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瞎子屯老伍

作者 06月20日2023年

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第321期。原2023/05/02公众号文章由南希编辑、应帆编发。)

 

熊瞎子屯的老伍来土狼屯啦!

熊瞎子屯是我的老家,黑龙江省的一座地级市。长辈人说,满清那阵子,屯里树老多了,熊瞎子爬高爬低,就落下这么个名字。50多年前,屯子改叫峻林,其实只在正式场合才被使用,在人们口中依然是“熊瞎子屯”。就像我的大名潇雅,户口本上白纸黑字写明的,加盖了大红章,但老乡们还是嗷嗷地喊我晓丫。

土狼屯是我的现居地多伦多。最近几年,土狼数量翻番儿,电视里说某些市民乱发爱心,把土狼当宠物养,可这不关得名的事儿。一进入千禧年,华人迁徙掀起新波浪,自媒体标题党煽得挺邪乎:尿布里悄摸裹重金,千万富翁紧急移民,还有:白富美豪撒巨款,连夜哄抢房地产。城里没啥夜生活,好山好水好寂寞。一小撮人手攥嘎巴新的钞票,不知去哪旮瘩得瑟,就按Toronto谐音,给它起了个外号儿土狼屯。土掉渣了!我有时忍不住为多伦多抱屈。

我二十多年前出国,我的父母十多年前离开了熊瞎子屯,即使我回国探亲,也没回过老家,和老乡们的联络稀少。后来,一个叫“微信”的东西出现了。我像散落在异国的铁钉,熊瞎子屯的几个群像磁铁,毫不含糊地把我吸收过去。打春时节,我的远房表姐开小窗私聊,向我报告了一条新闻,她的独子老伍即将奔赴土狼屯。老伍不爱读书,高考落榜。表姐夫的远房亲戚在土狼屯开中餐馆,帮老伍整了个旅游探亲签证,出去打工。我听了,心里有点小激动,在国外还没遇见过老乡呢。表姐发了一串儿语音留言,都是车轱辘话,嘱咐我照顾老伍。儿行千里母担忧,两屯儿离这么远,中间隔着大西洋;20几岁的老伍背井离乡,还得说“鸟语”。表姐夫把世间非普通话、非东北话的语言统称鸟语。表姐犯愁,还问,听说你们土狼屯只有两个季节,一个是冬季,一个大约是冬季,老伍天生怕冷,咋办?我答复,凉拌!比起熊瞎子屯的大烟泡,土狼屯甘败下风,还附加一个呲牙大笑的贴图。大烟泡别名白毛风,就是狂风、酷寒、暴雪呼啦啦三管齐下,把白天啪嚓一下变成黑夜。在我童年的想象中,外地人拍花(拐骗)小孩,都是趁这种天气得逞的。

在高中时代,我羡慕的人除了电影明星陈冲和刘晓庆,就是比我大一岁的表姐。上高一那年,熊瞎子屯开冬季运动会,我把自个儿里三层外三层裹得像豆包,站在滑冰场外给表姐加油。男播音员正巧是她的教练,声如洪钟,赞美她身轻如燕,婀娜多姿,不过把婀字念成啊,还预见她将冲出省会,走向全国,乃至世界。表姐在冰上嗖嗖掠过,轻松拿下500米速滑第一名,打破省纪录。她站到领奖台上,嫣然一笑,露出右脸颊上的小酒窝儿。我多希望表姐能夺取世界冠军啊,像女排队员们那样,站在领奖台上倾听国歌,热泪盈眶。那天,我的一位初中男同学站在我的身边儿,他长相、智商都算出众,但性子蔫不拉几的。他张开嘴,哈出一团热气,说,晓丫,我想求你个事儿。我问,啥事啊?他用脚尖踢着一个脏兮兮的雪球,吭哧不出下文。我气不打一处来,痛快点。他终于挤出一句话,我……我想托你,给你表姐带封信,我稀罕她。我说,咋这么尿唧(软弱)啊?你直接给她,男子汉大丈夫!他嘀咕道,我胆小,怕她看不上我。天气变得更冷了,我鼻子下开始结冰棒,不耐烦地点了点头。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信封,交给我。第二天放学后,我去表姐家送信。表姐递给我一个结冰的冻柿子,我立即开心地铿锵地啃起来。她打开信,念出了声,到最出彩的一句:肤白貌美大长腿,冰上明星闪光辉,笑岔了气,我险些把门牙磕掉一个小碴儿。

不久,表姐在省城的一场集训中,膝盖受重伤,在手术台上被医生取出了10块碎骨,悲伤地永远挂起了冰刀。我听说后,顶着西北风围着滑冰场走了好几圈,眼泪把脸割得生疼。她把大部分的时间和精力投入到滑冰上,耽误了文化课,最终连专科学校都没考上。在我和同学们忙着打点行装,启程去大城市读大学时,她当上了一名售货员。给她写情书的男生大学毕业后,放弃了在省城当工程师的机会,回到熊瞎子屯娶她为妻,正式成为我的表姐夫,一时间感天动地。表姐生儿子那天,窗外刮起大烟泡。儿子还没满月,得了一场重感冒,把她和表姐夫吓蒙了。他们把家中被褥全捂到儿子的身上,自个儿冻得直打哆嗦。天知道这种做法有啥医学根据,但儿子获救了,得名老伍(捂)。

老伍登陆土狼屯后,我发微信请他到家里吃饭。从微信头像上看,他长相随表姐,右脸颊上也有一个小酒窝。我没料到见他一面,比见熊瞎子屯市长还难。我工作的公司在全国各地扩大版图,身为IT总监,忙得拳打脚踢,只在周末有空,可老伍被老板安排周一休息。我问他打工累不累,他回复累点倒没啥,不过老板是个王八犊子。

夏季里的一天,我到下城唐人街附近的一家酒店参会,离老伍打工的水饺面条馆不远,就趁午休去看他。当我走近餐馆时,吓了一大跳,只见一群背双肩包的游客簇拥窗前,举起带炮筒式长焦距的相机,还有新款手机,咔嚓猛拍。在窗内,老伍头戴黑网帽,腰间扎着白围裙,舒展双臂,把揉好的面拉长、折叠,再拉长,反复多次,手中出现了宽窄均匀的千丝万缕。他动作潇洒,偶尔抬头,十分配合地面对镜头微笑,展示迷人的单酒窝。他身旁的两位大妈也是同样打扮,擀饺子皮儿,包水饺,四手灵巧翻飞,成品俏皮可爱,共同构成一道东方文化的风景。前不久,土狼屯动物园花费重金,向四川租借了两只大熊猫二顺和大毛。它们娇憨露面,赢得万众爱戴的场面,也就这阵势。

我拨开众人,走进了餐馆,和老伍热情地打过招呼,见里面有七八张桌子,两个服务员,就捡了角落里的一张单人桌坐下。饺子皮儿筋道,馅儿地道,我吃第一口时差点儿流下思乡泪,寻思广东餐馆的水饺只能算馄饨。不料,通向厨房的门被踢开了,一个瘦高的中年男人冲出来,咣当一声坐到我对面的一把椅子上,翘起二郎腿,指间夹着一支没点着的烟。保准儿是老板了。他先骂剁馅的大妈,她早上跟女儿隔洋通话,上工迟到了;接着骂包饺子的大妈,先包酸菜馅,结果客人全点韭菜馅,缺乏先见;老伍也不是个好东西,窗外啥样的女人都有,大半个扎儿(乳房)瞎晃悠,看着流哈喇子,拉面的速度贼慢。老伍是一道风景,但不可以看风景,我在心里替他抱不平。老板还嫌顾客点菜小气,坐得太久,反正非华人听不懂,没完没了地胡咧咧。

我吃不下去了,起身买单。老伍得到老板的准许,休息一刻钟,随我走出餐馆,站到人群乌央乌央的大街上。旁边的超市正紧张卸货,几个红苹果滚进了路边的水泡里;在对面的西贡餐馆门前,一个花裤衩男和一个西装男吵吵,争抢路边珍贵的车位。我说,我同意你的看法,你的老板确实隔路(另类),逮谁骂谁。老伍说,包饺子的大妈是老板娘,过得不容易,我下工了,倒头就打呼噜,老板娘还得伺候老板。我想起表姐的托付,劝道,你趁年轻,学点儿英文,以后上个专科学校,找一份全职工作,拿到枫叶卡(绿卡),存些钱,买套房子,娶个媳妇,在土狼屯安定下来……对我这番新移民励志忠告,他哼哼哈哈。道别时,他嘱咐了我一句,别跟我妈说餐馆的事儿,她爱瞎操心。

那几年我除了做本职工作,在业余时间写点儿小说、散文什么的,还接了个翻译英语长篇小说的活儿,把一分钟掰成八瓣儿用,和老伍见面的次数不多,偶尔在微信上问他过得怎么样,回答一律是马马虎虎。逢长周末,我和我老公开车载他看过尼亚加拉大瀑布,还看过几家酒庄和博物馆。老伍叫我老公,一个人高马大的白人,“歪果仁”(外国人)。老伍懂的英语词儿不多,但模仿力杠杠的。我老公说一句,他学一句,倒也不亦乐乎。每年感恩节,面条饺子馆一年中唯一关门的日子,他会来我们家吃火鸡大餐。老伍不稀罕火鸡,偏爱我用做的地三鲜,也就是猪油炒土豆青椒茄子,说尝到了“舌尖上的熊瞎子屯”。

一晃三年过去了。夏季里我在美国加州出差时,接到了老伍的微信通知:一个礼拜后回熊瞎子屯。我大吃一惊,这把移民计划整得秃噜反仗(失败)了,觉得没尽到当表姨的责任,心里很不是滋味。涉及去与留的人生大事,还是面谈的好。三天后我回到土狼屯,急星火燎要请老伍吃饭。老伍说,不了,这几年面食吃得太多,体重长了二十斤,该减肥了,再说老板还没找到拉面手,要求他战斗到上飞机的前一晚。我只好赶到餐馆。老伍向老板请求休息一刻钟。老板斜了我俩一眼,不太情愿地点了点头。

我在街边买了两杯奶茶,递给了老伍一杯。我猜他打工不舒心,说,换一家,土狼屯也有不是王八犊子的老板,老伍啊,你可能不知道,我先去了美国,混得不太好,无颜回国见老爸老妈,二次移民。登陆当天租住唐人街的民宿,凌晨1点,肚子饿得慌,就在对面那家西贡餐馆吃了一顿饭。在唐人街,只有这家是24小时营业的。我当时举目无亲,口袋里只有一个月的生活费,付账时,向老板提出了打工的请求。那是我在这儿的第一份工。你看,后来生活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老伍没被我这一番忆苦思甜打动,说,我和你不一样,我在这儿没前途。我立即反驳,你比我当年出国的时候年轻啊,你还没尝试,咋能预见未来呢?老伍固执地冒出一句,不管咋说,我都不会快乐。我一时无话,和他一起卖呆儿(发愣)。

这时,一队年轻黑人骑着自行车亮相,脖子上都晃荡着几圈银链子。领头的留短发,黑眼闪亮,见到老伍急刹车,把单脚支在地上,满脸绽笑,问:嘿,哥们,最近咋样?尾音抻得比老伍的拉面还长。我定睛一看,哇塞,这不是说唱明星德雷克吗?遇上大明星没啥稀奇,我几天前一出办公室,就瞧见贾斯汀·汀布莱克搂着老婆杰西卡·贝尔闲逛。我对德雷克的歌曲缺乏共鸣,不过,我是土狼屯猛龙队的铁粉,他是猛龙队的全球大使,看比赛永远占据离篮筐最近的位置,让我特别羡慕。老伍摆摆手,模仿对方的声调说,马马虎虎,没啥值得兴奋的。德雷克呲牙一笑,嘱咐道:别给自个儿惹麻烦!老伍一抱拳,哥们儿,你也一样!德雷克一行人闯过红灯,扬长而去,唐人街最繁忙的十字路口全心一震,巴士、轿车、行人足足停摆30秒。我侧过头问,你认识他?老伍嘻嘻一笑,他有时停下来,看我拉面条。

老伍接着说,我这几年省吃俭用,存了一些钱,按汇率算算,换成人民币,够在熊瞎子屯买一个两室一厅,那旮瘩的房价一直没飙升。还有,家里出了点事儿,但愿不太严重吧。他从围裙口袋里拿出一根小擀面杖,递给我,这是我从老家带出来的,用了好几年,可顺手了,唐人街买不到,留个纪念吧。我接过热乎乎的擀面杖,用顶端轻轻敲了敲他的肩膀,说,祝你好运。我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不知为什么,多年前表姐因受伤退役,我在滑冰场掉眼泪儿的情景浮现在眼前。

就这样,老伍既没咬牙,也没跺脚,当上了海归。

两年后的冬天,我回国探亲。表姐在朋友圈里发现了我的行踪,说,过几天老伍和田田办婚礼,你一定得来喝喜酒。我想日程紧,大老远的路,死冷寒天,不如发个红包。她透过小窗看清了我的心思,坐飞机只要一个多小时。我上网一查,还真有直飞航班,不捧场就有些过意不去。

飞机落到熊瞎子屯,地面一片麻麻黑。一出机场,久违的大烟泡迎面冲过来,“刷”地把我的牛仔裤变成了一层纸儿。果真回老家了!老伍带领三个小伙子已在机场等候。我问:嘎哈呀?我又不要保镖。老伍嘻嘻一笑,都是老铁,爱文艺,整天粘着我,甩不开啊。小伙子们点头哈腰,口口声声叫我表姨,请我坐进了一辆黑面包车。司机貌似比老伍大几岁,穿着挺讲究。一路上,我没看到一座熟悉的建筑,但辨认出记忆中许多条路的名字。车子进入了一个新小区,在一幢楼前停下来。老伍对小伙子们说,你们回去吧,我爸妈好些年没见到表姨了,想安生地唠嗑儿。司机问,我们旁听还不行吗?一个屁都不放。老伍板起了脸,不行。

我随老伍走进了他的一室一厅。表姐扑过来,眼泪汪汪地拉起我的手,哎呀,快进屋,冷吧?她脸上的皮肤黯淡了,圆酒窝变成了一道半圆弧。虽说身居不同的屯子,她和我都敌不过岁月偶尔的大烟泡,我的确应该回来看看。表姐夫坐在小客厅里的沙发上,明显比上中学时胖了一圈。他在烟灰缸里拧了拧烟头,说,架子还挺大,请好几次才来,不就是鼻涕拉瞎的晓丫嘛。我回敬道,要不是晓丫帮你寒冬里送情书,你能有今天吗?儿子马上娶媳妇啦!

这时,表姐急赤白脸地说,你快给我们出出主意,亲家母要悔婚,酒席都定了,亲朋好友也通知了,这脸往哪儿放啊!表姐夫阻止道,别一惊一乍地,让人笑话。表姐并不理会,接着诉说,本来和亲家母说好的,老伍和田田结婚后,做个共同财产公证,等于把房子分给她一半;老伍从土狼屯回老家后,没离开餐饮业,买了辆旧摩托车送外卖。亲家母听说最近车子在路上熄火好几回,非要他买辆新的,确保人身安全,女儿才上轿。到哪儿淘腾这么大一笔钱?家里又不开印钞厂!表姐夫“哼”了一声,不嫁拉倒,凭咱家老伍的魅力,娶不上老婆?表姐生气地提高了嗓门,都怨你逞能!别人看着厂子里的机器被人搬走,都不管,就你瞎喊人在机器在,被打成了个残疾!我听了,心里一阵难过,不过嘴上说,噢,为保护国家财产挺身而出,我想起那些年,我们热爱过的草原英雄小姐妹。表姐夫不搭理我,只冲表姐出气,你整天病病殃殃的,还要儿子回国照顾你,用辛苦钱给你治病!老伍阻止道,行了,都少说两句吧。我刚才还奇怪为什么老伍只买了一室一厅,这时有了答案。我问,咋不用房屋抵押贷款呢?老伍一拍脑袋,对啊,贷出钱来买辆摩托。表姐有些不安,这行吗?咋不行?老伍反问,我丈母娘要做房产公证,但没说不许有房贷呀。我微笑着不吭声,表姐夫点上一支烟,悠悠地吸了一口。老伍给他在银行工作的哥们打了个电话,约好明儿一早把事情搞定,又给田田发微信,请她和她妈过来吃晚饭。

刚过一杯茶的功夫,门被推开了。哎呀妈呀,来晚了!这算啥事儿啊,一个穿紫花羽绒服的女人冲进来,嚷道,扑过来抓起我的胳膊摇啊摇,想死老同学了,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啦!等来人摘掉了围脖帽子,我认出她是我的小学同学红方!她是老伍的丈母娘!一张长脸瘦了,留下多年劳碌的痕迹。她大大咧咧地在饭桌旁坐下,拍拍旁边的位置,说,坐呀。我不挪地儿,心想,这该是历史性时刻吧。

我上小学二年级那年,学校里开展学马列著作的活动,班主任把我分到了红方掌权的学习小组。那时的红方和我,代表色谱的两级,她爸爸祖宗三代红透天,是熊瞎子屯中学里的革委会主任,我爸戴着全屯第一黑帮的帽子,在校办工厂赶牛车。学习小组活动的第一天,我抱着学习资料走进红方的家,心里胆儿突的。红方、俩男同学,还有一女同学围坐在炕上的小桌旁,热气腾腾。红方正在朗诵,连念一串儿大白字,看见我,停下来,把脸拉长两寸,大声宣布:我的小组不要你,你不配学马列!滚犊子!我用目光向其他同学求救,他们同时低下了头。我咬着嘴唇转身离开了。在风雪中含泪走过的漫长回家路,多年中一次次在梦里重复。

我早知红方就是那个挑剔的丈母娘,真不该帮表姐出主意,拯救老伍的婚礼。红方问,喂,听说你嫁了个“歪果仁”,整天咋交流啊?我问:你以前不是爱马列吗?马列也是歪果仁!我借口帮忙端菜,走进厨房,压抑着激愤,低声问表姐,找熊瞎子屯谁的女儿不行,偏找红方的?表姐说,俩孩子看对眼了,我有啥办法啊。老伍跟进来了,表姨,我听说我老丈母娘小时候对你不厚道,但那是哪辈子的事儿啦?我想说这样的伤痛你咋能懂,但把话生吞了下去,老伍毕竟是晚辈。

开饭了。表姐夫从沙发上站起来,挪到饭桌旁坐下,瘸腿得厉害,我问,怎么不好好治治?他摆摆手,这把年纪,不治了。我反驳,按联合国的新规定,50出头还是青年呢。表姐做了一桌子的菜,包括猪肉炖油豆角。我在好多地方都找不到这种油豆角,终于吃上了,忍不住夸它好味道。红方问,听说你成土狼屯的作家了,有自媒体吗?我摇摇头,不过,文学杂志的公众号转发过我的作品。表姐夫接茬了,你的那些玩意儿我读了几篇,书写别样乡愁,瞎拽!愁,回来吃几顿油豆角,不就结了吗?红方一个劲儿追问,啥流量啊?我有点惭愧,低声说,有几百人读吧。红方仰起脸,骄傲地一笑,哈,我们家女婿是“抖音”红星,几十万流量!中央都派记者来采访了!要知道一小时前她还不想承认这个女婿。老伍“腾”地红了脸,别扒瞎(说大话)。红方见我满面糊涂,问,你做的是啥IT呀,连抖音都不知道?把短视频放到网上,让全世界的人看,快下载吧。我懒得解释IT业的广泛内容,入乡随俗,拿出苹果手机试了一下,不过因为ID的地域限制,下载失败。红方果断地下了结论,土狼屯太落后了!

门开了,一位年轻姑娘披着一头雪花走进来,手里端着一个鲜艳的方盒子。田田,快叫表姨!红方喊道。田田的瓜子脸冻得红彤彤的,五官标致。我可以想象,外地人遇见像她会纳闷儿,在熊瞎子屯吃大葱蘸酱的,皮肤怎么这么水灵?田田把盒子用双手递给我,里面八个橙红柿子整齐地摆在玻璃纸下,圆润晶亮,甜甜地说,表姨,我听婆婆说,您小时候喜欢吃咱屯的冻柿子,就跑到超市买了一盒。我不知说什么好,心里好像有些东西悄悄融化。老伍心疼地埋怨田田,你吱一声,我出去买,看把你冻的。

表姐说,今天大家见面了,高兴!多喝点!给每人倒了一杯富裕老窖。表姐夫对我说,唉,这些年,你表姐跟着我,不容易。来,走一个!说完,一仰脖把酒扔进了喉咙里,把杯底抖给我看,晓丫,你还等啥啊?我在喝酒这一项上,不能代表熊瞎子屯民众实力之百分之一,盛情之下,捏着鼻子灌下一小杯,感觉喉咙里一阵火辣。

表姐夫几杯小酒下肚,嘴上没把门的了,问,你呆在土狼屯有啥好?贪官满地,包括原厂长的老婆女儿!原厂长10多年前把资产非法转让了。你知道他贪了多少?他竖起三根指头,在我眼前晃了晃。我猜,三千万?他吼道:三个亿!厂长蹲笆篱子(监狱)了。红方接茬了,管个屁用?钱都追不回来了,早转到土狼屯的账户下了。表姐夫说,老伍去过他老婆女儿的家,豪华得没治了。老伍变了脸色,提那些嘎哈啊?闹听(心烦)!田田好奇地问,哎,老伍,我咋不知道这事儿啊?快说说。老伍看了田田一眼,不太乐意地开讲,有一天,一个叫翠西的女人临时决定,要给她的歪果仁男朋友办惊喜生日派对,预定1000个手工水饺,老板要我们几个人晚上关门后加班加点。这倒也没啥,少睡一宿觉受得了。第二天一大早,我发现店里的包装盒不够,就把一些冻水饺先装进塑料袋,再放进大号冰盒,开上老板的破面包车,顶风冒雪给翠西送去。她家的豪宅我没法儿形容,车库就有四个。给我开门的女人化着烟熏妆,面熟,再仔细一看,他妈的,厂长的女儿翠香!换了个英文名儿翠西!她怪我包装不像样,还说手头没现金,破马张飞地不肯付钱。我心里觉得窝囊,在回去的路上,不小心撞上了水泥路桩,陪钱修车也就算了,还被老板骂个狗血淋头,从大年初一骂到十五。

田田看着老伍,咬着下唇,叫了一声,哎呀妈呀。我问,你是因为这个辞工的?老伍说,算是一个原因吧。表姐把两眼瞪得像灯笼,低声问,你以前咋不告诉我?你不是说想家才回来的吗?老伍回答,世上的事儿哪儿那么简单啊,老妈!红方把酒杯“啪”地搁到桌子上,拍拍胸脯,要是我,就扇翠香一个大嘴巴!晓丫,你知道吗?原厂长把钱卷走了,工厂没钱给员工发安置费,还断了家属楼的暖气。零下30度啊,你表姐一家三口差一点儿冻死。表姐夫在桌下踢了红方一脚,动作幅度略微过大,刮到我的小腿。红方声调颤抖,你表姐夫这些年摆地摊卖酸梅汤,卖羊肉串,倒腾电脑零件,除了卖身,啥都干过了。我眼前的饭菜开始模糊,表姐站起身,走进了厨房,我猜她是去抹泪。表姐夫说,唉,亲家母,你做妇联工作也不容易,妹夫走得早,你吭哧瘪肚地拉扯田田过日子。来,再整一杯吧。

饭后,老伍请我走进隔壁屋。一张新买的双人床占着大半空间,床垫上的塑料包装还没撕下来。他给我展示一些拍短视频的道具:男女服装、头套、假胡须、塑料首饰等,还特地拿起一条皮鞭子,说,以前我不好好读书,我爸就拿这个鞭子抽我,把后背都抽出血了,边抽边叫唤,你就不能学学你表姨,上个重点大学吗?我仔细看看,鞭子上果然残留暗红斑点,自己的名字被人与血腥相连,心里堵得慌,嘴上说,你爸幸好不住在土狼屯,不然这样打孩子,会被关进牢子。老伍说,我回家后,过得挺开心的,喜欢瞎鼓捣,短视频是最新爱好,都是田田帮我拍的。粉丝增多了,丈母娘才同意田田嫁给我,不然一个送外卖的,有啥前途啊。你看,这是我的剧本。他从小桌上拿起一张纸给我看,上面写着仨人物,故事梗概一两行,角落里还有一句备忘录:给赵大炮送餐别忘装辣酱包!我扑哧笑出了声。他指指桌上的一台旧笔记本电脑说,我想过用它写剧本,不过这破烂儿总出问题。我用了大约不到半小时,做了一系列的维护,使电脑运行恢复正常。老伍试了一下,高兴得手舞足蹈,立即把我拉回到客厅,向大家报告喜讯。我问红方,我这个做IT的也有点用吧?

两天后,老伍的婚礼如期举行。熊瞎子屯大约百人到场,各个衣着鲜艳,喜气洋洋,一个劲儿地夸新娘子美得亮瞎眼。宴席菜式丰富,但大众的情人是酒。我表姐一定要我说几句。我不擅长在公共场合讲话,恭喜了新人几句,就匆匆下台,听到有人嘀咕,她口音怎么怪怪的?英文儿没学好,东北话还别扭。随后,老伍容光焕发地登台,开口道,今天穿新郎装,不舍得换造型,我就说一段脱口秀吧。前一阵子,俺琢磨着不能光当网红,得冲进娱乐圈,赚点奶粉钱,就背着一麻袋精选大米和粉条进京了,请高人指点。北京地铁的人老鼻子啦,俺怕粉条被挤碎,就学高丽棒子(朝鲜人),把包顶到了头上,(宾客们笑起来),总算见到了高人。老伍模仿高人捋胡须的模样、说话的腔调,老伍,包装你的形象任重道远啊,你的名字土,出生地也土,熊瞎子形象不太正面,(一些人发出嗤嗤笑声),熊瞎子掰苞米——掰一个,丢一个,意思是学新忘旧,谁相信你会有出息?还有一层意思,是瞎忙一场,太不吉利。(有人不屑地回应:扒瞎!)老伍换成低头垂耳的谦恭模样,说,高人先生,熊瞎子不傻,也不笨,一边惟妙惟肖地模仿熊瞎子,一边说,跑得快,会游泳,会爬树,跨界达人啊。高人长吁短叹,反驳道,熊瞎子按键盘——乱弹琴,怎么可以在娱乐圈乱弹琴呢?!客人们有的把酒喷出来,有的揉肚子。老伍把舞台踩得咚咚响,气宇轩昂地回答:熊瞎子屯的老伍会爬树,誓做娱乐圈的顶梁柱!老伍的朋友,就是去机场接我的司机,把这段表演录下来,传到了抖音上。喜宴结束时,红方乐颠馅儿,喊道:姑爷,粉丝过百万了!那天,老伍迈出了出圈表演脱口秀的第一步。

我回到土狼屯后,成功下载抖音,迷上了老伍的短视频。他模仿表姐表姐夫、红方、田田、铁哥们儿,还有熊瞎子屯的其他人,扯犊子(闲侃)像玩电脑口令,三两句话就激活性格。我想,写小说时应该学学他的本事。老伍火了,粉丝达5百万,拍短视频直播带货,从电器到白酒,从世界名著到女性内裤,销售业绩直线上升;老伍还上了热搜,荣登电视晚会的舞台。文化带动旅游,屯里建起熊瞎子文化馆,还请表姐夫当解说员。据表姐夫的描述,熊瞎子救过皇帝,救过落水儿童,是功臣,也是英雄。我在朋友圈看到表姐表姐夫在文化馆门前的开心合影,一口气给了十二个点赞。不久,几位历史学家公开宣布:经多年详实考证,我们不仅是龙的传人,也可能是熊的传人!

春节期间,我因为疫情不能回国,有点打蔫儿。大年三十儿,我和老公包水饺,把老伍送的擀面杖派上了用场。虽说隔着千山和万水,老伍也许有感应,给我及时发来一条祝福,外加一个短片儿链接。短片儿是在一个酒馆拍的,里面挂满红灯笼,制作特精良。老伍头戴黑礼帽,身穿红棉袄,两眼放亮,似乎还抹过腮红,曲调风格和明星德雷克有得一拼,身旁簇拥着美艳的伴舞女郎。老伍唱道:

你问我熊瞎子屯儿有啥好?/太阳升起的比土狼屯儿早/冬天里白雪飘飘江山如此多娇/打猎、滑雪说唱快乐小调/伍哥我不羡慕“歪果仁”/七大姑八大姨啊,过年一起包水饺/猪肉炖豆角可劲儿造/来来来,五魁首六六六,干掉一瓶瓶富裕老窖……

我笑得流出了眼泪。

 

(《清明》2023年第2期;此为完整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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