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瓶
(一)
我冉冉升出海面的时候,并没有风。
远处,一个小女孩正在岸边独自玩沙子,垒成不知形状的城堡。她双手沾满浅褐色的细沙——那些细沙因为海水的缘故粘稠无比。她低头端详自己的小手,扎起的辫子短短地朝天。海水退下去又漫上来,将她的城堡侵蚀成为一团腐朽,逐渐崩塌。她蹲下身,继续这项宏伟的事业。突然,仿佛感觉到什么,她转头向我这边看来,又扭头大声地喊:“妈妈!”
躺在远处巨大的棕榈树下的父母正在说话,听见她的声音,微微欠起身,望向这里:海面空空荡荡,只有偶尔出现舒缓的浪花,几乎一点风都没有,天上是稀薄的云层,自己的孩子站在坍塌的沙丘旁,挺着小孩特有的肚皮。一切都很安宁。妈妈冲她微笑了一下,摇摇手,又躺了下去。
女孩回过脸,惊恐的眸子在我眼前迅速扩大。她张了张嘴,却没有出声,手中的一团湿润的沙子落在浅滩上,无声无息。一纵,我穿过她睁大的瞳孔。
我注意到自己皮肤的变化:先是脆弱得微微颤动的胶质,如养在蛋清中的一汪蛋黄,在阳光中迅速干燥、凝结,浮出淡淡黄色,再是象牙般泛出好看的奶白油彩,直到成为具体的坚实皮肤。
我满意地伸手摸摸那个无形的鼻环,又抚了抚袅袅的双足,指尖在海风中掠过。
我将在这个新的瓶子内,伴随她长大。
(二)
我看见蒙走进针的房间,他们轻轻抵了抵鼻尖,算是打过招呼。蒙掏出一双小巧的草鞋,很干净,没有灰尘。
他笑着对她说:
“这双草鞋,好玩儿罢?专门挂在墙上的,就是取‘辟邪’的吉利么。希望能够保佑你平平安安的,” 然后,他顿了顿,又很轻柔地说:“以后别胡思乱想了,傻丫头。”
我看见针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又抿紧了。只是看着蒙乱糟糟的头发,笑了笑而已。
她的眼睛很黝黑,我呆呆地盯着,忽然捕捉到了深渊里一闪即逝的光芒。
居然会觉得那很妖艳。
在墙上呆了多久,我似乎不记得了。那些灰尘悄悄地落在我身上。
你看,刚说完又是一颗――这是第189504颗,如果我没数错的话。
针自从把草鞋挂在墙上后,似乎忘记了它的存在。我坐在上面,静静地看她起床,开窗,把被子胡乱地堆在一边,漫不经心地翻一架子的书,或者和墙上的热带鱼说话。
“to be or not to be,你是什么东西?”针对墙上的热带鱼说。
鱼儿不动,只狡黠地转了转眼珠。
针圈起两支胳膊,挂在墙上,额头抵着手掌,黑发挡住了她的脸。
针常常做一些奇怪的动作,自己一个人,却戏剧般夸张。
想起多年前,我在一位贵妇的嗅盐瓶子里。她的双肩裸露,摇着轻薄的小扇,小袋子里还挤着我睿智的伙伴,一架单腿眼镜,他告诉我许多可笑的情景。戏剧高潮时我总在场,妇人晕过去,人们松开她紧窄的胸衣,给她搽嗅盐。遥远的年月,我在剧场黑暗的高处,看台上花团锦簇:爱,仇,别离,诽谤,死亡,妒忌。遥远了。
更远的日子,我在弧线流畅的锡瓶子里,随美酒游来荡去,奴隶的鲜血溅入瓶子,男人与女人浑不介意,用沾满油腻的指爪抓住我往口里倒。在我印象中,甚至有一个遥远中国的明朝的鼻烟壶。那是一个败落的官宦子弟的收藏,他卖掉了所有的田产宅院来翻本,即便是穷得一无所有的时候也舍不得把我作为最后的赌注。所以我在里面呆得温暖而舒适――他总是把我收藏在他干瘪的胸口。
我只看过他一眼:他最后把我掏出来的时候双目血红,然后那个鼻烟壶就跌落到地上完全碎去,他也是。
你瞧,事情总是这样,最留恋珍爱的东西保存到最后只不过是为了自己能够亲手毁去。
我想,随着年纪的长大,针大概把我遗忘了,或者,她习惯了我的存在。她完全不是勤快的人,但她给蒙做鱼汤,走进房间,我却见她嘴角讥讽的笑纹。猜不透她是真心实意还是虚假的关怀。
每当清醒并且独自一人在房间的时候,她总是会让我想起圆形剧场中央的演员。她仿若戏子一般地举手投足,甚至用一种虚假的声调喃喃自语,这让她表现出来的情感尖锐而神经质。 然后我就看见她的眼睛。
有那么一瞬间她的眼神让我想起了自己的来处――深不可测的大海。我甚至能感受同样一种窒息。其实平心而论,她的眸子并不黑亮,甚至有些黄褐色,目光经常很完全地散开着,这让我无法判断她在望着哪个方向。很奇怪怎么会联想到深海,百思不得其解。不过这种熟悉倒是让我可以静静地坐许久。
接着刚才说了一半的话题——针总是对着塑料鱼用很演员的口吻说些没有意义的话,那些话更类似独白,不成片段。现在我就看着她用一种怪异的姿势伸展身体,眼睛很近地凑近那条塑料热带鱼——仿佛生怕周围看不出她的存在似的,可是她的面上没有笑容,神色严肃。在满屋子漂浮的阳光中,她的举止夸张而空旷。
有些怀疑针的眼神是不是一种深藏不露的诱惑。她也许已经认真盘算过爱情这件事情。偶尔我也会想到爱情,比如在那个娇小贵妇的嗅盐瓶里的时候。但是她不同,她的安静很深邃,像那个以黑色命名的海平静的时候,这总让我想到绝望和阴沉——平静海面的背后总是蕴藏着可怕的风暴。
每当她在不大却显得空旷的房间里舒展身体或者喃喃自语的时候我总觉得有些什么要撑不住了,这种感觉让我屏神静气。
一阵鱼汤的腥味让我从沉浸的思想中摆脱出来,发现身上又多了25粒灰尘――它们不会无限多下去的,总有负荷不住的时候。
针的烹饪技术并不算好,否则不该有那股腥味儿的。不过我看见她嘴角的笑纹很怪异,然后听见蒙走进来,大声赞叹:“好香,好香……”
忽然我也这么古怪地笑起来了。
针拿着托盘把鱼汤端给蒙。她的生活简单,然而用易碎的玻璃器具。她走进房间,用一种小女人的碎步。瘦削的身体挡了一下光,又移开。
我看着针拿着透明的玻璃餐具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她的脚步安静如猫。那些易碎的器皿总让我觉得很快就要破裂,但是一直都没有,这种感觉让我觉得有趣起来,因为我知道针其实很小心,但外表却若无其事。我看见她的黄褐色的瞳孔掠过我的面前,似乎眨了眨眼睛,似乎又没有。我忍不住也想眨眨眼——唔,她在不知不觉中牵引我的思路——这个目光散乱没有焦距的女子,我看见了她瞳孔中细细的一条竖线。
我想,这是当初为什么觉得她会妖艳的原因了。
蒙喝完了鱼汤,坐在那里眯着眼抽烟,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看着针忙忙碌碌,忽然觉得他这个样子很怪异,说不清楚在那里,就是觉得不自然。于是一条腿垂在那里晃荡,坐在草鞋上思索。
他突然睁开眼,冲我笑了笑。
我大吃一惊,连忙转头,后面什么都没有,空空荡荡的。再回过头来,蒙已经不看我了,只是用手轻轻摩挲桌上最后一个玻璃餐盘,若有所思。盘子里是剩下的鱼汤。针在厨房里忙活着,只看见她的背影。
蒙把鱼汤都喝完了。
这让我很吃惊。原来看他的样子是不打算再喝的,而且里面还有残存的鱼刺。
但是蒙在冲我笑笑后就端起了透明的盘子,一口气把鱼汤都喝了干净。针在厨房里面专心洗碗,背对着他。
蒙冲我呵了口气,很浓重的腥味席卷过来,几乎让我无法坐稳挂在墙壁的草鞋上。然后他站起身,拿着那个玻璃盘。
一颗灰尘落下。
我听见突如其来的清脆响声,刺穿耳膜。那个盘子落在地上,一瓣瓣碎裂。针听见动静,吓了一跳,情不自禁转过头来。她把袖子撸得很高,阳光直射进厨房,那段雪白纤细的手臂在下午三点的阳光下边缘晕润柔和。
她一言不发地走过来,把头发捋到耳后,然后蹲下身拣起那些残片。突然她手指一颤,看样子是锋利的碎片边缘划破了她的皮肤。
蒙突然伸出手,仿佛把她从地上生生地拽了上来,然后我听见砰的一声沉闷的响,针的身体被重重地推到墙上,又被重重地拉回蒙的怀里。
他们很用力地吻在一起,浓重的腥味传来,也许是来自蒙喝的鱼汤,也许来自针的血。
针光滑的背部面对着我,两块肩胛骨很明显地突出,这让她的身体看起来单薄甚至丑陋,尤其是相比蒙略显臃肿的身躯。蒙的左手臂整个绕过针的腰际,似乎很用力地往里带,于是针的身体微微后仰起来。他的右手五指张开,狠狠地贴在针的胛骨之间平坦的肌肤,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我听见他们粗重猛烈的喘息声。
看不见蒙的脸,他的脸冲下,头发遮得恰倒好处。于是我飞到另一侧,想看看针的表情。
可是我只看见她的手指。纤细修长流着血的手指。
她的手指很轻巧地虚笼着,只是用指尖在蒙的脊背上上下摩挲。被划破的中指血流不止,针就用这根指头在蒙背上那道巨大的伤疤里不断游荡。蒙的皮肤很白,于是不一会儿,那个长长的凹下去的疤痕被一种潮湿的鲜红所填满。针的手感一定很好,那些粘稠的红色精确地掌握了伤疤的边缘。不久,在蒙的背上,一道长长的湿润的红色在干燥的白皙中对比鲜明边缘清晰。
这样的色彩和腥味让我一阵憋闷,下意识地想呕吐,于是赶紧飞去洗手间。 我把整个脸埋进象牙色抽水马桶中残存的清水中,然后抬起头大口呼吸。接着又埋下头去。
等我出来的时候,他们都不见了,我只看到厨房精致的木门切割出一段雪白的手臂,垂下的长发,和分辨不清的断续的声音。然后他们走进来,衣衫整齐,面无表情。
地上有一些晶莹圆润的玻璃碎片,但是没有血迹。
我看见针偷偷吮吸自己的中指。
(三)
一切似乎都来自于遥远的过去。我的记忆晦暗不明。盘子打碎的那个下午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那些玻璃的碎片,在阳光下折射出迷乱的色彩,然后在突然之间黯淡无影。
我可以比它们碎得更完美。
很久以后,我开始追忆那个下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这给我带来了叙述上的困难。那些曾经纯色的墙壁,光润无瑕的茶具,完好簇新的铝制玻璃窗,以及规整有序的木地板。
它们布满弹痕。
战争不是幻觉。我叹了口气。
住进来一位军官。他的勤务兵来来去去地打扫房间。我坐在布满灰尘的草鞋上,勤务兵准备把它从墙上拿下来时那位军官阻止了他。
“是,上校。”
书架上堆满了文件,墙上挂起地图,一个通讯兵在调试电话。我转过头来,发现上校正出神地望着我——或者,那双陈旧的草鞋。他的眼睛没有眼屎,两鬓有白――我想起波拿巴时代的上校:他们头上戴着淡黄色的假发,身上喷着香水,衣服结着穗子。这位上校的朴素让我惊讶。
这双草鞋似乎唤起了他的某些记忆。
午后时分,这个被占领的城市,现在很安静。偶尔从打开的窗户外传来士兵队列走过的声响,他们在小声谈笑。间或可以听见不知什么地方的远处转瞬即逝的鸟鸣。“上校,您看这个。”忽然有声音穿破寂静。他收回目光,循声转过脸。
一个士兵把找出来的画拿给他看。那是一幅女人的裸体,画面的灰暗增加了房间的阴冷,女人的身体发白,乳房小,而且瑟缩。 他接过来,很仔细地看了一会儿,又随手搁在桌上,继续出神。
桌上遍布凌乱的纸张,笔筒里满满一把红蓝铅笔,笔筒旁有几个纸制的相架——照片上有女人,有孩子,他们穿着灰色的衣服,坐在草地上,笑得很灿烂。那似乎是一个花园,草修剪得很整齐。
这些女人和孩子不是同一批人,看不出她们和上校的关系,也许上校是这张照片里的孩子们中的一个,又是另一张照片里那几个孩子的父亲。谁知道呢?从衣服上看不出区别。这场战争旷日持久,多数人买不起新衣。
女人和孩子的身后,照片的左上角,有个模模糊糊的人影,衣服是宝蓝色,你能在阳光照射的浅水处看到这种颜色。他的面前支着画架,脊背宽阔——我很熟悉的一个背影,是谁呢?
毫无疑问,这个男人是我所熟悉的,但我把鼻子贴在照片上,还是看不清他是谁。这些照片不是同一天照的,有的草枯,有的草浓,阳光有时人的脸上,有时在人的手上。
男人在两张照片上出现,都在左上角,背对着我。但他没有清楚地出现过。
上校突然俯下脸,他的鼻孔在我面前张得很大,由里面出来的气流直喷到我脸上,我吃了一惊,飞到裸体画上。他的目光跟随着我,难道他看得见我?
但他眼睛的焦点又停留在女人的裸体画上。
那画是蒙画的。
(四)
针在蒙走后才开始哭泣。
直到阳光彻底消失后,他们才从房间里走出。我静静地坐在墙上的草鞋上,百无聊赖地数落在我额头的灰尘。针打开壁灯的刹那,我甚至有些不能立刻适应光线。恍惚中看见蒙匆匆把衬衣穿上,后背那道长长的疤痕里的血迹颜色暗红。
接着,针沉静地出现在我的视野。她的眼神异常空洞,同样也异常复杂。这种难以言说的神情深深地隐藏在一贯自然的针式微笑中。蒙似乎没有发觉。事实上,除了我,谁也察觉不到——这大概是因为我长久地生活在她身体内。
我呆在无数不同的瓶子里,这是命里的注定。所罗门王将我扔进大海的时候,他念的咒语就决定了此后有关我的这个永恒居所。千年以来,我似乎也习惯了居住其间,慢慢地等这些瓶子一个个破损碎裂。而这个现在的瓶子,总是让我疑惑。眼前总是出现那个头扎短辫的小女孩,我第一次从外面看这个瓶子的时候是如此诧异于她的眼神——是的,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
不禁又摸了摸自己的鼻环。
慢慢飞过去,像第一次看她一样凑近针的面庞。她一如既往地瘦削,苍白,颧骨有些突出。我知道无论身处何地,其实还是在这个怪异的瓶中。一看她的双眼我就知道了。这真是件有趣的事情:我可以从外部观察收拘我的这个魔瓶。
针对我的举动一无所知,只是自然地微笑着,将蒙送出门。关上门,她坐在桌前,在柔和的壁灯光线下,她若有所思地望着这边的方向。虽然知道她不可能看见,但我还是屏住了气小心翼翼地坐在草鞋上。
然后她就开始哭泣。
先是沉默地流泪,然后是小声的抽噎,慢慢哭声连续起来,针把头埋进双手间,瘦弱的肩膀不停抖动。
一直试图猜测原因,从她的哭声,我似乎听到了一种疲惫,也许是他们做爱太久是个原因——她的眼神总是很涣散不能给我更多的明示但却有无数的暗示。
记忆中针哭了很久,然后便拿出这幅画细细端详。我认出这是蒙的手笔——他做画的时候总是很懒散,那些线条就很随意地分布。画中肩膀瘦削乳房瘦小的女子不是针,虽然和她有些相像。后来我知道她的名字是“丁”。
在以后的无数个春日,我经常见到她们在一起。日渐苍老的她们以及丁的三个孩子——他们的性格迥异而其中的老大后来成为一名军官。那是物质匮乏而精神充实的年代,针,丁以及孩子们总是穿着黯淡便宜的灰布衣衫,坐在春日阳光明媚的草坪中谈笑,贪婪地享受时光。
关于阳光的回忆让我快乐了一些。现在正是深冬,窗外阴暗的天空和残留的污雪使得我分外怀念干燥清爽的日子。突然,我发觉自己找不到任何有关蒙的记忆。他在哪里呢?在所有的人都兴致勃勃坐在春日的草地上照相的时候他在哪里呢?
没有一点头绪。在愉快的时候人们总是容易忽略那些有意躲藏的人,我开始这么以为。但我确信蒙和他们是在一起的,只是一直躲藏在所有的注意力和镜头之外,大概他是故意的罢。在仅剩一点的记忆中,蒙好像是穿着蓝色的衬衫,除此之外,就再也想不起什么了。
我一直没搞清针和丁之间的关系,虽然丁有时候叫针“姐”,但次数并不多,而且两人的性格几乎完全相反。这个身材同样瘦削的女子精力充沛,常常爆发出富于感染力的哈哈大笑,同时身体前仰后合。在画中见到的她无疑是一种紧张的神态,她四肢僵硬,表情不安,但眼神后面是兴奋的。
说实话,很难把这和现实中的她联系起来。
丁是被针带回家的。
丁的衣衫不仅旧,而且破,眼神如小鼠。她身后跟着三个逗号大小的男孩,七天以后,他们脸上浮雕一样的饥饿仍然意犹未尽。
针像切草一样切一萝筐的菜,似乎十分满意她的角色。她的右边站着丁,丁不时伸手指戳向不多的猪肉,她的右嘴角往上扬,似乎在微笑。
针的动作笨拙,刀声一下一下,有多大决心就有多大力气。我飞到窗前,针皱了皱眉,越过我看了一眼窗外。她有些不耐烦了,她切菜用臂力而不用腕力,厨房里的工作不是她所能胜任的,但她很努力。
针偏过头往衣袖上擦汗。丁进房,拿一方汗巾替针擦汗。黑色的发丝在针的额角两旁粘得紧紧的,她随意夹起的长发有几缕落在脖颈间。丁细心地拈起这些发丝,替针抹汗。她的食指滑过针的脖子。针回头凝视丁。
她用下巴轻轻擦了擦丁的手背。丁的手掌反转,食指轻盈地沿针的下巴轻轻划了一道弧。
丁在汗巾上擦擦食指,抹掉了针的汗水。
蒙懒洋洋踱进厨房,问:今晚吃什么?
丁笑:你见过针做面饼不?她可是顶顶讨厌面食的,今天破例,我们有口福了。
丁的头发稀黄而短小,脸颊瘦小,没有戴胸罩,看上去跟她最大的儿子没有区别,但薄薄的灰衣下清楚的是她小小的乳房和突起的乳头。蒙的视线停在她的胸部。她挑衅地挺了挺胸,眼睛火辣辣地回视蒙的眼睛。
针背对他们,仍在一下一下地切菜。
咚咚,咚咚。
蒙投向丁胸口的目光肆无忌惮,然后猛地收了回来,直视着丁的眼睛,笑了笑。丁没有笑,眼神灼热如这个反常酷热夏日的太阳。这种灼热看起来很像是来自愤怒,但是也有些像来自兴奋,我无法确定。
也许蒙反而能确定吧,我想。这个世界有越来越多的事情是我所不能了解的,而浸淫在这个尘世中的人们往往了若指掌。老实说,这个想法使得我疲倦。针仍然在背对着他们切菜,咚咚,咚咚。
蒙笔直朝前走去,对挡在他和针之间的丁恍若不觉。丁似乎也没有看见他走过来,虽然她望着蒙的目光直接而挑衅——刚才蒙的微笑似乎更加激怒了她。
蒙继续朝前走,垂下的手臂重重地撞在丁的胸口,隐秘却不由分说地把瘦小的丁挤到一边,然后,他伸出手,从背后环抱住针的腰。
针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手中的活,只是微微向后靠了靠。脊背上的汗水从薄薄的衣衫中渗透出来,紧紧地贴着蒙的胸口。
丁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们公然的亲昵,看了一会儿,然后走出了厨房。
这个下午的阳光照射进狭长的厨房,极度明亮,甚至连声音都没有影子。我不禁屏住了呼吸。
(五)
暴雨忽至。
这本来是一个炎热得让人昏昏欲睡的中午。蒙推开房门的时候,我有些吃惊。他们从来没有好好交谈过,但是他推开房门的神态自然得让我过了好一会才想起那是丁的房间。
丁没有睡,赤裸着上身一言不发地盯着进来的蒙。
“我帮你画张画。”蒙没有盯着她,只是把画架慢慢支好,然后搬了把椅子坐下。这时,他抬头看了看丁,平静地说:“把所有的衣服都脱了。”
丁因为用力抿着嘴唇甚至让它发白,“好。你先脱。”
蒙并没有急着画,而是仔细地看了丁很久。他坐在椅子上,一条腿舒适地搁在另一条腿上,腿上的汗毛很长。这个姿势使得他毛发浓密的下身没有遮掩。丁则一动不动地坐在床边,目不斜视地瞪着蒙的脸,身躯姿势僵硬滑稽。过了很久,蒙深深地吸了口气,站起身,飞快地画了起来。
房间里没有开窗,百叶窗也遮蔽得严严实实,吊在天花板上的那盏小小的白炽灯并没有增加多少光线。屋子里很闷热,一会的工夫,两个人的身上都湿漉漉的。汗水顺着两人的脖子慢慢流下,流过脊背和胸口,但是他们好象都没有觉察。蒙在画的时候一直没有停,也没有看丁,只是远远地端详着画布,拿画笔的手不停移动。
终于,他舒了口气,轻松地扔掉画笔。
惊雷突如其来,整个地面微微战抖,而那盏白炽灯也一摇一晃,于是在丁胸口,小小的乳房投下的阴影也跟着一摇一晃地生动起来。她依然身躯紧张地盯着蒙。
我觉得闷热得透不过气来,从门缝里飘出房间。
屋外,暴雨忽至。
顿时,土腥气遍布整个空间,我被热腾腾的气流托着往上飘,飘到屋檐边。
大颗大颗的雨点砸下来,灰白的水泥被砸出一点点深褐色,渐渐这些深褐色连起来了。
空气充满了水份,我的身躯也仿佛胀大。
成片的深褐色逼近少年的脚,仿佛一群杀人蚁正在进攻猎物。他的眼睛是热腾腾的,遍布红丝,瘦小的手指捏成一团,顶在地板上。他像野兽一样趴在门边,脸颊抵着门缝。我飘出时,正撞上他的眼睛,他那放大了的瞳孔就近看来,非常可怕。我只好后退一步,从他头顶飘了出去。
丁大声尖叫地笑起来,蒙伸出手,试图捂住她的嘴。丁拼命挣扎,倔强地晃动头颅,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很像电锯,锯木头时闷闷地响起来,一会儿又停止,留几缕颤抖的尾音。
突然觉得想吐,我的胸口憋闷得不行。
我飘出去,坐在雨地里,雨水成片倒下,我看着雨水穿越我透明的身躯,不停穿越,在地上开成一朵朵小小白莲。
一阵雷声响起,天色逐渐放晴。
少年在那跪了很久了,我担心他站起时手足麻痹,担心他冲进房,担心蒙开门走出,还担心丁笑——虽然她已经有一段时间不笑了,我只听见浓重的喘气声。
我担心很多无聊的问题,因为我看见针在回廊那头出现了,正朝这个方向走来。
我相信少年和我一样,在多年后仍奇怪于针的微笑。
隔着厚厚的雨帘望去,针显得明艳动人,在我的记忆里,针从不如那天美丽温柔。针的笑容向来是虚无飘缈的,有时你会怀疑她是不是别有用心,意带讥讽。那天的笑却很人间,暖暖的。
针拍拍少年的肩,他带着梦一样的表情转过脸来,针把右手伸过去,少年怔了一会,把左手递给针,他的指关节已经发白。针握住他的手,又伸出她的左手,少年把两只手交给针,在她的拉扯下慢慢站起来。他们的动作非常慢,非常机械。
针放开左手,右手拉住少年,便往来的方向去了。
她的脸上还带着微笑。
我感到莫名其妙,也跟着去了。
在转角处,我见到少年双手搂着针的腰,把头埋在针的怀中,两肩一抽一抽。针靠在墙上,双手搂住少年的脖子,下巴顶在少年头上,眼睛盯着檐上滴落的雨水。
我随着她的视线望过去,雨滴正一连串地往地上滴,天色放白,看来雨就快停了。
针已经不笑了。
(六)
从那个雨天以后,我开始时常被梦境困扰。
作为幽灵是不应该有梦境的,这点我深信不疑。所以看见那滴硕大无比的雨点从天空雷霆般奔来的时候,我因为恐惧而忘记了呼吸。
总是看见自己飘出去,端坐在雨地里,雨水成片倒下。我看着雨水穿越我透明的身躯,不停穿越,在地上开成一朵朵小小白莲。
虚空一次又一次地穿越我。
然后我就看见这滴巨大的雨水。
它太大了,无法穿越我,而我似乎也不能穿越它。在我思维的瞬间,它淹没了我让我无法呼吸,那种圆润柔韧坚固,温柔纠缠,任凭我如何挣扎,这滴蔚蓝色透明的雨水却一直包裹着我──我从梦魇中猛然惊醒,喘息急促。
这种感觉非常熟悉,它酷似孕育我的那个蓝黑色的海洋。那片望不到头的水域以一种光线都无法穿越的透明萌生我,又沉溺我。
朦胧间,我似乎触摸到它的名字它的边界,但是在揭穿这个谜底前又猛然醒来。一切又都消失了。我惘然漂浮于细小灰尘弥漫的房间内,阳光温暖地穿透百叶窗,而屋内,空无一人。
漫无目的地在这所空旷的房子中飘荡,然后就看见那个瘦小的少年沉沉地睡在针的怀内,全身赤裸。他双手依恋地攀附着针的肩,露出两胁清晰的肋骨。他的头很深地埋进针并不饱满的胸口间,头发黑密而蓬乱。我坐在天花板上缓慢转动的吊扇上,从这里望下去,他的姿势依赖而舒展,像极了针独自在房间时夸张地抵着墙的样子。
针已经失去大半弹性的乳房很温柔地呵护着他年轻的头颅,在阳光下,皮肤黄得透明,只有乳头的暗红色显露出岁月的痕迹。针睡得很沉,甚至说得上香甜,我双腿悬空坐在落满灰尘的叶片上,可以听见她缓慢的呼吸声。随着扇叶慢慢停止旋转,我看见针熟睡的脸:表情恬静,嘴角微微的笑容清晰可见。
蒙轻轻推门进来,沉默地看了一会,然后小心带上门走了出去。
我只是坐在上面,专注地盯着针的微笑,也许是刚才吊扇的转动,也许不是,我的眼前突然急剧地晕眩,一阵白光在我面前慢慢湮开,迅速扩大。终于,我的视野里耀眼得一无所有。
等到意识再次叩醒我的时候,自己又是坐在冰凉的雨水里,晶莹的雨点接踵而至,穿越我透明的身躯,然后湿润的土地上就开出一朵朵的白莲。
我看见那滴硕大的雨水雷霆而至,而自己坐在雨水里,一动不动,因为恐惧忘却了呼吸。
我从来没亲眼目睹他们做爱,无论是针和蒙,或者蒙和丁,或者针和那个少年,或者……针和丁。
我只是坐在堆集着厚厚灰尘——那些灰尘因为年代久远而发黑坚硬──的叶片上,看着她们熟睡的身躯。很奇怪,丁睡在针怀中的姿势和她睡在蒙旁边的姿势截然不同:她总是很松弛地斜趴在针的身上,双手伸展,毫无戒备。她黄色枯干的头发在阳光下几乎透明得无法觉察,只有微微的风吹得它们轻轻飘动的时候才能被捕捉到。忽然想到,她这样的姿势和她的儿子——那个少年很相似。而在蒙的旁边,丁总是蜷缩起身体,如同警觉的穿山甲,只露出坚硬的背部。她在睡梦里也紧紧捏着拳头,牙齿磨擦作响。
我发现自己的记忆在时间和空间上发生了紊乱,眼前总是同样白色温暖的阳光,总是从同样的角度,总是赤裸的身体占据我的视线。它们似乎同时同地发生却又相互隔绝。
至今我依然不能确定这些景像是真实亦或属于梦魇。原因多半是它们是如此荒诞以及在时间上无法自圆其说,同时每个景像又都历历在目,给我以无法否认的细节记忆──我甚至可以数清当时在空气中漂浮的灰尘数目。
很想在经历这些场景的时候留下什么特殊的痕迹以便我在未来可以找寻,也许这样可以最终证明它们的存在,或者,我的存在。但是无一例外,这些记忆都是以逐渐但是不可阻挡的白光弥漫所结束,我总是被一阵耀眼的白光所击倒,醒来的时候已然端坐于屋外的雨水中,空气中到处是湿润的土腥气。
当然,也许这不是醒来而是梦魇的开始。因为每次,我都能等到那滴硕大的雨水,它对我来说越来越熟悉,那个名字几乎可以呼之欲出了。
在我没有沉浸在上述光怪陆离的景像的时候,自己总是在房间里没有根基地漂浮。这种感觉不是很好,我看见他们。他们对外我而言,代表尘世上人类的全部。他们在我的视野里穿梭往来,或言语,或沉默。
有时候,我看见他们在我熟悉的那片蓝黑色的海洋里走来走去,或者在那滴硕大的雨水中走来走去。在水中,他们行动缓慢笨拙,头发和衣衫随着水流飘荡,脸色因为终日不见阳光苍白透明。他们不停地走,在走廊里,在楼梯上下,在不同的房间之间,他们不停地来往,同时眼睛上扬,望着我。
原来我一直生活在这滴雨水中。针,蒙,丁,少年……所有的人都是,只是我们不知道罢了。我只有在短暂的梦魇中才能发觉自身所处的位置并感到恐惧,其余的时候我和他们一样怡然自得并且自以为是地思索。
这些清晰的景像到底是梦,还是真实?也许,现在我本身就处在一个长长的梦中,努力分辨着梦中的梦境与真实的区别,而我上述冗长陆离的思考和叙述,只是梦境中的梦境而已。
这太可笑了。
而梦终于醒来。
(七)
上校就坐在我面前,不再盯着裸女人的画。现在他的指节粗大,右手食指的指盖掉了一块,露出一团模糊的肉茧。在食指与中指的指根间,夹着一支红蓝铅笔,蓝色的一端随着手指的力度有节奏地敲着桌子。桌子的质地很好,在多年以后,经过勤务兵的洗刷,锈红色仍然光滑如水。
他看书,接电话,发布命令,每天将裤腰上的、靴子里的、抽屉内的手枪检查一遍。
他已经完全是个男人了。
记忆在每个人心里占据不同的份量。当他还是个男孩子的时候,眼光曾渴望地追随过针的脚步。现在他的品味已经大改了。两三点,更锣敲过后,勤务兵“笃笃笃”敲三下房门,送进一个丰硕肥大的妇人。清晨,妇人疲倦地迈出门槛,留恋地向房间深处的黑暗张望。我坐在吊扇上,看着他手臂的汗毛在渐显的晨光中闪亮。渐渐,我在吊扇上入睡,梦中一次次见到白色的亮光,亮光尽头一粒硕大的雨水砸下来。我感到我逐渐衰老,我将寄托于新鲜的生命,伴随新鲜的生命重新长大。
那些新鲜的日子怎样梦一样地过去了?它们曾经像枝梢上的水果鲜亮鲜亮,散发清香,甚至连绝望都是明亮的。那些整夜的徘徊与爱恋,就像垃圾一样被丢弃,只有我这个轻飘飘的魔灵还紧紧抓住这些记忆,不肯放手。
也许这就是衰老的象征。
(八)
多年以前,赤脚的少年溜出自己的房间,在蒙和针的卧室外徘徊,明亮的月光将他焦躁而绝望的影子拖得长长的,影子像窗帘一样被风吹起,在卧室的地板上如花瓣盛放。
当他披着清晨的露水回到房间,总能发现母亲放在他桌面的半个野菜团或者一角烙饼。他抓住那些粗劣的食物塞进喉咙,口里发出呜咽声,因为爱情备受煎熬,在床上打滚,用力握住自己的下体。浓白的液体一次次冲击而出,他被绝望与快感折腾得精疲力尽,在湿漉漉的床单上沉沉睡去。
我相信每个人一生里总要感染一次这样的热病,就像麻疹,然后你将获得终生的免疫力,或者从此化为泡沫,在阳光下蒸发、消失。少年的病无可理喻。他常常在白天昏睡,夜晚则四处游荡。每个人都看见了他的痛苦,每个人都避免谈起。房子重新陷入死一般的沉寂当中。
针不再到厨房,不再进菜园,甚至不再出房门。每天早上,蒙提着一包东西出门,中午把粮食带回来。丁在厨房里劳作,负责分配粮食,她的脸色奇迹般地红润起来。蒙越来越经常地进出她的房间。
那个夏天,雨水特别丰盛,我已经不再去丁的房间。我坐在少年的身边,和他一块盯着针的房门。她的门锁得死死的,每天早上,针交给蒙一把锁和一条铁链。少年和我端坐在雨地里,雨水成片倒下。我看着雨水落在少年身上,浸湿他的头发与衣衫,在他身上开成一朵朵小小白莲。我看着雨水穿越我透明的身躯,不停穿越,在地上开成一朵朵小小白莲。
丁在远处看着少年,她像圈小鸡一样把其他孩子拦住,不让他们过去劝解少年。
在这个潮湿的季节中,我身上的灰尘慢慢被洗涤得荡然无存,而自己没有丝毫觉察。我不再漂浮到针的对面,坐在墙壁上看她动作夸张地伸展身躯,而是默默地陪着少年坐在雨中。
隔着玻璃窗的铁栅栏,少年可以看见针安详地在房间里整理书籍,清扫灰尘,或者坐在桌前做点什么活。少年焦灼而猛烈的目光从未捕捉到针的眼神。直到黑夜来临,他绝望地离去。
每天早上,针的房门口总是响起清脆的摆弄铁链的声音,然后是蒙拿着一包东西走出。大家都不再说话,仿佛一切的举动都是机械的反应。
大部分的时间里,针就是这样一个人独自呆着,或者安详的忙碌,或者放下米色的窗帘沉沉睡去。
我在她的梦中经常见到她。针和以往一样,在阳光明媚干燥灰尘漂浮的房间里伸展四肢,用下颌抵着墙,动作夸张怪异。她总是旁若无人地用一种梦幻般的语调咿呀背诵大段大段的台词,前后互不关联。金色的阳光在她头上的发梢形成一个模糊的光晕。
在少年从窗口跳进的瞬间,她猛然转过身,用双手护住乳房,眼神警惕冷漠。在少年急不可耐地扑进她怀中的时候,针像冰山一样无动于衷目光空洞。少年的手抓住她的手,慢慢移向自己的下体。她紧紧地握住坚硬逾铁的器官,隔着粗糙的棉布,那股灼热让她不禁激灵一抖。
不知从哪里来的意识命令她用尽全部力量紧握,似乎要摧毁掌中滚烫的坚硬。这种疼痛感使得少年更加兴奋甚至大声呻吟起来。他的动作在针的身上也迅速猛烈。
如同溺水后的挣扎,针猛地一把将少年推开。在猛烈中,她的脸色也是苍白的,嘴唇因为激动而哆嗦。少年年轻瘦削的脸孔仿佛蜜色的糖浆,慢慢融化在布满灰尘的阳光里,最后消失不见。
在若干个午后,我看见米色窗帘内,针在睡梦中不停地颤抖,呼吸急促,身下的床单洇湿一片。她拼命并拢双腿,身躯痉挛,在梦魇里突然爆发失声的痛哭。
针凄厉的哭声在米色窗帘和白色墙壁包围的空间里回荡,而窗外,雨水轰鸣而止,掩盖了这一切。少年呆呆地坐在雨水里,没有知觉。
我的身体逐渐轻盈,感到空虚,雨仍在下,势小了,淅淅沥沥沿着屋檐往下滴,我想起最初的一天,针抱住少年仰面望着檐前的雨。
似乎自那一天起,针在梦里就充满了渴望,我看见她的眼穿越一大片雪白的雨水,望向雨中的少年,双手像八爪鱼一样吸附在墙上。墙仍然平平板板,维持永恒的表情。
决堤的时刻就要到了——雨连续下了三个星期。远远近近的炮火声逐渐稀落,也许元帅与士兵都疲累了。蒙涉着深深的水,提着包裹出门,提着很少的东西回家,径自走入丁的房间。少年不再能坐在水中,他只能在水里踱来踱去。他的下巴长出了胡青,骤增了憔悴与威严。有一天丁破例在傍晚来到他房间,他们隔着几尺的距离谈话,丁伸出手想抚摸他的头发,又颓然地放下了手。他们的眼睛望着不同的方向,从来没有对视过。
雨哗哗地下,很响。
(九)
每天,少年远远地注视蒙摆弄铁链,透过沉重响亮的雨水,铁链的声音仍然清脆。少年的眼睛眯成一条线,牙床边的肌肉有一些颤抖,但他的肩和手都没有动作,仍然抱在胸前。从背后望去,虽然还不够高,虽然没有笔直地站立,可是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往上提,这是一只嗅到了危险气息的猎豹:他已经很像一个男子汉了。这个背影和多年以后的一个非常相似,当我在背后凝视他,我总惊讶时间的流去原来这样不知不觉。
少年站在另一处屋檐下,站很久。蒙离开。针在雨水那边,隔了门窗与墙,影影绰绰地活动。少年没有哭泣,也没有微笑,他的肩和手仍然抱在胸前,站立姿势没有改变,可是眼睛松懈下来了,像温暖的光在深渊中偶然的闪动。
只有眼睛,让我看到他和针的联系,那是一种温暖而伤感的光。像在寂寞的海底,珊瑚轻轻推动粉红色的身体,喷射她的后代。鱼儿游过,一呼一吸,把它们吸入口中。这些都是无声无息的,只有流水唏唏地穿过我的瓶子,我的心就有那样的一种轻微的触觉,世上的悲喜离我遥远,可我已经有了这样的伤感,懂得了这样的温暖,在这个无声的世界。
少年离开屋檐,往门口走去。针和丁在不同的方位注视着他。
他没有回头。
傍晚回来的时候,他的头发湿成一绺一绺,有时捧着胳膊,有时拖着腿,有时眼睛被打成黑肿,雨水落在他赤裸的胳膊上,他怀抱着他的上衣,上衣卷成一个包裹,鼓鼓的,里面隐隐透出被雨水冲淡的血色。
他敲敲,丁在那头打开了大门,他站在雨中,牙床边的肌肉紧而实,他必定把牙龈咬得很紧。
丁接过包裹,紧紧抱住,往厨房走去。白色的炊烟升起来。
以后,当所有的空瓶,或者墙,都已腐朽成灰,我仍然回忆起这个沉默瘦削的少年。经常能看见中年以后的他身穿笔挺的制服――那身军服略微有些宽大,在风中,沉重的呢子衣角也会微微摆动──带领拿着枪的士兵们向前冲去。他发出命令的声音并不响亮,但身体的姿势显示着清晰的不容置疑。子弹在耳边呼啸而过,刺鼻的烟雾从这些年轻的生命四周飘过。在硝烟散去后,你会发现密集的队形已经稀疏。
不知过了多久,我总是坐在被战火灼干的枯枝上,看见他最后一个慢慢走回,落日的余晖给了他长而沉滞的身影。崭新的制服已经肮脏得不成样子,遍布暗红色和黑色的污迹,在闪闪的眼神中,我能看见空洞和疲惫。
于是,那个夜晚,就会有一个胸脯饱满的妇人被送进他幽暗的房中。
第二天的清晨,总是开门的声音吵醒我,在一缕微光中,我看见他呼吸沉稳,手臂长长的汗毛上,有汗水如同露珠一般闪亮。
而在这样一个傍晚,我看见少年的时候,他也是慢慢地走回,赤裸着上身。他用手抓着裹成一团的衣服,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他沉重的脚步踏起的雨水穿透我的时候,我发现他的指关节淤青。他的神色很疲惫,但是目光炯炯。
少年以一种惊人的速度习惯了搏斗场里的规则。实际上,这是一种野兽的规则,赢得一切或者一无所有。比起其他搏斗者,他的身材要瘦弱很多,往往在雨点般的拳头下勾着腰喘息不已,飘摇如同风雨中的树叶。多少次我几乎确信他熬不过凶猛的打击,但是这个少年似乎有顽强的生命力,总是在对手以为他随时就会被消灭的状态中猛地弹起身来,以闪电般的几次袭击打在对手的致命之处。在狂热的观众和下注者还没有醒悟以前,庞大的身躯已经轰然倒下,于是震耳的喧嚣瞬间化成一片死寂。
他恍如不觉,迅速包起自己的战利品,悄然离去。
少年嘎然而止结束战斗的方式和沉默消失的风格为他带来了圈内良好的声誉,而那种近乎不可能下赢得胜利的故事却使得他成为一种传奇。越来越多的人愿意投下巨额赌注,只为看他如何战胜一次比一次强大的对手,因此,我开始看见他遭遇重伤和失败。不止一次,他跪在地上,鲜血从鼻子和口腔冒出,在呼吸下堆集成许多粉红色的泡沫,然后慢慢湮开在湿漉漉的胸前。他勉强抬头看了一眼远超过自己的对手,终于倒地不起。
人群慢慢散开,草地上只剩下他一个人。
雨水总是来得很迅猛,他躺在雨水下,蜷缩着身体,不停咳嗽,而透明的水则很快将那些随着喘息而流出的血液冲刷干净。
可我知道,在下一轮太阳升起之时,他还会站起来。
(十)
生存如同看不见的钢丝,缠绕在这些相互依偎着的人脖子上。每天清晨,蒙在锁好针门口的铁链后,都会出门。谁也不知道他去向何方。他有时候回来得早,有时候回来得晚,但每次,他都会或多或少带着些食物返回这座古老的屋子。针不知道自己的作品是否可以维持这个奇异的家庭,但她知道蒙在尽力帮她实现。在每个早晨,透过窗帘的阳光,都会让她发觉蒙的手在一日比一日粗糙。
丁总是在自己的房间和厨房间穿行。她很小心地替每个人分配食物,并且尽可能地利用蒙和她儿子带回来的材料,不浪费一点儿。我不得不承认,少年野兽般的生存能力来自于这个更为羸弱的母亲。她似乎一开始就意识到,食物不在乎粗糙与否,而是能否全部使用原料。
现在只有丁在厨房忙碌了。她的左手缠着厚厚的布条,右手拿着一把扁头钳子,坐在宽大的饭桌旁,正在剥一只巨大的仙人掌。饭桌上堆放着乱七八糟的东西:玉米粉、马铃薯、野菜、香蕉,两个鸡蛋,一小片肉,一小块蜂窝。绿得浓黑的野菜旁还有一小团会动的东西,我飞近一看,竟然是一只蜥蜴!它躺在那里奄奄一息,只有心脏还在微弱地跳动。我很惊讶,扭头看丁,她若无其事地坐在桌边,继续剥着她的仙人掌,嘴里哼着低低的歌谣。
丁小心地把剥好的仙人掌放在臼内,杵出一碗粘稠的汁液,和玉米粉调在一块,添水,加一点盐,做成一大碗。她把平底锅烧热,把仙人掌玉米汁摊成烙饼。她的动作麻利而优美,我发现自己从来没有好好地观察过丁,她并不丰满的胸部与细细的腰形成不明显的曲线,但伴随着动作在灰色衬衫下若隐若现,十分轻盈,走路也像在微微跳跃。越仔细观察,我越觉得这个被饥饿和生育损伤过的妇人是妩媚的,这真是一种奇怪的转移,当我把眼前的丁与那个在画架前身体僵硬的丁,还有在床上放肆地笑着的丁,还有坐在少年对面脸色黯淡的妇人联系起来,觉得很不可思议,她们不像同一个人,然而这多面的形象组合起来,又越来越真实具体地成了一个人。
是的,少年野兽般的生存能力来自这个更为羸弱的母亲。我看见她把最小的一个孩子叫进厨房,指了指蜥蜴。他只有十一二岁,眼睛很小,张开时眼白多于眼黑,神情绝望。他的手臂也极瘦,像蜥蜴的四肢一样显得无力,但他很自然地拿起了刀,开咽喉,放血,剥皮。蜥蜴的四肢伸直了,又蜷曲了。这时我看见了丁的一个动作:她伸出食指,按在桌面的一滴血上,然后把食指放入嘴唇。桌面干干净净,孩子走出去了,丁又坐下来摆弄手中的各式食物,这场小小杀戳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多年后,我的记忆发生了絮乱。记忆里,丁和针都曾吮吸过手指上的血。有时我把她们分得很开,有时,她们的形象又合二为一。我记起她们曾经一起在厨房劳动,丁把针下巴尖的汗水抹去,针偏过头,用脸颊摩擦丁的手背。现在,在丁悠然自得的神态当中,我似乎嗅到她与把自己关在房子里的针有一种神秘的联系。那种联系似乎不仅仅是我在表面上看到的对抗,似乎是一种更奇妙的默契,只有她们两人懂得的某些东西。
我飞向针的房间。
针坐在宽大的椅子里,正在一针一线继续她的刺绣。午后的阳光安祥淡定,在她的脸上细细的汗毛旁边形一圈光晕。刺绣是很考耐心的活儿,每一针之后,都得在布的反面细细试出正确的方位。针显得悠然自得。自从少年定时出门,她离开那道灼热的视线后,她的脸上就开始带着这种宿命似的平静。一开始,她还常常在无意睡着时双眉紧皱,这暴露了她的秘密,我知道她的平静是故意压抑的。
现在,她累了,会揉揉眼睛,在床上躺下。她的睡姿僵硬:双腿伸直,两手放在肚子上,手肘微微向外弯。她的胳膊细细的,肘弯尖尖的,似乎一折就要断开。她就以这样的姿势一动不动地躺着,双眼紧闭,脸上没有表情。这样持续一两个钟点以后,她重新坐回椅子里继续她的刺绣。
这些绣品在第二天将交给蒙带到外面,而蒙从来没有把卖剩的绣品交还她,但他每天还是能够带回或多或少的食物。在我的记忆里,针也从来没有问过蒙这些作品的下落。多年以后,在军队驻扎入这所古老的房子时,我发现上校习惯使用精美的绣花手绢。这种女里女气的手绢与他并不合身的军服、简朴的生活细节并不十分相配。
黄昏慢慢到来,蚕食这座阴郁的房子。在持续的雨水浇灌下,房子的檐顶与角落长满了青草,已经没人能穿越庭院了。那里的地板粘稠、湿滑,除了青草与蛇蚁外别无他物。大家都在连接着房子的走廊上沉默地走动。一到黄昏,除了雨水的声音,他们只能听到蛇在青草当中嘶嘶穿行的声音。
针一动不动地躺着,双眼紧闭,我常常觉得她已经死去。但她又会站起来,重新坐回椅子里继续她的刺绣。我感到十分疲倦,抬眼望去,天空永恒是暗淡的颜色。
(十一)
这种暗淡的天色持续了很长时间。太阳在头顶的某个角落,发出惨白而微弱的光线。
这个早上,少年走出自己的房间,和往常一样,径直朝门口走去。在路过针的房门时,微微抬头瞥了一下。那扇灰褐色的木门仍然关闭着,粗大的铁链有些生锈了。少年没有停下脚步。
没有下雨,人群稀少的街道上充满尘土,味道呛人。少年低着头走向那个熟悉的场所,一面在地上寻找可以嚼在齿间的草根。每次打斗前,他都要嚼棵草根,吮吸里面青涩的汁液。天气闷热,地上也没有什么绿色。但是他的眼光还是捕捉到了一个珍贵的目标。
少年弯下身,扑打掉那株青草上的尘土。这是一棵刚刚成长的青草,细茎在灰黄的土下保持着富含水分的绿色。少年犹豫了一会,手指似乎避开它伸向了旁边一枝正在枯干的草茎,但是他修长的指尖抖动了一下,迅速拔下了嫩苗放进齿间,一滴不显眼的青色液体溅入到厚厚的尘土中,倏尔不见。
现在的我回想起那个时候,一直都很遗憾自己为什么要飞在他身后,而不是坐在尘土间看他那刻的眼神。我本能地感觉那是一个重要的目光闪烁。在青色的汁液隐秘地溅入尘土中消失的时候,我又感到那滴硕大的雨水如雷霆而至,穿越了我的身体。
这样恐惧而窒息的感觉在我从这之前到这之后的无限生命中,不断出现。
木栏外面围绕的人比往常要多。少年在进入场地之前,已经看清了旁边桌上放着的东西。那是一块一英尺见方的肉,暗褐色的表面到处是白色的盐渍痕迹,几只苍蝇在四周盘旋。他深深吸了口气,目光不再停留于这样他见过的最昂贵的赌注,走进了栏内。
场外的面孔多半是熟悉的,除了最好位置的人。那是一张充满肥肉的脸,小小的眼珠嵌在里面,很难发觉。他穿着一身特大号的军官服,居然很合身。四周是五六个卫兵。在目光交接的时候,那张胖脸毫无表情。
对手进场了。
那也是一个光着上身的少年,穿一条松垮的长裤。他很瘦,却不显得弱。身上的肌肉像钢板一样绷得紧紧的。少年盯着他,齿间合紧,草茎断在外面的那截掉在地上。这时候对方的拳头已经到了他的面前。
人群鼓噪起来。震耳欲聋。
这是一场没有多余动作的格斗。两个人的进攻都是简洁而致命的,而躲闪也是一种猞猁般的弓身,只是为了弹入更凶狠的进攻。地上的灰尘在急剧移动的步伐中四散飞扬,在朦胧中不断传来沉闷的撞击声。
我静静地悬停在木栏上方,望着两个模糊的灰影,呛鼻的尘土中渐渐弥漫开汗水和血液的腥气。
突然在灰雾中一道雪亮的寒光闪过,随之而起的是一线飞扬的红色曲线。人群轰然一声下意识地后退。军官周围的人正要拔出武器,他却不动声色地阻止了他们。
少年滚到一边,并没有打量自己胁下正在流血的伤口。对手喘息急促,手里握着原先隐藏在长裤下的钢刀,望着他,又望望桌上的赌注,目光闪烁不定,忽然又扑了上来。少年闪电般地站起,居然拿起那块肉扔了过去。对手怔了一怔,似乎在犹豫是否要接住它。这时候少年已经冲到他面前。等到两个人重新静止的时候,刀在少年人的手中,而对手躺在地上,死死地盯着面前的刀锋,手上抓着那块暗褐色的肉。
人群突然安静下来。
一声闷响,那是一麻袋东西被扔在了场中。口袋并没有扎紧,几个新鲜的土豆滚了出来。然后一个轻微的声音在寂静中传来:“杀了他。”我难以置信这么平淡而轻柔的嗓音居然这么不容置疑,更有甚者,居然出自一个胖子的口中,情不自禁转过头要看看那张肥胖得有些愚蠢的脸。这时我发觉空气中的血腥味猛然浓重。
在少年离开那所古老的宅子前几分钟,蒙从针的房间走出,在一阵金属撞击的清脆响声之后,他走出了房子,手里拿着一个包裹。看来他对这个残破的城市非常熟悉,时而急速穿越肮脏的街市,小心地朝两边看着,时而放慢脚步,打量周围的建筑。在这个灰蒙蒙的城市,他蓝色的上衣非常显眼。偶尔,楼上木制的百叶窗会打开,传来一声召唤,他就走到门边。过一会儿,门开了,他闪身进去,门又关上。他带的绣品有时候会减少,有时候不会,但装食物的口袋却缓慢而坚定地增长着。
太阳快要下山的时候,蒙开始朝回走。他已经脱下那件扎眼的衬衫,此刻是一个平淡无奇的行人。和街上寥寥的过客一样,他走得并不快。在生和死的变幻频率超过了心理承受力以后,所有的生命都会明白:自己不过是被一个冥冥所主宰的玩偶,控制不了什么,也躲避不了什么。
在走过最后一个街口的时候,他依然小心地两边张望,并且极力控制自己的步伐,但是他没有注意到背后的残垣旁,几个衣衫褴褛的少年眼中阴沉的光芒。然后蒙就在脑后的一阵剧痛中,不由自主地仆倒在街道上。
蒙感到自己被翻了过来,几只肮脏而瘦弱的手伸进自己的怀中。下意识间他紧紧地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胸口,不停左右晃动,企图摆脱他们。随之而来得到的回应是更为剧烈的殴打。蒙无法还击,但捂在胸前的手却抱得更紧了。他试图呼喊,或者质问,但被袭击下强大的恐惧使他只能在喉咙间发出“嗬嗬”的声音,如同垂危的野兽。他睁开眼却什么也看不清,在惨白天空的背景下他看见的不过是几个来回晃动的影子。他于是把头扭向两边,指望能看清楚些。几个行人呆呆地走过,低头看着他,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现。他和他们就这么对视着,直到他们走远。
有湿热的液体流进眼眶,他眼前一片血红。
蒙感觉自己在慢慢往上飘,在残存的意识中,他感觉胸口的沉甸慢慢被掏空了。有生以来他从未感到如此适意的疲倦。
少年在那声平静地命令传入耳膜的时候,一直盯着对手的眼睛。他忽然想起,过去的雨水充沛的季节里,自己曾经长时间凝望过那座封闭的小房间。针总是低头忙碌着什么,偶尔抬头,眼光就会从百叶窗的缝隙中透过来,和自己交接。那不是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针的瞳仁似乎是散的,望着她望久了你会发现她根本不在注视着任何一处。少年突然觉得很闷,想大口呼吸,眼前,对手的眼睛和针的眼睛不断变幻,他觉得自己有些分不清了。针的瞳孔在他眼前越来越大,越散越开。渐渐地,他看见中间有一条冰冷的细线。一种彻底的绝望瞬间将他淹没。
少年听见了那个简洁的命令,不禁咬紧了牙关,青涩的草味儿从齿间渗出。然后,他的手突然挥动,一股潮热的液体喷了他一脸。
他被带到军官面前。胖子注视着他,黑色的小眼睛中有针一般尖锐的光芒,然后他伸出白皙的手指,从少年胁下的伤口抹了一道依然湿润的血液,放在鼻子下闻了闻,微微点了点头。
蒙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有人俯身在看他,并且为他擦去脸上的血迹。那人似乎在他胸前摸索。蒙想再次抱住胸口,却发现自己的手臂极端无力。但是他很快判断出那人并没有恶意,甚至帮他把胸前的食物和剩余的绣品放好。他努力睁开眼,视野中是一张熟悉而陌生的脸。
少年显然是彻底洗过澡,弯曲的栗色头发蓬松着,散发着干净的香气,秀美而阴郁的脸庞在白昼的光线中也似乎多了几分活力。这与蒙平日印象中的少年是多么不同,他花了很长时间才能摆脱这两个印象之间的差异而认出他来。蒙起初并没有注意到少年一身崭新笔挺却有些宽大的军服,很奇怪,他的第一个念头是喝完鱼汤后在厨房的艳阳下和针做爱的自己。干净、柔和、清爽。
那些在战争前如狐步舞曲般微妙悠闲的心绪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他的头发斑白蓬乱,他的衣服肮脏破旧。
蒙闭上了眼睛,却没有泪水。
每一次我在看着丁操持着厨房里的一切的时候都忍不住诧异。这个瘦小的妇人如同上紧了发条的时钟一样有条不紊又不知疲倦。她剁菜叶的动作依然迅速有力,只是背稍微弯了一些。在少年的脚步还没有抵达院子的时候她就本能地放下了工具,朝外走去。我一直无法了解血肉之间的维系,对于一个魔灵来说,那种维系神秘得不可思议。
丁佝偻着身子望着面前挺拔的少年,她的儿子。然后飞跑过去,紧紧地抱住他,然后,她解开他崭新的军装扣子,把自己的脸埋进他的胸膛。一阵绝望的哭声从地底深处传来,像闷雷一样滚过。这样的哭泣决然和喜悦无关。少年一动不动地站着,把头颅垂进母亲的发间。
不知道过了多久,丁肩膀的抽动慢慢停止下来。她抬起脸的时候已经没有泪水。丁放开她儿子,仰头端详了一下,似乎要做一个微笑的表情,然而没有成功,于是她再一次用力抱紧了他。
蒙早已被搀扶着坐在台阶上。他无力地靠着墙,看着这一切。在和少年目光交接的时候,蒙微微抬了抬手。额前,被风吹乱的头发挡住了视线。金色的夕阳斜斜地照射进这个古老的宅院,蒙就在一片刺眼之中看着少年和母亲兄弟们告别,他们长长的身影在他脸上来回晃动。
我注意到少年偶尔会抬起头来望向紧闭的百叶窗,但它们毫无动静。没有一个人想起要叫针,也许所有的人都习惯她的封闭,包括少年。我知道,针此刻正平躺在床上,双腿笔直,两手放在肚子上。她似乎对窗外的事情一无所知。但实际上,针是在少年进入院子的时候躺下的。此刻她一动不动,瘦弱的手肘微微外弯,脆弱得像两截枯枝。上面有青色的静脉。
这是一场奇异而安静的告别,我不记得有谁说了什么——除了两个孩子,他们围着丰盛的粮食喜悦地喃喃低语。
这个夜晚,我听见针在自己的梦里发出凄厉的哭嚎声,刺破了黑色浑浊的天空。于是残破的城市上空都回荡着这种毛骨悚然的声音,剩下的则是一片死寂。针猛然从床上坐起,却发现四周静悄悄的,远处传来秋虫柔和的低鸣,安谧和谐。
于是,她坐在那里,无声地哭着,任由泪水汹涌而出。
(十二)
早晨的雾气总是很浓重,空中的水珠在混沌的光线中稀疏地漂浮着,清晰可见。我坐在古老的屋檐上,看见上校轻轻地走进了院子。
曾经这里有修剪得很整齐的草坪。天气好的时候,针,丁,以及她的三个儿子会兴致勃勃地坐在地上,盯着由三角架支撑起的相机,脸上堆起明确但不自然的笑容,年幼的孩子们总是忍不住好奇地张着嘴巴,屏神静气地看着前面,而少年却总是抿着嘴,警惕而好奇地斜睨过来。蒙调整好相机的角度,按下快门,然后趋走到取景视野的边缘。在耀眼的闪光过后,他蓝色衬衣的背影就隐约凝固在照片的一角。
至今我依然想不清楚他为什么始终躲避着做为观察者和记录者的镜头——他自己本身就是一个观察者和记录者,用他的画笔。也许这就是原因。在晴朗的日子里,他会在草坪上支起画架,在妇人劳作闲暇和孩子们一起玩耍的时候,沉默地描绘下这一切,然后在悄无声息的暗夜里,一边聆听外面的雨声,一边将那些画布投进客厅的壁炉,看着它们在火焰中卷曲,黯淡,变成灰黑色的粉末。
这个时候,除他之外,总是只有我,坐在堆积满灰尘的大吊灯上,沉默地看着这一切。这盏曾经非常华丽的大吊灯依然保持着它奢华的架式,虽然那些水晶饰物都不再透明不再反射瑰丽的光线。
我后来发现蒙烧掉了所有他对这个家庭日常活动的绘画,如同毁灭一份忠实的记录。他只留下了两幅肖像画没有销毁,一幅是给针画的,另一幅是给丁画的。给丁画的这幅一直搁在丁的房间的地板上,斜靠着墙,在一个不为人注意的角落。据我所知,丁从未动过它,直到被士兵们翻出。针的肖像被蒙带回了自己的房间,然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针没有问起,蒙也没有说。
上校在光秃秃只剩泥土的院子里慢慢踱了几个圈。这里的草在他走以前就开始荒芜,但是他没有看到这种衰败达到如此彻底的过程。这片草地,在他走后那几个月的干旱之中迅速枯死,黄褐色的土地成为一层坚硬的壳。记得自己当时非常惊讶生命在曾经如此蓬勃和强大之后竟然会以如此快的速度凋谢,这样的凋谢是如此彻底以至于下个雨季来临的时候,没有一颗残存的种子勃发起来。从此,这片空地在充满水分的季节遍布泥泞,而在干燥酷热的时期坚逾钢铁。我看着上校在它上面的行走,突然意识到,只有鲜活的生命,才能使之所存在的地方呈现柔和与弹性的特质,否则,荒芜之下,永远是在稀烂和干硬的两个极端摆动。上校并不知道我出神的思索,只是慢慢地走着,走到角落一个微微隆起的地方,便坐了下去。月亮从云层里显现出来,坚实的泥地上便反射着一种类似镜子的光芒。因为惊异的缘故,我从破败的屋檐上轻轻呵了一口气,那些银色而柔和的光芒就隐隐抖动。
上校不知道他怀念针的时候,正坐在她的坟茔上。
(十三)
少年走后,很快就没了音讯。古老的宅子里也恢复了往日的宁静。丁仍然在厨房中不停劳作,本来就瘦弱的身体因为总是佝偻着更显得单薄,随着用力切菜的动作,她额头垂下的稀短的头发也一抖一抖,那些头发在阳光下显出透明的淡色,仿佛蒸发在空气中,不留心根本看不见。针依然整日呆在房间里,虽然房门不再上锁。粗大的铁链和沉重的铁锁已经在某次交易中变成了两三个土豆。她依然静静地坐在那里,或者做活,或者整理墙壁上的书籍。我从高高在上的青色苍穹望下去,每次远方传来隆隆炮声的时候,丁就会放下手中的工具,向声音传来的地方眺望短暂的片刻。与此同时,针也会停下手中的动作,侧耳倾听。然后,她们同时继续自己的事情,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
在我的记忆之中,这里曾经有过一次热闹,那是一队衣着光鲜的士兵走进这个院落。他们不像那些从前线逃亡下来的、满身硝烟和臭味的士兵一样很粗鲁地砸门,然后在每个角落寻找可以吃的东西,而是很有礼貌地叩开了门,在蒙戒备和惊异的眼光中,放下一整袋的食物。丁匆匆跑出,在每个年轻而充满生气的面孔上寻找少年的影子,终究,只是从他们的口中得到了他的一点消息。年轻的士兵满怀崇敬地谈论他们现在的领袖,这个战场上被公认为最冷静而勇猛的军官。在津津有味地讲述的时候,他们虽然舒适地坐在地上,但仍然保持着整齐的队形,并且挺拔着上身。而宅子里的人则全部坐在台阶上,全神贯注地倾听,两个依然年幼的孩子靠着母亲的胸膛,偶尔扭动下身体。在有趣的地方,丁与针和蒙一起随着士兵们开怀大笑。
在他们临走的时候,他们索要了针所有剩下的绣品,作为他们完成任务的凭据,或者酬劳。
士兵们的到来和离去一样迅速,我不禁想起海边上潮水的涨落。当水漫过礁石的时候,坚硬的岩石表面也散发着柔和而润湿的光泽,很多小小的生命在那些缝隙间忙碌穿梭,拼命生长。当海水褪去以后,这些细小的缝隙就重新变得死寂,只有白花花的盐渍,而曾经神采焕发的礁石表层,也再次回到干燥和黯淡无光的状态。
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他们得到少年的消息。战争在城市周围呈拉锯和胶着的方式消耗着尘世的时间,在断壁残垣间行走的人们越来越少。蒙开始两手空空地回来,这样的次数随着日子的推移而不断频繁。他慢腾腾地推开大门,因为身体的虚弱和长时间的行走而不停喘气。他穿过那扇落地窗只剩下窗框而没有玻璃的走廊,慢慢走进自己的卧室,仿佛没有看见坐在厨房里的人们投射过来期盼的目光。
女人和孩子们都没有说话。
我凝视着从餐桌边站起转过身去的针,忽然发觉自从士兵造访的那天开始,她不再把自己封闭在房间里。那天蒙走到她的身边,轻轻握住了她的手。我坐在墙壁的草鞋上,看见针坐在窗前,望着窗外青灰色的天,仿佛在出神。一般来说,这个时候我无法窥测到她的内心,她的目光总是非常散乱,微微泛着黄色。
蒙轻轻握住她的手时,针似乎因为被惊扰,情不自禁身体跳了一下,大概蒙变得粗砺和苍老的手心让针有些意外。针的手被蒙带着,很慢地站起身来,随着他走出了房门,然后他们和丁以及孩子们一起,坐在台阶上聆听士兵们的讲述。我有些诧异,于是开始思索他们上次双手交握是什么时候,然而并不可得。有时候记忆之久远甚至连永恒本身都把它给遗忘了。
在漫长而沉静的叙述中,我会不知不觉陷入一种昏睡的状态,看来对于衰老,无论是人类还是魔灵都无法避免。由此可见它更是一种心智的不可逆转,而绝非时间流逝的自然累积。我赫然发现身处那滴巨大的雨水之中,心知自己又一次从现实的叙述转入梦境之中——虽然,我依旧清醒。这些梦境反复出现,却不尽相同。比如现在,这滴雨水以一种我从未感受到的胶着笼罩着我们,蒙、针、丁、孩子们,甚至我都仿佛被巨大而透明的松脂所包容,逐渐成为一枚琥珀。太阳从天际遥远地透射进来,四周便散发着灰蓝色的光,明亮而混沌。我看着他们极为缓慢地呼吸,扭头,吐字,注视,所有的声音都被胶样的雨水迅速吸纳,只有嘴唇一下一下的张合显示出无声的音节。我满怀恐惧,想逃离这种窒息而无法动弹,只能绝望地计算它最后凝固的时间。
但是他们,似乎并不在意,而依然平静地如常生活。我看见针慢慢走过去,接下丁手里的菜刀,像久远以前,丁初次抵达这里那样,开始用力地切菜。她们目光交视了一下,似乎彼此平静地微笑了瞬间。在她们双手接触的刹那,两个手心内灰蓝色的雨水因为被挤压而向两边流动,于是折射的光线细微地变化。我想起深海里那些珊瑚在暗夜里悄然喷出的射流,隐秘而不可觉察。丁开始在她旁边忙碌别的家务,而蒙则坐在她们不远的一个小板凳上,和两个孩子们一边说话,一边共同把土豆表皮的泥用水洗去。
我保持自己的静止,被一股不知名的外力推着,渐渐远离他们。他们蜗居在厨房的身影越来越小,走廊越来越长,堆满灰尘的吊灯、发黑的吊扇叶片陆续从我身后移到我的前面。阳光透过厨房的窗户,拉出长长的线条,像垂下的纱幔一样穿过房间。
(十四)
在连绵的雨水之后是弥久的干旱。
整个城市开始散发经久不散的尘土味,混合着死亡的腐臭,有些呛鼻。蒙依然每天早上顽强地走遍这个已经奄奄一息的城市的每个角落。在那次被袭击之后,他的身体虚弱得很快,急速穿越一些危险地带变得不可能,所以他总是穿着那件已经洗去色泽的蓝色衬衣,慢腾腾地行进在断壁残垣之间,身子微微前倾,仿佛快要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偶尔有稀疏的炮火落在附近,于是其他的人们开始四散奔跑,他没有,只是按照自己的线路一直前行,但奇怪的是,战争从来没有直接伤害到他的身体。
在连续一个星期他两手空空地回来之后,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很久。以前他并不是如此,他会尽力地去做些别的事情,尽管那些事看上去不必要甚至可笑。比如他会把所有没有卖出的绣品极为整齐地叠好,近乎苛刻地掸去上面细小的微尘,或者用一块抹布将空荡荡的墙壁擦得非常干净——墙上原有很多漂亮的画和饰物,在漫长的战争中它们陆续消失,只剩下针房间里的那双草鞋。
天色很晚,他才从房间里走出来,却发现所有的人都坐在餐桌前等他,目光望向他出来的方向。桌上有一个很大的盆,里面装满了类似汤一样的东西,每个人面前则摆放着一个空碗。蒙看见他们,愣了一下,然后慢慢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于是丁站起来,用长柄的勺子在盆里搅动一下,然后挨个倒满。没有一个人说话,大家都埋头吃晚饭。
蒙只喝了些汤,他吃得很慢,在丁开始收拾被孩子们舔得发亮的空碗时,蒙面前的半个烙饼还保持原状。孩子们的碗被母亲收走了,但他们仍坐着不动,眼睛盯着蒙的手指,虽然他们的愿望从没被满足过。
蒙忽然微笑了,站起来离开餐桌。最小的孩子以很快的速度站起来,伸出了手,但另一只同样瘦小的手伸出来,打了一下他的手背,孩子恳求的目光迎上母亲严厉的眼睛,又颓然低下了头,摊开了手,那角干硬的烙饼从他手里跳出来,伸展开落在桌上,回复了原来的形状。
第二天清晨,蒙和往常一样推开了针的房门。今天他来得格外早些,针依然在熟睡。蒙走进房间,把手里的东西悄悄靠墙放在角落,走到桌前,拿走她昨天制作的绣品。只有很薄一叠。自从针从房间走出以后,她每天做这种孤僻的针线活的时间越来越短,大部分的日子,都和丁一起,在宅子里劳动,或者一手牵一个,带着孩子们在院子里散步。
蒙走回到门边,停下,回头看了躺在床上的针一眼。她依然沉睡着,头发凌乱地铺满枕头。然后蒙走了出去,轻轻带上门。他又去探望了两个还在熟睡的孩子,才走向大门。穿过走廊的时候,他转头看见丁在厨房里劳作,背对着他。蒙脚步稍微迟疑了一下,但没有说话,走了出去。丁正在专心祛除仙人掌上的刺,她手边的一块手帕包着半个烙饼和一个土豆,这是蒙一天的干粮。蒙没有进厨房拿食物,丁也似乎没有发觉他的离去,但是她的指尖好像颤抖了片刻,一枚尖锐的刺扎破了皮肤,她赶紧把手指放到嘴里吮吸,仿佛那样很疼痛。
蒙依然穿着那件蓝色的衬衫,走过平日走过的街道。但是他没有在主要的路口转移方向进入另一个人口还算密集的地区,而是一直前行,直到穿越了整个城市,走到荒野。
他一直保持着匀速而缓慢的前进方式,等走到这个昔日庞大而繁华城市的边缘时,已经是天气炎热的中午了。他走得气喘吁吁,不时抹去头上的汗水。属于城市的瓦砾开始稀少,干燥龟裂的土地逐渐开阔起来。尘土飞扬的道路两边,随处可见倒毙的尸体,在他的脚步路过的时候,一些苍蝇或者其他昆虫便会受到惊扰地乍然飞起,在附近盘旋,发出嗡嗡的声音,等他走远了,就又降落在原先的地方,仿佛是那些尸体有意识伸出的一只手。蒙似乎有些走不动了,于是弯着腰,两手撑着膝盖,大口喘气。汗水从额头滴到尘土中,激起小小的雾气。他脱下蓝色的衬衣,露出瘦弱的身体,皮肤因为苍老和缺乏食物没有一点弹性,缩成许多线条一致的皱褶。随着步伐,两胁的肋骨就在累赘的皮肤下有节奏地滑动。他一边继续往前走,一边挥手赶走徘徊在他身边、阻碍他视线的成群细小黑色飞虫,手里紧紧捏着一块用来抹去汗水的绣花手绢。
两边田野里的植物,都只剩下焦黑的残迹,土地裂出一道道口子,仿佛是放声大笑的嘴。蒙似乎对四周的景象恍然不觉,只是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路的尽头,是一片稀疏的树林,树木在炮火之后许多只剩下顶端炭黑色的木桩。再后面,是裸露着许多巨大青石的山坡。再后面,是另一片稀疏残破的树林和另一面山坡。这样的景象,在这个世界上不断重复,绵延不绝。
无止境遥远后的某片相同树林中,在一棵还算完好树木的枝杈上,可以看见蒙整齐挂在那里的蓝色衬衫。
(十五)
八九点的时候,太阳斜斜地照入房间,地板上像撒了一道盐,白花花的。被水份和干旱折磨过的木地板裂出细碎的缝,因为长久没有吸过蜡,原本的栗色与灰尘混和起来变成一种惨淡的灰白颜色。屋子内曾有过的生物已逐渐消失,只有最顽强的小红蚁还时有踪影,捡食人类留下的一点点食物残屑。
几点液体洒在地板上,一只蚂蚁绕着它们转了一个又一个圈,直到这些液体被太阳和地板消耗得无影无踪,与此同时,又有新鲜的液体洒在了地板上。
我坐在针惯常坐着的椅子上,看着针吃力地提着水桶,穿过庭院,把水提进房间。她的力气不大,不可避免地会有一些水洒下来,但她非常小心,每次只提半桶,将损失减到了最小。
有好一会儿,我猜不出她想干什么。这座在自然与人为灾难中艰难生存的城市,早已失去了作为一座城市的机体功能,与之相应地,生存下来的人们把正常的生活条件看成了奢求。食物调料、干净的衣服、自来水、电力,以及医院、学校,甚至树木、河流,都已成为遥远的记忆。家里的食水与燃料都是两个孩子弄回来的,有时他们甚至为了一小截干枯的树枝而向比他们高大得多的孩子大打出手。残酷的生存环境磨损了人类,甚至磨损了我这魔灵的反应力,这就是原因,甚至在看着针清洗那座水管早已锈住的云石浴缸,我也不能一下反应过来的原因。
针双手举过头顶,把裙子脱下来,整整齐齐地叠好。缸里的水并不像我想象中的清澈透明,而是微微泛黄。针跪下来,手肘撑在缸沿。一个头发凌乱的女子的脸在逐渐静止的水中浮现出来。针用手指抚摸自己的鬓角、眉毛、鼻沿、唇线,似乎要把自己重新认清楚。一些尘屑从她脸上落下,飘在了水面上。
针把手指张开,盖在水面上,似乎在探测水的质感。水那光滑透明的边缘包裹着她的手指,慢慢盖过了她的手背,一些气泡浮起来,停在皮肤上,针怔怔地看着,直到整条手臂溶入水中,而水面又回复了平静。我忽然想起一句古老的话:尘归尘,土归土。几乎可以肯定的是,针也想到了这句话。她仰起脸,望着我。我疑惑地冲她微笑了一下。
在我微笑的注视下,针站起来,跨入水中。她那因未曾生育而挺拔的乳房仍保持着少女的形状,只是干瘪皱缩一如放置了太久的新鲜水果。左胸脯微微的颤动令我想起那只娇小的蜥蜴。随着身体全部浸入水中,水也逐渐混浊起来。我已看不清她的身体,只见水影的晃动中,她下身的黑色毛发呈现出倒三角形优美而模糊的轮廓。我忽然想起自己起源的那片深海。因为光线稀薄而呈深蓝色的水中,深色的水草和海葵随着安静的潜流微微摆动,仿佛柔软纤细的手指,那些极为希罕的阳光从这些深藏生命的丛林表面悄然滑过。
一切的光影都逐渐静止,针的头向后靠仰着,一动不动地盯着天花板,我又发现了她眼睛中那条妖艳的细线。
院子里响起粗重的喘气声,我扭头望向窗外,只见孩子们正各挑了一担水回来。丁站在厨房门口,眼睛盯着天空。
顺着她的眼睛看上去,天空仍然万里无云,只有一轮让人无法直射的太阳。
回过头,我发现一只蚂蚁不知什么时候爬上针的脸颊,它如同一个迷失在沙漠中的孤身勇士,缓慢翻过巨大的山丘,然后停驻四周观望了一下,发现哪里都没有留下自己的足迹,于是转到另一个方向,笔直向前,横越了针的眼瞳。我心里仿佛被什么撞击了一下,飞过去,针脸上仍然带着微笑,而那条细线已经消失了。
(十六)
吃晚饭的时候,丁去叫针。
丁和她仿佛有种本能的感应,一推开门就发觉了。我坐在墙壁的草鞋上,看见丁的动作立刻变得轻柔平缓,仿佛生怕惊动了熟睡的针,就知道她已经意识到死亡已经悄悄吻过了针。
丁仔细地端详了一会儿如同在睡梦中的针,便走了出去。我注意到她甚至没有触碰针的身体。丁走回厨房,将所有的食物都倒在桌上,一边整理一边哼着不知名曲调的歌。在我记忆中,这是第一次听到她哼曲子或者唱歌。她的两个逗号一般大的孩子坐在她对面,和她一起整理那只够装满一小口袋的食物,借助微弱的烛光,六只小小的手在宽大的餐桌上忙碌着。丁一边将各种各样所有能够吃的东西分门别类,小心地装进口袋,一边哼着难以捉摸的曲子,偶尔微笑看看对面她的两个孩子。他们也正抬眼开着母亲,看见母亲的笑容,他们神色快乐,双眼闪亮。
那么一瞬间,我忽然想起她和她的儿子们刚刚到达这间老屋的样子。应该说,丁在这么许多的岁月以来,没有什么变化,甚至身体依然也保持着最初那种单薄的妩媚。唯一不同的,我想,是那种在这个瞬间以前无时无刻不存在于她身上的紧绷消失了吧。这个时候,她所有的面部表情,和身体的姿势都显露着一种彻底的松弛,因而也更加轻快。这时候的丁是我全然陌生的,所以也猜不透她为什么会有如此的变化。曾经在一些时候——我想大概是梦境中——看见她在灰蓝色的水中行走,扶着木质的楼梯,细短而黄色的头发随着水流缓慢稀疏地飘荡着。她的眼睛望着我。
我想,她大概是要浮出水面了。
他们很愉快地吃完了晚饭,个子矮小瘦弱的母亲一手牵着一个孩子,把他们送回房间睡觉。嘴里依然哼着歌。她的声音非常轻,曲调也很陌生,但是孩子们似乎有种与生俱来的熟悉,竟然时常跟着她的旋律一起低低地唱。他们小小的身影在丁手中的烛台转进房间的时候陡然变得狭长,弥漫了整个走廊。我坐在吊灯上专注地聆听,试图以最快的速度掌握那些曲调,却始终没有成功。
从孩子们的房间出来,丁从储藏室里拿出一把铁锹,开始在院子里的空地上一下一下地挖。她很用力,那种实在而笨拙的用力让我想起针最早在厨房的劳作。我发觉在进行这样繁重的劳动时,她依然没有停止嘴里的歌声,偶尔甚至因为使劲而嗓音高亢了一点点,不过很快又低沉下去。院子里已经是平坦的泥土地了,那些曾经蓬勃的青草因为持续的干旱而枯死殆尽,每一锹下去,都会有些尘土飞扬起来。丁挖了一会儿,似乎觉得累了,便停下来,用袖子擦去额头上的汗水,杵着和她一般高的铁锹休息片刻,然后继续劳动。被挖出的泥土在她旁边渐渐堆成一个小小的山丘,在月光下投出淡淡的影子。
丁挖了一个狭长而深的坑,仔细看了看,看样子觉得满意了,于是走回屋子。她推开针房间的门,打开窗帘,于是银色的月光一下子占据了整个房间。她在浴缸边坐下,把自己充满土腥气的手浸入水中,尘土摇摇晃晃地沉入水底。丁拿过梳子,把针的头发梳顺,端详了一会。她似乎觉得满意了,将针的身躯抱起。在月光下,针颈部以下青白浮肿的皮肤显得温润健康,她躺在丁新铺的床上,如同一个新生的婴儿。丁用白色的床单把赤裸的针裹住,她的嘴里,似乎不知疲倦地不停哼着歌,这些曲调弥漫在整个房间里,显得空旷而清晰。
遥远的天际,深黛色的夜幕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浑浊的白色,慢慢在寥廓的苍穹上湮开。丁用力将针的身体抱起,朝院子走去。针光着的脚拖在地上,头向后仰着,原本铺满整个枕头的头发便垂落下来,在从身边经过时,我发现有很多白发显眼地夹杂在里面。丁很费力地将她抱到院子当中,小心地放进那个狭长的坑,因为太窄,只能将针的身体侧过来。于是针就这样进入了这个墓穴。她一边的头发湿漉漉地披下,遮住了脸庞,所以我无法看见针在这个世间最后的样子。
在一个晨光微曦的时候,丁唤醒睡梦中的孩子,将装载所有剩余食物的口袋斜背在身上,牵着他们离开了老屋,向远处走去,这个时候她原本因为这些年月变得有些佝偻的脊背是挺直的。他们一起在唱歌,还是昨天晚上延续的曲调,开始声音很小,慢慢的逐渐响亮起来,年幼的孩子因为要跟上母亲的步伐,甚至开始蹦跳着奔跑起来。我坐在老宅的屋檐上,看着他们的背影渐渐远去。他们的声音也越来越遥远,突然我听见丁的歌声中有一个不易觉察的颤音,这个时候,很希望她能转过身来,再看一眼这个因为时间和战争有些残破、却永远屹立的老房子,我想她的眼中,大概会有泪水。但是她没有转身,一直都没有。
我注意到,他们最后一次离开老屋前进的方向,和蒙最后一次离开所选择的方向截然相反。
(十七)
多年以后,当上校和他的士兵们进入这所破败的大屋时,没有人能够告诉他曾经发生了什么。他在空旷的院子里来回踱步,临街的院口,有士兵彻夜警卫。远处,偶尔会亮起一团火光,桔红色的,短暂的耀眼过后,过一阵子才陆续传来隐隐的爆炸声,在风中慢慢散去。
上校对这样的声响毫不在意,仍然全神贯注地在空地上散步。在刚刚搬进来的那几天,他在这所寂寥的房子中不停漫游,进入每个房间,然后又离开,他沉重的军靴在木质楼梯上发出沉闷而响亮的“扑扑”声。有时候,他会在楼梯中间停下,环顾四周,仿佛难以置信自己身处其间,我则坐在悬挂吊灯的铁环上注视着他。海水从他缓慢仔细移动的目光中渗漏出来,越来越大,最后淹没整幢房子,一切便在灰蓝色的海水中浮游而生。针端坐在床边全神贯注地刺绣。丁在厨房里,迎着阳光洗几个翠绿的辣椒,两个安静的孩子正坐在她身后的小板凳上,用力地将金黄色的玉米粒从穗棒上剥离。蒙蓝色的衬衣隐没在这片同样色彩的海水中,只有苍白的脸和缓缓飘动的头发显示出他的存在。他用硕大的铁链锁上针的房门,然后走出屋子,走上街道。行人匆匆忙忙,从他的身边鱼贯而过,却没有人抬头看他一眼。
所有的人都走远了,消失,隐匿不见。然后是海水悄然退去。上校的眼眶干涸,目光沉静。他继续往楼上走,扑扑的脚步声便在空无一人的大厅里四散开来。
屋外的阳光很好,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升上屋外的空间。从外面看去,这个被许多卫兵圈起来的老宅依然保持着相当程度的完好。但是,我知道这时候上校和我有同样的感觉:它像被掏空了内脏的身体,肌肤虽然完好,胸口却空空荡荡。我听见上校轻轻抚摸着坚硬的墙壁说,“你像一具死尸,却不会腐烂。”
他的话语喃喃而出,在我听来,却如同是地底深处某个遭受诅咒或者身有魔鬼能力的灵异被惊醒了以后发出的预言。这些轻柔而隐秘的话从这所房子百年根基以下如黑雾一般渗出,我似乎看见它在微微摇晃。我想起许多年以前,依然还是少年时候的上校,格斗以前在尘土飞扬的地上寻找可以嚼出细微鲜嫩汁水的情景。他咬紧牙关,青色的汁液就悄然溅入尘土,倏尔不见。
上校说完那句话,就永远回到了沉默。他不再搜寻,不再试图回忆,不再停留。等我从那滴雨水带给我的巨大恐惧中挣脱开来的时候,他的身影已经穿过这座宅第所有的房间和走廊,回到了他最初的地点。我知道他虽然走得很慢,但行进途中,并没有环顾四周,而是笔直地望向前方。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很想飞过去,面对他的双眼,看看里面还能剩下什么,或者多了什么,但是沉重的犹豫使得自己依然在灰尘呛鼻的吊灯上安坐不动,最后留在我印象中的,是他挺直而孤寂的背影。在月光下,他的背影浓重,狭长,清晰。
在下一个雨季来临之前,炮火的隆隆声越来越响,所剩无几的窗户玻璃在巨大沉闷的声音中哗哗抖动,如同风中薄脆的纸片。上校自从那夜以后就没有再沉浸在房子的内部流连过,而是用最简捷的路线,笔直地进出大门。他在屋里的时间也越来越少,更多的时候,他在前线和士兵们在一起。原先每晚悄悄进入他房间那些胸脯饱满的妇人也消失了,上校总是中午出门,早上太阳刚开始火辣的时候才回来。从日渐清晰响亮的枪炮声中,我知道他的前线离这里越来越近了。终于在一个毫无预兆的下午,他的卫兵们匆匆收拾好东西,跟着他走出了这所宅子。上校的房间,在凌乱的桌面上,那些照片背面冲上地躺倒着。湮没在各种各样的纸片、文具和其他杂物中。他们很快就汇入了街道上拥挤的人群。那些士兵都是满脸疲惫,衣衫不整,鲜艳的制服被硝烟染得彻底失去了色彩。我坐在屋檐上看着这一切,稍微一个分神,就发现自己再也寻找不到上校的影子,面前攒动的人都是同样的衣着同样的神色,发出同样的臭味。
至今我也不知道他是否回头看过一眼。
他在这所房子里没有找到他以为一直存放的东西,而询问的人无一知晓,于是以为自己彻底丢失。曾经有那么一个时刻,我有极为强烈的冲动想告诉他,但最后还是忍住了。毕竟,我说给他知道的时候,也就是他真正失去的时候。何况,他并不相信我的存在。人们总是不会相信他们留意不到的事物,我想。蒙不相信,丁不相信,甚至针自己也不相信。
看来,只有这具空荡荡的尸体才是相信的,而它,也许和我一样,虽然在漫长的时间之河里,被侵蚀得残破不堪,却能持续到永远。
我坐在屋顶的烟囱上,用手撑着下颌沉思,鼻环在风中发出轻微碰撞后的响声。正当我想到这里的时候,一枚炮弹准确地击中了我的位置,在尖利的呼啸声中,各种各样的碎片从四面八方穿越我的身体,飞向无止境之处,巨大的烟雾升腾起来,笼罩了一切。我木然悬在半空中,看着身边瞬间极度的喧闹。
一切又都迅速平复了下去。在硝烟散尽之后,我发现这所房子彻底地消失了。一点不剩。
(十八)
蒙至死都没有意识到,针曾经想生个孩子。
在最初的做爱中,针这样的愿望来源于高潮之时的猛烈收缩。身处颠峰之际,她油然而生一种将蒙的身体的一部分留在自己体内,让它慢慢长大,而且仅仅在自己腹部下面最温暖潮湿的密室中慢慢成长的愿望。她并没有想到这可能与爱有关,或者说,并不认为。在年轻的针看来,他们可以互相感知,但未必能够互相了解。我曾经不止一次地看见针仰面躺在床上,用双手紧紧抱住蒙的身躯,似乎是不让他和自己的身体分离,但是她的眼睛却睁得大大的,目光空洞地盯着天花板上慢慢旋转的吊扇叶片。我知道,这个时候她的思想是游离于身体之外的,尽管在几秒钟之前,她的动作猛烈专注,浑身汗水淋漓,嘴里发出无法控制的呻吟。这样的分离很像所有的一切都沉浸在灰蓝色的海水底部,而针却剩下沉溺的他人,独自浮上水面呼吸去了。
我知道针曾经设想过自己的孩子是什么样子,虽然她从没有想过蒙以外的男子是孩子的父亲,但她也并未把孩子与任何男人必然地联系起来,所以孩子的面孔一直在针的脑海里模糊不清。这竟然促使她生个孩子的愿望更加强烈。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她逐渐忘却了可以说服自己的原因,只剩下要个孩子这样一种强烈的愿望。她从内心深处渴望自己的腹部巨大地充实而沉甸甸起来,觉得这样就能够彻底克服心里与生俱来的那种看不到底的空洞。在岁月的洗刷中,这个愿望渐渐以一种奇特审美观的面目在针的思维中出现,她有很长的一段时间认为孕妇那种硕大而表皮几乎绷裂的肚子非常美丽,尤其是即将临盆的妇人,裸露的皮肤因为撑得太厉害而变得极其稀薄,粗大青色的静脉和细小红色的毛细血管密布其上,清晰可见。她狂热地着迷于这样的景像,以至于特意去公共澡堂洗澡,以便守候怀孕的女人,接近她们,并且长时间地逗留观察她们凸出的腹部。回到自己的房间,针在穿衣镜前左右侧身,想象自己身躯庞大而微微后仰的情形,然后用手指细细捋开肚子上的皮肤,企图触摸到那些血管微微凸起的感觉。
许多日子以后,当针静静地坐在窗前整理自己昨天的刺绣时,也会放下手上的活儿,疑惑地想自己当年的渴望都到哪儿去了。那些意识还在,只是自己在看到它们的时候不再兴奋和急切,相反,却觉得可笑和厌倦了。门口,粗大的铁链发出响动,蒙推门进来,双手轻柔地放在针的肩膀上,针并不回头,只是把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手背上,摩挲着,然后停下。蒙于是松开她的肩膀,将桌上的东西拿起,转身朝外面走去。针微微侧身,眼角的余光跟随他的背影。她发现蒙颈后的肌肤已然大大松弛,从最初时的光滑变成三重明显的皱褶。她想起少女时代自己那种希冀成为温柔的母亲,抚养他的孩子的梦想,觉得可爱而好笑,不禁摇了摇头。
但是在当晚的睡眠中,她却长时间地流连于自己为他生了一个孩子并且长久幸福生活在一起的梦境。在梦境里,他们一起牵着孩子散步,坐在青草地上野餐,让蒙给自己和孩子画像,不停地说话,不停地笑。这样频繁的笑,最后把针自己都弄醒了,她在无人的黑夜里坐起身,感觉身体里面某样东西蠢蠢欲动,妄图脱离她的躯壳,成为一个新的生命。针觉得,这样的一个新生命,既是自己生命的延续,又不是。它在脱离母体之后,就全然独立和毫不相干地成长了。任何一个生命的目的,都是为了在日渐苍老的时候,孕育一个将要来自于自己,却与自己隔绝的新的生命。这样的轮回绵延不绝。这样的思想掠过针的脑海,她在黑夜之中长久沉默。
蒙走前的最后那个清晨,针听见他的脚步声,但是没有睁开眼,而是专心地聆听着他的细微动静。一样东西轻轻搁在地上的声音,蒙的脚步环绕自己的声音,逐渐远去的声音,门被带上的声音,寂静无声的声音。针从床上坐起来,却没有张开眼睛。在她关闭的视网膜上,是蒙推开大门走上街道的影子,是他穿过郊野成片的饿殍的影子,然后是他穿过稀疏的树林的影子。她甚至看见他因为天气酷热和走得疲倦,将蓝色衬衣脱下,随手搭在一根小树枝上的情形。在她清晰的注视下,蒙穿越各种尘土飞扬的田野和七零八落的树林,越走越远。她知道蒙不会再回来了。
针走到墙角,把蒙很久以前给她画的肖像举起来,让光线撒在上面,仔细观看。画布上的她有着微微凸出的颧骨和薄薄的嘴唇,两腮是凹进去的,而现在她已经感觉到面上皮肤微小却不可阻挡的下坠了。她爬回床,将肖像画平放在自己的肚子上,两只手交叉,让肖像画在自己胸口以下的身体上保持平衡。蒙给她画的肖像很平稳地搁在那里,针一下子就想到自己的腹部从来没有那么令人称羡地隆起过,突然觉得非常非常遗憾。有那么一刻,针强烈地梦想回到过去的时光,再一次拼命和蒙做爱,攫取他的生命,并存放在自己体内,与自己的生命结合,让它长大,并最终抛弃自己。
可是她再也感受不到丹田曾有的那种热烘烘蠕动的迹像了,现在,她的身体从鼻尖到脚尖都冰冷无比。她长长地叹息一声,将画抱在手中,蹒跚地爬起床,走出了房间。这幅画在壁炉的死灰里藏了很多年,直到上校在这所房子驻扎下来,替他驱赶了最初一夜的寒冷。那一夜,上校坐在针的坟上,而他的勤务官正在架柴生火,针的面容在火炉中慢慢卷曲,只有一道细线仿佛在火焰中闪了一下。而针最后的叹息仿佛是一种极低的频率,在空气中慢慢颤动,愈演愈烈,最后连吊扇上年代久远沉积的灰尘也随之战抖起来,扑簌簌掉落地面。
一滴巨大的、灰蓝色的雨水轰然而来,将我们全都凝固其中。我看见蒙慢慢溶化,丁慢慢溶化,消失在雨水里,针挺着巨大的腹部,她也在慢慢溶化。但是她顽强地深深呼吸,扶着墙壁,用尽力气。一会儿,浑浊的羊水和红色的血水喷薄而出,一个胎儿从她身体内分离出来,用一根长长的脐带与针相连。她抬起头,冲我微笑,然后慢慢消解成细小的分子,和所有被溶化的人一样,气泡一般上升到水面。水底,新生的胎儿通体透明,微微蜷缩着四肢熟睡。
灰蓝色的水骤然消散,眼前,针静静地躺在床上,嘴角是隐隐的笑容。那个透明的婴孩侧身靠着她,香甜地睡着。我感觉自己周围,看不见的墙壁慢慢崩塌,成为尘土,于是知道,这个承载我的瓶子正在腐朽。
正午的阳光从拉开窗帘的玻璃中照射进来,我仔细看了看针临死前给我留下的新瓶,然后喃喃地说:虚幻的生命是不会被祝福的。我轻轻吹出口气,透明的婴儿在气流中开始抖动,越来越厉害,最后变成空中的雾气,彻底消散在阳光下。
在光线中,我越升越高。遥远的地面上,干裂的土地,稀疏的树林,燃烧的都市,光秃秃的山脉交替延伸,看不到尽头。数不清的人们在其中困苦,悲伤,仇恨,离别……他们来往穿梭,永不止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