出现输入,复又消失了。那个男生翻阅着诗集,从包里掏出一本笔记本,怕灵感溜走似的,写了几行字。

车窗外掠过一辆红黑相间的火车,快得只能看到红色虚影,和气流对撞形成的飕飕风声。

他听我在录微信语音,用上海话问我是不是上海人。我抬起头,瞄了眼他的大脚:“是呀。”他察觉到了我对大脚的好奇,收起了二郎腿。攀谈几句后,发现我俩都住浦东,我说:“你手上好像是诗集,是在写诗么?”

是呀,瞎写几句。”

我也喜欢读点诗,喜欢玩点音乐。”

你喜欢诗?刚好给我点评一下,这是草稿,但不要往前翻。”

我接过笔记本,几行字倾斜在横线中间:

蒲公英是风中的幸存者,

不懂风语,

没有花香,

幽灵般游荡。

我们从没有真正的活过,

在遇见爱情之前。

我说:“我最近想写首新歌,只写了两句,和你这首的语境倒有点像。”

他说:“是么?”

我小声清唱:“他们从没有真正老去,他们只是迷路的孩子。”

然后说:“我更喜欢你那句真正的活着,比我真正的老去更有力量。”

他说:“你一直在看手机,好像有心思。”

我说:“没事,和女朋友闹不开心了。对了,怎么称呼你?”

他叫卫一鸣,在伦敦念书,此行是为了见一个在剑桥的朋友,现在赶回去参加伦敦马拉松。伦马是慈善赛事,三分之二参赛者通过慈善捐款的方式获得参赛资格。对非英籍参赛者来说,中签率很低。卫一鸣说,这是他第三次报名,前两次没中,今年是本科最后一年,英国拿身份很难,毕业后就回上海了,如果再不入围,算是留学生涯中的一个遗憾。

我说上海也有马拉松,可以回上海跑,不算什么遗憾吧。

他看着自己的大脚,怅然若失道,我知道这几年国内也流行马拉松,上海杭州厦门都有,可伦马对我来说,含义是不一样的。

2

卫一鸣在国内读的是国际高中,他入学时,高三的学长学姐已到了冲刺阶段。一般这个时候,原学生会干部会跟高二学生交接,进行最后一次招新。一方面对之前工作进行总结,另外也可以让新加入的学弟学妹更快融入。

第一次见到王曦月,是在晚自习。作为学生会主席,王曦月召集其他部门的学生干部,挨个到班级进行招新宣传。卫一鸣被这位长头发的甜美学姐吸引住了,她演讲时特别有感染力,充满了自信。学生时期的男生更留意那些品学兼优的女生,况且对方还是美女。所以卫一鸣报名参加学生会,是带点小私心的。面试时他又看到了她,当时的表现记不清了,只记得她微笑时左腮有个酒窝。

他顺利通过面试,加入了学生会。王曦月给新成员做完培训,便专心准备最后一学年的考试。为方便联络,他们互加了微信。之后有过少许联络,通常是卫一鸣打着学生会需要帮助的旗号。王曦月每次都耐心回复,问多了,卫一鸣免不了有些心虚。两人渐渐联络少了。

不同年级位于不同楼层,卫一鸣很少在校园里看到王曦月,偶尔在食堂相遇,两人只是简单地打个招呼。最后一次看到她是校运会,王曦月参加女子组长跑,当她第一个冲过终点, 卫一鸣在心里为她欢呼。听边上的女同学说,王曦月喜欢晨跑,有几次她去食堂吃早餐的路上,见过她在操场上跑步。从男生宿舍走到操场和食堂分别是两个方向,卫一鸣去过几次,却一次没有遇到。

一年后,王曦月被伦敦大学学院录取(简称UCL),是英国排名前十的名校。作为优秀毕业生,她的简历和照片被公示在国际高中的官网上,以便对未来带子女来报考的新生家长起到广告作用。

王曦月不太发朋友圈,那天公布了自己的录取通知书。卫一鸣点了个赞,借机发送了表示祝福的表情。王曦月回了个谢谢的表情。两个人就聊起来。那天他们聊了很久,没有像之前那样只聊学生会的公务,而是像久别重逢的老友,天南海北聊得很久。

转眼,卫一鸣进入了高三冲刺,他决心将UCL作为首选目标。卫一鸣的强项是数学,恰巧UCL的这个专业相当不错。王曦月放暑假回国,卫一鸣想约她吃饭,王曦月说自己正处于马拉松的上量期,那天刚好约了教练,就不出来了。

马拉松是考验身体综合素质的运动,只有体能、耐力及心理素质都很充沛的状态下,才可能跑完逾42公里的全程——公元前490年秋天,波斯人和雅典人在海边小镇马拉松决战,雅典人取得了胜利。为让故乡民众尽快知道喜讯,统帅米勒狄派一个绰号叫飞毛腿的士兵菲迪皮茨回去报信。菲迪皮茨一刻不停地跑,当他跑到雅典,看到同胞,陡然停下脚步,刚喊了一句“欢乐吧,雅典人,我们…...胜利了……”就倒地痉挛,很快死去,后世的运动专家猜测,菲迪皮茨是死于重力性休克:一种因剧烈运动突然停滞而导致的死亡,原理是运动时血液集中在下肢,立即止跑,地心吸力令血液回流不到心脏,引起大脑缺氧而猝死——正因如此,其训练特别强调科学性,备赛者根据自身情况进行不同负载和强度的训练,大致可分为早期基础有氧训练,两轮上量期,然后是减量备赛。整个过程不是一味增大运动量,而是循序渐进或增或减。这样的设计为了让备赛者提高肌肉含氧量、乳酸阈、体温控制等机能,以期比赛时发挥最好的状态。

卫一鸣本可以将吃饭的日期推延——他想告诉她自己也成了学生会主席,告诉她自己也想申请UCL——因为王曦月的原意只是刚好那天没空,而他患得患失以为她不愿出来吃饭,便没有接着约。隔了几天,她发了和同学聚会的合照,其中有一张,跟一个男生靠得很近,虽然举止并不亲密,多看几遍,却觉得他们很像情侣。加上之前被拒绝的缘故,他就认定了这个假设。

卫一鸣心里说,她都是大学生了,有对象也正常不过。有时候我们找的不是答案,只是自圆其说。如果一切看起来在情理之中,那么理由正确抑或错谬就不重要了。

卫一鸣那时喜欢刷微博,看到类似“爱就是默默无语”的鸡汤式句子,就觉得描绘的是自己的心境,就自我安慰,反正暑假结束她就回伦敦了,我们也不太可能在一起。

他们的联系越来越少。用卫一鸣的话说,他在跟自己赌气。高三很忙,申请国外大学不仅需要考试和语言成绩,还需要准备文书。他将重心放在这些琐碎上,晚上偶尔想起她,就翻个身,去想别的事情,可她的身影还是浮现在别的事情之上。

卫一鸣的学生会主席同样面临任期结束的交接工作。他和其他干部去招新,演讲时他留意到新生们懵懂的神情,回想起第一次见到王曦月时,自己想必也是这般青涩的模样吧。

我说,你好像一直活在她的影子里。

卫一鸣说,每个人都活在别人的影子里。

我说,她不一定是你所了解的样子,喜欢一个人,就会想象对方的美好,等发现了想象和真实有出入,又会说“你变了”。其实变的只是自己的看法。

他说,那时候,我虽然还不够了解她,可我知道她比我想象中还要好。

3

卫一鸣收到好几所英国高校的录取通知书,他选择了UCL,能够接近王曦月的喜悦盖过了拿到录取的喜悦,他着手办理签证,了解网上的伦敦房源。王曦月看到他在朋友圈和微博找房,便给他留言,说室友即将回国,刚好空出一个单间。为节省房租,她也正准备找人合租,相比和陌生人同住,你是学弟,毕竟知根知底。她将图片发给卫一鸣,房子虽不大,家具和厨具齐全,两室两卫,互不影响。去大学的交通便利,价格也比较合理。初来乍到的留学生,很难找到这样的好房子。卫一鸣没想到王曦月会邀请他成为室友,当然一口就答应了。转念一想,王曦月好像有男朋友,为什么没住在一起?想了几种答案,可能是异地恋,可能分手了,也可能是想给彼此留一点空间。

王曦月是卫一鸣心目中的女神,很耀眼也很遥远。虽然,曾幻想和她有进一步的关系,可当有一天可以如此近地走入她的生活,反而有点手足无措起来。

赴英的时间到了,为了留学,一家人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但在去往机场的路上,不免还是涌起了伤感,告别的时刻,一向坚强的爸爸背过身哭了,倒是平日里脆弱的妈妈自豪地笑着,儿子长大了。

飞机降落在伦敦希思罗国际机场,王曦月在出口处等他。预先是知道她来接机的,还是免不了有些小激动。王曦月穿着米白色高领罗纹针织衫,搭配宽松的墨绿色羊羔绒外套,很远就朝他打招呼,跑过来帮他拿行李箱。

卫一鸣说,不用不用,很重的。

王曦月说,你一个人拿两个箱子不方便,肩上还有背包,太重了。

两人去乘机场快线,这是前往伦敦市中心最快捷的交通方式,距帕丁顿火车站15分钟车程——她变戏法似的拿出几张卡片:“这张是公交卡,我们叫牡蛎卡,帮你充过一点钱了,回头教你怎么申请学生优惠,伦敦交通还是蛮贵的。”

她顿了顿,又说:“这张是临时手机卡,你先用着,到时候去运营商那儿选个套餐。还有,这是伦敦地图和地铁路线图,用红笔标出来的,是离我们学校最近的地铁站。”

卫一鸣脸上有点痒,是王曦月在撩头发。轻柔的发丝,让卫一鸣不敢挪动。想起以前在学生会,王曦月也是这样有耐心:“我们第一次参与策划学校艺术节,你也一样一样交代,这是演出顺序表,这是班级座位表……”

王曦月说,你还好意思说,我都说得那么清楚了,你们几个还是记错时间。你,还有那个叫什么,对,吴智豪。所以,我还是要说清楚一点。

两人搭乘地铁到牛津广场站,路过牛津街和摄政街,拐个弯就到了住处。王曦月给卫一鸣介绍室内的布局及家电的使用方法,把钥匙交给他,钥匙圈上有一枚古铜色的大本钟挂件。

又从厨柜里拿出两盒饼干:“饿了吧,我前天刚去过超市,这个是Go Head的水果口味饼干,这个是羊驼饼干,你看造型就是可爱的羊驼,我们管它叫草泥马饼干,很好吃。对了,冰箱里有速冻饺子,帮你下一碗?”

不用了,我吃点饼干就好了。”

那倒杯水,别噎着。英国的自来水直接喝,我现在习惯喝冷水了,电热壶在这里,要喝热的自己记得烧。”

嗯,我能照顾好自己。”

你比以前自信了,以前动不动就问我,还问好几遍。对了,你是不是困了?”

我还好,你去休息吧。”

王曦月说:“我动作慢,你先去洗澡睡觉,东西明天再理。”

卫一鸣进了自己的房间,倒在床上,想到心爱的女孩就在隔壁,露出了傻傻的笑容。

4

培根的香气透过门隙,飘进房间。卫一鸣揉揉眼睛,坐起身,抓一把乱糟糟的头发。王曦月在厨房忙碌,他粗略洗漱,推开房门,王曦月将煎好培根和香肠从平底锅取出,盘中已摆放好煎蛋和薯饼,她从罐头里倒出茄汁黄豆,泡了两杯速溶咖啡。

王曦月说:“你今天起得蛮早。”

卫一鸣说:“培根太香了,睡不着了。”

王曦月说:“尝尝,好吃么?”

卫一鸣用手机摁了张照,吃了口:“好吃,挺像模像样的。”

他逐渐适应了留学生活,作息也比较规律。如果碰到同上课时段,就跟王曦月一起去赶开往学校的巴士。周末两人去超市,采购下一周的生活必需品。走在垂满英国国旗的摄政街上,红色的观光巴士从身边驶过。这条伦敦最重要的商业街得名于摄政王乔治四世,掌权后,热爱时尚的乔治四世委任建筑师约翰·纳什设计了这条皇家大道。摄政街汇集了很多英伦范的商店,包括最老牌的百货公司——Liberty

王曦月做事果断,逛街购物却时常纠结。比如刚选好心仪的巧克力味谷物早餐,旁边的麦片在打折,就会犹豫起来。问卫一鸣选哪一种。卫一鸣回答,不如买两个小盒装都尝一下。她说,小盒的净含量是大盒一半,价格相差不大,不划算。

被否决次数多了,卫一鸣便不再正面回答,改作了聆听,或答非所问开她玩笑。王曦月问他是不是觉得自己很磨叽,每次买东西都浪费好多时间。卫一鸣摇摇头,对他来说,这项每周固定的采购活动,让自己和她有了更多相处的时刻。她喜欢喝这家超市的鲜椰子水,每次买两份,回家路上一人一杯。他把轻一点的袋子留给她,自己拎重的。有时逛累了,也会走进Wetherspoon——草莓果酱铺在蓝色花纹的盘子上,是为了衬托一块松饼——点一份解馋。

回到家,卫一鸣煮一锅中式的豆腐蔬菜汤,王曦月做两份西式牛排或意面。看似风格不同的料理,吃起来却很搭。

5

王曦月隔两天训练一次,周六以标准配速增加跑量,通常下午出门,晚饭时回家。卫一鸣则和同专业的同学出去逛街吃饭,作业多就约在图书馆啃羊角面包。如果在家,就多烧一点,等她一块儿吃。周日卫一鸣会睡个懒觉,午饭后开始处理课业。王曦月平时都关着房门,他看书看累了,到客厅倒水,看看她会不会也在客厅。每次不把水倒太满,这样可以很快喝完,到客厅再碰碰运气。

天气转冷,王曦月照常穿着卫衣和运动紧身裤,裹一件大衣出门训练。卫一鸣提醒她多穿一点,她说:“没关系,跑步的时候不冷。”回来时,脸颊冻得皲红,冲进卫生间冲热水澡。

卫一鸣煮了番茄牛肉面。等王曦月出来,面有点涨烂了。吃到一半,王曦月开始流鼻涕,等面吃完,一盒刚打开的抽纸用掉了一半。

卫一鸣说:“让你多穿点不信,感冒了吧。”

王曦月故意大声擤鼻涕。

卫一鸣模仿她的动作,作出嫌弃的表情,王曦月假装要打他:“好哇,会开学姐玩笑了是吧。”连续咳嗽了几声,握紧的拳头软了,捂住了嘴巴。

卫一鸣收住笑容:“看来真感冒了,我有国内带来的感冒药,我去拿。”

王曦月进了自己的房间,卫一鸣拿着药和热水敲了敲门,王曦月瓮着鼻音道,进来吧。

房间内飘着奶油蛋糕的淡甜味,书桌上的文具是糖果色的。毛绒绒的素色长毯从沙发椅背拖向地板,衣橱门没关紧,衣架上的毛衣和围巾有些凌乱。王曦裹在厚被子里,卫一鸣第一次感到她的柔弱,喂她服了药,她鼻涕淌下来,床头的抽纸用完了。她说卫生间的镜柜里还有,卫一鸣推开卫生间,蛋糕的淡甜味其实是那些瓶瓶罐罐的化妆品和香水凝成的氤氲。

王曦月迷迷糊糊,似乎睡着了。他准备离开,她说,陪我一会儿。

她伸手去够纸巾,卫一鸣把抽纸盒挪近她一些。她要他陪她一会儿,这个挽留意味着什么?他在心里默默做了一个推演。

王曦月感冒刚好,又恢复了训练。

卫一鸣说,再休息几天吧,马拉松有一定危险性,上次看报道说伦马38年间死了12个人。你一定不要硬撑,跑不下来就放弃。

王曦月说,我不会硬撑的。

卫一鸣说,你鼻子都被纸巾擦红了。

王曦月套上长款羽绒服,知道了,今天我多穿一点。我去换鞋,你帮我围巾拿一下,就在桌子上。

临出门,转过头说,今天我回来吃晚饭,突然想喝你炖的牛肉汤。

实际上,王曦月没去跑步,生病锻炼反而得不偿失,这个道理她自然是知道的。每当遇到想不明白的事,她就会出门走走。母亲去世后,她将自己脆弱的一面隐藏起来,生病的时候也是自己去医院。王曦月边走边想,为什么那天晚上要让他留下来陪自己。

一位经常遇见的老先生,拄着长柄雨伞,像在等人。

老先生也看到了她:“今天又出来跑步?”

没有,出来散散心。”

一个老婆婆朝老先生走来,他去搀老婆婆的手,把雨伞夹在胳膊下面。两人走在泰晤士河畔,走在彼此的背影里。

人生很多答案不是自己得出来的,可能是风告诉你的,也可能是闻到花香的某一刻,王曦月似乎寻到了答案,她做了一个决定。

卫一鸣准备做牛肉汤,冰箱里的番茄用完了,洋葱也只剩下了一小瓣。匆匆去了趟超市。回到家时,王曦月还没回来。

天色渐暗,王曦月觉得该回去了。迎接她的是三菜一汤,汤一直用小火煨着,还冒着雾气。先出锅的虾仁炒蛋有点冷了。

这么多好吃的。”

这么快就回来了。”

和平时差不多吧。”

我把虾仁炒蛋拿微波炉转一下,有点冷了。”卫一鸣转身看她,“今天没见你出汗。”

今天跑得慢,我去冲一把,很快。” 王曦月锻炼回来都会洗澡,这句话是为了不让他起疑心。她走进房间,换了家居服,戴上发带,伪装成刚洗完澡的样子。如果卫一鸣算下时长,能猜到她没洗澡,但他没留意那么多,他期待王曦月品尝后,能给自己的手艺打个高分。所以当王曦月夸赞牛肉汤好喝的时候,他心里美滋滋的。

王曦月说,我打算最近染头发,你喜欢什么发色?

卫一鸣没立刻回答,看着她的头发,像在思考一道数学题。

王曦月摘下发带,长发散落下来,你觉得我适合什么颜色?

卫一鸣说,像焦糖巧克力那样的颜色,配你的酒窝一定好看。

王曦月指着自己的脸颊,这不是酒窝,是梨涡。酒窝在嘴角斜上方约2公分的地方,大概是这个位置。梨涡在这里,看见么,是在嘴角下方。

卫一鸣说,知道了。

王曦月说,以后女生再问你类似的问题,你要说染什么颜色都好看。

卫一鸣说,你染什么颜色都好看。

晚饭后,王曦月自觉收拾碗筷——这是他们之间的默契,如果一方烧饭,则另一方负责洗碗——桌上的盘子飘进水槽,盘内的残羹剩饭被倒入垃圾桶。它们像一个个贪玩的小孩,一身泥泞回到家,妈妈嘴上指责,手里没闲着,为它们扒下脏衣服,扔进充满泡沫的浴缸里,除去表面的污垢之后,王曦月把盘子关进了洗碗机。

卫一鸣把电视机调到足球频道,两腿从沙发一直伸到地毯上。他没有认真看电视,观察着王曦月洗碗的动作。她将果盘放进木质茶几,里面放着洗干净的草莓、提子和小番茄,上面还插着牙签。王曦月学着卫一鸣的样子坐到他旁边,像发现什么秘密似的:“这么坐好像比靠在沙发上舒服。”

她摇晃着脚丫子,将草莓塞进嘴里:“你在看什么?足球么?”

卫一鸣把音量调低一些:“世界杯重播。”

你等一下,冰箱还有两罐啤酒,正好可以边看球边喝。”

你可以喝酒么?”

就一罐,没问题的,多了也没有。”

两人吃着水果,喝着啤酒。梅西进球时,同时欢呼起来,卫一鸣一脚踢到茶几角,痛得大叫一声,把王曦月吓了一跳:“你没事吧。”

卫一鸣摇摇头:“没事,太激动了。”

王曦月和他干杯:“淡定些。”

卫一鸣说:“刚刚欢呼的时候,你喊得比我还大声呢。”

王曦月别过头,继续晃着她的脚丫子。

卫一鸣偷笑着喝了口啤酒。

王曦月说:“我的脚好像变大了。”

卫一鸣将脚靠过去比:“嗯,你个子不大,脚还挺大的。”

王曦月说:“怪不得你撞到脚,太不会聊天了,你看,袜子都撞破了。”

卫一鸣脱下袜子:“估计是你长期跑步,脚又长了”

王曦月说:“怎么可能,我早过了发育阶段了。”

卫一鸣指着电视上一个留着花白长须的中年肥男:“怎么不可能,你知道马拉多纳么。他个子不高,脚巨大无比。据说他成年后,脚还长了几公分。脚大跑得快,球王就是不一样。”

王曦月说:“他脚大不大,我不清楚,但我看过他的鬼畜视频,知道他爱吃鼻屎。”

卫一鸣说:“学姐懂的真多,但你记错了,吃鼻屎的是勒夫,是德国队教练。”

王曦月说:“以后不要我叫学姐了。”

卫一鸣说:“那叫你什么?”

王曦月说:“换个称呼,叫姐姐也行。”

人们为什么喜欢给亲密的人取昵称?一个专属的昵称象征着感情的暧昧之处。这个称谓只能在你我之间使用,别人不行,这样就能确定唯一的私密关系。卫一鸣是后来翻阅王曦月的日记时了解到这些的。起初他的解读是她通过“姐姐”来界定他们的关系,阻断他的想入非非 。

6

列车经停沿途小镇,每次停靠都是这次邂逅的倒计时。手机倏地震动,看了眼屏幕,是一条扰民的系统推送。卫一鸣拿起透明水瓶对嘴喝,水位瞬间下降了四分之一:“她发来的短信?”

不是,她估计还在生气,其实我知道这次吵架的原因。

为了什么?

前面说过我是玩音乐的,以前是驻唱歌手,不过,已经很久很久没摸吉他唱歌了。隔了这么久,今天第一次哼了几句,我女朋友听了,就有点不开心。

你哼个歌,她为什么要不开心?

说来话长……

那天是她生日,她来我驻唱的那个酒吧和朋友庆生。之前,她也来过,次数不多,但我对她印象深刻。蛋糕蜡烛即将被点亮时,我对观众说:“现在我为C桌的寿星送上即兴改编的生日快乐歌,希望她喜欢。”她转过脸,是惊喜的神情,歌声响起,现场伴起合声。当我弹完最后一个和弦,后台的阿亮拉掉了电闸。周遭暗下来,烛光中她闭上眼睛许愿。吹灭蜡烛的瞬间,掌声响起,她显得有点腼腆,连声说谢谢谢谢。

快结束营业了,我到后台喝水。想起吉他还留在台上,就回去取,不知道是谁的恶作剧,黑色的琴板被白色马克笔画了一个“C♡P”图案。忽听有人叫我,抬头望,正是今天的女寿星,我猜到她是涂鸦者:“马上要打烊了,没和朋友一起回去?”

她说:“他们走了,我在等一个人。”

我说:“等谁?我么。”

她说:“脸皮真厚,你看到那行字了?对不起,在你琴上乱涂乱画。”

我说:“没关系。对了,你哪来的白板笔?”

她指指不远处的阿亮,他装作没看见,继续摆弄他的架子鼓。

她说:“你快下班了?“

嗯。” 我把吉他装进琴盒,又瞄了眼那个图案,“所以你叫C……”

“Cheng程,程昭浠。”

我跟阿亮几个约了夜宵,一起去吧。”

就这样,我们在一起了。她告诉我,喜欢听我唱歌很久了,那天我的助兴让她很是惊喜。我告诉她,其实也留意她很久了,所以为她生日献歌也是顺理成章。我们经常为了谁先追求谁而奚落对方,谁也不承认是自己主动。那段时光让我感到幸福。好景不长,酒吧因生意不好关门了。我和乐队成员去找新东家,大多数歌厅都不接受我们的摇滚风格,要求我们改唱软绵绵的情歌,阿亮说:“我要是愿意唱流行歌,何必等到现在。”我们决定去街头卖唱。这样一来,经常会背着吉他被城管追着跑。另一方面,卖唱的收入远不能维持日常开销。即便这么落魄,她还是陪在我身边,一个姑娘经常请我们几个爷们吃夜宵:“没关系,我现在请你们喝酒,等你们红了别忘记我就行,相信会有这一天的。”这一天终于没有到来,乐队成员因为生活压力,陆续向现实低头,包括最叛逆的阿亮——去当了家具营业员。失去队友的我,变得孤僻起来,我怕连累她,想过分手,又狠不下心。有一天,正在喝闷酒,她说小区门口的房产中介贴出了招聘启事:“我知道你喜欢唱歌,你去那家门店试试,也不影响你继续写歌。”我朝她吼,我不去应聘什么中介,也不会再写什么破歌。举起吉他就往地上砸,她想阻拦已来不及了。

“CP”图案裂成了两瓣,她眼圈红了:“你看你变成了什么样子,你以为是失业我才生气么,我喜欢的是你舞台上的自信,而不是整天在家买醉。”

说完,摔门走了。

我将坏吉他锁进了琴盒。失业后,一直是她在照顾我,经济上也给我很多帮助。我却没带给她希望,我找出写过的歌准备烧了,彻底结束自己的音乐梦想。翻阅每一首歌的时候,看着歌词和音符,却舍不得了。卷成一团,塞进了墙角的夹缝里。

第二天晚上,她回来了。

我去那家房产中介上班了,前段日子房地产市场火爆,经手的房子成交了不少,拿了不少佣金。知道她一直想去欧洲旅游,这次就提前用了年假,陪她来英国旅游。

今天闲逛的时候,路过一家剑桥包店,她在橱窗前驻足,被学院风的挎包吸引了。我跟着她进入店里,部分剑桥包的吊牌上标明了折扣,店员告诉我们这些是瑕疵品,通常看不出来,边说边拿出一款举例:“比如这个包,内夹层有块小污渍。” 虽然剑桥包的价格不贵,但这次旅游已超了预算。为节省开支,她打算买一款瑕疵品,我说:“送礼物哪有送带瑕疵的。”便选了红色经典款,剑桥包可以压印有纪念意义的图案。我将“CP”图形画出来,店员用一个特制的小摆件,在包的表面印下了压痕。

背着新包走在街上,她看着那个图案:“你还记不记得那天为我唱的生日歌?唱一遍给我听。”

我哼了几句,竟然走音了。

她说:“是不是忘词了。”

我说:“我好像忘记怎么唱歌了。”

她神情黯淡下来:“你会不会埋怨我,如果不是因为我,你或许不会放弃音乐。”

我说:“和你没关系,没有你,我可能还在自暴自弃。你看,我们现在的条件比那时好多了。”

她说:“出国前收拾行李,在墙脚看见你写的歌了,落满了灰。”

我好像已忘记那些歌的存在,不知道怎么回答她,见我不吭声,她转身离开了。看着她的背影,我像傻子一样愣在那里。

以为她回酒店了,可是并没有,她回来过,衣柜里她的衣服,和她的旅行箱一起消失了。

7

没事的,她会回来的。” 卫一鸣说,“可我的学姐再也回不来了。”

……转眼到了四月中旬,还有几天就到了伦马比赛的日子。由伦敦西南的布莱克希思格林尼治公园,至比赛终点白金汉宫前的林荫大道在进行最后的装点。王曦月让卫一鸣陪自己去参观马拉松博览会,东伦敦Excel展览中心,典型后现代风格的建筑,猩红色的主题背景墙前,卫一鸣拿出手机,王曦月举着伦马的参赛号码簿,两人的合影照上,王曦月的梨涡分外动人。

比赛前一天,王曦月参加完热身跑,去领了装备和号码簿,听了赛前说明会,很早就回家了,睡前她有写日记的习惯。听到卫一鸣敲门,她合上日记本:“进来吧。”

祝你明天取得好成绩,晚安。”

谢谢,等我好消息。晚安。”王曦月摊开日记薄,补充了一句话。

翌日,王曦月早早出门,前往起跑点。卫一鸣假寐,听到关门声,起床洗漱,剃了胡子,出门前又照了镜子,整理了衬衣领口。

来到拐角的小花店,店主是个白人姑娘,会说掺杂着各色口音的夹生中文,怀疑是从不同省份的中国人那儿东一句西一句学来的。预定的金盏花香气沁人,很像王曦月房间里的那种氤氲。

城内很多路被封了,随处能看到伦马的大红色广告牌。礼兵戴高顶黑色熊皮帽,穿红色英式军装在现场演奏乐曲。伊丽莎白女王也来到现场,为选手鸣枪。卫一鸣绕了远路来到白金汉宫,志愿者和观赛者将跑道两边围得水泄不通。他拿着鲜花,跑道终点就在他身后不远,一辆车身带液晶屏的厢型转播车在播放实况。

马拉松是比长跑更长的长跑。刚开始的参赛队伍,密如蚁群,跑了一会儿,选手间有了距离。转播车的液晶屏上,是参赛者毫无美感的奔跑,观赛人群开始松懈,此乃整个赛程最无聊的时光。两个多小时后,才会有人冲刺终点。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突然人头攒动,有人惊呼,往转播车那边挤过去,液晶屏正在插播一条突发事件:距终点约10英里处,一个小偷冲进了跑道。

小偷试图脱离身后一胖一瘦两名警察的追捕,胖警察跑得气喘,瘦警察跟得很紧,小偷在马拉松队伍中,忽左忽右,避开前面的选手。瞄一眼瘦警察快追上自己了,顾不上躲闪,直接去推碍事的选手,一名女选手刚好挡住他的去路,他来不及侧开,一把将她推开。女选手栽倒在地。小偷一个踉跄,跑远了。女选手试图站起来,可能是骨折或者别的原因,她站立有点困难,没等重新站稳,再次栽倒。画面切至慢动作近景,女选手浑身抽搐,额头溢出虚汗,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卫一鸣认出是王曦月,手中的鲜花啪地掉落。救护车是马拉松比赛的标配,很快行驶过来,跳下车的医护人员开始对王曦月进行抢救,当医生宣布王曦月死于重力性休克时——或许这也是飞毛腿菲迪皮茨的死因——卫一鸣瘫了下来,眼泪流了下来。

王曦月房间的门虚掩着,卫一鸣记得临走前它是紧闭的。他习惯性敲敲门,走进房间,闻到那股熟悉的氤氲。打开床头灯,昏黄的灯光下,一切变得朦胧,时间似乎倒退。他打开衣柜门——这件是接机时穿的,这件是一起买菜时穿的,这件是她生病那天穿的,这件是去马拉松博览会穿的……他从手机中翻出相片,看到美丽的梨涡美丽的学姐,眼泪再也噙不住:“我应该早一点的。”

手机传来消息提醒,是同学来问关于王曦月的情况。他被吵得心烦,关了机,只要不作回复,她就依然活着。一阵风吹过,一只白鹦鹉随风落在窗边。书桌上是她日记本,它似乎是自行翻动的。一片白色的羽毛被风吹起又飘落,变成书签。他知道偷读日记是不礼貌的,还是用模糊的视线读下去:

今天为学弟接机,带他熟悉了一下周边的环境,他还是像高中那会儿,懂礼貌。”

买牛奶的时候,架子太高,我常买的那个牌子牛奶又放得很深。学弟帮我拿的,还嫌我矮。最近他学会开我玩笑了,也挺好的,但我总表面上假装生气的样子。”

昨天生病了,就没写日记。是学弟照顾我的,还是很感动。”

我说谎了。我说去跑步,其实是去散心了。我想通了一件事,我好像开始喜欢他了。等我拿金牌那一天,就跟他表白吧。对了,我们今天取了新的昵称,姐姐和弟弟,可能有点老套,以后不叫他学弟了。”

时间很快,明天就要比赛了,今天早点睡。我发现我越来越喜欢弟弟了,他刚才还特意和我说加油和晚安。明天比赛结束,就告诉他我的心意。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挑明天表白,可能人生还是需要一些仪式感吧。”

……流着泪读完了最后一页,日记本在他手中化作一堆白色羽毛,风又拂过,羽毛在房间中飞扬,散落于角落,找不到了,彷佛她从没有存在过一般。卫一鸣吸入了一些细微的绒毛,这些异物在他的肺里面乱串,呛得他连连咳嗽,泪水再度从眼角溢出。异物开始扩散,像小虫在爬。他听到自己心碎的声音,骨骼断裂的声音,肌肉重生的声音。他感觉变成了一棵树,根须从他脚里长出来,他睡着了,梦里她一直在跑一直在跑。醒来后,他发现脚变大了——就像王曦月和马拉多纳的脚那样变大了——令他错愕与羞愧的是,不是一般的大,足有五十码,如果脚趾间有蹼,简直就是夸张的鸭掌。

8

列车到站,跟卫一鸣告别:“祝你取得好成绩,替她完成心愿。”

两个陌生人交换了彼此的故事,从此再无交集,可能正因如此,才愿意分享各自的秘密。

没走几步,手机响起,是她打来的。

我说,你在哪?我现在来找你。

她说,我已经回伦敦了。

我说,我也到伦敦了。

她说,我们分手吧。

我说,我不想就这样分手,至少见个面吧。

她说,不是我不想见面,我害怕面对你,我们在一起不会开心的,我已经改签了,现在去机场回国。

我回头看了一眼,卫一鸣走远了。

她说:“再为我唱一次歌吧,就在手机里。”

我唱道:“爱情从没有真正老去,我们只是迷路的孩子……”

我没有改签,按原定日子返程,期间,我也听闻了一些其他的故事,那都是后话。机场候机厅有当地的中文报纸,听当地朋友说,欧美很多中文报纸的名头很大,动辄用北美、欧洲、英伦这样的词做前缀,其实资金来自中国大陆,是一种意识形态输出。我随意取了一张中文报纸翻阅,留意到一条伦马比赛的新闻,刊登了这届比赛的排名,我没有在前十名中找到卫一鸣的名字。萍水相逢,他或许用了化名。

不管怎么说,目前为止,除了2007422日,中国河南选手周春秀以2小时2038秒获得女子组冠军,没有其他中国大陆选手在伦马中折桂。

20181229日于上海苏州河畔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