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是临江最惧怕的季节。一来,秋本是收获的季节,可是,当儿子到波士顿工作了之后,她就感觉自己已经没有收获可期。二来,临江怕冷,而秋直指寒冬,远离暖春,更不用提盛夏。
不过,绚烂的秋色透过一层薄玻璃,还是吸引了她。她走到爱犬罗密欧跟前,轻声问道:“怎么样,出去吗?”
罗密欧撑起脑袋,看了她一下,目光暗淡;它耷拉着耳朵,没有站起来。
临江轻轻叹了一口气,摸了摸狗,自己走出了房门。
她走到不远处一家小学,她带着儿子来这里踢过无数次足球。后来,又和罗密欧在这里的草坪上玩过飞盘。小学的围栏上雕刻着各式男女学童。他们看上去个个天真烂漫,且个个往前看。每次走到这里,她都会站一会儿,端详那些雕像。心底一个声音升了起来:要真能转世,重回童年,还真的不错……几乎同时,另一个声音蹿升:才不要,复习、考试、再复习、再考试……竞争,找工作,恋爱,失恋,结婚,离婚,子女……人生一辈子,太累也太痛苦了!她已然知道等在一个学童前方的其实是什么。
“不过……”她又想,如果下辈子罗密欧继续陪着她,如果……
一看手表,不早了,该去买点东西了。因了儿子的离家,去超市买东西对她曾经变成一种惯性的负担,直到罗密欧来到她的身边时,她才重拾购物的兴致。
临江在一家大公司 人事处的员工福利部门工作。每天,她五点半起床,洗涮梳妆要花掉她一个小时十五分钟的时光。镜子前,她要确定自己头发蓬松发亮,脸上的妆鲜丽动人,衣裙搭配恰到好处,连指甲的配色她都不会马虎……
经过一日的折腾,晚上,等到她回到同样这面镜子前时,她会感到镜子里的她和早上的她似乎不是同一个人。晚上镜子里的那个女人,她被疲倦笼罩着,被孤独充满,被一种对爱的渴望所煎熬。
少女时代,她理想中的白马王子是那种英俊而潇洒的男人。彼得是她的初恋情人,基本就是那样一个白马王子的样式。可惜好景不长,翩翩少年彼得很快便移情别恋。那以后的几年间,她都没有再碰恋爱这个事。
她生命中的第二个男人就是她的前夫,儿子的父亲。他们曾经是那么和谐美好,让她坚信他们互为对方的那一半。不曾料到,儿子六岁时,他们竟离婚了。离婚的原因惊呆了所有熟人——前夫有了一个同性恋的男伴!
离婚后的第三天,她病倒了。发短信给前夫,才知道他和他的“另一半”已经外出旅游。她走到镜子前,嘴里一声尖叫把她自己给吓坏了:不要说是嘴唇苍白,脸颊无光,镜子里的她,根本就是一个蓬头垢面的丑女!
离婚一个月后,她便开始了另寻佳偶的里程。她的寻偶经历,足可以写一部电视连续剧,只是,电视剧都讲求皆大欢喜,可她的,几乎每一次到最后,都是她不欢喜。
那时还没有罗密欧,每次回家,屋里冰冷空荡的空间便将她包围。这个空间里每一粒空气,都变成小虫子一般,进入她的气管,吞噬她的心肺。
她追剧,专门追一些喜剧。剧里角儿们的狼狈样,让她一笑解千愁。而那些所谓的悲剧,大都能苦去甘来,那种平衡的剧情安排,让她的心失去平衡。
当然也有例外。有一次,她无意中看到一出新剧《阴阳》,那些能摧毁和重造宇宙的无稽情节她并不感兴趣,不过,男女主人公的关系却深深吸引了她。她看到里面的男女主人公,如何从两小无猜、相依为命到铭心相爱,那种从熟知到生命另一半的过渡是那么样的自然浑圆,几乎看不到那一条由量变到质变的线。
爱,原来是这么简单、纯厚;她让一个人——不,是两个人——返朴归真,让两个人快乐幸福。生命的幸福,其实很明显,就是寻到了另一半。有了这另一半,一个人就完满了,当然也就幸福了。以前自己想太杂,考虑太多,所以寻偶不顺。她决定放轻松,用简单的心态,对待寻偶这件事。
实践了之后她又发现,那出戏其实也只是戏而已。因为,现实中的人就是没有那么简单的。你不在意的东西,人家在意;你认真投入,可人家只是逢场作戏,如此等等。
临江对所谓另一半的理论绝望了,她认为那就是用数字来庸俗地解释人生。自己这么大年纪了,竟然还这么傻傻地受骗这么多次。她开始恼羞成怒,自暴自弃,她的人格成分裂状。
尽管她故作镇静,有敏感的同事还是感觉到了她的阴晴不定。一位同事向她建议:你这样的情况,养条狗最合适了。
“我有什么情况?”临江故作刚强状。
“你刚才不是说你很孤独吗?”同事反问。
“瞎扯,我哪有这么说?”
“哟,”临江把同事惹急了,他转向更多的同事,“刚才你们都听见了吧?今后跟临江谈事,必须得录音!”
临江要面子,她知道自己的记忆衰退得厉害,几秒钟前的事,可以从她大脑里彻底消失,不留半丁点痕迹。
她甩头走了。
不过,那养狗的事,她却是往心里去了。那天晚上,她对影成三人。月如处子安宁无比,她心头却浊浪翻腾。清零的月光落在她身上,让她感到空前的孤单,空前感到自己生命的欠缺,进而引发恐惧。此时,她对另一半的渴求是如此强烈,甚而至于,她觉得这一半不管是男是女,无论青年老年……
这一段她常开错路。奇怪的是,每一次开错路,都让她有一些意外的收获。有一次,她下来问路,问到的是一个小伙子,韩国口音,,非常友善。等韩国小伙子走远了,她还一直看着那个年轻的背影。“年轻真好!”她自言自语,马上想起来有人对她说过:“心态的年轻最重要。”
另一次更神了,她撞进了一个狗商店。“看来这是命里注定的了。”她禁不住这么想。
临江从小怕狗。可这次出乎她的意料,她不仅没怕,而且,看着笼子里那一双双孤单、失落、忧郁、渴望的眼神,她心中起了强烈的反响。从来没有想过,狗,会有这样的神态,简直跟人没有两样。
她问销售员,什么样的狗既温顺又聪明。销售员指给她看一只金毛狗:“金毛寻回狗,就是你想要的。”
临江站在那金毛狗面前,见它长长的毛发闪着金黄色的光泽。它伸出鼻子来,朝她嗅了嗅。
临江想伸手摸它,又有点踌躇。“它会咬人吗?”
销售员看出了临江的担心,回答说:“等一下让你来喂它。喂了它,你就是它的主人了。”
“哦。”临江有所领悟,抬起手来向金毛狗挥了挥:“Hi!”
狗身体动了起来,眼神却有些踌躇。
销售员趁机说了一句:“它叫罗密欧。”
临江讶异:“罗密欧朱丽叶的罗密欧?”
“是,够甜蜜的吧?动物其实通人性的,它们和人是伙伴。人要是不懂得尊重爱护它们,人终究也过不好的。”售货员这么说,宛如一个哲学家在阐述。
“嗯……”临江颇有意味地点点头,又把眼光转向狗,碰到了它那一对殷殷的目光。那目光幽幽地,柔柔地直钻她的心门。
当天,临江把罗密欧带回了家。
临江自己怎么也想不到,罗密欧的到来,改变了她和她的生活。她不再觉得人是寰宇唯一能思维、唯一需要爱的生物。每次去上班,她的心头不再空荡荡,而是有一种牵挂占据着。每次回家,她也不再唉声叹气,顾影自怜,而是一头扑过去,和同样一头扑过来的罗密欧共舞。每一天她都过得充实。她的作息时间,外出计划,都要考虑罗密欧的情况。
她还放歌给罗密欧听:“没有天哪有地,没有地哪有家,没有家哪有你,没有你哪有我……”“你让我忘记了疲劳和忧愁……”
为了罗密欧,她打心里感谢那位建议她养狗的同事:丹尼。
有罗密欧的日子,比以往的要快许多。一转眼,十一年过去了。这十一年中,每个周末和节假日的早晨,只要她在家,一定带罗密欧出去走路。有时她有事晚了,罗密欧会吠几声提醒她:咱们该出去了!他们一起走过街区的无数宽街小道,看过几多日升月沉。临江还会时不时指给罗密欧看点什么,像是天上的飞机,地上的孔雀。
有一回,临江不小心跌了一跤。罗密欧凑过来,伸长脖子看着她,嗅了嗅她,好像在问她疼不疼。“我没事。”临江拍了拍手,站了起来。罗密欧又舔了添她的手。 这一刻,临江感觉到在她和这狗之间,有一种很奇妙的情感关系,她说不清楚,只觉得它和她之间,异常的贴心。而这种贴心让她有一种难言的满足和幸福感。
还有一次,临江急性肠胃炎发作,疼晕了过去。罗密欧独自跑到邻居门口,一直吠到邻居出来,救起临江为止。那一次,罗密欧登上了社区报纸。
这十一年中,发生了一件不幸而又奇异的事。临江将远在中国黄土高坡上的父亲接到美国来住。父亲来了以后,可以说和罗密欧一见就熟,好像罗密欧是父亲当年在乡下养过的狼狗一般。父亲带罗密欧走更远的路,给它洗澡,跟它讲古……闲下来时,父亲就会坐在摇动靠椅上打盹儿。老人打盹儿时,罗密欧就会趴在他的脚旁。
每天晚上吃完饭后,罗密欧会小碎步跑到靠椅边。靠椅上的老人会亲昵地上下摸着狗一身金光滑亮的毛,“呵呵,俺闺女有了一个好伴儿喽!”
这样的日子过了有两年之久。
一天下午,临江下班回家,还没到门口,就听到罗密欧急促的吠声。那声音几近沙哑,让她觉得不对头。匆匆进门,就见罗密欧在她和小厅之间焦躁地来回跑动。小厅那里,父亲就坐在摇椅上打盹,就像往常一样。可罗密欧的眼神分明在告诉她,出了事情了!
夕阳的余晖照在父亲的脸上。临江走近前,叫了声“爸爸!”没有回应。她手一动,父亲便直挺挺倒了下来……
父亲去世后的那十天内,罗密欧常常站在那张摇椅前面,嗅着什么,眼神相当忧郁。等临江闲下来了,它会不声不响走到她的身边。它抬头凝视她的时候,微微颤着的瞳孔闪现着它的内心,临江体会到,罗密欧分担着她的悲伤。有时她会觉得,这狗的眸子,简直比人的还要深邃。
两个礼拜后的一天,奇异的事情发生了。晚上,罗密欧正吃着,突然像触动到了什么,它丢下食物,径直小碎步往小厅跑,在摇椅前蹲了下来。然后,它闭着眼睛,舒服地享受着什么——临江震惊地意识到,那正是罗密欧跑向父亲时惯用的小碎步;那是父亲上下抚摸罗密欧时,罗密欧陶醉的那种神态!父亲走了两个周了,难道,难道他的灵魂回来了?!
那是临江第一次相信,人死后确有灵魂;人死后有另一种生命在延续!俗人的脑袋装了太多的杂务,对另一个世界迟钝了;心地单纯善良而又聪明的狗,捕捉到了人捕捉不到的真相!
现在,罗密欧已经十三岁多了,进入了它的古稀之年。它的毛发渐渐失去了往日的光泽,也不再像往常那么喜爱出门了,甚至有时候会回避她,好像不愿意给主人添麻烦那样。
“没事的,起来吧宝贝,生命在于运动哦!”临江走过去,拍拍罗密欧。
好不容易让罗密欧站起来了。出门去,也是走走停停。他们常停的地方,就是那一所小学宽宽的台阶上。那台阶很浅,走起来不费劲;朝东南,坐在上头暖烘烘的。有一次,台阶边花圃上,一只小松鼠正在美美地品尝着小学生掉下的水果甜酸奶。这要是在往常,罗密欧肯定会好奇跑过去;而今,它趴在台阶上,眼睛都不眨巴一下。
临江挨着爱犬坐着,回想着少年罗密欧凌空抓飞盘时矫捷的身姿,嘴里喃喃着岁月的流逝。
再往后,罗密欧实在走不动了,临江只好放弃坚持了十多年的习惯,转而就拉着罗密欧在自家院子里慢慢踱步。
更坏的事情出现了,罗密欧不吃东西了!临江知道,一旦狗不吃东西,事情就严重了。她刻不容缓地带着它去看医生。兽医查理是罗密欧的老相识了,这一次,他将临江叫到一边,摇摇头,叹了一口气,告诉她:“罗密欧日子恐怕不多了,它的内脏功能都开始衰竭了……”
临江眼睛圆睁,难以接受这个现实。
拉着狗缓缓走出兽医室的临江,此时感觉世界仿佛要到了头一般。走到车门前,她抱起罗密欧,将它轻轻放车上,又轻揉着它的背。“宝贝,我们回家,啊……”说完,止不住的泪珠扑簌簌掉到了罗密欧的身上。
回到家里,临江什么也不做,就陪着罗密欧。她将食物放手里,递给罗密欧,罗密欧不吃。临江又递过去水,罗密欧喝了两口。
临江起身,将狗食和水放下,然后回来,重新坐了下来。这时,就听罗密欧哼唧了两声,抬着眼睛看着她。两双眼睛就那么深深对视着。那眼光,让临江回到他们相遇的第一天……没有语言,罗密欧额上紧巴巴皱着,眼里闪动着极度无奈和哀伤的光,向临江传达着心灵信息:“主人,我怕是再也不能陪你了!”
临江一下子抱住了狗。在那零距离的热抱中,她恍然大悟:好狗罗密欧,其实,它就是她不折不扣的另一半,她这十多年幸福与充实的因缘!她搂着爱犬,听着它的喘息声,久久不放。
临江的脑海中浪涛澎湃,思路向四面八方急促伸展。突然,她想起了之前回国和同学聚会的情形。金岭,一个小时候非常反骨的女孩,竟然变得极其温顺和蔼。一问才知道她信了天主,一直在从事慈善和环保。金岭也不失时机地和临江谈起亚当夏娃、诺亚方舟、彩虹橄榄枝等故事,还有天主教对人过世以后生命延续的看法。现在,这些信念让临江看到了一道光线。
“罗密欧,别怕,别难过,我们一起去一个地方!”
离临江家不远就有一个天主教堂。临江开着车,带着罗密欧进了教堂的停车场。 抬头看,教堂高高的塔尖巍巍地直往云霄里去。塔楼里,每隔一个小时钟就会响。平时临江并不在意,此时,那钟声洪亮无比,超凡脱俗,且余音缭绕,不绝如丝。
刚刚下过一场轻雨。临江给罗密欧套上一件保暖的披肩,下车来,抱起罗密欧,轻轻将它放在地上。“罗密欧,我们进里面去。相信天主,会让我们永远在一起的!”
罗密欧看了看临江,又望了望前方,顺从地迈起了步伐。
一个人,一只狗,就这样慢慢地朝着钟声响起的地方走去。在他们身后,云层开了,天空出现了两道彩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