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黄昏为例

作者 05月06日2023年

以黄昏为例

1

风在隧道中呼啸而过,近乎透明的玻璃砖墙展显出来。

墙体间镶嵌着广告灯牌与站牌——顶末端用紫红线条标示,中间写着:赤羽桥駅。白先生沿指示牌的箭头方向找到出口,日文中有大量形似繁体汉字的日制汉字,虽读音截然不同,亦大致能猜到意思。实际上,白先生日语很好,除了汉语为母语外,在漫长的一生中,掌握了英日韩三门语言。

地铁出口建造于高架下方,东京土地昂贵,所有可利用空间均见缝插针派上了用场。如果是市中心交通更为密集的地方,会看到两三层建在一起的高架,有些高架或轻轨甚至会从大楼中间穿过。

离开地铁站,远远能望到东京塔。天色逐渐暗下来,塔上的灯光开始变色。白先生想穿过路口,被一辆宅急便的中型货车挡住去路。他朝车窗中的那位额上刻有深深皱纹的司机抱歉地一笑,后退了半步。司机也冲他笑笑,是一种日本人独有的礼貌微笑,他的皱纹更深了。司机嘴唇翕动着,白先生猜想可能他表面在笑,嘴上却在骂:“臭小子,不要命了。”想到这里,他发现了吊诡之处:“不对,我早就死了。”

太阳快落山了,大量乌鸦聚拢在一起,遮蔽了夕阳的余晖,形成类似日食的效果。周围的人拿出手机拍照。光线被鸦群吸收了,反衬出东京塔灯光的绚烂。鸦群散开,太阳已经被吃掉了,乌鸦们飞落在东京塔上,遮蔽住原本夺目的灯光。片刻,朝着新宿的方向飞去,东京塔又恢复了琉璃般的光辉。

周遭感叹:“这是逢魔之时。”

在日本的妖怪传说中,某些时刻象征着特殊含义。以黄昏为例,日本阴阳道称其为逢魔之时,意指在昼夜交替的时段,妖怪会出没于人间。待夜晚降临,则有百鬼夜行的说法。顾名思义,在黑暗中妖怪会结队游行。白先生对这些说辞不屑一顾,这是阳间对他们的一种误解。白先生实为白无常,是来自冥界的地狱使者。他的好友兼同事黑无常曾告诉他,人死后变成鬼魂,来到冥界(日本译作:黄泉国),须经过鬼门关,踏上黄泉路,来到两畔开满鲜红色彼岸花的忘川河,河上有座奈何桥,孟婆坐在望月台上卖汤。亡魂喝下会忘却前世记忆,进入下一世,而前世今生则被记录在三生石上。这是一个漫长又凶险的过程,一路上可能碰到厉鬼。地狱使者的工作是帮助鬼魂完成引渡,并不是所有鬼魂都能顺利完成投胎转世。有些鬼魂执念太深,不愿喝下孟婆汤,亦或罪孽太重,需要接受判官的惩罚,最后沦为地狱使者。所以说,地狱使者不是神职,而仅仅是未归化的死者。

如果把冥界比做一家公司,阎王就是董事长,任命职员各司其职,赋予他们各项能力。为方便观察人间,地狱使者可化作飞鸟。黑白无常分别化身为黑乌鸦和白鹦鹉。日本传说中有不少妖怪图腾,像姑获鸟、入内雀、青鹭火和以津真天等鸟形妖怪,同样,他们可化身为仙鹤、孔雀、青鹭和老鹰。既然是一家公司,旗下就有许多部门。以姑获鸟为例,传闻她是产妇去世后的执念所化,会在夜里偷走婴儿,她的工作便是专门引渡那些夭折的小孩。入内雀是判官,换言之,为司法部门经理,他的职责便是审判生前作恶多端的坏人。除了青鹭火,白先生没见过上述几位同事,这些逸闻大多从黑无常那里听来。毕竟他们是老职员了,混到了部门经理及以上的级别,而自己仅仅是一个底层的普通职员,一般是见不到这些大人物的。

黑无常入职稍久一些,但和自己一样也算新人,不同的是,他负责击杀死后没有转世,因怨念遗留在人间的怨灵恶鬼,和受邪念蛊惑危害人间,放弃引渡亡魂的地狱使者。后者也是鬼神,具备法力,所以普通的地狱使者拿他们束手无策。这些棘手的任务就交给了黑无常。

黑无常因此有机会认识到高层,得知更多冥界的秘密。他杀死的堕落使者中就有不少老职员。实力上,黑无常并没太多胜算——身型上也能看出,仙鹤孔雀老鹰要比乌鸦大得多——因此,阎王赐给了他一把死亡镰刀。当然,用杀死是不恰当的,因为他们本就死了,能真正能让他们形神俱灭的,只有鸩羽的剧毒和凤凰的火焰。

喝多了的黑无常亮出镰刀,刀身漆黑,弧状刀刃形似叠羽,羽毛的末端幻成锋利的尖角,熊熊烈火不断燃烧。

白先生并不想高升,也不愿像黑无常那样接这么危险的差事。他不明白那些老职员为什么看过那么多生死,还没有放下对浮世的执念呢。他见过男子因家庭压力失手捅死小三,老爷爷患肺癌后的苟延残喘,酒吧内突发的枪击事件,跑马拉松导致的意外猝死 ……一旦他完成指标,就将获得转世的机会。经历过如此多生离死别,像大多数地狱使者一样,他觉得人世是缥缈的幻境。他想,完成使命后,他会毫不犹疑地喝下孟婆汤。

2

那只领头的乌鸦是黑无常所化,白先生认出了他飞往的方向,这是黑无常留给他的信号——每次到日本东京,黑无常总会尽地主之谊请他吃饭喝酒,这次约在了新宿。

白先生折回地铁站,沿着大江户线坐到了西新宿五丁目駅。东京地铁线路复杂,分公营和私营,运营时间也有所不同。大江户线是挖地最深的线路之一,若换算成地表建筑,约探底十五层楼。白无常走上扶梯,乘客自觉靠左站,将右边留给行人。抵达上层,人群四散,白先生跟着指示牌又走了五分钟,却离出口越来越远。向一个年轻的中国姑娘问路,许是呆得时间久了,她学会了日本招牌的礼貌笑容。看着她的笑脸,白先生脑海闪回一些片段,画面中的女子却只有模糊的轮廓。白先生竭力想看清她的脸,可越靠近,那个身影就后退得越远。

白先生回过神,眼前这个姑娘似曾在哪儿见过,你好,出口怎么走?

她说,你去哪里?我找一个就近的出口。

白先生说,小町居酒屋。

她说,听说过,但不是很熟悉,我帮你问一下,稍等。

她带着白先生来到值班室,身穿深色制服的值班站长走出来。她以为白先生不会日语,将问题又问了一遍。

站长说,从这个过去不算很近,应该从中野坂上駅出口出来,我领你们去。

站长朝白先生比了一个跟我来的手势,他脚步很急,白先生还来不及说话,他就蹿到前面去了,白先生尾随在后连声道谢。站长走一段,停下来,半弯着腰,伸出左手,作出请的姿势。那姑娘紧跟在白先生身后,仿佛铁了心要把他送到目的地。

白先生转过头,就送到这里吧,麻烦你了。

她说,没关系,走到这里我基本认识了,我要去的地方也顺路。

行道树的叶片浸泡在霓虹灯光中,白先生的白裤白鞋被打了蜡似的,发出淡淡荧光。五彩裁成了各式制服、和服和Cosplay的装扮。药妆店播放着最新的流行歌曲,令白先生想到杨千嬅《再见二丁目》的一句歌词:唱片店内传来异国民谣,那种快乐突然被我需要。

转过一个路口,热闹的商业区竟藏有一条幽静的美食街道。居酒屋门口两侧各有一只写有书法体“小町”的横骨灯笼。站长在门口停下脚步,告诉他们到了,姑娘帮忙翻译后,便告辞了。站长才知道原来他们不是同伴。白先生将错就错,继续假装不会日语,他估算了一下,感觉走了有十分钟,有点不好意思,从休闲西装的内袋中掏出钱包。动作还没做完,站长猜到了他的意图,罢罢手,表示不收小费。白先生再次道谢,站长摘帽鞠躬:“不客气,应该的。”便原路返回了。白先生为防止旁人发现,手背到身后,略施法术,钱包里的钱就分别跑到那姑娘和站长的口袋里了。

白先生拉开栅格木门,店内原木色装璜,老板着染蓝的厨师服,长得有点像《深夜食堂》的主演小林薰,只是脸颊旁没那道标志性刀疤。食客中,清一色黑西装——在大多数日本女人的观念里,丈夫每天正常下班是职场无能的表现,所以日本男人下班不着急回家,约上同事小酌几杯。即便不看脸孔,白先生还是能从黑西装中识别出黑无常。他的西装合身挺刮,样式考究,面料厚实。一看就不像公司统一派发给上班族的松垮垮的制服。当然,这跟黑无常高大挺拔的身材也有关系,同样的衣服穿在他身上,瞬间变成模特同款。白先生也有类似的行头,不过是纯白色的,走在路上太招摇,所以只在工作时穿。

白先生在黑无常对面落座。黑无常把清酒杯满上,桌上已摆放好下酒菜:寿司卷、酿豆腐、烤鳗鱼、烤肉串、凉拌海藻和刺身拼盘。

黑无常说,怎么这么慢。

白先生说,坐地铁来的,很久没来东京,有点不认识路了。

黑无常说,变成鸟飞过来,眨眼的事,还假装自己是人类么。

白先生说,现在都用智能手机了,你还是用那么浮夸的方式。知道人们怎么说,逢魔之时。

黑无常说,魔就魔,鬼就鬼,我们本来就是。网上不是有段子说,长着翅膀不一定是天使,也有可能是鸟人。说的就是我们。

白先生说,是鸟鬼。

黑无常说,反正不是天使,生前不是执念太深,就是罪孽太重。我从没认为自己是好鬼。

白先生说,你是专除恶鬼的,不是好鬼谁是好鬼。

黑无常说,那是我之前犯了错,为了将功补过早点转世,降一个鬼等于渡十个人,不然做鬼做到什么时候。

白先生说,可没鬼愿意做这苦差事,怕封不住恶鬼,反倒被恶鬼降了。魂飞魄散入不了轮回,更别说转世为人。这一点人间和冥界倒是一样,越有技术含量的工作,报酬就越高,一般人也胜任不了。

黑无常说,在冥界久了,鬼都想解脱,除了姑获鸟和入内雀那几位。恭喜你,马上就能完成最后一个任务,获得转世的机会了。

白先生抿了口酒,折腾了百余年,最后还是要舍下这一切,早知道还不如当初直接喝下孟婆汤,省得麻烦。

黑无常帮他满上,其实喝不喝也差不多,我们的记忆都不完整。当时在桥上犹豫太久,等灵魂回到肉体,记忆因为脑死亡受损了。现在回忆都是片段的,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想不起来,只能用化名。你不是怕白无常这名字太瘆人,自称白先生么。

白先生想起那个带路的姑娘,可能正因为不记得,现在才这么洒脱。如果记起了曾经种种羁绊,说不定又不肯喝孟婆汤了。

门前的风铃清脆作响——一位面目清秀的女士走进店内,坐在白先生身边,黑长直的头发披下来,珊瑚蓝的绸缎质感衬衫,领口绑有大蝴蝶结。

黑无常招呼道:“青鸾来了,今天好漂亮啊。”青鸾是青鹭火生前的本名,死后被选为三生石的守护者,她能窥探石头上的前世,所以找回了自己的名字,也是少许知道自己名字的鬼神。

青鸾问老板要了一个酒杯,白先生帮她斟酒。

青鸾说:“白先生难得来一次日本,你赚了那么多钱,也不请人家吃个怀石料理,每次都约在这样的小店,真吝啬,你在人间还是做大老板的呢,光你这一身行头,顶多少顿酒钱啊。”

黑无常说:“好酒不怕巷子深,小店味道才好,那种高级料理贵不说,量太少,吃都吃不饱。”

白先生知道青鸾爱开玩笑:“你们不要互相吐槽了,喝酒喝酒。”

黑无常说:“你这鬼每次都这样,没幽默感,扫兴。青鸾寻我开心呢,我俩也好久没见了,要真想吃怀石料理,还不是一句话,我把那栋酒楼都包下来。”

白先生说:“看不出来,你还是偶像剧里的霸道总裁。”

青鸾听了,在一旁偷笑。

黑无常说:“原来你们两个联手黑我。”

黑白无常和青鸾差不多同时加入冥界,其中相对黑无常最早,青鸾最晚。黑无常早该转世,因工作失职,被阎王多罚了三百年。为缩短时间,他选择成为连鬼也不想做的降魔者。因入职时间相近,他们三个见习期便处在同一部门,转正后,即便被分派到了不同的部门,还是会时常聚起来喝酒。

黑无常举杯:“来,祝贺白即将转世为人,脱离苦海。”

三个干了一杯,青鸾把酒喝完,杯子递给黑无常示意再倒。黑无常怕她喝多,迟疑了一下。青鸾提高了嗓门:“倒满,不醉不归。”

白先生说:“现在微醺,再喝就多了,平时没见你这么喝。”

青鸾看着白先生:“我也快转世了,你能不能再等会我,我们一块儿好不好?你走了,我多无聊啊。”

白先生说:“不是还有老黑这个留级生陪你么,你毕业了说不定到时候他还没毕业呢。”

青鸾说:“这不一样,你这死鬼,看过来五百年的人生百态,有些话还需要我说的那么明白么。”说完仰起头,眼泪顺着修长的颈线流下来,她赶忙用手去拭。

黑无常见状,假装去打电话,等他离席,白先生安慰青鸾道:“我知道,但是即便一起转世,喝下孟婆汤,也不会记得彼此了。”

青鸾说:“我是三生石的守护者,如果我愿意,来世可以保留记忆,可以去找你,我会认得你的。”

白先生说:“青鸾,无论在哪儿,感情的事都是不能勉强的。”

青鸾停止了哭泣:“真没料到,你曾因痴情而放弃转世,沦为地狱使者。” 青鸾知道说错了话:“对不起。”

白先生说:“看来,你看了我的三生石。”

青鸾说:“走之前还有什么遗憾?你的记忆你的名字,我可以偷偷告诉你。”

白先生说:“我以前很想知道,现在快走了,都没有意义了。我怕知道了,又不想走了。”

青鸾说:“人们说走了,是死去。我们说走了,却是新生。”

白先生说:“生死本就是轮回。”

青鸾搓了下手指,指尖发出青色的火光,变出一份生死薄,不情愿地递给白先生:“上面写着你需要最后引渡的人。”

白先生接过来念出声:“陈雪鸢,女,26岁。死亡时间:未知。”

黑无常打完电话回来,心里也有一丝不舍。青鸾刚哭过,自己如果绷不住,无疑会在离别的气氛更添一层阴霾,可泪水还是流了下来。

白先生说:“别哭了,天都下雨了。生死薄上又不是我名字,我又没死,我早就死过了。”

黑无常说:“有什么区别?生死从来不是离去的那人决定的,过往的记忆,说忘就忘,喝个汤,就全不见了。”青鸾又哭起来。窗外的雨声挟带一丝风声。白先生也是说不尽的难过,室内忽明忽暗。老板看着诡异的灯泡,跑到后厨去检查电路。黑无常拿出口袋巾擦泪水,青鸾抚着白先生后背。灯泡这才恢复正常,风雨声也变得细微。

青鸾说:“今天见面本来很开心,搞得那么悲伤。”

白先生转移话题:“你们见过生死薄上死亡时间未知的人么?”

青鸾说:“我收到的都是注明日期的。”

黑无常说:“听老职员说,这种情况蛮罕见的,他们称这种叫异端。不过,所有事件本就是一连串因果关系中的随机变量导致的。比如说,一个人本来明天会出车祸,因为天气下雨,放弃了出门的念头,死亡时间可能就改变了。”

青鸾说:“我们本就不是死神,无权掌管生死。世界上唯一的死神,是时间。”

说话期间,生死薄上显示是三个月后。

白先生说:“你们看,死亡时间出现了。”

黑无常说:“遇到这种人最麻烦,许多因果中的关键。就像蝴蝶效应,许多事件都与她有牵连,死亡时间还会变化。快的明天就走了,慢的好几年都没走。上头也是多事,快退休了还给你一张这样的生死薄。”

青鸾说:“晚几年也好,继续陪我们喝酒。”

白先生推开门,黑无常和青鸾化成眼睛冒着邪火的乌鸦,和翅膀闪着蓝色幽光的青鹭,朝两个方向飞去。

老板依然在灶台前忙碌着。

3

万家灯火连成璀璨,将浩瀚宇宙挤压成一条银河。酒店落地窗前,白先生彷佛漂浮在真空。一只长着蛇尾的巨鹰在夜空中盘旋,发出如同岩石坠落的声响,不断鸣叫着“以津真天,以津真天(日语:待到何时)……”片刻,蔽于黑云之后,消失了。白先生嘀咕了一句,师父,你是来为我践行么。

基本上,东京酒店房间都是小小的,远看像一格格发光的盒子。房间内,干净舒服,软装也精巧温馨,不会使人感到逼仄。

睡前,黑无常给他发来短信:青鸾这样的姑娘应该值得好好珍惜,不要像我留下遗憾。

白先生躺在床上,回想百年来与两位挚友的相处。不由得抱枕捂脸,抽泣起来。当晚,他做了伤感的梦:

黑白无常和青鸾刚成为见习使者的时候,被派到上代降魔者以津真天手下,以津真天相当于三位的女师父。师兄黑无常骁勇善战,师弟白无常沉着冷静,师妹青鸾聪慧机灵。黑无常最得师父赏识。最终,两鬼日久生情,相约同时转世,来生再续前缘。为了等黑无常完成引渡名额,以津真天又在百无聊赖的冥界多呆了几十年。

黑无常加班加点工作,手中的名额越来越少,转世的日子越来越近。以津真天却迟疑了:“喝了孟婆汤,百年来的记忆便全然没有了,我放不下。”

黑无常说:“我也舍不得,但没办法。相信我,我们来生会再见的。”

以津真天说:“即便如此,失忆后的那个你,还是原来的那个你么?你我都会有新的名字新的性格新的人生,重逢怕也是找不回过往了。”

他们决定偷取三生石以保留记忆,缘订三生。不料过程中事情败露,与上代三生石守护者鹭鸶大打出手。以津真天将事先备好的鸩羽作为暗器,射进鹭鸶体内。鹭鸶毒发身亡。黑无常原意只是偷盗,并非害命,质问道:“你哪里来的鸩羽,是不是早就计划好了。”

以津真天说:“我也不想,只是以防万一。现在开弓没有回头箭,我们离开这,到奈何桥去。”

黑无常说:“我们终还是要回来的,到时候凤凰不会放过我们。”

以津真天说:“一世报一世,冥界不计较前世业障,只要我们转世成功,都一笔勾销。”

两人取得三生石,赶往奈何桥。一路上阻拦的追兵——鸰、鹂、鹃、鹄、鸮、鹧、鸪、鸱、鹞——阎王座下的九大使者均被两鬼打败。站在桥的尽头,身负重伤的使者倒在不远处,伤势轻的还在劝阻:“以津真天,不要一错再错。”眼前便是转世的出口。以津真天看着黑无常,握住他的手,问道:“你后悔么?”

黑无常摇摇头:“不后悔,抓紧时间,你先看。”

以津真天托起通体透明的三生石,前尘往事散发出青色的微光,一幕幕放映出来。窥探三生石后的人或鬼,即便喝下孟婆汤,原本的记忆也会烙印在他们灵魂深处。

以津真天将三生石递给黑无常:“到你了。”

话音刚落,天空被染成血色,两畔的彼岸花燃烧,凤凰从天而降,喷射出岩浆般的火焰。凤凰扑扇着双翼,阵阵热浪袭来,吹飞了以津真天手中的三生石。凤凰化为人形,变成了火红色瞳孔和嘴唇的妖媚女人。三生石回到凤凰手中,以津真天,你看过了三生石,我不能让你从这里过去。

黑无常说,如果我执意要带她走呢?

凤凰说,黑无常,你还没来得及看三生石,喝了孟婆汤,我允许你过去。

黑无常说,我是说我们一起走。

凤凰说,别讨价还价,除了三生石守护者,谁都不能带着前世的记忆转生。如果不是我及时制止,你也走不了。

黑无常从以津真天手中夺过死亡镰刀,向凤凰砍去。凤凰振臂一挥,便将他弹开。黑无常跪在凤凰面前,吐出一口鲜血,撑着刀柄不让自己倒下。

以津真天化作鹰身蛇尾的大鸟,向凤凰冲去。她们在天空缠打,羽毛如雪花散落,悲鸣声不绝于耳。白无常和青鸾闻声赶到,凤凰正从口中喷出火焰,以津真天吐出冰冷的水气。青鸾扶起虚弱的黑无常,白无常猜到发生了什么,幻化成头顶金光的白鹦鹉,冲上云霄。青鸾担心师父,更担心白无常,扶黑无常依靠到阑干后,跟了上去。

师徒仨与凤凰激斗,终败下阵来,被打回原形,坠于桥头。

你们师徒几人也算有情有义,”凤凰说,“这人与人相爱,鬼与鬼相恋,都再正常不过。我年轻时,比你们还炙热呢。活了什么久,什么没碰到过。你们也是,特别是你,以津真天。相比人类,你们存活时间也不短了,很多事情应该看得更明白。生死轮回总有始终,怎么遇到爱情就盲目昏头了呢?”

我也算仁慈的吧,只要你们不逾矩太多,何时怪罪过你们?”凤凰又说,“以津真天,你在冥界也够久了,记得当初还是我为你引渡的,我也不想重罚你。可你看了三生石,所有人的前世今生都写在上面。以防你泄露天机,只能剥夺你说话的权利了。还有,这轮回转世,怕也是不能了。”

你们仨也不懂事。”凤凰呈现出人形,望着黑白无常和青鸾。她年轻的脸上漏出一种老奶奶看孙辈的欢喜神情,彷佛刚发生的一切就像小孩子偷吃糖一样平常,“看来你们师父平时待你们确实不错,白无常和青鹭火下次注意,黑无常你还是要被小罚一下。”

凤凰接着说:“白无常,现在诸多地狱使者受伤,无法行动。你即日起,成为正式的地狱使者,接替他们的工作。现在三生石守护者已死,青鹭火你接替她,我将三生石传授于你。

以津真天无力地说:“谢谢凤凰放过他们。”她彷佛接受了对自己的审判,只要三个徒弟不受到伤害,便心满意足了。

凤凰又说:“没收黑无常转世资格,追加九千九百九十九个引渡名额。你师父不能胜任降妖除魔的工作了,由你来接替。降伏一个鬼相当于引渡十个人,你虽善战,但这项工作十分凶险,凤凰火焰可以烧尽恶鬼,现在赐给你。”

凤凰从手中发出火焰,煅烧地上的死亡镰刀,烧得通红冷却后变得焦黑,不时窜出火焰:“现在你来为你师父行刑。”

以津真天绝望呼喊:“不要,不要是我的徒弟来行刑,你不如直接烧死我。”

凤凰眼眶泛出泪花,准备施法杀死以津真天,黑无常说:“等一等,我……我来行刑。用凤凰火烧死她的话,就形神俱灭了。”

以津真天因伤势太重,动弹不得。黑无常拾起镰刀,以津真天说:“看着我。”黑无常不肯抬头,泪水滴落,钻进土壤。

以津真天说:“你就让她烧死我吧,我一时贪念,罪有因得。我宁愿形神俱灭,也不愿你对我动刑,不应该是你。”

黑无常流泪满面:“我不愿意你形神俱灭。”

黑无常举起镰刀,以津真天最后说了一句:“我爱你。”

镰刀划过以津真天的喉咙,来不及感到痛,行刑就结束了。她睁开眼睛,试图说话,却发不出声音,只能叫着“以津真天,以津真天。”一条蛇尾鹰飞向天际。

从此,偶有一只巨大的鹰型怪鸟会在黑夜翱翔,用日语哭诉着“待到何时,待到何时。”

4

一觉醒来,打开手机,已近中午12点。昨晚喝得太多,还有点晕乎。拉开窗帘,阳光照进房间,白先生拿起茶几上的生死薄,死亡时间变成了当天下午215分,地点位于银座六丁目GINZA SIX大厦六楼的茑屋书店。

洗漱后换上立领白衬衫,觉得衣柜里那身地狱职业装过于正式,便穿上长款针织开衫和牛仔裤。因为对东京路线不熟,决定早点出门,以免错过正事。打开手机地图,查了大致方位。打开窗,变成白鹦鹉飞向远方。

鸟瞰银座,林立的高楼大厦,叠加出繁华的都市感。一座正立方体百货大楼,左右两个角分别镶嵌了拱形和方格的窗户——构成奢侈品牌FendiDior东京旗舰店的立面。白先生降落在屋顶花园的绿草坪上,变回人形。

商场内为不显单调,利用扶梯和装饰金属栏的斜度,将各楼层错落开来。中庭悬挂着红白波点南瓜吊灯——由善于运用圆圈的草间弥生所设计。当然,她不是唯一为这座新地标提供灵感的设计大师。从建筑到室内再到视觉设计,由谷口吉生、Gwenael Nicolas、原研哉联手操刀,将百货大楼打造成现代美术馆。

来到六楼,白色灯牌写着店招“茑屋书店”,真是一个有趣的名字,白先生心想。暖色调的灯光,书籍用展览品的方式摆放在木质书架上。美术、摄影、写真等物件被陈列在内,作为装饰。书店中间为展览区,以日本传统建筑“箭楼”为原型。阳光透过玻璃窗,从六公尺的天井照在高高的书架上。在纸质书似乎要被抛弃的时代,茑屋书店商业试验的成功对此提出反驳。时间在这里放缓了,白先生思考着时间的意义,当自己拥有无限生命时,他很少对此反省。当生命再一次走向终点,时间跟着有了长度,有了形状,甚至有了气味。

应该找个这样的地方,停下来。”白先生想,“在星巴克买一杯咖啡,呆一个下午。”

导购员向顾客讲述着属于日本的故事,他注意到导购员没有四处乱逛,而是固定在专门的区域。一位戴眼镜的男导购在建筑类书籍区,为客户讲解:“这一排是建筑,这一排是日本传统文化。”白先生目光移向玻璃柜中江户时期风格的日本武士刀。片刻,他回过神,沿着一排排柜子,寻找生死薄上的人,26岁,女性。“生死薄也该与时俱进,加个定位功能,好歹放张照片。”他小声抱怨。

这一排的分类是希望/绝望,这一排是爱情,这是很有创意的分类法。

白先生向前踱步,在标着“相遇/别离”的书架前驻足。昨天为他带路的姑娘出现了,咖啡色贝雷帽,奶茶色上衣和黑色纱裙,正认真阅读着手里的书。记忆中的那个女子突然清晰,大大的圆眼,樱桃小嘴,有点婴儿肥——和这个带路姑娘长得一模一样。

还不及上去打招呼,地面开始剧烈晃动,有人惊呼“地震了”。日本群岛地处亚欧板块和太平洋板块的交界地带,每年大大小小的地震不计其数,转瞬间,吊灯摇曳,重物落下,玻璃破裂,书柜倒伏。有人乱蹿,有人努力平衡,有人躲到桌底。

书架像多米诺骨牌,砸向那个姑娘,她抱着头,浑身哆嗦。白先生变出一把刀柄绑有白色布带,刀刃刻有鹦鹉纹的武士刀,瞬移到姑娘身前,一阵白光闪过,切口边缘平整,书架被劈成两半,朝两边倒下。将刀插入地下,地震停止了。姑娘抬起头,白先生拔出刀,伸手拉她起身。

白先生说:“没事吧。”

姑娘惊魂未定,一时说不出话来。

白先生看表,218分,离死亡时间刚过三分钟。偷偷掏出生死簿,死亡时间延迟了两小时,地点变成了秋叶原。这个姑娘正是他最后需要引渡的人——陈雪鸢。

陈雪鸢说:“没事,谢谢你。”

白先生说:“你忘了,我们昨天见过面,你帮我带路的。”

陈雪鸢说:“想起来了,刚才太紧张,一时忘了。”

白先生说:“地震已经停了。”

陈雪鸢说:“太感谢你了,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白先生说:“叫我小白就可以了,你呢?”

陈雪鸢说:“陈雪鸢,耳东陈,下雪的雪,是鸟字底上面一个弋。”

白先生已推测出她名字,也知道了她的命运,心中不免难过起来。他引渡过各种各样的人,只有死亡才做到了真正的公平。无论善恶贫富美丑,最终都面临相同的归宿。就在刚才,他做了一个决定,拯救这个姑娘。虽然之前他也曾擦边球式干预过人间事,但这是第一次阻止死亡。他不知道这个决定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救她。是因为她漂亮,帮助过自己,还是长得和回忆里的那个女子一模一样?

陈雪鸢说:“你的武士刀哪来的?”

白先生说:“后面玻璃柜不是陈列着很多么。”

陈雪鸢回头看被震碎的玻璃柜,武士刀东倒西歪。白先生不能说刀是变出来的,是他作为地狱使者的专用武器。如果这样说,陈雪鸢肯定觉得他疯了。

陈雪鸢说:“我请你喝杯咖啡吧。”

白先生说:“地震了,哪里还可以喝咖啡?”

陈雪鸢说:“去秋叶原看看,那里有一家女仆咖啡馆,宅男都喜欢。看你是来日本旅游的,带你体验一下。”

白先生说:“女仆?宅男?

一种二次元文化。这类咖啡馆的服务生会穿着女仆装叫客人主人,长得都很卡哇伊。”陈雪鸢解释道,“宅男是舶来词,不仅指闭门不出的男生,也泛指喜欢动漫游戏的人,也叫御宅族。我自己也很喜欢打游戏。”

白先生想到生死簿上的地址:“我对游戏一般般,换个地方吧。”

陈雪鸢说:“也行,不过你该不会是看到漂亮小姐姐紧张吧。”

不会。但是姐姐不是用来形容比自己年长的女生么,我都上百……”白先生差点暴露年龄,“……好久没用这个词了。”

不是啦,小姐姐是形容小美女的,”陈雪鸢说,“你看起来和我差不多大,估计平时不太上网吧。”

白先生说:“确实,手机一般平时工作的时候用。”

因为地震多发,日本建筑的防震措施做得十分到位,没有大楼倒坍,但原本干净的路面还是变得乱糟糟,不少店铺打烊了。

走了几条街,找到一家还在营业的咖啡馆。店内经过打扫,基本恢复了整洁,一名店员在擦拭着看起来已很干净的柜面。

陈雪鸢说,今天真巧遇到你,谢谢你救了我。

这句话路上她已说过很多遍。

白先生说,不用放在心上。

陈雪鸢说,你来日本旅游?

白先生说,应该算出差吧,对了,你是做什么的?

陈雪鸢说,我是游学老师,策划夏令营,接待那些想了解日本文化的学生,安排他们的参观游览住宿。

白先生说,我跟你差不多,也是人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我来接待他们。

陈雪鸢说,导游么?

白先生说,先保密,以后有机会告诉你。

陈雪鸢说,搞这么神秘,我们加个微信,下次记得告诉我。”

又聊了一会儿,陈雪鸢表示家里的猫还等着喂食。他们一起走到地铁站。因为要前往不同的方向,便就此别过。

白先生重看生死簿,死亡时间又改成了下周末。

他们站在对面的月台上,互相遥望。陈雪鸢朝白先生挥臂招手。白先生给她发了微信,下周末你有时间么?

陈雪鸢回复,下周末我有时间的。地铁进站,挡住了她的视线。等车开走,白先生已经不见了。

5

连续几天没陈雪鸢消息,白先生躺在床上,手中是生死薄,死亡日期并没有变化。陈雪鸢的脸一直在脑海浮现,他怀疑和陈雪鸢前世可能是情侣,却不记得发生过什么。只知道他当初为了不忘记这段爱情,放弃了转世成人的机会,换回的只是脑海里零碎的片段。

他不想搞清楚原委,因为没有意义。首先,他重新转世的计划没有动摇,喝下孟婆汤,还是会忘记前尘往事。其次,即便想起来了,陈雪鸢也不记得他是谁,而她也不是当初的那个她了。自己何必去冒险探知事情的下落呢。

又看了一眼生死薄:“还有三天。”起身变出武士刀,向生死薄砍去。刀落在生死薄上,发出铁器碰撞的响声,虎口被震得生疼。他好久没有疼的感觉了,又连着砍了几刀,感觉手臂都要脱臼了,生死簿却丝毫无损。

看着跟纸片一样薄,怎么刀都砍不烂。”他躺下来,那女子的脸变得模糊。他疲惫地笑了笑,陈雪鸢也在冲他笑——她站在月台朝他挥手,他想坐起,却无法动弹,任由陈雪鸢替他删了之前的回忆。虽然记忆模糊,他能记得那种情感,这种情感眼下被嫁接到了陈雪鸢身上。

他感觉背叛了回忆中的女子,努力说服自己,“即便陈雪鸢是她的转世,即便她们长得一模一样,也不是同一个人了。”

还有三天,这次我一定带走你。等任务完成,我就可以从回忆里解脱了。”

他似乎想通了,从枕边拿起手机,刷了会儿朋友圈。除了黑无常和青鸢,他没几个朋友。很多认识的人在智能手机普及前就不在了,之后他很少再交的朋友。这并不是说,他朋友圈的人数寥寥无几。他扫了一圈,还是有不少联系人的,不过大多数在添加为好友后,便在微信列表里休眠了。

很快将新动态刷完,陈雪鸢的最新照片配文是:下个月就是我的生日啦,有点想回国和父母一起过。

看到这个帖子,白先生心中又难过起来,对他来说,目睹这样的经历早已司空见惯——姚川见到亲手捅死的小三借尸还魂;顾红梅在殡仪馆痛悼患肺癌去世的父亲;卫一鸣为心爱的女孩在跑马拉松时猝死而哭……每一次白先生只能旁观,却无能为力。他并未因此麻木,而是一次悲伤伴随着更深的悲伤。他不愿再观摩这些人间悲剧,想尽快结束漫长的一生。

我是地狱使者,她是将死之人。我们之间没可能的,她不知道,但我明白。”

只有人类才会把时间浪费在没可能的事情上。”白先生这句话是自相矛盾的,他平时出行不用腾云术,坐交通工具。联络不用穿越术,用手机电话。他刻意不接受自己是地狱使者的事实,伪装成人的样子。看着陈雪鸢的微信照片,切断的思绪又回来了。他现在需要一个理由忘记,好让自己保持理性。

陈雪鸢打来电话:“我遇到点困难,能不能来帮我?”

白先生查了生死簿,死亡时间和地址发生了改变,问了一句:“你在哪?”

一边说,一边飞出了窗户。

6

转眼一个月过去,陈雪鸢的生日快到了。他们期间见过几次面,每次陈雪鸢遇到危险,白先生总能及时出现。陈雪鸢逗他,是不是跟踪自己。白先生严肃地回答,只是碰巧路过而已。因为他的介入,陈雪鸢的生命被延长了。相反,他的转世则被推迟了。他知道作弊行为很快会被阎王发现,自己会不会落得同以津真天和黑无常的下场呢。他心想,先不管这些,至少等她过完这个生日吧。

白先生说,这个周末是你的生日?

陈雪鸢说,嗯,你看到我朋友圈了。

白先生说,可以回国和父母一起过。

陈雪鸢说,不行,马上到假期了,是旺季。

白先生说,生日有什么愿望?

陈雪鸢说,想去一次海洋迪士尼。

白先生说,之前没带学生去过?

陈雪鸢说,当然去过,都是陪学生玩。工作的时候,没有兴致好好玩。

白先生说,我还没去过,你生日那天,一起去吧。

陈雪鸢说,好啊。

透过米老鼠头像窗户,五彩缤纷的糖果色砖块砌成一个童话世界。喷泉的水花托起天蓝色的地球仪,弯曲的海草缠绕在贝壳状的护栏上,四周环绕着梦幻浪漫的旋律。蜂拥的人群挤进场馆,撞得陈雪鸢一个踉跄。白先生拉她到身边,她挽住他了的臂弯。

陈雪鸢说,你笑的时候挺帅的。

白先生没意识到自己笑了——他很久没笑过了,久到忘记了笑需要调动哪些脸部肌肉——转过头去看陈雪鸢,她也在看他。

游客已排起长龙,小孩子的吵闹盖过了悠扬的背景音乐,不少大人打着哈欠,一脸无奈,还没睡醒的样子。

白先生说,先去哪里玩?

陈雪鸢指着前方假山似的建筑,先去“海底两万里”吧。

白先生攥住她的手,走到了队伍后排。

……二十分钟后,两人踏上了潜水艇式的游览车,潜入幽蓝的海底世界。红色提示灯旋转起来,玻璃夹层不断冒着人造气泡。窗外灯光变暗,气泡碎成细末,如同真的在水中呼吸一般。美丽的珊瑚,沉没的船只,残破的渔网,巨大的章鱼触手发出闪电,提示灯发出警报声,被击中的潜水艇摇晃起来,陈雪鸢有点害怕,扯紧了白先生的胳膊。

从海底回到地面,白先生说:“觉得好玩么?“

陈雪鸢说:“好玩,怪不得学生都喜欢玩这个项目。”

白先生说:“接下来去哪?”

陈雪鸢说:“跟着我走吧,我是老司机。”

神秘岛上的火山岩浆即将喷发,失落河三角洲的乱石林立,午后阳光慵懒地洒在美国海滨的码头上。一栋造型诡异的古老高塔藏匿于棕榈树的身后,陈雪鸢说:“这是惊魂古塔,自由落体,和跳楼机差不多。”

走进古塔,昏暗的灯光,充满悬疑感的音乐,试图营造出恐怖。广播里,播音员用夸张的语调讲述着离奇故事,陈雪鸢模仿播音员的声调:“哈里逊·海陶尔三世曾是一位喜欢收集古董的大富翁……”

白先生打断道:“哈里逊·海陶尔三世,男, 189912310点,死于自己建造的高塔饭店。”

陈雪鸢说:“你是不是提前看了游园攻略?”

白先生故意压低声音:“哈里逊·海陶尔三世有一尊受诅咒的雕像,那天他在宴会上展览了这尊雕像,结果电梯坠落,他意外摔死。”

陈雪鸢推了他一下:“不要吓人了,编出来的,我才不信呢。”

白先生变回正常的语气:“那可不一定。”

陈雪鸢翻了他一个白眼,白先生偷笑,装没看见,

电梯升到制高点,透过窗可看到远处的火山。猝然,电梯失重下坠,耳旁传来惊叫声,白先生辨出陈雪鸢细而尖的声音,握住她的手。电梯悬在半空,返回制高点,再度下落。在噪杂中,白先生仍听到了类似滑轮和钢丝绳的断裂声。电梯坠落理应是瞬间,但它完全没停下的意思。白先生立即反应到发生了什么,变出武士刀插进墙壁。刀身与墙体剧烈摩擦,火星不断从裂缝中炸出。电梯开始减速,终于在楼底处停了下来。

人们以为项目结束,有序离开电梯。白先生拨出武士刀,刀身处于红热状态,墙壁被划出很长的裂痕。他收起刀,还是被陈雪鸢看见了。可能是后怕,抑或是对他身份的疑惑,她脸色苍白,读不出任何表情。

沉默并肩,走了很长一段距离,白先生想告诉她真相,不知怎么开口。他试图去牵陈雪鸢的手,隐约感觉她也想牵自己的手。手指在空气中,却始终抓不到对方。

陈雪鸢停下脚步:“你是谁?”

白先生说:“我是白无常,地狱使者。”

陈雪鸢说:“不要编鬼故事吓我了,我不信。”

白先生变出武士刀,一对巨大的白色羽翼在背后张开:“现在相信我了么?”

陈雪鸢说:“如果你是地狱使者,为什么每次我遇到危险时,都会来救我?”

白先生说:“换个角度,每次我出现你都会遇到危险,你不觉得是我带来的厄运么?“

陈雪鸢说:“传说中地狱使者都是一身漆黑,而你长着白色的翅膀,我觉得你更像是保护我的天使。”

白先生说:“我本来的任务是带你走,却发现爱上了你。”

烟火秀开始了,白先生挥动翅膀,搂住她的腰,飞到半空中。烟花的光照在陈雪鸢的脸上,为她涂抹上不同颜色的胭脂。陈雪鸢看着他的眼睛:“我也爱你。”她害羞地低下头:“世界上怎么会存在这种事情呢。”

白先生说:“如果我真的存在,也是因为你需要我。”

陈雪鸢说:“我读过这句话,英国作家克莱儿写的《摆渡人》里的一句台词。”

白先生说:“地狱使者不过是灵魂摆渡人的另一个说法。”

陈雪鸢说:“我们就像书中的迪伦和崔斯坦一样。”

白先生变出一个抹茶蛋糕:“对了,生日快乐。”

陈雪鸢说:“你怎么知道我喜欢抹茶,这是我最难忘的一个生日。”

两人拥吻在烟花构成的星河中。

7

陈雪鸢生日过去了两周,她变得忙碌起来。下班后,白先生会等在她公司门口接她回家,他感觉生活有了温度,连原先不太使用的手机,也从单纯的机器变成了传递感情的工具。像所有热恋的情侣一样,逛街吃饭看电影,美好的时光让他感觉又变回了人类,也淡忘了陈雪鸢的名字还写在生死簿上的事实。偶尔,他会在夜深人静想起这些,会感到一丝悲伤,却不再感到害怕。握紧武士刀,望着窗外东京的夜景,摆出抗争的姿势。

送完陈雪鸢,回到酒店。插卡取电,灯亮了,黑无常和青鸾坐在沙发上。

白先生说:“你们怎么进来的。”

这个提问实际上是在问他们的来意,黑无常反问道:“我们今天为什么来你难道不清楚么?”

白先生说:“凤凰派你们来当说客?”

青鸾说:“不是,如果是派人来,就麻烦了。

黑无常说:“已经麻烦了,你觉得凤凰不会察觉到么?我们听到风声,她派了姑获鸟和入内雀,接替你完成这次引渡。”

青鸾说:“我们是你最好的朋友,所以来提醒你。”

白先生说:“我料到了。”

黑无常说:“你有什么打算?”

白先生亮出武士刀:“老黑,你也曾为爱牺牲过,你应该最理解我此刻的心迹。”

所以我不希望你犯同样的错误,”黑无常说,“事情并没有你想象得那么简单。陈雪鸢是因果关系中的异端,她的死亡伴随着灾难。你回忆一下,比如地震那次,还有你们去迪士尼,大量周围的人会跟着她一同死亡。”

青鸾说:“为了救一人,选择牺牲更多的人?”

我不信拯救苍生那一套,”白先生说:“如果我是异端,你们也会杀了我么。”

青鸾说:“事态严重,凤凰才会派出姑获鸟入内雀这样的高手。你不可能从他们手下救出她的。趁为时不晚,完成引渡。一来免去责罚,二来完成最后一个名额,你就可以转世了。否则前功尽弃,值得么?

白先生说:“值得。”

青鸾说:“前世的你因为她放弃转生,结果今生还是因为她。”

每一世都是新的旅程,前世我不记得了,我喜欢她,是喜欢现在的她,而不是过去的那个幻影。”

黑青两鬼无言以对,沉默了一段时间,黑无常从袋中摸出一个装满紫色毒液的小玻璃瓶,递给白先生:“当初师父与凤凰决战时,偷偷交给我的鸩羽毒液,我一直留着。现在转交给你,希望能派上用场。”

青鸾从身后抱住白先生:“如果你要送死,我陪你一起。”

白先生轻轻推开她:“青鸾,我们早就死了。”

青鸾第一次从白先生眼中看到泪水,不由也湿了眼眶。

白先生张开臂弯,环抱两位挚友:“无论这次我是否完成引渡,都再也见不到你们了。”

天空开始下雨,一只啼着“以津真天”的巨鸟穿梭在布满闪电的云层中。

8

这两周,他们都在约会,知名的景点,热映的电影,差不多都看了一遍。想不出新花样,就到处找馆子,每天在外面用餐也吃腻了,陈雪鸢邀请白先生来家里吃饭。白先生每天送她,从没上过楼。这天,白先生起得比平时更早些,一边刷牙一边打开衣柜,他准备穿那件白T恤和单宁牛仔裤——这是陈雪鸢送给他的,她说,你平时的衣服太正式了,这么穿不仅好看而且舒服,人也显得更年轻更有活力——白先生不太习惯穿休闲服,既然女朋友喜欢,还是换上了这身行头。

电话响了,是陈雪鸢的声音:“喂,早安。”

早安。睡得好么?”

特别好,昨晚梦见你了。”

梦见我什么了?”

梦见我们变成两只鸟,一起飞往天际。”

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

你打算几点过来?”

准备过来了,坐地铁大概一小时。”

我正准备下厨,过来刚好吃早午饭。”

煮了什么?”

你来了就知道了,是你爱吃的。”

虽想快点见到她,白先生却没直接飞过去。走过繁忙的街道,看着来往的地铁,他觉得谈恋爱之后更像人类了,拥有了思念的甜蜜,也产生等待的焦虑,他享受这种感觉。人生的每一天都如此截然不同,是鲜艳的、动听的、芬芳的;也是冰冷的、苦涩的、悲伤的。如果失去这些情感,无尽的存在将变得毫无意义——这可能是其他地狱使者重新转世投胎的原因。

推开门,小白猫正在猫粮盆边喝水,警惕地看着这个陌生人,不一会儿便害怕得不知道躲哪里去了。房间不大,厨房和客厅紧连在一起。花卉图案的桌布铺在正方形的木质餐桌上,桌上摆着花瓶和小绿植。餐桌旁有两把不一样的椅子,一把是与桌子相同颜色的木椅,另一把是放着橘色条纹靠枕的白塑料椅。白先生原以为是故意搭配,问下来才知是原配木椅坏了,不过混搭倒使局促的空间多了变化。

陈雪鸢端上两碗乌冬面,配有昆布、鱼板和天妇罗。

快尝尝,好不好吃。”

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乌冬面。”白先生故意吃出很大的动静。

真的么?锅里还有,怕你不够,多炸了一份天妇罗。”

你做的,我保证全部吃完。”

下午我准备了零食,看动漫打游戏的时候再吃。”

太丰盛了,我都有点期待晚餐了。”

晚餐简单点,准备做牛丼。”

你还会做什么?”

饭团,玉子烧,还有鳗鱼饭。”

你是日餐达人呢,”白先生最近学会了不少网络用语,“我要被喂成猪了。”

吃完饭,陈雪鸢带白先生来到卧室,两张懒人沙发,正对着挂壁电视机,茶几上摆放着日式点心:和菓子,白色恋人牌饼干,木鱼花洒在章鱼烧上跳舞。陈雪鸢取出一沓碟片,问他想看动漫还是打游戏。

没想到你还是一个宅女。”

可能是跟小朋友接触比较多,我还挺有童心的。”

应该是你有童心,才能胜任现在的工作,很多人觉得带小孩挺麻烦的。”

也是,我和小孩子比较玩得来。对了,选哪个?动漫还是游戏?”

我随便,之前都没玩过。”

那先看会动漫吧,刚吃完饭不想动,”陈雪鸢从碟片中挑出一张,“这部剧场版我特别喜欢,也适合男生看。”

你还保留着这么多DVD,我以为现在大家都是网上看。”

这是典藏版,附带未收录的映像。对我们粉丝来说,具有特别的意义。”

这就是你常说的‘为爱发电,为爱买单’的意思么?”

你从哪里学会了这么多新词。”陈雪鸢将碟片放入播放机,按下播放键。

跟你学的。”

我可没教你。”

随着动漫的播映,桌上的零食逐渐见底。

陈雪鸢说:“我们俩真能吃,晚饭都吃不下了。”

白先生吧唧吧唧嘴,这份甜蜜并不是来自食物本身,而是来自恋爱的感觉。他说:“我还能战斗。”

来一场真正的战斗吧。”陈雪鸢笑着拿出一台Switch和一个游戏手柄,将Switch放置到Dock上,游戏画面顿时无缝切换至电视屏幕。

想先玩哪个?有《萨尔达传说》《超级马里奥》还有《任天堂明星大乱斗》。”

你做决定吧,我对游戏不熟。”

最后一个吧,是格斗向的,可以两个人玩。”

玩了一会儿,陈雪鸢换了一款体感游戏。起初,白先生操控Joy-Con动作很别扭,等稍加熟悉,精美流畅的画面,身临其境的音效,让他上手很快,在有些关卡中得分比陈雪鸢还要好:“看来你游戏打得一般般。”

陈雪鸢说:“我打游戏是为了开心,不是为了胜负。”

白先生说:“输了怎么开心呢。”

陈雪鸢抱住白先生:“要看输给谁了。”

说着起身去厨房:“我先去做饭了,这游戏好难,要是有人帮我练级就好了。”

我来帮你。” 白先生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

不到一刻钟,陈雪鸢托着黑红相间的餐盘过来,盘里是牛丼和味增汤。白先生收走茶几上的杂物,两人盘腿而坐。白先生嘬了口汤:“好喝。”

陈雪鸢将碗里的牛肉匀些给他:“好吃你就多吃点,我下午零食吃饱了。”

陈雪鸢边吃边刷微博,忽然叫了一声:“京阿尼发生火灾了。”

京阿尼?”

京阿尼是粉丝对京都动画株式会社的昵称,我们下午看的动漫剧场版就是他家制作的,还有《Free!》《轻音少女》《玉子市场》,我都超级喜欢。” 陈雪鸢低头搜索相关消息。

白先生凑近一些,一同查看网上新闻。

陈雪鸢说:“上午发生的纵火案,已造成34人遇难,原画全部被毁,火灾发生的同时,设计师还在抢救画作。”

白先生看着照片上的滚滚浓烟:“可怜的人,这种往往不是被烧死的,而是吸入有毒的一氧化碳窒息而死,很痛苦的死法。”

工作室一共70几个人,半壁江山没了,为什么受到伤害的总是无辜的人?”

白先生说:“或许世界本就是不公平的吧。”

我很期待他们即将发布的新作《2020夏》,看来项目要中止了。” 陈雪鸢开始抹眼泪,“只希望死亡数字不要再上升,图没了可以重画,人没了就全没了。”

白先生若有所思:“是啊,人没了就全没了。”

陈雪鸢说:“现在网上的说法是,41岁的嫌疑人青叶真司自称发明了名为‘barisaku’的特殊拍摄技巧,跟京阿尼出品的《吹响!上低音号》里一段低音萨克斯独奏重名,认为剽窃了他的自造词。事发当天在附近加油站买了两箱20升的汽油,随后就发生了纵火案,警方还在他的包裹里发现了菜刀和锤子,他压根儿就没想让里面的人活着出来。”

陈雪鸢的情绪被网上的评论调动着,她为那些消逝的人和画感到惋惜,对社会的戾气感到气愤:“说青叶真司有精神病,现在精神病成了杀人犯最好的挡箭牌,很多恶性事件的施暴者都说是精神病,从而从轻量刑。这种情况越来越多,谁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一句精神病就逍遥法外,谁来保护受害者呢。

精神病人中犯法只是一小部分,”白先生说,“恶人总会想办法为自己开脱。”

你说你是地狱使者,恶人死后会下地狱么?”

人都会前往地狱的,恶人或许会受到惩罚吧,可也不一定,因为恶的界定有时并不那么清晰。”

天色渐暗,陈雪鸢束起头发,白先生觉得她格外好看。他见过无数美丽的事物:花,珊瑚、星河。它们的美源自于重复密集,他不喜欢这种集体式美感,他欣赏独立个体的唯一性,月光、诗歌、画作还有女人的身体。在他漫长的生命里,见证最多的就是美丽事物的消逝,人们炮制了各式词语形容这一过程:枯萎、融化、陨落、衰老……这些词藻为死亡涂上了一层诗意。白先生认为一切消逝的事物都没有意义,花谢花开,月圆月缺,他还能背出几首无人知晓的古诗,诗人早已离世,才华似乎也没有被世人铭记。陈雪鸢的美不同于任何一种,她的美专属于彼此,仿佛她就是世界。白先生有时翻看她的生死簿,试想失去她以后,自己会不会彻底迷失。也想过如果离开的是自己,对方会不会感到彻底的孤单。

白先生说:“你明天怎么安排?”

陈雪鸢说:“明天周一,要接待一批学生,带他们去参观浅草寺和明治神宫。”

白先生说:“所以明天要早起?”

陈雪鸢说:“嗯,我去卸妆,洗澡睡觉。”

看着她走进卫生间,白先生从口袋里摸出生死簿,翻看卡片上的名字,京阿尼的设计师们在烈火中痛苦挣扎,惨声不绝于耳,黑烟伸出火舌,吞噬了他们的身影。他不由叹了口气,卫生间的水声停止,陈雪鸢穿着睡衣,湿发使她更清纯可人。陈雪鸢走近,打了个哈欠:“有点困了。”

白先生说:“早点休息吧,明天还要上班。”

地狱使者对于死亡的体会比常人更深刻,白先生闭上眼睛,脑海反复播映着京阿尼的惨状,连同多年来他引渡死者的情形,心情难以平复。想起陈雪鸢的游戏角色还没升级,便打了一会儿游戏机帮她练级,好让注意力分散,但这个方法并不奏效。

东京的夜灯火通明,陈雪鸢的死期被标注为明天。他嘀咕道:“看来那两位大人到京都了,还闹出那么大动静。” 回头看进入睡乡的陈雪鸢,想喊她起来欣赏夜景——或许这是她生命中最后一个夜晚了——很多人不知道自己还剩多少时日,永远不懂得珍惜眼前。太阳明天总会升起,有的人却没有机会再看到日出。陈雪鸢抓着枕头,好像枕的是他的胳膊一样。她是如此年轻,如此漂亮,白先生不忍叫醒她,他抽出武士刀,刀身在月光下散发寒光:“这不会是你最后的夜晚。”

9

翌日,早早出门。白先生牵着陈雪鸢的手,在便利店买了面包咖啡,在店内的小餐板上吃完早餐。又走一程,看见写着雷门两字的大红灯笼——这是浅草寺入口。班车走下一群小朋友,陈雪鸢站在他们中间,语气跟着变嗲了,说话时比划着手势,可能肢体语言更容易吸引学生。

白先生朝陈雪鸢挥挥手,目送她带着学生们走进雷门。

黑无常就住在附近,白先生打算去会一次老友。一路上,白先生在犹豫到底该不该请他帮忙。他知道只要开口,按黑无常的性格,一定会设法帮助自己。一来他重情义,二来当初搭救以津真天时,也算欠自己一个人情。不知不觉,走到了黑无常住处,想按门铃,却又缩回了手。作为朋友,黑无常和青鹭已多次告诫,既然执意做了抉择,就要为此负责,怎能将他们置于危险之中。有的路只能独立面对,只要不后悔就好。转身正欲离开,听到黑无常低声说:“待到何时?”

从雷门出来,陈雪鸢带着学生就餐,随后乘班车前往明治神宫。走过神宫桥,有一座中国牌坊式的建筑——鸟居。陈雪鸢一边讲解,一边带学生走进鸟居。以为是错觉,她眼前闪过一道白光,很快又消失了。陈雪鸢发现周围寂无一人,喊学生们的名字,无人应答。天空变暗,抬头是日月星辰,原本郁郁葱葱的树木瞬间枯死,浸没在夜色之中。陈雪鸢心里害怕,便给白先生打电话,手机却不在服务区。除了脚踩在石子路上的声音,一切寂静,一切荒凉。

时间静止了,出现一个更为高大的木制鸟居,木料沉厚,必是千年树龄的木料,仙鹤和孔雀站在镶着三朵金菊图徽的横梁上。等她穿过鸟居,两只鸟飞走了。想到白先生说起关于地狱使者的事,她决定循原路而返。走到半道,被一面清酒坛子堆成的墙挡住,她不记得刚才见到过这面墙。她认出了此乃通往正殿的路,更感困惑,明明是往回走,为何越来越靠近正殿。走过第三座鸟居,迎面走过一名打着伞,粉涂得很白的美女。

正当陈雪鸢纠结要不要问路,美女先开口了,你知道鸟居的作用是什么?

陈雪鸢说,学生有时也问我这个,鸟居代表神域的入口。

美女说,的确,鸟居是连接神域和俗世的大门,你现在进入神域冥界,便不能返回。

白先生从陈雪鸢身后闪出来,你就是姑获鸟大人吧,听闻你只负责引渡夭折婴孩。这位将死之人陈雪鸢,26岁,按年龄应该不归你管。

姑获鸟说,如果不是有人擅离职守,我又何必来趟浑水。这确实不是我职责范围,你身后这位入内雀是判官,专管这类人,你问问他同不同意。

孔雀走到姑获鸟边上,化身戴单片眼镜的青年男子,我是入内雀,凤凰命我负责引渡异端者,由姑获鸟协助。

白先生说,如果我执意要带她走呢?——这句话,和当初黑无常救以津真天时一模一样。

入内雀说,白无常,身为地狱使者,应明白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白先生说,都只在乎应不应该做什么,却不关心我想不想做什么。

入内雀说,做人做鬼,都不得随心所欲,世界有方圆,有规矩,不然就会乱套。

姑获鸟用伞尖刺破一个口子,尘世的景象显现进来,你看这些忙碌的人们,哪个甘愿面对生活的压力,社会的不公,人间的黑暗?那个农村小孩,是留守儿童,在学校里被同学欺负,为了不让父母担心,默默承受。那个中年男人,不喜欢现在工作,可上有老下有小,还是得连续上班。那个刚抢救过来的老奶奶,偷偷攒了安眠药自杀,因为不想子女为她的绝症再付昂贵的医药费。你以为他们愿意这样?人是没有选择的。

白先生说,他们虽然不幸,仍用自己的方式去守护爱的人。

入内雀说,最可悲的就是你这样自以为有能力改变劫数的人。

姑获鸟说,陈雪鸢的阳寿已延后多时,知足吧。

白先生说,知足?本就是地狱使者要夺人性命,怎么反过来说话了。

姑获鸟说,地狱使者从不干预生死,都是因果。

白先生说,那你们现在所做何为?

入内雀说,若不是你先犯规,她早就该完成引渡了。

白先生说,既然说我犯规改了因果,不如一鼓作气。

陈雪鸢听到他们的对话,脸色煞白,拉住白先生的胳膊,防止摔倒。

白先生说,你们在人间的隐藏职业是成功学讲师么?我不需要听这套负能量的说教。

牵着陈雪鸢的手,转身离开。几枚孔雀羽状的手里剑和“苦无”从两人身边飞过。白先生回过头,入内雀长出了鸟尾,呈现出孔雀开屏的嚣张:再往前走,我的暗器就瞄准她了,被我射中的人,不入轮回,不得转世,你想清楚。

10

白先生挡在陈雪鸢前面,手握武士刀,眼前的幻象不是明治神宫,而是冥府,你把她引到黄泉,是因为这里没有回头路,凡人没有地狱使者的指引走不出去,但我说了,今天非要带她走。

入内雀收起鸟尾,甩出绳索,拴住陈雪鸢,试图将她拉回。白先生斩断绳索,砍向入内雀,姑获鸟赶忙用伞柄格挡。三人厮斗如电影场面。白先生姑获鸟刀伞相向。姑获鸟攻速极快,招招刺向要害,白先生挺刀挡住。金属刀身伞柄对撞,橙色火花在正殿发亮。

陈雪鸢捂住耳朵,眼神不离白先生。入内雀潜投掷各类飞镖暗器,白先生单手舞剑花,将暗器弹开,并试图将其中几枚反射到姑获鸟身上。一远袭一近攻,白先生渐渐招架不住,变成鹦鹉飞遁,两个对手也变成仙鹤孔雀,追了上去。鹦鹉在体型上不占优势,被鹤的长喙雀的利爪弄伤,白羽毛散落一地,终于被打回人形,摔在正殿屋顶上。

白先生从口袋取出装着鸩毒的玻璃瓶,打开瓶盖,将毒液倒于刀刃。毒液沿着刀锋流下,遍布刀身,发出淡淡紫光。

姑获鸟乘胜追击,被入内雀拦住,小心点,鸩毒可使我们神形俱灭。

远处飞来一只乌鸦,落在房顶上变成黑无常。一边扶起白先生,一边低声喝道,不止鸩毒,我这镰刀上燃烧的凤凰火焰,也可以使你们化为灰烬。

姑获鸟说,听闻黑无常善战,故凤凰赐你死亡镰刀,助你降妖除魔,可不是让你来派这个用处的。

赐我?凤凰骗了你们,这是她给我的惩罚。黑无常挥刀横削,姑获鸟撑开伞格挡,伞面被戳出一个窟窿。姑获鸟生出双翼,在空中划出凌厉剑气,劈向黑无常。黑无常支开姑获鸟,对白先生说,这里交给我,你带她先行离开。

白先生从屋顶跃下,奔向陈雪鸢,入内雀飞到他面前,挡住去路。入内雀从袖中摔出绳镖,套住白先生握刀的手,接连射出十几枚暗器。白先生因右手被绳牵掣,只得侧身闪躲,眼看要被飞器刺到,白先生闭上眼,陈雪鸢的脸和回忆中的那个女子完全重叠在一起,脑海闪回出过往的种种片段,他开启目光,已被包裹在青色的半透明球形屏障中,飞器均被挡在屏障之外。黑无常将刀架在姑获鸟脖子上,青鸾用绫缎牢牢捆住入内雀,三生石漂浮在后,制造出屏障。

姑获鸟说,你敢杀我?考虑过后果么。

黑无常说,这刀曾划过我师父的喉咙,你说我敢不敢。

白先生说,青鸾你不该来。

青鸾说,你有难,我怎么可能不来帮忙。

入内雀说,没想到青鹭火也来了凤凰不该将死亡镰刀和三生石这样重要的神器交给你们,不然怎么会是我们的对手。

青鸾说,屏障结界等我们离开后会自行消失,不会伤及你们性命。

姑获鸟说,你们逃不掉,我们会追上来的。

黑白青陈一行人刚想离开,身后正殿突然爆炸,一只火凤凰冲上云霄,照亮了夜空,地面随即开出赤红彼岸花海。凤凰变回美艳的女人,挥一挥手,屏障顷刻如玻璃碎裂。入内雀挣脱束缚,用锁链反将青鸾绑住。黑无常劈向凤凰,凤凰将镰刀踩在脚下,碾碎刀刃,只剩一截长柄。

凤凰说,想用我赐的火焰烧死我,真是讽刺。

白先生说,那不知鸩毒能不能伤到凤凰呢。

凤凰说,你想效仿你师父,可惜连她也没有做到。我可以原谅你们犯过一次错,第二次再犯,不会信任你们了。

白先生说,是非对错都是你定义的,你是游戏规则的制定者,输的永远都是玩家。

凤凰说,你并不是你所自认为的好人,地狱使者生前都是执念或原罪深重,长生不老对你们来说是惩罚,让你们有时间重省,也有机会将功补过。

白先生说,我不记得之前的事情,只珍惜当下。

凤凰说,不记得不代表没有发生过,不信你问问青鸾,你前世的罪状都记录在三生石上。你的最后一个引渡名额,不是巧合,是必须偿还的孽,还清了才能上路。

黑无常说,看来我和师父也是你安排的。

凤凰说,我不曾安排过什么,世间一切都是业障因果。

白先生说,既然你说我不是好人,那我继续作恶就没心理负担了。

陈雪鸢拉住他,别打了,既然都是业障因果,让我去吧。

白先生说,你知道么,我曾幻想过我们老了以后的情形,我想走在你后面,因为我不想让你独自面对孤独,我又想你活的久一点,比我久,比永恒久,比时间更久。

凤凰说,人终有一死,这是客观规律,你想要什么?

白先生说,我想要她一世平安。

白先生执刀向凤凰刺去,凤凰兴许还是害怕鸩毒,后退半步,变回原形,悬飞在空中,喷射出炙热的火焰,白先生的刀被煅烧成红热状态。

看着满身伤痕的白先生,陈雪鸢泪流不止,哽咽道,我如果还有来世,你会等我么。

白先生说,我会等你,可待到何时,那时的你还是你么,还会记得我么?

陈雪鸢说,是啊,待到何时,待到何时。

此刻,雷声大作,乌云遮蔽了星辰,又开始下雨。闪电从云层中穿出,一副巨大的骷髅鹰架探出云层,发出凄惨的悲鸣。雨水熄灭了凤凰的火焰,以津真天用骨刺插进凤凰的身体。黑无常看到昔日的爱人变成这幅模样,心中既难受又恼恨。他拾起刀柄,入内雀截住他,黑无常劈头盖脸向他砸去,对方倒地,他又锤了十几下才收手。

姑获鸟颤抖着拔剑,被青鸾按回去,摇头示意不要动手。黑无常说,我专杀怨灵恶鬼,死在我刀下的地狱使者不计其数,但我不杀女人,别逼我。

青鸾用三生石制造结界,困住姑获鸟,别妄动了,他不愿杀你,我可以杀你。

以津真天啄下自己一截肋骨,黑无常将肋骨接在刀柄,制成刀刃。以津真天衔起黑白无常,放到背上。凤凰接连喷出火球,以津真天振翅发出闪电,凤凰金色的羽毛散落,将地面烫出一个个窟窿,烧焦的彼岸花被染成炭色。凤凰受痛高飞,黑白无常用刀捅破凤凰的腹部,岩浆般血液喷出,落进忘川河,河水蒸发,岩浆冷却变回黑色岩石。青鸾用屏障将陈雪鸢和姑获鸟罩住:“走出这个屏障,如果沾到凤凰火焰,人鬼都会灰飞烟灭。”

凤凰用爪子抓住以津真天的脊柱,将她摔在地上,以津真天散成一片骸骨, 又重新拼凑起来。黑白无常倒在地上,动弹不得。此时此景,陈雪鸢想冲去屏障,被青鸾拉住。黑白无常飞进以津真天体内,以津真天重新长出血肉,张开一黑一白一对羽翼,和凤凰撕咬。身中鸩毒的凤凰召出天火,燧石落下,冒着黑烟。以津真天吐出苍白色雷柱,击碎燧石。碎石变成金色小鸟,形成百鸟朝凤的气势,从四面八方撞向以津真天,以津真天用翅膀扇出飓风将其吹散。鸟群聚在一起,再度攻击以津真天,黑色右翼被击穿。凤凰的鸩毒发作,攻势逐渐衰弱,身上的火焰也逐渐熄灭。以津真天竖起铁片般的羽毛,将白色的左翼插进凤凰的胸膛,又迅速拔出,以免沾到余火。凤凰悲啼,用尽力气吐出了一丝赤焰。

黑无常握住以津真天的手,她的手腕露出一截白骨。黑无常怒视瘫坐在一旁的凤凰。以津真天用残手抚摸黑无常受伤的脸颊,黑无常看着爱人嘴唇翕动,以津真天对望着黑无常的眼睛,短短一瞬,他们读懂了彼此眼中的千言万语。火焰从他们的皮肤下冒出来,两人相拥着自燃了,烈火中起初还能看出人影,渐渐化作灰烬。白先生匍匐过去,伸手去抓,风一吹,什么都没有抓到。

青鸾收起结界,她看起来很疲惫,应该是耗费了太多法力的缘故。陈雪鸢跑上前,搀白先生坐起,看着他白衣破损,沾满鲜血,撇过头,泪流不止。

白先生对陈雪鸢说:“没事了。”

陈雪鸢哭着点点头。

白先生问凤凰:“你时间不多了,说吧,怎么才能救她?“

凤凰说:“只有阎王才能救她。”

白先生说:“你就是阎王,你有能力,为什么不早点救她?”

凤凰说:“因为我已救过我爱的人,每任阎王只能使用一次。”

白先生说:“你是说你之前还有其他阎王么?”

为救所爱的人,我杀死了上任阎王,这是成为阎王的唯一方法。之前,以津真天险些成功了。”凤凰气若游丝,“我死后你会接任,你可以选择救你爱的人,但自己永世只能留在冥界,直到被下一任阎王杀死。”

白先生拾起满是缺口的武士刀,打算给凤凰一个痛快。

陈雪鸢说:“不要杀她,如果没有你,生活也没有意思。”

白先生说:“不是这样的,你见过花簇、珊瑚和星河么。这世界还有太多你没有见过的美好,你应该去慢慢观赏,只可惜我不能陪你一起了。”

白先生持刀走到凤凰面前:“杀死上任阎王的时候,你觉得值得么?”

凤凰没回答,闭上眼:“动手吧。”

刀刃抹过凤凰的喉咙,金色的流光从切口处溢出,凤凰变成了点点星火,逐渐消散,裹住了白先生。白先生浴火重生,成为戴着王冠的白凤。他再次变回人形,抽刀斩断陈雪鸢的生死簿,刀发出清脆的声响,随即裂成两瓣,如樱花般散落。

死亡镰刀自动飞到他手上,一接触手指,刀身随即被染成白色。

白先生说,青鸾,你想转世为人么,我现在就可以免除你的职务。

青鸾说,我舍不得这里的一切,老黑也不在了,今天我不能承受再失去任何人了。

白先生说,地狱使者青鹭火,继续担任三生石守护者。地狱使者姑获鸟,接替上任降魔者黑无常,获其死亡镰刀。记得,这是对你的惩罚而不是奖赏。走吧,不想再看见你。

白先生走向陈雪鸢,随着他的脚步,彼岸花染成了白色,显得格外冷艳。

白先生说,知道白色和红色彼岸花的区别么?

陈雪鸢说,白色的叫曼珠罗花,红色的叫曼珠沙华。

白先生说,虽然彼岸花象征死亡,曼珠罗花和曼珠沙华却截然不同,一个是新生,一个是堕落。

陈雪鸢拔下一根细发,递给白先生,白先生施法将它做成一把崭新的武士刀。

陈雪鸢说,我会想你的。

白先生说,我在这等你,等到你度过这一生。

白先生说了很多安慰的话,仿佛话说的时间长了,离别就能来得晚一些,两人都意识到未来的生活中都不会出现彼此。相拥而泣,不愿分开。

鸟居打开了通往尘世的大门。白先生不忍去看陈雪鸢噙住眼泪的眼睛:“该走了,活人不能在冥界太久。”陈雪鸢不愿放手,白先生深情地拥吻她,她记住了这个吻的所有细节,把这感觉深埋在心里,用一生去回忆。她松开手,转身离开黄泉路。陈雪鸢边挥手,边后退,我会想你的,我爱你。白先生说,无论等到什么时候,我都会在这里你,在人间,请一分一秒都不要虚度。

陈雪鸢穿过鸟居,外面似乎什么都没有变,学生站在她面前叽叽喳喳,两个调皮的男孩似乎要打起来了。老师你怎么哭了?一名细心的学生问道,其余的学生停止喧闹,围过来看她。陈雪鸢抹去眼泪:“没事,风把沙子吹进老师眼睛里了,这座建筑叫鸟居,传说是连接神域和人间的地方。”

一位同学问,老师,世界上真的有鬼神么?

陈雪鸢说,如果你看见一只白色的凤凰,那你看到鬼神的存在了。

同学说,我妈妈告诉我,这世界上没有凤凰。

11

时间过去了很久,陈雪鸢已离开了东京。清晨的阳光透过酒店落地窗,窗外的鸟啼声清脆悦耳,陈雪鸢睁开惺忪的睡眼:“我梦见你了。你知道么,我学会了潜水,今天和朋友约好了一起下水看珊瑚。”

陈雪鸢伸了个懒腰,“梦里的情节太美好,我还有点不愿起床。我梦见自己老了,白发苍苍躺在病床上,安详地死去。你站在奈何桥头等着我,对我说爱我。”

2019928日于纽约帕森斯设计学院学生公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