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第152期
秋紫在成了寡妇的第五天早晨,感觉自己肚子里生出了一条饥饿的毛毛虫。
前一天在多伦多西城的一家殡仪馆里,她给丈夫办了简朴的葬礼。女儿从美国加州的一所大学赶回来,在葬礼过后就满面泪痕搭乘飞机返校了。秋紫不堪面对主卧室人去床空的骤变,躺在二楼女儿房间里的单人床上,挨到凌晨才迷糊了一小会儿,随即被冰雨惊醒。倾斜的风力暴烈而执拗,驱使雨鞭抽打窗前的白云杉树,直把前几日的新生枝叶抽得七零八落。
丈夫在R通讯公司做技术支持,平日恪守朝九晚五的坐班制,上个星期去佛罗里达出席IT大会。在大会开幕前夜的派对上,海滩夜色,热风热摇滚,金发香肩女子的诱人气息,还有一杯杯浓烈的鸡尾酒,令他在脱离日常生活轨道后飘然欲仙。派对散场后,他浑身燥热,就约了两位同事下海游泳。谁知劲风来袭,大海换上妖魔脸,后浪狂推前浪,两位同事在惊慌间爬上了岸,他却做了异国水鬼。
秋紫把葬礼后的晚餐安排在一家餐馆的包间里。出席者大多是她和丈夫的朋友同事,松散地坐了两桌。她隔着墙壁听到几个顾客高声谈笑,就要求男服务生,一个穿白衬衣黑马甲的年轻人,去提醒他们放低声音,不料对方冷漠地耸耸肩,未置可否。这简直是在她的伤口上撒盐!她怒形于色,咽不下一口饭。人人照常享受生活,全不顾她的悲恸。朋友杰登见状,善解人意地坐到她的身旁,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通过指尖传送安慰。
蓝眼睛的杰登有英国贵族血统,是一位洒脱不羁的自由职业者,偶尔拍拍电视广告,或导演社区话剧。他的妻子黄玉出生于越南华裔家庭,身材小巧,天性热情。秋紫的丈夫刚移民到多伦多时,历经求职艰难,后来在新移民就业指导中心认识了志愿者黄玉。他通过黄玉的介绍,进入R通讯公司工作,安稳地做了十几年,对她一直心存感激。两家人住得仅隔两条街,逢年过节时常聚会。秋紫觉得两家人保持友谊还有深一层的原因,那就是她和杰登之间的彼此欣赏和无伤大雅的调情。身为当地华语电台的播音员,也客串华语电视台节目主持,她和他同为“距离大红大紫一步之遥”的艺术工作者,却只能为彼此的家庭赚些零花钱,不时感叹“一步之遥”有时就是一生的距离。黄玉曾一度能量四射,在政府管理教育基金,还主持家务,把一儿一女都送进了美国名校读大学。不幸的是,她几个月前发现自己患上肺癌,一直接受各种治疗,因为体弱缺席葬礼,但给秋紫发了吊唁电子邮件。死亡似乎是一片神秘莫测的海,黄玉顽强地拒绝走近,谁料到丈夫倒一头扎了进去呢?
秋紫昨晚回到家里,发现冰箱里空空如也,就只喝了一杯茶;午夜时分,在橱柜里找到几块饼干吃下了,想不起那饼干是哪年哪月买的。早晨醒来时身子蜷缩,手脚冰凉,腹中前所未有地空旷。她在女儿三岁那年,买过一个美国人写的童话书《饥饿的毛毛虫》,还和女儿一起读过很多遍。书中的红脑壳、绿身子的毛毛虫在星期一吃了一个苹果,觉得饿;星期二吃了两个梨子,仍觉得饿;在后来的几天里连续狂饮暴食。此刻这条毛毛虫在她的肚子里高高地弓起身来,吞掉残余的饼干渣,还吸干最后几滴茶水。这时,一阵鸡汤的香气飘进室内,那么轻渺,在她吸一下鼻子的瞬间,就消失了。也许她太饿了,幻嗅到丈夫的拿手鸡汤,像沙漠上的跋涉者望见海市蜃楼。
她和丈夫多年的婚姻生活,堪称一部品汤的历史。她没学会做中餐,又对西餐不感兴趣。虽说一星期只坐两天班,但每天都等丈夫回家做饭,因此被黄玉戏称为“婚姻六合彩大赢家”。丈夫做事高效,早晨离家前用慢锅煲汤,还把红肉或海鲜从冷冻柜挪进冰箱;傍晚下班一进家门,立即把白米放进电饭锅,着手做菜;一小时后,就把丰盛的晚餐摆在餐桌上,届时汤的味道也恰到好处。他煲香菇排骨、烤鸭、鲫鱼等家常汤;在她处于特殊的生理期,比如月事、怀孕、生产、生病,煲红参石斛竹丝鸡、扁豆薏米炖鸡脚、当归羊肉汤等中药高汤……家里弥漫中药气味,害得女儿从不好意思邀请白人同学到家里做客。秋紫在大多伦多地区风味齐全的中餐馆里,还没喝到过对胃口的东西,可谓“曾经沧海难为汤”。
门铃短促地响了几声。大概是报童吧。在下雨的日子,他常会按门铃提醒丈夫拿报纸,免得被淋湿。现在很少有人订阅报纸,丈夫却坚持,说是喜欢“紧握在手的质感”。她挣扎着起了床,从壁橱里找出一件开衫毛衣套在睡衣外面,下了楼。一打开门,就被扑来的冰雨刺痛了脸。她发现门廊上放着一个蒙着白餐巾的竹篮,立即把它拿进屋里,放到厨台上。一个仿银链拴在竹篮的把手上,链子串连7颗心形坠。她好奇地掀开餐巾,看到一个印有海滩棕榈树图案的饭盒,一条刚出炉的法式面包,还有一张水粉蓝色的卡片。卡片上是手写的一行小字:“来自关心你的朋友”。
哪一位关心她的朋友?还这么在意细节,送上浪漫的心型坠?是杰登吗?他脑子里不会有“寡妇门前是非多”的概念,没必要暗自送饭啊,再说他的厨艺和她的一样糟糕。也许他使用点餐服务,决意带给她意外的惊喜?也许是哪位暗恋她的华人男子?她在异性的世界里雁过留声,收获过一些文艺中年的爱慕。
她打开饭盒盖,鸡汤的气味弥漫扑鼻。她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味道出乎意外地香郁浓厚,一股暖流霎时驱赶全身的寒意,汤里的鸡茸和蘑菇碎片也爽口。那一刻生活几乎是正常的。联想到丈夫精心熬煮的清润鸡汤,心里生出隐隐的背叛感。她对寡味的面包一向缺乏兴趣,但撕下了一小片品尝,竟顺利地咽了下去。身体里的毛毛虫似乎张开大口,贪婪地吞食,直把所有的食物一扫而光。
她把饭盒洗干净放进竹篮里,然后把竹篮放回到家门口。在不知不觉间,风雨停歇,门前的白云杉树挂满雨滴,散发初春特有的新鲜气息。
转天早晨,有人取走了竹篮中的饭盒,留下一个装着蔬菜色拉的银边碗。绿生菜、白煮蛋,还有樱桃小番茄,无不新鲜诱人。她顺顺当当地吃完色拉,感觉恢复了一些精力,肚中的毛毛虫也满意地舒了一口气。碗底的图案是熟悉的海滩棕榈树。
她期待遇见送餐人,但连续几日总在早晨睡熟,对方又不再按门铃,遗憾地一再错过。虽然如此,她享受到了不同食物。到了周六,一个装满意大利面配肉丸的饭盒出现在竹篮里,还有一本宣传小册子:《寡妇食物指南》。她一边吃一边翻阅,对自己加入寡妇行列心有戚戚。小册子由“康复集团”印发,色彩含蓄,但图文并茂,贴心地为新寡妇指点迷津,列出在丧夫一星期内、一个月内,乃至一年内的食物清单,并引用营养学家、心理学家的研究成果,证实寡妇食物系列对“治愈心灵创伤”的高效作用,最后总结一句话:“你的康复,是我的使命!”
她周日早晨醒来害偏头痛,浑身出冷汗,站在门廊上失魂落魄,因为赖以生存的竹篮杳无踪影。她面临一系列的难题:她的车停在家里的车库里,丈夫的车却在车道上堵着门,又是她不会开的手动车;丈夫出差时把车钥匙带到了佛罗里达,两者一去不返;她没有精力坐公交车去购买食物。这时,她的紧邻,牙买加移民利卡多,把他的丰田二手车停到了自家门口,下了车。两家的房子都属半独立座,共有西墙。利卡多50岁左右年纪,人高马大,但有些驼背,高大得不免累赘;皮肤浊黑,缺少奥运冠军牙买加“百米飞人”博尔特的巧克力色光泽;唯一可圈可点的是他的眼睛,黑白分明,偶尔闪露光亮。至于他家的住客,经常引发诸多争议。一个红发褐眼的女人和他同居过。女人话不多,似乎没为他家做过贡献,但也没惹出什么麻烦,后来就无缘无故地消失了。最近几年搬进搬出的有他的大女儿和外孙、侄子全家,还有将近一打牙买加新移民。他家的后院可谓临时废品收购站,堆满了四处搜集来的金属罐头盒、易拉罐、旧纸箱,不时散发馊气。去年丈夫把漏水的马桶放到门口等垃圾工收走,结果利卡多先行一步。夏日里秋紫坐在后院乘凉,透过两家之间的栅栏总能看到那个扔不掉的旧马桶,一次次犯恶心。邻居们众口一声地报怨,因为他不打理屋前花园和后院,使得附近地段的房产升值缓慢。
从利卡多的车里,走下来了三个蓬头垢面的流浪汉。利卡多见到秋紫,绽出一脸的笑,说请几位朋友在后院吃烤鸡,邀她参加。她虽然饥肠辘辘,但瞻仰一下这“几位朋友”的尊容,似乎又闻到了熟悉的馊气,便一口谢绝。
她转身进了家门,肚子里的毛毛虫开始张皇奔走,大脑似乎渐渐失去氧气。她从厨台上拿起《寡妇食物指南》,咬咬牙上网注册,申请成为康复集团的会员。注册时她必须输入介绍人号码,好在她从扉页上找到了:0078。她用信用卡付款,在一分钟内就收到电子贺信,并在当晚收到了一个食物篮。第二天早晨睁开眼,一份传销培训的邀请函已在等候自己。如果她说服其他寡妇从康复集团购买食物,就可以拿到分红;她的下家再找下家,金字塔式地层层发展,她将从自己所有下家的销售中赚取利润。
分红!此刻这个词儿比世间任何食物都更具诱惑力。原如小溪流水的生活突兀落崖,变成大瀑布兜头泼下来。丈夫的人身保险理赔,还不够支付把他跨国运回多伦多的费用。房贷、地产税、水电通讯费,女儿的学费、她和女儿衣食行的开销……账单接二连三,快让她喘不过气了。她作为新寡,通过电台话筒传播甜美的声音过于为难自己,更不要提那微薄薪水。她想过卖房子,还清房贷,剩下的钱也许够买一个“一居室”公寓,可是(生活中永远会遇到一些倒霉的“可是”)却在转瞬间“归零”。她和丈夫为供这幢房子,省吃俭用许多年。丈夫尸骨未寒,她怎么可以轻易向现实投降?怎么能在双方的亲朋好友面前抬起头来?再说女儿正和一个家境富裕的白人男孩约会,怎么能带他到一居室的公寓里做客?
秋紫卖掉了丈夫的车,打点行装奔赴纽约,参加康复集团的传销培训。两百多学员挤在机场酒店的一间会议室里,其中大半是女性,肤色各异,但神情无不热气腾腾。培训老师是销售明星,一位中年白人女性,满头金发,穿着时尚,仿佛刚从“巴黎时装周”的T台上走下来的模特。据她介绍,传销起源于摩门教,历史可以追溯到1880年,可以说与美国同时产生,而第一位传销先驱“雅芳女士”更是家喻户晓。培训老师传授RITA(recruitingistheanswer)原则。以秋紫的理解,即发展新会员是诀窍,找下家才是硬道理。康复集团销售不仅有食物,还有营养品、精神健康药品等。寡妇们是推销对象,对鳏夫也不可错过。“改变人生,把握时机!”,“勇者必胜,强者必赢!”……当培训抵达高潮,她随学员们高呼这些口号,汗流浃背地上蹦下跳,心里对这宗教般的狂热既兴奋又惊悸。
有人脉才有下家。在她认识的人中,数黄玉交友广泛。她一回到家就给黄玉发了一条短信,但等了几个小时没收到回音,只好发给杰登。这时才知黄玉病情恶化,又住进了总医院。
她赶到了总医院,看见杰登坐在病房门口,几乎认不出他了。他耷拉着脑袋,眼睛似乎由蓝变灰,胡子拉碴,而卧病在床的黄玉面如灰土,更令她大吃一惊。她轻握黄玉的手,一时想不出合适的安慰话,找下家的事儿更说不出口。一年前的黄玉还生气勃勃,夏日里和杰登一起来秋紫家做客。他们在烛光下,享受尼亚加拉大瀑布地区出产的红酒,还有丈夫烹调的美食,畅谈生活中的大大小小的事情。酒到酣处,还随音响轻唱中英语金曲。她鼻子一酸,把泪滴到了黄玉瘦小干枯的手背上。
秋紫心情沉重地回到家里。拿起当天的报纸读讣告。在她看来,讣告是迷人的文体,每一篇似乎都是精彩的微型小说,常以几百字总结死者的一生,不但交代死者的姓名、年龄、居住地、职业、葬礼的时间地点等具体内容,还刻画死者性格,有的侧重高尚,比如多年担当志愿者;有的强调爱心,比如为子女付出牺牲。在一则痛失爱夫的讣告中,一个熟悉的名字跃然纸上:崔玉顺。崔玉顺在附近的发廊工作,给她剪过很多次头发,免不了和她聊些家长里短,算是半生不熟的朋友。
秋紫根据讣告上的信息,身穿剪裁合体的黑色小礼服,来到崔玉顺丈夫的葬礼地点,下城的一座小教堂。当她踏入红栎木雕花的大门,教堂里珍藏的一口百年铜钟正好奏响,仿佛命运发出呼唤。她捕捉到崔玉顺的眼神中的惊讶和感动,默默拥抱对方,那时无声胜有声。在随后的一个星期里,她每天把康复集团递送给她的食物放进一个小竹篮里,送到玉顺家。一个月后,首战告捷,把玉顺发展成了自己的“下家”。
在接下来几个月的推销中,她没有做到过关斩将,创下业绩,反倒入不敷出,忍受了许多歧视、冷眼、甚至辱骂。在夜深人静时,她常对着丈夫的照片伤心。他要是还在,她就不必这么舍着脸疲于奔命,但多伦多不相信眼泪。她在沮丧之余加入了教会、校友会,同乡会、网球俱乐部等一系列组织,活跃在政选大会、文艺晚会、体育场地、野餐会、慈善派对上,总之场景不同,目标只有一个:寻找伤心下家。
她面容姣好,开始节食瘦身,细心地“梳理羽毛”;她言语体贴,还善于制造情调,懂得如何在男女最脆弱的时刻接近对方。她通过一年多的艰苦努力,频传捷报,成为加拿大销售同行中的佼佼者。童话中的毛毛虫变得又肥又大,还自造了一幢叫“茧”的小房子,躲在里面积累能量,终于咬了一个小洞钻出来,变成了一只漂亮的蝴蝶。她只需在年底再发展一名会员,就会获得集团销售金奖,包括一座水晶奖杯和一笔优厚的奖金。
冬至后,杰登打电话给她,说是必须出外拍摄一场演出,增加一些收入,请她帮忙来家里照顾黄玉一天。黄玉几进几出医院,终于回家了,不是因为康复,而是因为医术已回天无力。她希望蜷缩在自己的床上,度过生命的最后时光。
秋紫薄施脂粉,穿上新置的紫羊绒大衣,按预约时间出现在杰登夫妇家,还带去了鸡茸蘑菇汤。他们家一片混乱,仿佛随时准备搬离。杰登因为长期过着既无规律又忧心重重的生活,走在街上恐怕会被人当作流浪汉。
“看看你!完全变成了一个新人!”杰登艳羡道。
她浅浅一笑,用前播音员的声调说:“你要是拿上摄像机跟随我,会发现我演出的是最高水准的角色。我多年表演经验的积累,就是为了传销做准备。”随后把右手轻轻放到他的肩头,鼓励道:“如果你做这一行,也会成功的!”
他偏过头,把脸颊放到她的手背上,只短短的几秒,无助、眷恋。男人的脆弱也可以这么动人。电光四射喷溅,她面对着他微张的双唇微微颤栗,腹中一条新生的毛毛虫扭动灼热的身体,为欲望的饥渴挣扎呼号。
她在杰登匆忙离开后,走进了主卧室。黄玉饱受病魔折磨,身如纸薄,面无表情,说不出一个完整句子,似乎认不出她了。当她用调羹把鸡汤送到黄玉的嘴边,黄玉却大口地喝起来,还用五指铁钳般抓住她的手臂,使她痛得几乎叫出声来。床边的输液架上挂着一个点滴瓶,瓶中的葡萄糖通过一根细管一滴滴进入黄玉手臂上的血管,维持奄奄一息的生命。如果她还有清醒意识,一定渴望从痛苦中永远解脱,秋紫想。
当晚下了一场冬雨。西北风把雨一滴不落地打到窗玻璃上,惊心动魄。秋紫发现一条巨型毛毛虫睡在自己的身边,吓出了一声冷汗。在两眼朦胧间,毛毛虫幻化成了一条蓝眼狼。蓝眼狼伸出长满白毛的手臂,热乎乎地揽住她的脖子,一往深情地凝视。天哪,那分明是杰登的两汪湖水蓝色的眼睛!湖水无忌地漫溢,把她的身子,一片灼热细软的沙滩,淹没了……
第二天早晨她从一则新闻中获得了启示。安省的一个中年胖护士在几家养老院工作过,先后给8位老人注射过量胰岛素,导致他们因血糖过低而死亡,竟然在多年中未被发现,最后她本人向心理医生坦白,才被捉拿归案。秋紫不看心理医生,也能抑制倾诉愿望。她没费多少周折,就在网上查到胰岛素的非法卖家,购买了200毫升。几天后,她趁着再次临时看护黄玉的机会,把胰岛素兑入了葡萄糖点滴瓶,人不知鬼不觉地结束了黄玉的生命。
她在黄玉的葬礼后,安排给杰登寄送《鳏夫食物指南》,并引荐他成为康复集团的最新传销员,自己的下家,
新年伊始,她收到了集团年庆派对的电子请柬。派对将在集团老板泊在迈阿密海湾的豪华游艇上举行。据说大老板,一个长年扎花领带的六旬白人,将亲自开直升机去好莱坞接一位当红男星,返程后直接降落到游艇的顶层,惊艳亮相。令人激动的生活展现在了她的面前。
临行前一天,微雪飘飞,空气阴冷。她出外购物,买了两套色彩鲜艳的比基尼,想象自己即将远离寒冬,在游艇上乘暖风舒展肌肤,情绪格外高涨。归来时发现家门口窄小的街道居然热闹起来,进入车库的路被一辆搬家卡车和一辆电视台的面包车挡住了。她恼怒地把自己的车临时停到街旁,下了车,准备抗议。三个男人正吃力地把一个破沙发往卡车上搬,被她一眼就认出来了:曾到利卡多家后院吃烤鸡的流浪汉!利卡多要搬家了!老天开眼。看来这家伙支撑不下去了。没有一份正经职业,怎么负得起一大家子人的开销?记者来采访什么?高房价对普通人生活的巨大影响?
利卡多此时站在家门口,身穿一件还算体面的黑皮夹克,后背似乎比平素挺直了些,正接受金发女记者的采访。每晚6点把电视频道换到城市台,经常会见到这位女记者的熟悉面孔。秋紫无奈地停下脚步,站在自家门廊上等,因为距离他们仅有几米,把两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原来利卡多是一家牙买加风味餐馆的老板,他的拿手菜“牙买加香辣烤鸡”还上过多伦多最佳食物排行榜。他20年来多次向救助无家可归者的慈善组织捐款,还不断把餐馆里的剩余食物送到下城的粥棚,供流浪汉们食用,因此最近获得了加国年度优秀志愿者的荣誉。去年餐馆失火停业,他承受了惨重的经济损失,但还把流浪汉请到家里做客。他卖掉现有住房,搬到房价相对低廉的小城,用赚到的钱重建餐馆,希望尽早重新开张,并继续帮助无家可归者。他还伸出黑乎乎的双手,给记者看自己在餐馆里施工不慎被电锯割伤留下的瘢痕。当记者问“是什么促使他长期坚持善举”时,他眼含热泪地说:“我也曾经露宿街头。”
秋紫要不是亲耳听到,会以为这是天方夜谭。
利卡多在采访结束后,走近秋紫,说,“祝贺你获得康复集团销售金奖。”
“你怎么知道?”她心一惊,险些跳起来。
利卡多表情沉着,仿佛一个老练的赌家亮出底牌,“我是你的上家,我当然知道。”
“这不可能!”她厉声地叫起来,似乎在大白天撞见了鬼。
三个流浪汉都停下手来,诧异地望着她。利卡多从卡车驾驶舱里拿出来一个竹篮,篮子上拴的仿银链和7颗心形坠叮当作响。他脸上露出得意笑容,问:“你认识这个吧?你记得介绍人号码0078吗?”
秋紫在流浪汉们随即爆发的笑声中,只觉天旋地转,过了好一会儿,才责问道:“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利卡多眼中闪动奇异的光亮,反问:“如果我早告诉你,你我会有今天的成功吗?”
“为什么拴7颗心形坠?”她追问。
他不假思索地回答:“一周七天,你天天为我工作!”
利卡多驾驶着装满流浪汉和二手家具的卡车离去了。秋紫不记得手中的购物袋是什么时候掉落的,甚至感觉不到手的存在,只全身瑟缩地倚门而立,听冷风从空荡的街上前赴后继地穿过。
(原载《香港文学》2020年第5期)
曾晓文,加拿大华语作家、编剧。著有长篇小说《梦断德克萨斯》《移民岁月》,小说集《苏格兰短裙和三叶草》,散文集《背灵魂回家》等十部。还担任30集电视连续剧《错放你的手》的编剧。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江南》《百花洲》《北京文学》《花城》《小说月报》等,荣入2009和2017年中国小说学会小说排行榜。获联合报系文学奖、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奖、北京广电局优秀剧本奖、全球华文散文大赛奖等十几个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