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统日早晨醒来的时候,我依然是心事重重的。总统日早晨醒来的时候,我依然是心事重重的。真要养了吗?我问自己。其实小时候我也养过狗,但和大多数爱心泛滥的人的记忆不同,那只是一段平淡无奇的经历,既不充满温馨也没有什么悲伤的记忆——我只记得那是一只呆呆的小土狗,没什么训练也不调皮,最后被一辆不知名的卡车撞死,被邻居拿去炖了。我记得自己曾经当时似乎非常伤心,也非常愤怒于凶手的逃窜,但并不确定。那个年代,你知道,人的感情并没有如今这般充盈。但我现在是打心眼儿里不愿意女儿养动物,她已经十岁了,每年都在恳求能否养一只猫,或者狗。做为一个略微受过一些高等教育,并且发誓不再用上辈对待我们童年的方式对待自己孩子的人,我下意识知道自己不能粗暴拒绝,毕竟,我仍然希望孩子们对于这个世界,尽量长时间保有充分的爱心,而不是像我这样用一种警惕和阴暗的目光。所以,每次女儿央求我带她去动物收容站时,我都会答应,并且陪她在那里四十五分钟,或者更长时间,让女儿充满喜爱的目光在那些她觉得非常可爱的动物之间巡视。猫舍的气味和狗舍的嚎叫让我不适,但我只是专注看着手机上的小说,偶尔在女儿叫我跟我说哪只猫如何如何可爱,哪只狗脾气如何好时,展现一个鼓励的笑容,让她觉得,她这样温柔宠爱地对待生灵是好的,尽管我觉得这和她小时候看待洋娃娃没什么不同。每次末了,她都会祈求地看着我说,爸爸我们领养一只吧?这种情形从她六岁就开始了,而我每次都能找出一大堆理由:我们要上班,你要上学,宠物谁来带?或者,它们掉毛太厉害,或者,它们会随地大小便,或者,很直白地说,家里刚买的沙发很贵,会被它们挠烂的。偶尔,我也会问下自己为什么那么讨厌家里有宠物——也许,我只是觉得家里孩子们已经够闹腾了,也许我觉得孩子们只是一时心血来潮,过不了几天,就得我来遛狗逗猫,也许我一想到家里被这些没法沟通的家伙们搞得乱七八糟我就头疼,满地屎尿家具破损……这么想着,我就被自己给吓到了,唯一的念头是,不行,绝对不行,家里不能养任何能动的非人生物。在和我不停的交涉中,女儿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从一开始随便哪只猫她都想带回家,慢慢变成她开始研究各种猫和狗的资料,努力寻找能被家庭容忍又让自己真正喜爱的动物。她在学校的作文就是比较猫和狗的优劣,以及各种品种猫和狗的习性和特点。她开始精挑细选,认真考量哪些是她非常喜爱,又可以自己可以照顾,并且不会让我反感的动物。在仔细挑选了两年之后,她在八岁正式要求领养一只在动物收容站的猫,理由很充分,那只猫训练过,不会把家里弄脏,那只猫剪过爪子,并且它很安静——一切似乎无懈可击,但我拒绝了,最后的结果,是我答应让她养了一条鱼。我想这是我能接受的底线吧,至少鱼不会叫,只会在可预计的空间内活动,更不会出现失踪之类的意外,对于我来说,似乎生活中没有意外是我的优先目标。她接受了这个结果,虽然不是很开心。她努力地养着那条鱼,按时喂食,认真按照说明书,不多不少,也去网上查鱼的资料,力图了解自己的第一个宠物,因此知道了鱼只有七秒的记忆,这让她很吃惊。但我知道,她仍然想要一只能够和她交流并且记忆超过七秒的动物,哪怕是她自以为的交流。她开始看很多关于猫和狗的书,并且几乎每周都去三次动物收容站,以至于那里的义工都很熟悉她,并且她知道里面大多数等待领养的猫和狗的名字和脾气,她会碎碎念地比较它们,看看是否能符合进入我家的标准……这种情况一直持续了两年,直到她快十岁生日,我和妈妈终于答应让她养一只猫或者狗,她很开心,但没有随便领一条,而是几乎每天去动物收容站,观察了很久,耐心等待自己喜欢又符合我条件的动物出现。最后在总统日的前一个周末,她找到了自己钟意的一条狗,为什么是狗不是猫,我想,一个可能是她现在在看的那本书《A Dog's Purpose》给了她深深的影响,另一个可能是她努力感知着我的担忧,因此避免了喜欢到处挠的猫。
那个周末,她很高兴,不停地跟我说那只狗的好处:它好像是北京犬和CHIHUAHUA的杂交,不怎么掉毛,体型也不大,经过训练,不会随地大小便,脾气很好,不会狂吠,而且愿意和她慢慢散步。她保证说她会独力照顾好它,不用大人操心。周日晚上,她还请我打开那个她觉得危险和寒冷的阁楼(以前她从来不去那儿),亲自检验弟弟婴儿时期用过的围栏是否还在,她打算用一扇挡住楼梯,免得狗跑到楼上的地毯上去。她跟我说,动物收容站会给一些必要的物品和一袋狗粮,但我们需要买一个狗床,就放在她弹钢琴的脚边,因为那里远离主卧室,并且是木地板,容易清洗,她会带它到外面上厕所,诸如此类。她滔滔不绝一直说到很晚,努力把事情的方方面面都考虑到,而我则装作耐心地听着,心里却盘算如何不着痕迹地让这事儿给黄了。我跟女儿说,总统日那天你们没课,我会陪你们在家,但我要工作。尽管动物收容站十点开门,我却不能保证一开门就去,因为我要工作,而你必须做完作业,弹完钢琴功课。她很乖巧地答应了,然后满怀甜美地睡去,而我则忧心忡忡,不知道该如何决定。总统日早上醒来的时候,我依然心事重重,为我即将要做的事情感到不安。可以看得出,女儿很兴奋也很紧张,甚至连早餐都没吃,当然,也没有做作业和弹钢琴,我知道她的心思已经完全不在这些上面,她在自己房间里,用微信和小伙伴交流,兴奋地谈论着即将到来的小可爱。十点到了,她走出房间,问我是不是可以出发,我下意识地很严肃说,我还没做完工作,而你没有做到你要做的事情。她有些不开心,但还是回到房间耐心等待。而我则对着电脑发呆。十点半,她再次出来,我说修水龙头的要来了,五分钟后就到,我们不能离开这幢屋子,这一次她的泪水涌了出来,开始猛地跺地板。但我并不为所动,再次指出她没有做完作业。十点四十,修水管的工人到了,她有些绝望,开始催促我给妈妈打电话,让她回来我好带她去,她噙着泪水,不停说着你答应过我的你答应过我的。在度日如年的一个小时过后,妈妈回到家,那时她已经完全控制不住情绪,尖叫着说要出发去动物收容站。修水管的工人在浴室里恍若不觉。十二点我开车带她出门,她的面容上,满是泪痕,掩饰不住的紧张和期盼。五分钟后我们到达动物收容站的停车场,我注意到一辆银灰色的SUV正好开出来,我们交错而过。她几乎是奔跑着进入狗舍,在我签名登记的时候,在那只名叫赫尔希的狗舍前,只有一个它的牌子挂着,它却不在。那一刻我看见我女儿面庞上几乎是惊恐和绝望的表情,这个时候,我忽然意识到我做错了什么,这个错如此彻底,以至于我也绝望地想时光倒流而能纠正它。我勉强安慰她说,没关系,你看牌子还在,也许它只是被领着散步去了。我们回到前台,问胖胖的管理员。她看了看我们,说,赫尔希啊,五分钟前刚被领走。她身子晃了一下,努力抿住嘴唇不让自己放声大哭,但眼泪已经完全不能止住,她就站在那里,靠在我的怀里,终于哭出声来。那种绝望的情绪让我脑子都嗡嗡的,都不知道怎么回到车上的。我无意识地安慰她说没关系,还会有新的狗狗来的,她没有回答我,我知道她认为我根本不了解她的心情。回到车上,她在后座上放声大哭,嗓音嘶哑。她断断续续的话语似乎是,我花了两年才找到赫尔希,而你却让它丢了,都是你的错。她说的完全正确。我这么想着,心乱如麻,无地自容。回到车库,她不肯下车,也不愿跟我说话,她蜷缩在座位上,头深深埋下,声音沙哑地哭着,我企图去拍拍她,她像触电一样躲开我,大喊“GO AWAY!”,然后她用尽力气哭着喊了三遍“我恨你!”我记得这是她第一次这么说我,以前她生我气时,最大程度也是怒视我说“THANKS A LOT LOOK WHAT YOU DID!”我无言以对,僵在那里,不知道该安慰她还是走开。最后我决定走开,留了一盏灯亮着在车库。过五分钟回去我发现她把灯关了,回到车后座上,继续蜷缩在那里,我看着她无助而绝望的样子,颓然坐在门边。
当然,最后她还是慢慢平复了下来,红肿着眼睛回到自己的房间,没有吃午饭(早饭当然也没吃)。下午的时候她偶尔出来一次,拿了点点心,又缩回自己的房间向微信上的小伙伴们寻找安慰去了。晚上,她终于有了一点笑容,吃了点东西,她和妈妈说了一会儿话,评价了一些狗的品种,似乎决定去买一只纯种的金毛来养。我想这个话题给了她很多希望和梦想。临睡前,她弹了弹那只刚学的曲子,我得说,那是一只悲伤的曲子,她弹得很有感觉。她依然跟我说了晚安,然后又低声说,她很想念赫尔希,说的时候眼圈又红了。
晚上,我躺在床上,一直毫无睡意。我在想自己怎么会做一件这么猥琐的事情,用一个大人的卑劣手法毁去了一个姑娘本来是最美好的一天。我没有直接拒绝,而是表面给了她无穷的希冀,然后用一种她无法理解无法辩驳却知道那完全是借口的方式破坏掉。我努力让她感受到世界的美好,却向她展示了一个大人的狡诈,这只能让我自己显得虚伪可笑。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真是让人恶心。除此之外,我也问自己,到底在害怕什么恐惧什么。一只狗就让我这么手段尽出,除了让我被看出内心的懦弱和渺小之外,似乎没有别的可能,那些看似聪明的手段是多么愚蠢。我是在害怕家里一团糟吗?也许。我是在害怕由此而来的经济损失吗?也许。但更大的可能,是两个:一个是我害怕任何不熟悉的事物进入我熟悉的领地,如同那只第一次看见黔之驴的老虎,第一反应是“大骇而远遁”。想想以前我并不是这样的,我爱旅行摄影爱去陌生的地方,去学新鲜的东西,我不知道自己的好奇心和兴致勃勃什么时候被消磨到如此地步,但我并不想怪罪于生活本身,我只是老了,而这也不能成为借口。我像个只想龟缩在自己世界里的胆小鬼,变成了一个不求上进的猥琐的人。而更重要的另一个可能,则是我对孩子的不信任,这是由我对旁人的不信任感延伸而来,但自己从未意识到。似乎我潜意识里已经认定女儿不可能负起照顾那只狗的责任,哪怕她已经在如何跟宠物交流和对待它们上比我知道得多得多,哪怕我看见她周末忙里忙外,认真列在清单上每一个需要考虑到的事项,哪怕我想起她对每个候选者都仔细斟酌,通盘考虑,这样过了四年,我仍然怀疑她的责任心。我不仅把自己变成了一个渺小的人,也试图用同样的态度对待别的人,这让我的丑陋和阴暗无所遁形。
年轻的姑娘已经慢慢放下伤心,虽然在周二的早晨,她醒来后依然黯然神伤地怀念了赫尔希一会儿,但她依然面对希望保持梦想,并且,她不会再眼巴巴地苦熬两年等我的允许了,我在她眼里已经失去了值得信任的意义。她谈论即将选择的GOLDEN RETRIEVER时那种充满神采的眼光和面容,清楚地表示着这件事将要发生的不容置疑,也许还有对于我暗中阻挠的不屑。我打算对她道歉,但就像我跟她提到过的那个故事一样:生气的时候就钉颗钉子,气消了再拔出来,但是那个钉子眼儿仍然会在。就算我再诚心诚意,再去补偿她,那个本应该美好的一天已经被我毁掉了。而她将迈过那个被毁坏的美好,同时也把我那无足轻重的道歉甩在远远的后面,去迎接未来更多更美好的日子。而此刻那个狡猾卑劣的人已经被牢牢地钉在那里,看着她逐渐远去逐渐成长,哪怕就算是我自己远远经过,也会附和所有的路人:“你说的对,他可真让人讨厌和恶心。”我想,在此生余下的日子里,在她每个快乐和悲伤的日子里,我都会想到这天,这被我亲手摧毁的本应美好的一天,以及铁锈钉子下浑身黑雾缭绕的自己,那种因为给别人带来痛苦的追悔莫及的痛苦,这是我的永恒惩罚。
2017年2月22日,谨以此文表达对女儿的深深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