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志文喜欢把他住的、纽约皇后区的那个疙瘩叫作“榆树岗”。这地方的英文名字叫“Elmhurst”,一般的中国人也会把这号称纽约“第四个中国城”的地方直接叫作“艾姆赫斯特”。鲁志文在大学洗衣房处买的、又随他漂泊到美国的朗文字典并没有收录“hurst”这样的词条或者词根,他也知道这样的翻译未免有点自作主张的意思。好在他只是偶尔在脑海里把玩这个有点中国乡村特色的中文地名,从不至於跟别人真正以此指称“Elmhurst”,因此也不至于造成什么样的交流沟通方面的误会或者障碍。
鲁志文有时再细想,其实他现如今的生活跟别人的交流就很少,遑论沟通,因此什么所谓的误会或障碍根本就没有生发的机会。他的英语能力,虽然不能说比出国前疯狂背单词、练听力的时候退步了多少,但若要说多少进步,恐怕也是勉为其难。更糟糕的是,他感觉自己的中文能力在显著下降。他偶尔在纸上乱画,却常常对一个简单汉字的笔划也会疑窦丛生。他看纽约中文电视的节目,看到中文字幕时,就会时时不自觉地欣慰压力小了很多。
早些时候,鲁志文给同学朋友写电子邮件,还时不时挣扎着打开南极星来输入中文。日子久了,大家似乎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信自然也锐减;即便有,也不过是三言两语的“口水英语”,落个彼此明白。至於他在纽约的现实生活,鲁志文鲜有朋友,又天生的不惯交际,连口水英语的用处都不是很多。在曼哈顿的公司大楼里,他这样的小程序员,似乎能看能写C,C++,JAVA这样的计算机语言也就足以应付所需,一切夸功邀赏或者推责卸任所需要的复杂英语,也往往轮不到他来讲。同事之间的交流,每每也是电子邮件来解决,犯不着走上几步路,再去面对面地解释。
就像这几天鲁志文盘算着要和楼上的人打交道,他一直想着要不要去面对面地交涉,却一想就发怵,同时又害怕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时间。每天晚上等他吃完饭、看了电视之后,楼上的夫妻却似乎正在吃饭,显然不是合适的时候。等他洗了澡,已经是十点半以后,他也不想再换了衣服上去,同时想人家在家里大约也是汗衫短裤的随便,又有女性,交谈的气氛肯定就不会好到哪里去了……他考虑再三,还是决定先写一张纸条贴在他们的门上再说。当然,纸条是用他的口水英文写的,无非是希望楼上的夫妻能够在晚上十二点以后少制造一些分贝较高的噪音,因为这种结构的房子隔音效果非常之差,鲁志文的睡眠已经受到了严重影响。
写了字条的当晚,鲁志文就惴惴不安,睡下后更是心思忐忑:因为楼上这一晚似乎出奇的安静,而且只有一个人走动的声音,他怕自己挑了一个没有证据的日期去贴字条,弄不好倒让楼上的人反感。十二点过了,他就朦胧要睡去,楼上的人也回到卧室来。接着,鲁志文就听到电话响,就听到楼上的女人开始没完没了地讲起来。
鲁志文隐约可以推测出来是妻子在家,和没有回家的老公在讲电话。他们说的话时而可辨,时而难分,反而更搅他的睡意。如此这般,还是大约到了两点,楼上才彻底没了动静。鲁志文又折腾好一会子,翻来覆去回忆自己字条上的措词,想到底是言重还是言轻了,到最后几乎头疼难支,也就模模糊糊地去睡。没过几分钟,他的耳神经就捕捉到似有似无的打鼾声音,整个大脑也一下子警醒。他细听了一会儿,听得窗外不远处七号地铁轰隆隆的声音。等到地铁声音去远了,他再次听到鼾声,确定不是自己的,而是楼上女人的,就在黑暗里不明所以地要笑,旋即又觉得自己可笑,又辗转反侧了好几次,努力着去睡。
第二天早上八点,鲁志文被设定的闹钟吵醒。楼上的女人似乎已经走了,鲁志文很奇怪她的早间活动居然没有提前惊醒自己。他睡眼朦胧地刷牙、洗脸、刮胡子,也就匆忙出门。到门口想起来纸条还在电脑桌上,就又回头拿了,再读了一遍,拿笔又描清楚了他名字里面“文”字的字母w,走上楼去,贴在了邻居的红漆门上。
转过76大道,过了两条街,就是榆树岗大街。往前走两条街,就是那个总是臭气熏天的成人之家(Adult Home),一群蓬头垢面的黑白男女在门口放风。鲁志文费了好长时间、最终请教了他的房东,才明白这“成人之家”到底是什么机构,原来是有点精神病院的意思,却又不是严重得要真正住院的病人。老本杰明·李还说:政府就是看中了这榆树岗是个亚裔聚集区,才给把这样的疯人院设在这里;他们根本不敢把这样的机构放在白人生活区……鲁志文无法置可否,毕竟房东是美国公民,而他不是。
这日鲁志文匆匆走过去,却忽然被人用奇腔怪调的中文喊了一声:“你好!”鲁志文回头一看,原来是一个头发油亮亮、齐刷刷梳向脑后的中年人在跟他打招呼。那人手里捏了一根烟,脸上一股子他比这“疯人院”其余人高出一等的表情。他看到志文回头,就露出一口黄牙笑起来,用英语道:“你能给我介绍一个中国女朋友嘛?”鲁志文本有点笑意在脸上,这时不知如何接口,就忙着转头,径直往地铁站去。快进地铁站时,他不由又笑起来,心道:“我还没有女朋友呢!”
地铁站的站台上人群挤得水泄不通,想是好长时间没有R车过来。鲁志文努力在人缝里往前钻了钻,很快便无法再挪动。好在两三分钟后,一辆R车就呼啸着进站。廖廖两三个出站的人好不容易挤出来,要上车的人早已经蜂拥而上,把各节车厢的门堵了个严严实实。鲁志文眼看无望,就跟着大多数人一样干脆铁了心等下一趟车。他边上有两个女人,因为拥挤了一顿却都没挤上车,怒火如炽,就互相叫骂了起来。R车呼啸着离开以后,她们的骂声就份外刺耳,却无非是用带着各自乡音把bitch(母狗)这个词互相赠送,让鲁志文想起那个打乒乓球的比喻。到底是早班高峰期,下一辆R车来得很快,人们就又一拥而上。大多数人前扯后拥地挤了进来,也同时意识到车厢变成了一个沙丁鱼罐头。鲁志文伸长了胳膊,才将将抓住一根柱子,抓住了就死死撑着,再不敢挪手,因为前后左右还有许多没有着落的手。有些个子高的人,则勉强拿手抵托车厢顶部来维持平衡。
这辆车来得快,前行的速度却慢。报站的人不时说:“我们前面有一辆列车受阻,我们因此暂时无法前行,敬请原谅。我们会尽快重新启动。”有的人受不了这单调而没有诚意的道歉,就大吼“闭嘴”。起初周围的人还有精神笑,到后来大家都没了力气来附和,如同一条条搁浅的鱼一般,在越来越浑浊的车厢空气里张着嘴大口呼吸,眼睛也睁得大大的,空洞、绝望、烦躁的情绪如同火药一般在没人说话的车厢里滋滋燃烧。然后不知道说谁踩了谁的脚,还是谁在车停时靠上了谁的身体,有人骂起来:“你他妈的白种垃圾!”“你这外国母狗!”大多数人充耳不闻或者司空闻惯,只是怔怔望着车厢顶,仿佛这些骂语是电视电影里传出来的一般。列车适时合宜地开始往前飞奔,骂声也渐渐被车轮和铁轨摩擦出的、更高分贝的噪音淹没和掩盖了。
列车开始过东河隧道的时候,鲁志文身边的一个女人突然直直地矮了一截。他低头一看,原来是faint(晕倒)了。他早些年在网上和人聊天,知道这样一种表情符,觉得幽默无比,常常会心而笑。这时看到一个活生生的人在他面前晕倒,忽然全无主张,张嘴想说话,却嗫嚅着什么也说不出来。站在边上的一个黑人老头挤过来,志文这才忙着松了拉紧扶杆的手。老头蹲下去,一边解女人系得紧紧的领子,一边叫大家让出点空间来让她好呼吸。这时边上坐着的人站起来让给女人坐,老头开始掐姑娘的人中,别的人也跟着帮忙把她往座位上挪。志文看那女孩渐渐苏醒过来,费力地睁一下眼,人群就发出一阵不小的欢呼和喧哗。列车已经进入曼哈顿的第一站。老头招呼大家让一下道,叫人通知列车员不要开车,因为有人晕倒要下车急救,又叫边上人帮忙搬姑娘下车。鲁志文站在人群的边缘,慢慢挤了出去,回头看那姑娘似乎要站起来的样子,内心的歉疚稍稍有点缓解。他看一下表,已经九点一刻多,再也顾不得多想,就忙着再下一层扶梯去换乘往下城方向去的四、五号地铁。
鲁志文有时几乎喜欢上班的日子,虽然辛苦,却比他一人呆在家里的无聊要“精彩”些,偶尔也能对所做的工作发生点兴趣,就像一桩平静婚姻里夫妻之间一点即兴的浪漫,几可算不错的人生祝福了。这一天他到了班上,自然还是比他老板乔又迟了一个多小时。乔住在宾州,但每天八点之前必到班上。据说乔每天一早五点不到就起床,然后赶上六点钟的巴士,到城里再转地铁,一路折腾近两个小时赶到公司,然后晚上五点之后再反方向折腾回去。鲁志文不敢想象这样的通勤和生活。他打开信箱,就见乔已经给他塞了好几封信,说是销售部门终於同意了对产品的某个界面功能进行改进,让他尽快改好代码以付实践。鲁志文早就觉得有此必要,无奈这样的一种改进在公司却要通过层层级级的点头批准才可实施。他如今得了恩准令,给乔写信说了几处细节问题,也就躲到爪洼国内去练习爪洼语了。
中午他出去到附近的中国餐馆买了盒饭,匆匆回到公司,路过乔的桌子,听见他正在讲电话。到了自己桌前,志文一边吃饭,一边就偷偷摸摸在网上看点中国新闻。正看着,忽然听得乔在那边“砰”地一声挂了电话,大骂“Son of a bitch”(狗娘养的儿子),然后向他这边走来。志文双手齐上,忙着关闭了自己的新闻窗口,却一不小心连一个源程序窗口也给关掉了,顿时满面通红,一口饭也固在嘴里难上难下。乔却没有来找他,径直往另一头去了。几个同事抬头看了一会儿,就又纷纷缩到自己的格子间去。
晚上下了班,因是星期五,鲁志文不想早早回家去寂寞着,又想错开地铁的高峰期,就在大街上走了走。他抬头看见“盖普”(GAP)和“香蕉共和国”的店牌子,便信步走进去看看。还是元月初的天气,店里却已经给模特们穿上各式春装,万紫千红得令上身黑夹克、下身蓝牛仔的志文自惭形秽。“香蕉共和国”的服装更似专为那些个高脸长的年轻的美国上班族设计,让稍矮略胖的鲁志文又觉被歧视。虽如此,那些新鲜的颜色和式样还是让他流连往返,更几次跑到降价专柜前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尺码。
不觉,他就走到一个人少的男女服装交界的角落,只见几个面无表情的男女模特恰到好处地矗立在那里。其中一位女性模特身被套了纤瘦的浅绿色春装,袖口微微挽上去,胸部小巧浑圆,一袭格子短裙却绷出翘生生的塑胶臀部。鲁志文瞄了一眼四周,先试了试男模身上的春装衣料,不经意间移步伸手,握了握那女模的石膏手腕,感觉坚硬而冰凉。他看看四周无人,就又拖泥带水地、大了胆子隔着呢裙感觉了一下女模的屁股。感觉完了,他已经面红心跳,如同摸了真人般,急匆匆地走出店门去,一边疑惑那保安的眼神是不是怀疑他偷窃,一边恐慌地想自己是不是已经开始变态了。
上了地铁,乘客果然比早上少些。鲁志文寻得了一个座位,就拿了高行健的《一个人的圣经》来看。那本书是台湾出的竖排本,他看了几列,注意力就分岔,眼睛睁着也觉费力。等地铁轰隆隆地过了东河,他居然打了一个盹,醒过来忙着擦了一下口角,把书放进包,就又开始假寐。
到了榆树岗站出来,鲁志文就拐进中国城超市买东西。他每次进中国超市都告诫自己少买一点,那样方便提回去,却每次都会发现好久没看没吃过的中国东西,比如今天他看见茨菇、袋装的核桃仁、还有青岛啤酒等等,就不由分说地装了一篮子,似乎每一样食品都可给他无限的精神慰藉。到了收银处,他有些后悔,但也不想再退回去了。
回家强打精神弄了点晚饭,一边吃一边看电视,等他再从前任房客留下的单人沙发上直起身来,就已经十点多了。他照例给家里打电话,父子俩却没什么好说。志文问了两句“别的没什么事吧?”他父亲说:“没有。你那边也没事吧?”志文答:“也没有。”爷儿俩尴尬地沉默了一会儿。鲁志文忽然想起小时父亲做的茨菇烧肉很好吃,就问他怎么个做法。他父亲就讲了怎么用开水烫茨菇去苦味,何时下什么佐料等等。鲁志文明知父亲所说的种种,对自己来说其实很难实行,却假装兴致勃勃地听他说完,然后有点如释重负地道:“那我就挂了。”
草草洗漱了,鲁志文又打开电视看了一会儿花花公子频道,随着屏幕里那两个金发女郎的骚态浪语努力手淫了一番,却终于还是半途而废。关了电视,坐在那儿胡思呆想,发狠告诫明天要打电话把这个频道给退了。进了卧室,虽然已经睡意朦胧,他又忍不住上网看了会新闻。惊觉已经快一点的时候,他才忙着上床睡觉。
鲁志文起初没怎么注意楼上的动静,现在躺在床上翻开《一个人的圣经》,耳朵就开始捕捉一切细小的声响。楼上的夫妻俩这时偶尔说话,但分贝好像比先前降低了许多。虽然这样的说话还是能构成干扰,鲁志文心里还是升起点感激的意思。渐渐地,楼上说话的声音也少了,小了。鲁志文看看表已经过了一点半,忙着关灯闭眼。
隐隐地,楼上传来床垫吱吱呀呀的声音。鲁志文开始想象那一对男女压抑着的呻吟和喘息,也不知是该嘲笑还是同情。又不知过了多久,楼上传来洗澡的声音。鲁志文长叹一口气,心道:这一对还真干净,每次完事必定要冲了澡再睡。他在黑暗里打了几个哈欠,心想反正是周末,什么时候睡就什么时候睡吧。楼上人冲完了澡,却开始了说笑,而且声音比以前高大了起来。志文猜测他们是不是估摸着自己已经睡着了,还是“性福”之后忘了什么,又或者是他自己的听神经在夜深人静时候更加敏锐了。
周六下午他照例去洗衣服。他每次都用小购物车推着一口袋衣服,走过七八个街区,到百老汇大街和榆树岗大街交汇处的一家中国人开的洗衣店去洗。鲁志文很少看见其他年轻男人这样做,一路上就有些害怕见到熟人的惭羞。到了洗衣店,往往又是各色各裔的妇女带着小孩在那里洗衣服,更让他坐立难安。
等衣服进了洗衣机,鲁志文就忙着跑出来。他先到附近的音像店去看了看,看了半天,挑了一张去年的碟片《改编》。出来又犯踌躇,不知该往何处去,忽然想起这几日感觉头发长了,就去常去的那家理发店。他刚进去,闲着的一个年轻女孩就跑过来招呼他。她一边手脚麻利地给他洗头、剪发、吹风,一边絮絮地问他话,哪里人啊,来美国几年了,做什么工作呀之类。志文心里犯嘀咕,偷偷看镜子里的她,面容算是清丽。鲁志文付小费给她的时候,女孩子忽然飞速地递给他一张名片,又急急小声道:“大哥,我叫林黛珊,这是我的名片。您有空,一定给我打个电话。我现在遇到身份问题。我花了好多钱过来,可不能这么就回去了。”鲁志文一时脑子飞转,看了一眼她的名片,确是“林黛珊”这个姓名。他拿自己的外套等物时,不禁又回头多看她两眼,林黛珊却忙着满脸是笑地招呼刚走进店来的一位中年男士了。
回到洗衣房,找店主换零钱。那女人一边在桌子上把硬币四个四个地摊给他,一边跟旁边的一个妇女聊天,笑道:“人家西人就是不在乎啊。这个鬼佬每周送一大包衣服来,有十几磅,就是十块多钱呢。中国人都愿意自己来洗的……”鲁志文忙着撸了十二个硬币,回头把衣服放进烘干机,就又匆匆离开洗衣店。
他沿着百老汇街朝另一个方向走,不觉比平常多走了几步,不想过了一串子中国人开的理发店、音像店、酒庄、小超市之后,就看见好几家教堂站在那里。他注视了半日,心想自己是不是应该去加入教会,那样至少每个周末有事可做,而且也许会在教会里交到一些朋友,说不定可以找到个老婆……然后他笑起来,想自己真是发神经了。走到金麟超市那儿,他买了个四块五三菜一汤的盒饭。算算烘衣服的时间已经到了,他就又着急慌忙往回赶。洗衣房的人果然已经少了许多,鲁志文也顾不得叠弄整理,就把烘干的衣服一股脑儿塞进口袋推了回来。
晚上看碟,他却忽然跟尼可拉斯·凯奇演的那个男作家有了点共鸣之意,中年,肥胖,孤独,缺乏自信……而且他还是个中国人,在这美国社会里艰难地被演变、被改编。想想电影里作家的生活最后还是有了转机,又想凯奇本人其实还是很酷,不过跟风学习好莱坞的其他男女演员,把自己变丑、变傻来赢得奥斯卡评委的青睐罢了。鲁志文不由又想起某个影评家说的话:“关于电影的第一个真理就是:它们是假的。”而他本人的生活是真实得不能再真实,鲁志文想到这里,就不由觉得更加郁闷。他又开了一瓶青岛啤酒,心里想着美国的酒疯子是不是都这么锻炼培养出来的,还是灌了长长的一口。
这天夜里,楼上夫妻大有再接再厉的意思。鲁志文感叹了一番这二人的热情和能力,别的却也奈何不得,只仗着点酒意,也不晓得自己什么时候才睡着的了。周日早上虽然早醒,却赖在床上,迷迷糊糊地,一直到中午才起来。
晚上他在家里烧茨菇时,房东敲门进来收这个月的房租。鲁志文心里暗称他们是“地主来收租子”。他关了煤气油烟机,把写好的支票给房东。房东就笑道:“你怎么一个单身汉,还自己烧饭吃啊?外面四五块钱的盒饭多便宜啊!”鲁志文心想“你大概是心疼你的煤气吧”,嘴里却道:“老吃外面的觉得太油腻了,人变得好胖。”房东就说:“可以锻炼减肥啊……”志文换转话题道:“对了,我正要问你们一件事情呢,是关于楼上噪音的事情。现在他们实在是太吵了,而且晚睡早起,我的作息完全被打乱了──你们能不能跟他们说一下?我已经给他们贴了条子了,可是周末这两天还是依然故我。周末也就算了,可是平常真得不行……今天天一黑我就开始担心他们夜里不知道折腾到什么时候……”房东狡猾一笑,却问他:“有那么吵嘛?还是你太敏感了?那你以前在中国上大学,和七八个人住一个宿舍怎么过来的呢?”鲁志文感觉心底一股子火焰窜上嗓口来,咽了口吐沫强忍着,道:“你知道这个房子的隔音效果有多差!我可以听见他们的一切声音,包括性……做爱的声音──我在中国时住宿舍,至少大家是一起作息啊!而且,宿舍几乎是免费的,我住你们的房子,是每个月付了988美金的!”房东摆摆手:“好了好了,我们也不好说,想在楼上装地毯,可是他们喜欢木地板……还是你什么时候跟他们面谈一下吧?”
房东走后,鲁志文继续烧菜。不知是不是因为说话的缘故,他觉得口干舌燥,就找饮料喝。开了冰箱,看见青岛啤酒们站在那里,他又取了一瓶出来。他刚准备开饭的时候,家里电话却响起来。他忙着接了,那边就有一个女的问他“今天过得怎么样”,然后说他们正在进行一个消费者的市场调查,问他愿不愿意回答一些问题,回头会寄给他一张二十五美元的支票。鲁志文平常听了两三句,也就说或不说“我不感兴趣”就挂掉的,这次却不知为什么同意了接受调查。於是底下的二十分钟就跟那边的女人聊了起来,心里猜测她的年龄,因为声音听起来还很年轻。他一边回答那女人的提问,信口开河说自己最近正在选购新的手提电脑,两三个月里会考虑买一台超薄电视,半年里计划换一辆宝马,一年里想去欧洲旅游等等;一边又反守为攻问人家做这个多久了,每天要给多少人打电话,碰到人家拿起就挂怎么办,遇到鲁志文这种人的机率有多大……女人在那边偶或“咯咯”地笑起来,奉承说他“颇有一些幽默感”,鲁志文就也不觉得意洋洋了一会儿。电话完了,他拿着无绳电话,倒有些怅然若失,想起来那女人说的二十五块钱的支票将不日寄到,就又兴奋了一会儿。
夜里,楼上的夫妻继续他们的性福生活。鲁志文白天睡得多些,就更无睡意,只好继续他的唉声叹气和辗转反侧。第二天早上六点多钟,楼上人已经开始星期一的上班总动员:起床声,走动声,冲马桶声,电动剃须声,电视声,说话声,声声入耳又此起彼伏,鲁志文把头埋在被子里,心里暗骂了几个“fuck”(操)却还是努力地闭着眼。等到楼上声声渐去,他也跟着舒了一口气,甚至觉得心跳也平静了许多。正要再睡,他的闹钟却“叮铃铃”叫了起来。他转头睁眼,果然已经快八点,低声再骂了一句,也就掀被而起,睡眼惺忪地洗脸刮胡子,准备上班去。
晚上回来时,楼上已经有女人走动的声音。鲁志文想了想是不是跟一个女的说话要容易些,到底决定还是等会儿再说。他先删除了电话里的几条垃圾留言,又上网删除他信箱里的一堆垃圾邮件,就把昨天的饭热了来吃。吃完了,听楼上还是一个人的动静,就攒足了勇气,准备上去一谈。他把一个人的碗筷堆到昨天就泡在水池里的铁锅中,去洗手间洗了手脸,这才上去敲门。
楼上果然只有女人在家。她一身家常打扮,不像鲁志文在这边认识的女性留学生样板,倒有些旧日在中国看惯的家庭妇女样子。鲁志文一时觉得陌生又熟悉。女人笑盈盈地让志文进屋子,绕过书架、衣柜等等不协调的家具布置成的小小迷宫,才到了电视柜、茶几和沙发紧密相连的客厅。女人招呼志文坐下,一边开始收拾茶几上的饭菜。志文瞄了一眼,也就一盘炒西芹、一碗红烧肉、一碟花生米什么的。女人一边用保鲜膜包盘罩碟,一边问他吃了没有,要不要来一点。志文忙着摆手摇头,说已经吃了,却忽然又觉得一阵陌生而熟悉的温馨。
志文正要开口说明来意,女人却问他干什么工作的。志文说是“电脑方面的工作”,女人就说她老公也是一样的职业。志文问她做什么。女人这时转到厨房,声音不清不楚,似乎是说她在法拉盛的一座大厦做公寓管理员。女人回转来收拾最后一碟花生米,手拈了几粒,又把盘子向志文伸了伸,志文忙着摆手。女人就又问道:“你平常中饭晚饭都吃什么呀?”志文就道:“晚饭自己随便烧一点,能吃就行了。午饭有时候带饭,现在经常就出去买一点……你们呢?”女人道:“我们也是啦。法拉盛那地方盒饭便宜啊,就天天吃。每次大家问起你吃什么了我吃什么了,都是说‘the same old shit’,‘the same old shit’(还是一样的老屎)……”鲁志文听到这样的英语以一种颇为纯熟的语调从这个看上去很中国的家庭妇女口里冒出来,忽然惊诧莫名,只好跟着尴尬地一笑。
女人一时闲歇了,站在那里问他:“你有女朋友了吗?”志文愣了一下,说“还没有”。女人就又道:“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一个?──你有绿卡吗?”志文越发窘迫起来,摇头道:“还没有……”女人就叹口气道:“哎呀,那就比较困难了……”却又忽然自笑起来,道:“我曾经听到你房间里有女的说话的声音的呀!”鲁志文一时脸红,以为她听到的是电视里花花公子频道的女郎声音,急中生智道:“可能是电视里的声音吧──我常看中文台的……”女人笑道:“不像啊,记得好像是去年感恩节的时候……”她脸上的神情,本是显然不相信志文的话,这时却又似在鼓励他说出真相。志文这时懊恼自己何必在她面前自惭形秽,就笑道:“可能是朋友在这儿玩吧……这个房子的隔音效果太差了,我上来也就是为这个……”
女人又忙碌起来,却口不停道:“是啊是啊。就这么小这么吵的房子,咱们房东还收这么高的房租……”鲁志文也表同意,女人就又站到他面前来,开始数落房东的种种不是。鲁志文附和了一阵子,终於等到一个间隙,忙着转移话题道:“我想你们以后每天十二点以后是不是可以收敛……注意点,小声点,前面两三天晚上都是正要睡着了,你们浴室的水龙头忽然响起来,一下子就又醒了,早上也是──你们上班怎么那么早啊?”女人笑道:“你每天都什么时候睡觉啊?”“十二点到八点吧。”“哎呀,每天要睡这么久啊?”鲁志文被她说得又不好意思起来,忙着辩护道:“好像正常情况下都要八小时睡眠的啊……我真奇怪你们每天怎么,怎么make it work(运转)的,两点睡,六点多起来,白天怎么上班的啊……”女人道:“可能你还很年轻吧。我们没觉得什么啊,觉得六小时足够了啊。白天实在不行,可以睡点午觉嘛。我们是无所谓──你也可以偷偷在自己的格子间里睡觉的吧?我老公说大家在曼哈顿上班,都是这么偷偷打盹儿补觉的……”
鲁志文哭笑不得,感觉他本人以及所有的话题都被这个“会说话的”女人牵着鼻子走到迷宫里面去了,让他疲累却不知如何停止,愤怒却不知如何发作。临了,他就不耐烦地看钟看表,然后拿定主意站了起来。女人一时停了说话。志文一边往门口走,一边清了嗓子道:“我体谅你们的……也希望你能体谅我的难处,稍微注意一下……你实在不知道住在楼下是多么难受,什么动静都听得见的,不像你们在三楼,是顶楼……”女人道:“好说好说。其实我们也不打算住多久了,正在买房子呢,这回租约到期,可能就会搬走吧──这家房东太黑了。你还打算长住吗?”志文心里忽然升起一点希望,道:“还不知道。你们搬走的时候,能不能提前通知我一声,说不定我可以搬上来……”女人说:“没问题,没问题,到时一定先告诉你……”
这一夜果然没什么动静,鲁志文高兴得很晚才睡着,不过第二天一觉到闹钟响才醒来,自觉睡足了。下午在公司里,乔又是讲电话,跺脚,摔电话,然后跟恳一路走过去,嘴里骂着“Son of a fucking bitch” (他妈的狗娘养的儿子)。鲁志文第一回听到这样的组合,几乎觉得有趣。隔了不久,乔就写信给他,说界面的设计又有一些变化,而且完成日期也要稍微提前,希望他能加紧一点干活。鲁志文忙着回信答复了。
鲁志文这日倒是结结实实做了一天的脑力劳动,也颇有进展,到了晚上,脑细胞们似乎还在维持着惯性的兴奋。不料楼上夫妻的动静又开始大起来,而且直到一点之后,夫妻俩还在喋喋不休地讲话。忍到一点半,鲁志文终於起来,开了床头灯,眼睛隔了半天才适应不合时宜的光亮。他大声咳嗽,楼上人似乎听见,停顿了一下,就又继续低声说笑。鲁志文站到床上,却够不着天花板,因此敲不了,沮丧地坐下来再咳嗽。想来没有效果,他就灵机一动拿着厚厚的《一个人的圣经》往天花板上砸,连砸了几下,楼上似乎总算得到了他的信息,停止了说话,却开始了冲澡。鲁志文长叹了一口气,看时间又快两点,虽然已经很晚,但是睡眠似乎有了指望,也就又熄了灯躺下。
星期三晚上情况并没有改善,鲁志文的耐心却渐渐被消磨殆尽。到了十二点,他听楼上没有很快安宁的架势,就用书又砸了几下,楼上人却还以跺脚。鲁志文一惊一吓,再想就更怒更气,满屋子里寻找可以更强烈反击的武器。他寻了半日,到冰箱后面找了一把扫帚出来,就冲回卧室,听那对男女已经在肆无忌惮地大声说笑,肝火愈烈,拿着扫帚就对着天花乱捣了一气。楼上夫妻显然也吃了一惊,一时四脚齐下,在房间里又跳又蹦又笑。鲁志文气咻咻地等着他们停止了,再开始新一轮的攻击。如此来回反复了两三次,鲁志文早无睡意,下了决心斗他们一回。他一边装模作样看书,一边等待楼上安静或吵闹的时刻。过了一点,楼上人似乎已经准备睡了。鲁志文却忽然又在寂静中发动冲锋,“咚咚咚”地鼓捣了一阵,自然引来强烈的反攻。一时隔着一层天花板,上下齐动,竟分不出彼此了。中场休息时,鲁志文听到楼上有人脚步声很重地走回房间,笑道:“那小子不敢出来!”鲁志文这时明白他刚才隐约听到的敲门声原来是真的,心头更加更加怨愤。楼上夫妻得意之时,就又跺了一阵脚,然后没了动静。鲁志文等了一会儿,又用扫帚狂捣一阵,接着就听见楼上男人骂骂咧咧的声音,大步走向门口的声音。鲁志文走到门口,便听到男人下楼梯的声音,然后是擂门声音。那人在门口喊话:“你他妈的有种你就出来!”
鲁志文在恐慌里费力思考,想要不要打电话报警,但又觉得已经太迟。他想自己体力上恐怕不是这个莽汉的对手,家中似乎也没有什么得力的武器。情急之下,他想起了厨房的菜刀,冲去拿了出来,放在门口小桌上,心道:“只要他胆敢进门,胆敢动我一下,我就有正当防卫的权利……”
鲁志文打开门,看见一个敦实得几乎五大三粗的中年男人站在门口。那人穿着长袖长腿的三枪牌白色内衣,让他一时想起自己出国时也买过的那一打内衣裤,虽然后来几乎没怎么穿过。来人脸上怒气冲冲,嘴里骂骂咧咧道:“你他妈的到底想干什么?”鲁志文一时说不出话,强行镇定了一下,回头看了看桌上的菜刀,脱口说道:“What do you want……你想干什么?”“我们已经很给你面子了啊,你还要怎么样?房子隔音效果差,我们管得了嘛?你自己睡不着,关我们什么事?干嘛犯神经找我们的碴?……”男人正在铺天盖地地说着,女人也从楼上“咚咚咚”地跑了下来,开口嚷道:“怎么回事啊?你跟人家吵吵什么呀?还有,我们怎么你了啊?”男的接口道:“我也问这丫的呢……”夫妻俩叉在门口,一骂一和,鲁志文一时更没有说话的机会。他冷笑着,半天想出句套话道:“怎么,想人多势众欺负人嘛?还是恶人先告状?” “唉,你说话讲点道理好不好,我们怎么欺负你,怎么告状了……”“甭跟这小子罗嗦,我看他是活得不耐烦,故意找事儿……他妈的真是不识好歹,不吃点苦头,不晓得乖,是吧?……”男人一边作势挽很紧的内衣袖口,一边要闯进门来。鲁志文退后一步道:“你要小心我报警……”女人在后面作势拉住男人,一边道:“你也真是的,你说要我们小声点,我们已经很小心了。还能怎么样?你还要怎么样?”鲁志文觉得词穷语失,甚至因此觉得理屈德亏,说不出辩护的话来。
那两人还在吵吵嚷嚷的当口,楼下却传来爬楼梯的声音,原是房东太太穿着一身黑色睡衣、戴着个大黑框眼镜上来了。她开口大声问道:“怎么回事?深更半夜的你们吵什么?有什么事情不能白天说,不能找我们来解决?非要闹得警察来才行吗?!”那男人兀自骂道:“他妈的嫌吵,有钱,有本事去住不吵的大楼啊……”房东这时也上来了,站在他太太后面附和着。房东太太跨进鲁志文的房间,回头对门口的夫妻道:“你们堵在他门口干什么?大家都是文明人,怎么要做出这些事情来?你们赶快回去休息吧,有什么问题我们回头再细谈来解决……”
等到那对夫妻意犹未尽地上楼去了,这边房东又和鲁志文说了两句,笑道:“他们都是没什么文化的人,你跟他们计较什么?”鲁志文一愣,觉得这逻辑并不通顺,但是似乎也不好回驳房东的好意,就板着个脸儿不说话。房东夫妻俩又罗嗦了几句,又道:“明天早上大家还都要上班呢。都睡吧!”也就下楼去了。
鲁志文回到卧室,却怎么也睡不着,同时不知怎么有一种胜利的亢奋感。他仔细回想,觉得自己根本没有任何胜利可言,从行动到语言,楼上的夫妻楼下的房东,都占了他的上风,而他始终是被委屈的、被打败的。想到后来,他忽然明白,其实他的亢奋不是源自于胜利与否,而是源自于有人跟他争吵的事实,有人让他生气、发火、郁闷,并且给了他发泄的机会,而不像平日生活的自己,一个似乎戴着面具的、似乎没有感情的、也无法表达感情的、行尸走肉的、生活在在纽约的一个已届中年的中国男人。
楼上楼下确实都是安静了。鲁志文却不知该为自己的发现高兴还是悲哀。他转到客厅来,忽然拿起桌上的无绳电话,不觉就拨出了以前常拨的那个国内的号码。
“你好。”
“是我……”
“你,是谁?”
鲁志文沉默了一会儿,想对方绝对想不到他在美国的深夜四点多打电话回中国,于是就轻轻挂掉了电话。他坐在黑暗里,悲哀地想:通往过去、中国和故人的线路,已经在岁月流逝中一一被切断了,每一次的无谓努力不过是深化这样的概念罢了。
不知为何,他忽地想起理发店那个叫林黛珊的女孩来,就起身去自己的外套口袋里找她的名片。她的名片上职业一行写着“发型师”、“美容顾问”、“理疗师”等等,正面的中文姓名之外,背面还印了奇怪的英文名字Dysan Woods,以及拼写正确的职业名称的翻译。志文疑惑半日,想她或许是个有文化的人、或者至少来自一个有文化的家庭。他一时冲动起来,寻思着给她拨个电话。也许,他们同是天涯沦落人,他可以跟她结婚,让她留在美国,而她可以改变他日益无聊的现状。他开始拨号的时候意识到现在是凌晨四点多,就止了拨号,不一会儿电话里就传来“您拨的号码不正确。无法完成这个电话……”
“不”和“无”这样的否定词,这一刻不知为何有让他如坠深渊的寒冷和恐怖。他取消拨号,握着电话,泥雕木塑般蜷缩在单人沙发里,一时听见窗外又传来七号地铁还是长岛火车传来的隆隆声响,不觉长叹了一口气。
到了早上八点多,鲁志文还是醒着,起床去厕所,扶着盥洗盆的边沿,只觉立足难稳,镜中人更是一副非人非鬼模样。他一手撑着台面,才好不容易挣扎着刷完牙,却有了渐要崩溃的感觉。他回到房间,栽倒床上,闭了一回眼睛,犹豫再三,终是决定请病假。
他想好了借口,打了乔的电话,却没人接,心里暗自高兴,就筹划着给乔留言。等他听到“滴”的一声响,张口说了一句“Hi, Joe”,他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到,喉咙里的肿痛此时才被提醒了一般变得尖锐而猛烈。鲁志文意识到自己真的是病了,而且似乎病得不轻。他好歹给乔留了言,说自己感觉特别不舒服,希望能休一天病假。上班这几年来,他几乎从不曾请过病假,既是不敢,也是不愿,今天是头一遭,不由又在心头为可能的后果想了几个颠倒来回。
他在家找出点消炎的药,看看日期,都不敢吃了。犹豫了一会儿,到底强打精神穿戴整齐了,准备去附近的中国人开的药房买一点不用处方的消炎药物。出了院门,被风一吹,只觉全身发冷,就又把衣服裹紧些。刚走了几步,经过隔壁的院门时,那家的两条狗猛然冲了出来,直扑他的裤管。鲁志文平常看到他们家门口的“当心有狗”的牌子,只是早晚上下班都不是那对狗的放风时间,因此一般都相安无事。偶尔他看到院门开着的时候,也会小心绕到街对面去走过这一段。今日一不留神,没想到被两只彪悍大狗瞄上,一时吓得魂飞魄散。那两只狗正要到他面前之际,后面的主人一声断喝,两个也就硬生生停住脚步,嘴里却是不满的低嚎声音,眼中也露出凶狠歹毒之意。鲁志文吓得立在那里,没有东西可扶,差点软倒当地。身体停顿了一下,也就恢复了知觉,当下也不理会那狗主人的招呼,直往前去,想骂一句“fucking bitches”(他妈的母狗们),喉咙里却只发出可笑的声响。转到榆树岗大街,他的心跳才渐渐恢复正常,里面的衣服却被一层虚汗浸湿,被风一吹,几乎不自觉地哆嗦了两下。
鲁志文在榆树岗的百老汇大街转悠了一圈,终是找到那个近日不停在中文电视台做广告的药房。他哑着嗓子说几个字,又连带比划,好歹表达了意思。女售货员一边拿药算账,一边一口京腔关心道:“哟,瞧您这发炎还挺严重的。看过医生了吗?”鲁志文摇了摇头,她就又道:“说来也是,不是什么大毛病,去看医生吧,先交他二十块的copay(门诊费);来药房取药,又是二十。那医生啊,不定都不正眼瞧你一下子。这还是有保险的。要没保险吧,唉,老天保佑吧,您千万别在美国生病就是了……瞧,您自个儿来拿点药,还是便宜啊,连copay的钱都不到的……”鲁志文强做感激之笑,接了一堆不用开处方的中成药,有口服液也有药丸什么的,看着都与以前在国内时他母亲这个“家庭护士”的常备药物似是而非,却也顾不得那许多了。转头要走时,又看见一些瓶盒上有助睡眠的字样,於是又跟那妇人解释了一下,就又中西兼顾地买了一点。
回来路上,他就又顺便去香港超市里买了点东西,一匝青岛啤酒,一份《世界日报》,以及一些菜蔬水果之类。提着一大袋东西,又经过成人之家,再看见那个长着酒糟鼻子的老头,大冷的天却只穿了一件T恤,瑟瑟抖着,如往常一样向他伸手要钱,满嘴里呢呢啦啦,却全然不知他在说些什么。
鲁志文平常看他惯了,从不睬他。这天却忽然起了恻隐之心,甚至可笑地生出同病相怜的感慨来,就停下来,放了杂物袋,从口袋里掏寻几个刚才超市里找他的硬币,一边又提防着行李,几乎要后悔要做这个好人了。递钱时,鲁志文一不小心让一枚滚到了地上。老头欢天喜地地攥紧手里的硬币,满嘴不清不楚的感谢话随着口臭一股儿冒出来。志文几乎要掩鼻而避,终是忍了。老头蹲下去,捡了硬币,又捡地上的烟头,嘴里不停发出笑声来。志文这时看他的汗衫后面还写着许多话,标题赫然却是“How to use the F word” (怎么使用“操”字),下面列着十几条诸如“Aggressive: Fuck you!” (主动式:操你!)“Passive:Fuck me!”(被动式:操我 )“Command: go Fuck yourself!”(命令式:去操你自己吧!)“Laziness: oh! Fuck it!”(懒人:噢!操它去吧!) 之类的用法例子,看得他一时又觉恼了,却又想笑,也不再理会老头的感谢,径直走回家来。
他回家先吃了一堆药,又找了点食物压味,上床睡着,却又睡不着。大白天的,又不敢吃安眠药,只好一会看报纸一会看电视地熬着。开了电视,突然想花花公子频道不知白天会播些什么,就转去看了,却是什么地方的男男女女搞一个群交集会,老头老太的老皮老肉地都在镜头面前晃荡,忽然觉得恶心,就找了账单,拿了电话,打过去取消这个频道。等了半天,方才被接通,对方听他口齿不清的声音,居然什么也没问,就给了他立即取消的服务。鲁志文再转到那个频道,果然已是关于有线电视各个频道内容的广告片在放,一时心里轻松,却又有点淡淡的失落。他重拿了报纸,翻到有按摩女郎之类色情广告的那一版,流览了半日各式各样、煽风点火的肉麻文字,仔细研究了一番人家的措辞,看那些电话号码有没有有趣的数字排列组合,空动了一回心思,幻想、否定、又嘲笑了一番落魄男子在风尘堆里遇到红粉知己之类的故事,才又把报纸扔到一边去,再去攻读已经快到归还日期、他却才看了一半的《一个人的圣经》。
一个下午熬下来,他就开始怀念上班的时光。最后,他到底忍不住从家里登录到公司的服务器看了看,查了查众人的在线状态,才又下线来准备晚饭。吃了饭,嗓子里感觉好些了,想到明天可以去上班,就有些高兴,又想后天周六是不是该去补一天班。想到补班,就想不如把周末的电话提前打了。
国内还是早上,他父母还在吃早饭。志文开口说话,有点后悔,害怕他们听出他的发炎症状来,只好尽量少说话。问了两句他们吃什么早饭,他母亲就一边说给他听,一边抱怨道:“现在国内许多东西都不敢买不敢吃的。就说这油条吧,我们都好久没敢买了,都说是什么下水沟里捞出来的油炸的。最近肉包子也不敢买了,上次吃了你爸就拉肚子。刚从菜市场买了点蔬菜,还担心农药太重了……最近又说什么地方的婴儿奶粉都造假,吃出许多大头婴儿来。你说说这市场这人心世道可怎么搞法子?怪不得人家呆在美国都不想回来。等我们明后年退下来,也跟你爸爸去你那里好好看看,看看人家美国的生活质量,至少吃的方面、环境方面要无忧无虑吧……你怎么一早打电话回来?──你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嘛?”鲁志文一时愣住,说不出个眉目来。他母亲又道:“你还记得今天是你的生日吧?一个人怎么过的啊?这说着,就三十一了,女朋友谈得怎么样了啊,现在?”鲁志文更加发呆发蒙,不晓得是喜是叹,只随口含糊应了几声,又要跟他父亲说两句。他母亲就喊他父亲接电话,又叮咛道:“赶快成个家吧。那边不行,我们上回给你发的几个女娃的照片,可有满意的?你爸来了……”父子俩寒喧了几句,志文父亲犹豫了一下又道:“小学跟你同学的那个李猛你还记得嘛?前些天出车祸死了。这些年挣了不少钱,自己买的车,跟卡车撞上了……”鲁志文脑海里冒出儿时的冬天早上李猛喊他一起去上学的情形,却不愿多想,淡淡道:“怎么会这样呢?一早的,别说这个了吧……”一时听得他母亲也在一旁埋怨道:“大清早的,你跟孩子说这事干什么?”他父亲也就道:“那好吧,你自己保重,我们也要赶班车去了。”志文想说什么,却再无力气,就道:“那我挂了。”
挂了电话,他又胡思乱想了半日。他翻了翻日历,一看今天果然是自己的生日,他居然给忘掉了。今天居然跟人吵架,又生病,请假在家,也不晓得是不是冥冥中是否有什么在暗示着提醒着。又想他父母过来的愿望似乎颇强烈,不自觉想:就是为他们,在这里熬着也是好的吧,旋即又叹自己的可笑与可怜。再想到李猛之死,忽然一阵寒噤。大学时跟他也还有联系,上次回国去也在路上打了招呼的,却到底是很陌生的了。然而这一切还是让他生出一种兔死狐悲的感慨来,虽然这成语的意义已经和本来的意思相去甚远。
晚上楼上的动静似乎比往常要好,鲁志文也无暇去想。比往日提前洗漱了,又在热水里洗了洗脚,临睡前,再狠吃了几颗安眠药,加上过去二十多个小时的缺乏睡眠,上床倒是不久就睡着了。再醒来已是星期五早上七点钟的样子,楼上人似乎已经忙消停了。他睁了眼睛,觉得有点头疼,心想到底不如自然睡眠好。又张口清了清嗓子,也不确定是否好了,然后说了一句“你早”,差不多算口齿清楚,也不觉得嗓子像昨天那般火灼样的疼,就又欣慰几分。
上班到中午,乔摔了电话又骂了一句“queer son of a fucking bitch”(他妈的狗娘养的怪胎儿子),然后走到鲁志文这边来 ,又说了一些设计方面的变动。鲁志文一边点头,一边作了笔记,末了想起昨天请病假的事,就哑着嗓子道:“不好意思,昨天我生病了。不过我明天可以过来补一天班的……”说着,又指了指自己的喉咙。乔惊讶道:“噢,你昨天没来嘛?感觉好些了没有?我可不想你把自己搞得太疲惫了啊……”志文不知如何应答,只傻傻笑了一回。乔又说了两句,便自去了。
晚上他补贺自自己的生日,就又独饮了几瓶啤酒,自笑又往酒疯子的路上前走了几步。又想这三十以后的生日更与其说是庆祝,不如说是悼念了,心情又如啤酒般苦涩起来,却终是欲罢不能。末了,他把收音机打开来,音量调得老高,却不知是什么女歌手在高唱一曲失恋之歌的样子,只是那几句偶尔听懂的词忽然打动了他:
No more "I love you's"
(再没有人说“我爱你”)
The language is leaving me
(语言正在离开我)
No more "I love you's"
(再没有人说“我爱你”)
The language is leaving me in silence
(语言正把我留在沉默里)
No more "I love you's"
(再没有人说“我爱你”)
Changes are shifting outside the words
Outside the words
(变化正在发生,在言语之外,在言语之外)
女歌手一边唱,一边疯笑,让志文几乎也要跟着哭笑起来。突然想起楼上楼下会不会被这歌声扰着,愈加得意,再要调音量,却已经到了最大额度,也就作罢。
临睡前,志文又吃了点安眠药,居然又换得一夜安眠,第二日一早却如平常一般上班去了。地铁里的乘客却比往常少,他竟可以坐着去公司了。下午四五点钟就回来,依然如此。他手里捧着那本翻了多日的《一个人的圣经》,却在地铁晃荡声中迷迷糊糊打了一个盹。到了74街─罗斯福站,上车下车的人又将他吵醒,就又坐正了身子翻书。快到榆树岗大街站时,边上的那个中国女人却凑近来看了看他书的封面。志文也抬头仔细看她,苍白虚胖的脸上长着浓黑的长眉,又涂着血红的嘴唇,倒把志文吓了一跳。女人忽然开口,几乎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你的生活中有上帝吗?”鲁志文呆愣那儿,不知如何作答。他忽然听得地铁到站的报话,就一语不发地收好书,背好包,跟着稀落的人群走了出来。
到了路面上,倒又是人流滚滚的繁华纷乱景象。他过了街,看见边上的小广场上满是人群,各色各裔的亚裔老人带着小孩在那里打牌,下棋,交谈,说笑。相邻的运动场地上,年轻人一群一伙的,有打篮球的,也有溜旱冰的,也有对墙打网球的。再远处就是中国城超市了,门口的水果摊上挤满了周末买菜的人们,有人在不停吆喝着减价贱卖的水果。他稍一转头,却看见一个年轻人在公用电话那边。那人手里摊着一份报纸,远远可以看出是Village Voice (《村声》,纽约的一份免费报纸)的色情广告版面。鲁志文不由一笑,几乎有点庆幸的意味。他忽然想起那个理发店女孩给他的名片,心里想着待会要不要去理发店找找她,即使找不到她,也可以问问别人她到底是什么情况,而他也许是可以“救”她于水深火热的,而她也许也是可以“救”他的。这么想着,他心底似乎升起一些希望来,不由大步往前走起来,走到熙攘的人流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