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第263期(原公众号文章由南希编辑,应帆编发。)
他隐约地看见一片苍茫,渐渐辨认出云层。云层恣肆地覆压在一条河上,在远方被一座险峰刺穿。河水的颜色深极了,似乎在这大萧条年代,生产商把大桶大桶的黑褐石油倾倒了进去。沿河的灰石子滩无休止地延展。他正是躺在这片河滩上,裹着一袭丑得半死的医用白袍,还结满冰,竟觉不出冷;头像被人从中间劈开,又草草地缝合,剧痛难挨。他吃力地抬起手臂,贴住心口,捕捉到了节律;又摸摸脸颊,感觉出轻微弹性。暖风从河上飘荡过来,一波接着一波,消解身上的冰枷。
他挣扎着坐起来,悄悄掀开袍子的下摆,发现隐私的骄傲部位麻木低沉,形同虚设,惊骇得几乎晕过去。放眼周围,白袍人星罗棋布,仿佛泰坦尼克号撞上冰山沉没,落水乘客漂洋过海,被惊涛骇浪冲到了此地。这些半赤裸的魂灵跌跌撞撞地站起来,散乱地排起十几列长队,啃着指甲,像等待X冠肺炎疫病的病毒测试一样烦闷,缓慢向前挪动。
这幅场景与他的最后记忆风马牛不相及,令他懊恼万分。
他花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计划自杀,先在谷歌引擎上搜索,获得大约4亿个有关结果,无论采取何种方式,都做不到空前绝后。他在一个Excel表格上,列出了跳楼、悬梁、切腕、割颈、剖腹、触电、投水、自焚、药物等方式,从死亡装置、痛苦指数、尸体形象、牵连他人、致死程度等方面进行了细致比较,最终选择了药物。
在一个春风沉迷的夜晚,他在自己的公寓里,从单粒铝箔纸的包装中,挤出了100粒安眠药,融入一小瓶牛奶,把牛奶瓶装进一只黑皮包,随后淋浴,还修剪了指甲。这消耗了大半的气力,他只好躺在沙发上休息。大约半小时后,他终于起身,穿上体面的黑西装白衬衣,扎上白领带,把写给女儿的电子邮件遗书设置成12小时后自动发送,通过手机软件叫了一辆“优步车”。几分钟后,他戴上黑棉布口罩,提上黑皮包出了门。
一辆黑色林肯已在公寓楼门口恭候了。男司机是一位头发像鸟巢的印度裔,也戴着黑棉布口罩。因为X冠肺炎疫病大流行,人们居家隔离,车辆畅行无阻,乔希恍若置身于网络飙车的游戏。突然,司机撕心裂肺地吼叫一声,猛踩刹车,硬是把车停在了一个庞然大物的毛茸茸的胸前。乔希立即按控制器降下了后排侧窗,探出头去,撞见一头驼鹿的狠戾目光。他的心像一只受惊的小松鼠,倏地跳到高处颤巍巍的树枝上。他在自杀表格上没列上“被驼鹿撞死”这一条,单知道驼鹿可能踏上林间公路,没料到它会乘虚而入,进城收复失地。他不肯转移目光,决意要让这个倒霉的家伙懂得,一个无惧死亡的人是多么强大。驼鹿果然败下阵来,挪动铁柱一般强壮的蹄子离开了。司机重新开动汽车,瓮声瓮气地抛出一句话:“我靠,尿到裤子里了!”
在路过L大学时,乔希看到了山坡上足有50米高的黄砖钟楼。如果说这座城市像一个男人,L大学就是他的心脏,因此获称“大学城”;楼里文物级的罗马式大钟,就是他跳动的心弦,在狂风骤雨暴雪,甚至地震中都分秒不误。乔希在刚进入L大学读生物博士的那个秋天,一度站在钟楼旁面对阳光展露笑容,把右手紧贴脸颊,傻傻地打着V字手势拍照。
多年前,他的白人女友薇尔玛曾给他读过一句英语诗,大意是离别是我们对天堂的全部理解,也是我们对地狱所需要的一切,这时感伤像X冠肺炎导致的咳嗽,越想压抑越控制不住了。
他在总医院对面的小花园门口下了车,坐到事先物色好的临街长椅上,才注意到不远处的几株紫藤萝开花了。花朵们违背“社交距离”指令,像往年一样密匝匝地拥抱。他失去嗅觉很多天了,对馨香无从评判,但拥抱是何等的奢侈。他慢慢地喝完牛奶,齐整地躺下。晚风仿佛女儿幼时的手指,在昏昏欲睡时不停调皮地掀翻他的眼皮。他只待晨曦破晓,毫无悬念地永不苏醒,被医务人员不无惊讶地发现,随后进入死者处理流程。
但是,再缜密的计划也会遭到破坏,他在这片莫名其妙的灰石子河滩上醒来。
他无奈地排进了队伍,宿醉初醒般,随白袍人们向一顶巨型白帐篷移动。见前面的老者回过头,趁机问,“这是哪儿?”喉咙像被卷成一团的口罩堵塞了,发不出一丝声响。老者把目光越过他,投向虚无天空,白金色的头发和眉毛闪耀倨傲的光亮,随即把头转了回去。乔希远远地看到,在白帐篷的背后是一座青砖红顶、面河而立的酒店。它与大学城的H酒店多么相似!他的心蓦地如负重石跌入水流,徐徐下沉。
这时一位年轻帅哥登场了。他身穿海蓝色水手服短裤套装,迈开蜂蜜色的健美双腿,像露天T台上的模特,在衣衫褴褛的人群中一路引来艳羡目光,给每人派送一本《隔离地手册》。手册封面印着“隔离地管理委员会”的字样,加贴塑料胶片保护膜,但整体做工略显粗糙。乔希迫不及待地阅读前言,其措辞像天下诸多的度假村指南一样佶屈聱牙。内容是这样的:
“欢迎你来到‘离天国最近的隔离地’!全世界X冠肺炎疫病肆虐,你不幸成为受害者之一。这是一条坏消息,但是每朵乌云都有银光边,你永远摆脱了身体疾病的苦恼,也逃避了吃喝拉撒的麻烦,只在夜晚享受安稳的睡眠。当然,如何对你的来世进行安排,是我们必须应对的史无前例的挑战。把你直接打入地狱不甚公平,但也无法快送天国,因为你可能已患上严重的心理疾病,比如抑郁症、躁狂症、灾难心理后遗症等,会对天国里的现有公民产生不良影响。我们把‘苦难河’边的这家度假村临时征用为隔离地,要求你们至少停留28天。‘社交距离’对于身体已无意义,但对于心理至关紧要,因此你暂时失去说话能力,只静默倾听,反思人生中的重要‘时间点’;专心修炼,实现灵魂的自我净化。请注意,你在恢复心理健康后,还需接受正常年代的道德状况评估,以获得天国护照。由于缺乏经验,我们的服务会有不周之处,还望包涵。希望我们共同努力,使你获得舒适独特的隔离体验。”
“他妈的,”乔希在心里骂了一句,摆脱了最难逃过的税收和死亡,还不得安宁。他环顾四周,白人面孔寥寥无几。这场疫病不就是一座横空出现的冰山吗?好莱坞大片《泰坦尼克号》把人们的目光引向穷帅哥和美女的爱情,忽略了一桩事实:落水丧生的大部分人是坐二、三等舱的有色人种和低收入者。这所谓的隔离地,竟然强迫受难者在心灵深海里自谋生路。手册还对志愿者即“摆渡人”做了较大篇幅的介绍。在古希腊神话中,冥王的船夫卡戎负责把死者渡过苦难河,奔赴来世。卡戎外貌凶神恶煞,为人贪婪腐败,要求死者从冥后的花园里偷折金枝交给自己,方可上船。隔离地的志愿者绝不收受贿赂,只耐心摆渡魂灵。鉴于需求量暴涨,天国选派了若干女性,还为张扬男女平权,对志愿者一律以“卡戎+编号”的方式命名。
太阳从云层里露出脸来,明晃晃地刺眼,吸干了身上每一颗忍耐的水珠。不知过了多久,乔希终于走进了白帐篷。坐在石桌后面忙碌的,是一整排黑衣黑棒球帽者,帽子上印有“志愿者”字样,脸上露出淡淡的优越神情。他渐渐靠近了一位女志愿者。她身穿黑高领套衫,胸前一截性感的蕾丝缕空;桔红色的头发从帽下倔强地蔓延,还戴一副“古驰牌”深黑超大眼镜。他似乎在电视上见过她,但想不起是哪一套节目。她递给白金发老者一个平板电脑,要求他输入个人信息,随后系统里的中性语音助理,把他的要求刻板地读出:“我要一间总统套房!”“黑超女”耸耸肩膀:“这里根本没有!”语音助理替大亨发问:“你知道我是谁吗?”“不就是某某大亨嘛,关我屁事啊?我又不是魔术师,能给你变出一间来。”白金发大亨把平板电脑摔到地上,腾出双手狂砸桌子。黑超女的声调比语音助理还冷漠,“捡起来!我会给你一个房间,不然就去睡河滩!”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大亨不得不照做了,随后悻悻地离开。
这显然是位“虎女”,乔希想,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黑超女说,“你好,我是卡戎二零,负责对你进行登记和病情评估。”她根据他的信息在笔记本电脑上搜索了一会儿,说,“你失掉了Status(身份)!殡仪馆要替你向州卫生署申请死亡证明,你才会出现在系统里。”她不肯承认自己找不到,对他盖棺论定“失掉身份”,仿佛踩死岸边一条奄奄一息的小鱼,轻易地把他抹去。
Status,多么熟悉的单词。他多年前认真地查过英汉词典,弄清它的含义包括“社会地位;身份;威望;重要性;法律地位;状况。”此时自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小心翼翼地问,“那我怎么办?”
他眼中闪现两抹亮光,迅捷地输入了前妻的名字“沛影·黄”。两人登记结婚时,沛影甜蜜蜜地要随他姓,离婚多年一直也没改回去,最终化为死鬼也没摘清和他的关联。
“这不可能!”他涨红了脸,把键盘敲得噼啪作响,像点燃爆竹,“汤姆殡仪馆为她申请了死亡证明,我和三个壮汉一起,把她的棺木放进了墓穴,还放了一打红玫瑰!”
她抬头瞄了他一眼,声调明显地缓和,“难怪要对你们这些人实行隔离。瞧你,愤怒得像一团野火,到处乱烧。这套系统是匆忙开发出来的,谁能保证数据全面、准确?我在你的名下做了记号,沛影·黄一旦出现,我就通知你。哦,另外,要是能确认你的身份,我还会安排你和人间的一个人正式告别。”
他迷惑了,企图穿越黑镜片看清她的眼神。排在身后的哑巴开始张牙舞爪地表示抗议,显然耐心也变得薄如蝉翼。
“出于安全考虑,绝大多数X冠肺炎死者没机会和亲友告别,这有点儿残酷,所以给每人一个补救机会。”她说,随后递给乔希一个呼机、一个小药瓶,“去会议室休息吧。抗抑郁药片每晚临睡前服一粒,比安眠药灵验。”
他一口气服下过100粒安眠药,都没做到一了百了,抗抑郁药片会创造神奇吗?他看着手中的呼机,忍俊不禁,30多年前流行的产品居然阴魂不散,不过转念一想,志愿者向哑巴单向发号施令,何必浪费先进的通讯工具呢?他像一个行程千万里的旅人,抵达一个陌生国度,还没倒过时差,却接受了一堆不明就里的信息。他恍惚想起《隔离地手册》上的规定,被验明正身者入住酒店客房,其余人栖身灾难宿舍——会议室。不管生前是否受过同样折磨,身份还是硬道理。
乔希在通向隔离地酒店的小径上,嗅到了紫藤萝花的香气,于是记忆借助香气的魔力对身心无孔不入。在大厅里,一排排“临时居民扫描仪”占据了舒适长沙发原有的位置。白袍哑巴们站在它们面前,伸长脖子紧张兮兮地填表拍照,像海关门口愁容满面的战争难民。一架白色雅马哈钢琴在角落里亭亭玉立,似乎尽力保持落魄公主的优雅气质。生与死之间的面纱如此轻薄,每人都能找到一个参照物,对应各自人生的一个时间点,而它,绝对是为他设置的。一个纤细的身影轻盈盈地穿越大厅,坐到了琴凳上,随即一队小精灵般的琴键上下跳动,音乐飘忽弥漫,如水面月光,如空中蝶影。
乔希在读博士的第二年,被选为留学生会理事,负责筹办春节联欢晚会,为借不到场地发愁。他在电话里说服了H酒店的王老板免费出借酒店大厅,“回馈社区”,令同学们兴奋万分。他提前几天勘察场地,希望挪动大厅里的白色雅马哈钢琴,腾出位置做中心舞台。前台告诉他必须请示经理,即老板的女儿沛影。
当他乘电梯踏上12层,走进她的办公室,心情似乎比第一次会见博导还紧张,不料看到的是一位眉眼匀称的阳光少女,坐在大办公桌后面扮演成人角色。她站起身,落落大方地和他握手,藏蓝小西装和粉蓝百褶裙类似高中校服,饱满的身材呼之欲出。她操一口有些蹩脚的汉语,不说“很好啊”,而说“好好耶”,还拉长嗲声嗲气的尾音。她用微型咖啡机煮了一杯咖啡招待他,见他把三个糖包倾倒进去,说:“你会让咖啡变味的”。他自嘲,“我是乡下人。”她雀跃地迎合:“我也是乡下人!”据她讲,她的父亲生于高雄,年轻时在一艘国际邮轮上当船员,邮轮到纽约就“跳船”了,一头扎进一家酒店,不知天昏地暗地打工。多年后存下一笔钱,娶了她的母亲,一位有公民身份的广东乡下女子,在布碌仑开了一家小旅馆。她不喜读书,从十一、二岁起在厅堂和厨房里帮忙。待她高中一毕业,父母就用卖掉小旅馆的钱做首付,买下了这家酒店。电话铃响了,她看一眼显示屏,说了一声“不好意思,我必须接”,随后与致电人讨论酒店的网络故障,英语纯正流畅,让他着迷。他踱到大落地窗前看风景,窗下的河水正披着金纱无声流淌,感觉她的目光暖洋洋地落在身上。他生得一副好皮囊,被女同学们誉为大陆版的金城武,还有一副软心肠,对路边的流浪狗都会表示友好。
春节晚会获得了成功,其中双人舞蹈梁祝化蝶的节目令在场观众最受感动,伴奏者是L大学音乐学院的年轻助教薇尔玛,一位金发的身材纤细的女子。乔希听她演绎东方凄美的爱情故事,瞥见站在不远处的沛影,心中涌满了前所未有的情感。
男同学们对他和沛影的恋情意见统一:“你小子看中了王小姐的status!”他微微一笑,并不反驳,心想status不就是芳华佳人吗,哪个男人不想揽她入怀?她在和沛影喜结良缘后,拿到了绿卡,卸下一副精神重担。不幸的是,丈人得了中风,一头栽倒在酒店大门口的石阶上,健康每况愈下,一年后离世。乔希制作了一个Excel表格,列出继续或放弃读博的可能结果。继续,累死累活熬到毕业,面临与白人的激烈竞争,也许到大学教书,在医药企业搞研发,做博士后,或失业;放弃,会早日赚到房子、车子、票子等。对比之下,一度梦寐以求的学位变成了食之无味的鸡肋。他接手了酒店的生意。他的父母,东北的一对普通职员,梦想过他能成为生物界的李政道或杨振宁,听到这个消息后痛哭了一场。
乔希带人换掉了酒店里老旧的花地毯,撕下了过时的壁纸,打造简洁雅致的风格,还显露出生意经营的天赋。两三年后,就给父母寄钱买下一套商品房,令他们破涕为笑。那时在大学城贷款买房易如反掌,只需5%的首付,买车得现金返还。他和沛影先买下代表身份的宝马,后来女儿蓓姬出生了,又购入一辆轻松容纳婴儿车的路虎。当同学们初涉职场忍受煎熬时,他已成为四幢独立屋、一座公寓楼的骄傲主人,其中一幢自住,其余都用来出租。每天早晨,他穿上牛仔衣裤,握着叮当作响的大钥匙环,开卡车出外收租,或维护房屋。午餐前,走进酒店里自家专用的房间沐浴,换上高档白衬衣和应季应景的领带。每当他出现在大厅,就仿佛交响乐指挥登上舞台,全场都安屏住呼吸。他辞去了几个好吃懒做的老家伙,雇用了低薪的女访问学者和陪读太太。她们的嘴巴堪比甜面圈,夸他帅气,尊称黄先生,一来二去,半个城的人都这么称呼他。这些恭维裹藏着五花八门的需求,但他照单全收,难掩内心的得意。
乔希走进了隔离地酒店的电梯,按了几次关门键,电梯纹丝不动,这才想到自己没有房卡可刷。他怅怅地退出来,找到了会议室,室内窗帷低垂、光线昏暗。仿佛庞贝古城里被火山灰骤然埋葬的一群人,诡异地活动起来,哑巴们站在七扭八歪的单人床垫之间,情绪激动地用手比划,徒劳地交流。他们看到他,不约而同地静默了半分钟,露出嫌恶的表情。一个矮小的墨西哥裔走过来,推搡了他一把,居然爆发出巨大能量,差点儿把他撞成画片,镶进门框里。这显然不是久留之地。他遵守州府指令,居家隔离了几个月,那时日子像雪下的一摞树叶,拨开来,看不出前一片和后一片的任何差别,甚至怀疑自己患上了“回避性人格障碍”,此刻还有社交的必要吗?
他转身离开酒店,来到河滩上,在一块岩石旁的僻静角落坐了下来。太阳收敛了光芒,慵懒地悬在天水之间。死前被理清的各种念头,又像水草般纠结,还滋生出新的藤蔓。他为什么不在“系统”里?难道女儿没有读到自己的遗书?或者读了,决定置之不理?沛影怎么不在隔离地,是不是执意与他永不相聚?
当年他享受众星捧月般的关注,免不了惹出一两桩风流韵事。沛影不止一次骂他心软得像海绵蛋糕,一遇见女人牛奶般的眼泪,就瘫成一团,对他身边的女人日夜严阵以待。她气急时闹过离婚,渐渐失去了活泼的神采。不久,一座赌场酒店在大学城外十英里处拔地而起,对常客或买够筹码的赌客免费,抢走了H酒店的生意。出色员工纷纷跳槽,一些连家俱都擦不干净的无能之辈留了下来。后来又闹出了床虱事件,其恶劣程度比在餐馆里吃出蟑螂还严重。即使在社交媒体不甚活跃的年代,这条坏消息还是迅速传遍了全州。他和沛影只好把H酒店挥泪低价卖给了赌场。
夫妻俩以前一周七天在酒店里工作,突然有了大把的空闲时间,常面面相觑,除了带女儿参加课外活动、游览休闲之外,找不出更多节目。夏日里他们收到了一些邮件,其中夹着一页广告:一位轻摇滚女歌星周六将在附近的酒吧表演,恰巧两人都是她的歌迷。他们按时一身光鲜地走进了酒吧。其中场景并无特殊之处,灯光暧昧,装饰浪漫,红皮沙发舒适。年轻的女侍应生请他们出示会员卡,以获得酒水优惠,细问后,才知无意间走进了“伴侣交换俱乐部”。几个男性白人把蜜蜂般的目光黏在沛影的前胸,但身边的妻子却把手指轻伏在他们脑后,无声地建议扭转目标。她们在冒险性伴侣的清单上,还没列上亚裔男人。女歌星得了重感冒,取消了演出。他和沛影手足无措地坐着,仿佛身陷食人国,微微颤栗,低声商量是否立即离开,突然,同时惊讶地看到了两张熟悉的面孔:音乐教师薇尔玛和她的丈夫,保险代理人艾瑞克。他们通过艾瑞克购买了房屋、汽车和生意保险,礼尚往来,艾瑞克夫妇款待过他们烛光晚餐。
艾瑞克夫妇难掩好奇神情,寒暄问候,坐到对面的沙发上,叫了四杯“蓝色夏威夷”鸡尾酒。乔希和沛影借助这“神浆”,把身体从僵硬的躯壳里解救出来,飘飘欲仙。艾瑞克开始讲故事,说一个白人疯狂迷恋自己的情人WILMA(薇尔玛),为表达忠诚,请人把她的名字刺在“爱棒”上,当然在兴奋时才露出全名,平素只见字母WA。他带她去牙买加欢度美好假期,在裸体海滩享受日光浴。他站起身去露天酒吧点朗姆酒,注意到黑皮肤酒保的爱棒上也刺有WA,惊喜直呼:“嗨,这么巧,你的情人也叫WILMA吗?”酒保不紧不慢地回答:“不,先生,我的刺青是WELCOME TO JAMAICA(欢迎你到牙买加)!”
沛影和薇尔玛笑得把嘴里的酒喷出来,搂做一团,流出眼泪。薇尔玛拍拍艾瑞克的脸,说,“居然藏着这样的段子!”艾瑞克的眼神如恰到好处的蓝色夏威夷,融合朗姆酒的浓郁,碎冰浪花的光亮,椰奶的荷尔蒙,还有菠萝汁的甜润。他说,“一切都要看时机,我正患‘黄热病’。”在座者懂得,黄热病指的是白人男性对亚裔女性的痴迷。沛影像从角落里被推到舞台聚焦灯光下的演员,面颊飞红,说出精彩台词:“我也有‘白热病’症状!”她看过上千集的婚恋肥皂剧,悟出在婚姻菜肴中添加调料的秘诀,此刻获得了下厨实践的机会。
四人一起看电影、听音乐、吃晚餐,后来乘坐五天五夜的多瑙河游轮。在游轮上的最后一夜,相约“换感觉,不换感情”,乔希和艾瑞克对调了房间。回家后,正赶上“天国之门”墓园年度促销,买下了相邻的两块墓地。墓园坐落在大学城和纽约之间,风水质量俱佳。
在那段日子里,乔希夫妇为自家的公寓楼伤透了脑筋,因为空调暖气设备老旧,房客们经常抱怨、滋事。接着“次贷危机”爆发了,一些房客失业,付不起房租,几个家伙竟在室内贩卖毒品。银行整日催付贷款,他们只好卖掉了公寓楼。出于对坐吃山空的焦虑,不断寻觅新的投资机会。乔希的一位L大学校友在G制药集团做研发员,积极向他推介,集团新发明的抗癌药刚刚荣获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的认证,还吸引了几位议员的投资,股价大涨指日可待;总裁简直是古希腊智慧女神雅典娜转世,一再做出惊世之举。乔希夫妇用手头的现金购买了G集团的股票,仿佛在轮盘赌桌上信心满满,掷出了鲜艳的骰子。
乔希在苦难河畔的岩石旁被山响的呼噜声惊醒了,发现四周躺满了白袍人,想必是被疫病的新一波浪潮卷来的。他悄悄地起身,挪动脚步,险些被一位黑人的长腿绊倒。那人宽肩阔胸,酣睡中露出温顺的表情,手里紧攥着一本磨损了的《圣经》。“汤姆!”乔希扑通一声跪下,双唇抖动,尽管发不出声音,“我的朋友……”伸出手整理汤姆的衣袍下摆,尽量遮掩他的膝盖。清晨的冷风刺穿的不是骨头,而是魂灵。
身后响起了脚步声,乔希转过头,看到了卡戎二零。她很亲民地坐下来,递给他一个平板电脑,说:“沛影在系统里出现了!不过,她在最先开辟出的隔离地,离人间比较近。我已联络那里的志愿者了,正在等回音。”
他输入一个问题:“如果联系得上,我能和她通过Zoom视频聊天吗?”
卡戎二零摇摇头,“你和她都处在转型期,不能通话。”
他指指汤姆,“可我遇到了好朋友汤姆,我痛恨这样的相聚。”
“一家殡仪馆的运营总监,属于抗疫一线人员。你们应该把他安排到客房里。”
“你身上的呼机是升级换代的,有追踪功能。”她说,随后起身离开了。
太阳的金车轮已从天际慢慢地架起来,水声喧哗,似乎要掀翻记忆中的每一块岩石,暴露出下面滋滋生长的青苔。
乔希是在十多年前结识汤姆的。那时他还在经营H酒店,希望和商界人士交朋友,加入了一家壁球俱乐部,却为找不到双打伙伴苦恼。后来,他遇见了高壮的汤姆,结伴去外地参加业余比赛。两人一路说笑,仿佛一群白羊中的黄羊和黑羊,被对手们戏称为电影《火拼时速》中的成龙和克里斯·塔克。汤姆不觉得这种玩笑有多幽默,说,“你知道吗?乔希,牛津大学的人类遗传学家研究DNA十几年,发现全球70多亿人都源自非洲同一位母亲——‘线粒体夏娃’!我们的祖先离开非洲时,都是黑皮肤!”
汤姆问:“你读过长篇小说《汤姆叔叔的小屋》吗?”乔希点头。汤姆说,“小说写的简直就是我的的高祖!他是肯塔基州的奴隶,背井离乡,被辗转卖到红河下游,惨死在庄园主的皮鞭下。上世纪60年代,我的祖父去世了,但社区里的白人殡仪馆拒绝接收他,我父亲一气之下,就开了一家面向所有族裔的殡仪馆,还为纪念家族苦难,给我取名叫汤姆。”汤姆不仅继承了高祖的外貌——身材高壮,眼大唇厚,表情温顺,还继承了高祖的信仰,成长为虔诚的基督徒,随身永远携带一本读过千遍也不厌倦的《圣经》。他在父亲退休后,辞去在华尔街的行政管理职位,接手了殡仪馆。他对妻儿忠诚负责,不止一次劝阻乔希:“你得管好裤裆里的事情,你和沛影,还有艾瑞克夫妇是在玩火。”
秋季里,乔希夫妇和艾瑞克夫妇结伴去阿第伦达克山脉地区度周末,在哈德逊河上游合租了一幢度假屋。沛影闹着要去参观乔治湖边的一座古老的城堡,乔希和薇尔玛宁愿坐在河边读书晒太阳,艾瑞克责无旁贷,驾车载着沛影上路了。乔希为薇尔玛裹方格毯读书的样子心动,悄悄靠过去,求取午后的“性爱甜点”。她吻了吻他的额头,说,“让我把这本书读完。”他突然问,“参与这个游戏,是艾瑞克的主意吧?”她幽幽地回答:“有时爱一个人,意味着无条件地纵容。”
当晚发生的事件是支离破碎的,乔希每每回顾,都像一个缺乏经验的电影编辑,吃力地拼接一组组想象中的恍惚镜头。沛影和艾瑞克到了城堡后,正赶上一场慈善鸡尾酒会,乘兴喝了几杯,离开时天光已经昏暗。艾瑞克感觉有些疲累,林间路似乎比来时更加起伏,经常出现阴影,靠近了才看清是一棵树,或一块岩石。车吃力地爬上了一个山坡,他稍微舒了一口气,可在比眨眼还短的一瞬间,一个貌似黑影的强硬实体冲过来,轰然撞碎前窗玻璃,结实地压在了他的身上。那是一头春情泛滥的驼鹿。它跃入不常出没的区域,一门心思穿越公路,到对面的森林里寻找配偶。棕黑的皮毛与夜色混作一团,庞大的身体正和车窗处于等同高度。
当乔希和薇尔玛赶到现场时,警察封锁了附近公路,驼鹿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急救人员在车灯的照射下,小心翼翼地把艾瑞克从玻璃碎片中分离出来。艾瑞克早已停止了呼吸,那双曾经闪动“蓝色夏威夷”波光的眼睛血肉模糊。沛影受了轻伤,但精神遭到强烈的刺激,一度推开急救人员,奔向黑黝黝的森林,最终被治服,躺进了急救车。薇尔玛站在公路中央,像一只即将登上祭坛的羔羊,瞪大一双惊恐的眼睛,似乎望见了最底层的地狱。乔希全身忽热忽冷,心情也与幽暗的夜色混作一团。他用颤抖的手拨通了汤姆的手机。汤姆带手下人接走了艾瑞克,请殡葬美容师为他精心地塑造了一张新脸,还安排了在天国之门里的葬礼。
薇尔玛在葬礼期间,啜泣着向艾瑞克发出请求:“在那一边等我。”沛影面如灰土,也像一位新寡。主持葬礼的牧师说,“人从小到大,不由自觉地一次次与死亡抗争,又一次次幸存,艾瑞克一不小心失了手,提前进入了轮回。”乔希听了,感到了一丝安慰。
薇尔玛搬走了,甚至没有道别,从乔希的生活中彻底消失。沛影一直病怏怏的,把自己关在主卧室里,拒绝让任何人靠近。他利用每一个短暂的谈话机会,设法弄清她是否“晕船”动了真情,还有在艾瑞克生命的最后几个小时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她似乎打定主意要把真相带进坟墓。在艾瑞克的一周年忌日里,她曾两眼呆滞地喃喃低语:“他怪我不懂游戏规则。”
乔希在疫情期间,涂鸦般潦草地度过了50岁的生日。傍晚时,视频通话的铃声响起,误以为是窗外救护车的笛声,看到手机在桌上震颤,才拿了起来。区号是佛州的,轮到心震颤。是在佛州上大学的女儿打来的吗?近几年她除了接收生活费,很少和他交流。在怪异年头的大日子里想起了他?他用食指划动绿色接听键,不见丝毫反应,直把血压划高了。终于,那该诅咒的接听键苏醒过来,但对方已经挂断。该换一个手机了,他想。
生活是一连串大大小小的事件,有时把人捧上快乐七重天,或推入十八层地狱。他在经营酒店时为方便购物,考下了卡车司机驾照,几年前开始为一家高档家具店送货。不幸得了一场急性肾炎,卖掉房子支付医疗费,搬进了这间小公寓。肾炎转成了慢性的,他常为下一次血液净化治疗的费用发愁。接着,X冠肺炎疫病大流行爆发了,家具店被迫停业,解雇员工,他很快加入了失业大军。在等待政府灾难补贴的特殊时期,换手机的想法不免奢侈。
铃声又响了,划一下成功接通,果然是女儿!她露出严肃的脸,叫了一声“爸”,仿佛泼过来一桶油彩,霎时把潦草的涂鸦变成了印象派的深情画作。女儿并没有表达祝贺,却报告了一个噩耗,“我妈妈染上了疫病,在布碌仑B医院抢救无效,走了。”世界每天有成千上万人因为同样原因“走了”,但离他这么近的一个人,还是第一次。大约十年前,沛影和他离婚后,因为怀念华人聚集地的生活,带着母亲和女儿搬回到了布碌仑,在一家酒店做前台。她早已指定女儿为后事处理人,还给过她一个文件夹,里面平整地夹着墓地购买合同和证书。B医院要求家属在一小时内做出遗体处理决定,否则会被埋进附近的大岛上。他了解大岛,在过去的百年中,它收集了无数无名魂灵。前几天他从电视上看到无人机航拍的画面:多名身穿防护衣的工人在岛上挖掘万人冢,把无人认领的尸体装进临时木箱里。木箱那么薄,似乎会被用一根手指戳穿。女儿联系了多家殡仪馆,不是电话占线,就是因“尸满为患”不再接收;即使能找到B医院附近的殡仪馆,也不会有人愿意送沛影去三小时车程之外的墓园。女儿哽咽,“妈妈连和我告别的机会都没得到。我不敢想象,她穿着丑陋的病号服,和一群陌生人一起被埋进一个大坑里,不在墓园里安息,那会是我一生的噩梦。”那何尝不是他余生的噩梦?女儿又说:“爸,我实在找不到能帮忙的人啊。”他听说沛影结交过一个富裕酒商,但并没有搭建起稳定关系;她的母亲几年前因患癌症去世了。他咬牙答应想想办法。女儿终于把压抑的哭泣释放出来,一再嘱咐他做好对抗病毒的防护,挂断电话后,立即用手机把墓地合同文件拍下来,发给了他。
他坐下来,似乎刚吞下一大块过期的黒硬面包,需慢慢咀嚼。他要跳出固有的思维框架,既然布碌仑城内殡仪馆不再接收遗体,外地殡仪馆进城领取总可以吧。他跳起来拨通了汤姆的手机,听到的却是留言,接着拨打殡仪馆的总机,接电话的女接待员声音焦灼紧张,说馆里近两个月接收的死者远超过去两年的总数,汤姆早忙得喘不过气了,一时半刻不可能接听。他必须面见汤姆,就戴上用小方巾做的简易口罩,开车上路了。
汤姆出现在殡仪馆的接待室,胡子拉碴,像是困在坍塌的矿井里好多天,爬出来看一眼太阳。乔希强压内心扑过去拥抱的冲动,对防传染保持人体距离忍无可忍,努力讲清了事情的原委。汤姆为难地说,“馆里人手非常紧张,卡车司机染上了。”乔希立即说:“我可以开卡车!”汤姆沉默,乔希自然懂得其中潜藏的内容。有几人能在短短的几分钟内做好精神准备,走向离死亡更近的前线?这不是进入大城市,去打一场不在乎输赢的壁球。乔希低声请求,“我得接沛影回家。”汤姆终于艰难地点了点头,打电话通知B医院:他的殡仪馆将接收沛影的遗体。
两人火速上路,不到三个小时,就赶到了布碌仑。城市变得如此陌生,天空是白昼,地面是黑夜。他们穿着简单透明的防护服,走近B医院,路边支着几顶装满尸体的帐篷,几只秃鹫嗅到了腐烂气息,飞得低低的,兴奋沙哑地鼓噪。汤姆说,“地狱的最深层也不过如此吧。”在接待处,他们得知停尸间、临时存尸的冷冻货柜都已饱和,沛影被运送了码头上的临时“灾难太平间”,立即驾车奔去。
一位穿桔红背心的交通指挥,站在灾难太平间的入口处引导卡车穿梭来往,仿佛指挥亚马逊的繁忙物流,但卡车里装载的不是家具和电器,是几天前还生气勃勃的人体。他们兜兜转转,终于找到了一个巨型白帐篷——临时收发中心。黑衣志愿者们采用航空公司的运作方式,给尸体拴上标签,放到超长冷冻卡车的木架子上,把姓名、年龄、性别、所处位置等记录下来,输入信息系统。在一位男志愿者的帮助下,他们找到了位于3排20A的沛影。她被装在一个劣质的尸体袋里,苍白的右手露在外面,戴着医用的一次性手腕带。乔希抬着上半身,汤姆抬起双脚,把沛影安置到担架上。她重如盘石,同时散发陈腐气息,似乎落地即会碎成粉末。这是乔希的沛影啊,那个多年前身穿粉蓝百褶裙的阳光少女。乔希跑到卡车背后呕吐,直把苦涩的胆汁都吐出来。抬起头,撞见码头对面的自由女神像,撞见女神在灰白云层下冷漠的俯视目光。远远地,他看不清雕像基座上的铜牌,但记得上面刻着的一度令他心潮澎湃的诗句:“交给我吧。将那些无家可归的,在暴风骤雨中翻覆的惊魂,全交给我吧!”
他们连夜返回到了汤姆殡仪馆,立即请殡葬美容师为沛影清洗整容。乔希回到家里,淋浴后一头栽倒在床,昏昏沉沉地睡着了。他在幽暗的临时停尸房里寻找沛影,被一群身穿褴褛白袍的幽灵追赶,吓出了一身冷汗,醒来后庆幸迎来了一个新的早晨。他返回到殡仪馆,隔着玻璃窗看到了沛影。她终于恢复了他熟悉的样子,双颊绯红,似乎随时可能起床,说“好好耶”,接着她的面孔融入眼前的水雾,变得模糊。他摸索着找出手机,拍了几张照片,通过短信传给了女儿。
他费尽周折请到了一位牧师,并协调了牧师和殡葬工人的日程,在两天后为沛影举办了疫情期间的最小型葬礼。
乔希在安静得出奇的小径上,凭着记忆,找到了沛影的墓穴。寒风料峭,冻土尚还坚硬,他后悔没有带些工具来,赤手拔掉了周围的荒草。从黑色大理石碑中看到了一张陌生悲凉的面孔,一直压抑在喉咙里的火苗,嗖嗖地燃烧起来。他通过手机视频联线女儿。女儿说会请人在墓碑上雕刻卒日,最后为妈妈尽一份心意。
葬礼后,他在墓前坐了大约一个时辰。他和沛影生前见的最后一面,竟是在这家墓园里。两人为把墓地转到她的名下,必须同时出面到管理处办理。进门前,雪像被撕成千万片的婚纸恶作剧般抛洒;出门后,气温已上升,纸片儿化成了凄冷的浆液,一缕缕落到他们的脸上。他忍不住问:“现在你满意了?”她反唇相讥:“亏你还读过生物博士,竟然没看穿G制药集团,他们的抗癌神药是弥天骗局!华尔街股票交易所摘牌!要不是你,我们的钱会蒸发吗?”他双唇发抖,说:“你的律师,像鲨鱼一样凶猛,帮你掠夺了大半家产,只给我留下一个小房子,还欠那么多贷款。你连墓地都要全部拿走。一个人睡这儿怕不怕鬼魂啊!”沛影最后说:“你不得好死,死无葬身之地!”
他还看望了旁边的艾瑞克墓。薇尔玛不知身在何地,是否安全。
他曾想过在此地给自己买一块墓地,但手头一直拮据,也许真会像沛影所诅咒的,“死无葬身之地”。
乔希渐渐地习惯了隔离地的生活。偶尔在酒店大厅里停留,看看大屏幕上当天的新闻简报。这里和世界上的大多数地方一样,布满了流言蜚语的飞蝇,必须时刻睁大鉴别的眼睛。总有几个恢复声音的人围着一位黑衣志愿者,殷勤地恭维,打探天国里的情况。他像一个尽力克服“文化休克”的新移民,偶尔尝试和周围人打几个手势,短促地交流。在更多时候,他沿着河岸散步,几次注意到刻着卡戎名字的白轮船离开渡口,像一只贴着黑流慢飞的水鸟,满载着从苦难的惊吓中稍稍抬起头来的魂灵,消失在险峰背后。
几个星期后,卡戎二零发短信通知他去回答心理健康问卷。他立即跑进大厅,在临时居民登记仪上紧张地输入名字,档案在屏幕上跳跃而出,他恢复了身份!悬在头上的达摩克利斯利剑骤然落地,不曾留下刺伤。他回答了大约30个问题,关于享受生活的能力、韧性、灵活性、自我认知、精神平衡等。哼,享受生活,这出题人过分幽默了;他自杀后天天睡在河滩上,不过一枚硬币总有两面,呼吸到了更多的新鲜空气,最终勾选“比较强”。他早年参加过无数场考试,懂得猜测标准答案。
很快,卡戎二零约他转天下午1点半在2号会客室见面。他按时抵达,看到她在小沙发上正襟危坐,就惶惶地坐到对面的一把椅子上。
“你的测试结果超过及格线,所以恢复了说话能力。你女儿通过汤姆殡仪馆为你申请了死亡证明书。你想和她正式告别吗?”
他沉默片刻,摇摇头,“我不想让她看见我这副样子,何况我在遗书里把心里话都说了。”他花了两个晚上字斟句酌,眼泪流满了键盘的沟沟缝缝。
她用手指敲打沙发扶手,说:“你的死亡原因是自杀。按理说,我不能接受你上船。”
他像一个审判席上的囚犯,陈述“自杀罪”的动机。他在安排了沛影的葬礼后,染上了X冠肺炎,住了一个多月的医院。病毒虽然消失,但肾炎加重,他再也支付不起医疗费了,选择不给任何人制造麻烦,默默地体面地离开。
她咬了咬下唇,表情在黑超镜下变得生动,“任何系统都有漏洞,我找个机会试试,也许可以改动你的死因。”她还给了他一张房卡。他立即要求做汤姆的证明人,让汤姆住进自己的房间。她同意了。
他跑到河滩的岩石旁,不知哪儿来的力气,背起沉睡的汤姆,一路上没歇,径自冲进了酒店电梯。他在读卡器前刷房卡,电梯开始上升!仿佛一个输光的赌徒,拿到了一张魔幻扑克牌,重新回到游戏中,脸上露出久违的汗淋淋的微笑。他把汤姆安顿在房间里的一张单人床上,随后洗了一个长长的泡浴,似乎瞥见穿黑西装吃安眠药的自己站在朦胧的水雾中。
当乔希穿着白浴袍走出浴室,看到汤姆已经苏醒,端坐在椅子上读《圣经》,惊喜地扑过去,像从前赢球之后那样热烈拥抱他,忏愧地说:“是我害了你!”汤姆摇摇头。他意识到汤姆还不能说话,慌忙四处寻找,从床头柜的角落里翻出了酒店的便签和圆珠笔。汤姆写道:“我接触了太多疫病患者,不知是什么时候感染上的,我不怪你。”乔希的心被负罪感的蚊虫噬咬多日,此时感到些微清爽。他说了一些在心里憋了许久的话,比如挂念父母,希望他们原谅自己先走一步,还有,如果人生重来,他也许会继续攻读生物博士,成为研究X冠肺炎疫苗的中坚力量。汤姆专注地望着他,不时点点头,或拍拍他的手背。
傍晚时,两人在河岸散步,遇见一群人情绪激愤地聚集在渡口。其中一人指着停在岸边的一艘轮船,挥臂呼喊:“上船啊,那是开往天国的船!”白金发大亨站在顶层的甲板上,冲着人群吆喝:“还没轮到你们!我把这艘船包下了!”他居然可以发出声音,看来已通过了心理健康测试。一时间有声者狂吼,失声者丢石子助威,砸碎了船舱的玻璃。玻璃碎片溅到了白金发大亨的脸上,他不得不仓惶躲避。
那个曾经分发《隔离地手册》的帅哥水手打开了轮渡口的铁门,脸上挂着迷人的微笑。他受到了人们最热烈的欢迎,甚至还被几位胸脯丰满的大妈狂吻一气。当泰坦尼克号即将沉没时,乘客们争抢着下船,跳到救生艇上,此刻恰恰相反,人们拼命往船上挤,互相推搡,把身上的白袍子都撕碎了,全不顾袒露隐私部位的羞耻。更多的人闻声赶来,冲散了乔希和汤姆,乔希身不由己地被推到了船上。几位船员试图控制局面,结果被打得鼻青脸肿,其中一人站立不稳,落到了水里。汤姆伸直两臂阻止众人,被一粒石子击中,慌忙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卡戎二零在前引路,带着惊魂未定的白金发大亨下船,黑超镜遮盖不住阴沉的脸色。这时有人兴奋地叫嚷:“我们趁机把船开走吧!”乔希冷静地阻止:“我们不知道方向!”人们陷入沉默,痴望眼前这条没有航标的河流,如果开进烈火终日燃烧的地狱,日子会比现在还要难熬。卡戎二零在河滩上冷冷地站着,向他们伸出了表示蔑视的中指。
乔希突然对她喊道:“我们要求新服装,换掉这身褴褛丑陋的白袍子!”
“对!”大家挥臂响应,齐声狂呼:“还我尊严!”“还我尊严!”
乔希摆摆手,说:“别冲动。我们应该有更好的策略。”
在接下来的一两个星期里,隔离地的人们换上了全新的服装——一套天蓝色的短袖衬衣短裤,仿佛摇身变成了度假村的园林工,神情平添几分欢悦。有些人遇见乔希,竟主动开始问候,但乔希在回答道德评估试卷时,对自己在骚乱事件中扮演的角色惴惴不安。
几天后,他在房间里接到了卡戎二零的短信,要他半小时后到渡口登船。窗外的河水披着夕晖的金纱无声流淌,他的心狂跳起来。汤姆大概是去参加读经班或心理健康工作坊的活动了,他楼上楼下跑了一圈都没找到,只好在房间里留了一个纸条。
渡口上停的船是他在隔离地看到的最新最大的一艘。卡戎二零换上黑色船长制服,站在入口处,递给了他一杯黑饮料,“苦难河水加入忘忧草汁液,秘方配制,帮你忘记痛苦。”他接过黑色饮料一饮而尽,问:“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还要我回答心理健康问卷?”“根据研究发现,心理创伤会比记忆更久长,”她说,“你一定记得G制药集团吧?”他点头,尽管那是多么希望抹去的记忆。她亮出了真正身份:“我就是那家集团的总裁。”
难怪她看上去有些面熟!她就是那个制假药、做假账、伪造医疗数据的黑衣女魔头,瞒天过海,使10万人,包括他本人倾家荡产!她把胡桃色头发染成桔红色,整日戴着黑超镜,居然没被前股民认出来。她坦白地承认:“我不是志愿者,是被天国暂时遣送的。”他可以想象,天国接受她是犯下怎样的错误。在骗局被揭穿后,她请了高价律师替自己辩护,身穿蝉翼般透明的黑衬衣高调上庭。有一天她在监狱的公共浴室里,被人用浴巾勒死,再次登上全国头条新闻。这一案件至今还是未解之谜。她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说,“我早就不想找到谜底了,但我必须帮助10万人。”“10万人?!” 他惊讶地重复,“一直到人类搬到火星的日子?”
轮船徐徐开动了,乔希向渡口望去。汤姆汗水淋漓地跑来了,高举起双臂,伸直两手拇指、食指、小拇指,蜷拢中指和无名指,表示“ILY(我爱你)!”乔希眼中泪水涌动,也打起同样的手势,在恍惚中,汤姆身上的白袍变成锦衣,头上出现了一道光环,黝黑的脸上露出圣洁的笑容。
这时乘客们在帅哥水手的指挥下进入了底层餐厅。餐厅一改隔离地的暗淡装饰风格,铺着红地毯,摆着簇新的红金丝绒面的软椅。音响里开始播放结婚进行曲。“怎么选这首曲子?”乔希问。帅哥水手回答:“死亡其实是和永生举行婚礼。”
乘客在六合彩机上随意选择一个号码,随后打印出一张彩票。彩票分红蓝绿三色,乔希得到了一张蓝色的,不由得想起沛影的小西装上衣。人们挤在甲板上,虽然都恢复了说话能力,却不约而同地沉默着。白金发大亨也现身了,两眼紧盯着远方的天空。卡戎二零站在驾驶舱里,面无表情,似乎厌倦了这样的旅程,仿佛给无底桶灌水,永无止境。
当轮船接近危峰,她走进了餐厅,拿起扩音器宣布:“你们也都看到了,隔离地人满为患,天国不可能接收每一个人,所以我们必须改变运送计划。”人们立即被激怒了,向她挥舞着拳头,惊叫道:“你们不可以随意临时改变游戏规则!”她毫不动容,接着说:“六合彩票上的圆点颜色分别天堂、地狱、人间。”众人哗然,盯着手中的彩票,纷纷发问,“哪个颜色代表地狱?哪个颜色代表人间?”泄露出内心最深的恐惧和向往。乔希想,哈,这一次不论阶级,不论肤色,至少是平等抽签。卡戎二零解释道:“回到人间的,不是转生投胎,是被派到一片新开垦的处女地,从生命的某一时间点重新开始,在那里学会和他人、动物、植物相处。你们每个人都要认真考虑。”
船上出现了一刻再赴死亡般的静寂。月光下的河水像一条幽黑的巨蛇缓缓涌动,在它的一枚枚光滑的鳞片上,过往生活中的画面交替映现。乔希自言自语:“如果蓝色代表人间,我将选择哪一个时间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