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妾丰碑(六)定居

作者 05月19日2018年

 

 

小妾丰碑

 

第六章  定居

 

    人们经过仔细观察发现,1865年的檀香山远远没有它的自然布局那样迷人,因为夏威夷既没有木材,也没有灵巧的石匠去加工采石场的石料。城市的房子修得十分丑陋,每英尺木材的维护都只是为了实用,毫无美学观念。建筑物的修造潦草仓促,低矮而无定型。尤其是中心区的建筑物,更是拥挤不堪,而且通常都是不粉刷的。街道是不铺路的,总是灰尘滚滚。为数极少的几条商衢大道旁也有粗劣的人行道,那都是用从中国运来的花岗岩道渣修成的。但是在大部分地区,步行者还是得在大道上走。这里有一支不错的警察和一支活跃的消防队,然而从那些说明成排的建筑物曾毁于无名大火的无数疤痕来判断,这支消防队也不过是白吃饭而已。

    高大凌乱的建筑物都被不同的商号占据着。它们通常是由砖砌成的,而这些砖都是从英国作为道渣运来的。那些商店杂乱无章地在福特街和商业街交叉的拐角处。有一栋以绿色铸铁窗为特色的崭新的砖楼,这就是J/H公司拥有的城内最大的商业中心。不过,给人印象最深的商业建筑物却耸立在对面的街角处:庞大的H/H船舶公司总部。目光敏锐的满基此时正在用檀香山这邋遢的市容与广州那宏伟的景象相比较。在广州,无数高大的石料建筑物整齐地屹立在江边,那种壮丽的景象令人难以忘怀。于是他就在这鲜明的对照之中大失所望,黯然神伤了。

    与此同时,从卡德基尼亚号船下来的其他原住民却发现,岛上茂盛的热带作物确实受到那些险峻难达的大山所限制,因此,他们今后要劳作其间的这片土地,实在比他们从中国逃出的那片土地还要荒凉贫瘠。他们极其沮丧地想:“春发大叔向我们撒了谎。即便是一个勤劳的中国人,他也不可能在这种不毛之地上发财。”在檀香山周围那些质地一般的田野中,不少于百分之九十的面积简直就是荒漠,那里根本无雨可降。檀香山西部那片广阔的土地,水源极缺,因而实际上毫无价值可言,其地主就是船长豪克斯伍尔德的家族,那是他们从诺依拉尼地区最后一位族长手里继承下来的。岛屿上还零星分布一些小小的峡谷,那里会偶尔有一条小溪滋润着邻近的土地,这些就是中国人被安置工作的地方。有些人为繁荣的加利福尼亚市场种水稻。有些人在小型甘蔗园工作。还有少数的幸运儿去学骑马,从而变成了这片焦枯山地的牛仔。再有不少人则去种菜。

    异国他乡的新工作开始了。可是这些人中间,每个人的记忆中都出现了一幅丑陋不堪,然而却又令人激动不已的图画。在这幅图画中,最明显的就是檀香山拥塞的街道和灰尘覆盖的商号。他们都想:“我得设法回到檀香山市内去,那里才有活路。”

    由于豪克斯伍尔德船长用耸人听闻的言辞吹嘘他是如何英勇果断地避免了一场造反,夏威夷对中国人接收的态度或多或少变得冷淡起来。而报纸又听信其他航海界人士的话,在火上加油地做着预言,说是檀香山现在已进入一个最危险的阶段。在这个阶段,中国人可能要搞武装暴乱,其后果就会是,大批白人被恶魔似的中国杀手杀死在床上。豪克斯伍尔德几次三番地主动要求与报界会晤,会晤中他极力吹嘘仅仅是他,才对造反的最初企图做出机警的反应,从而使自己的船只完好无损。此后,他便以平息中国人叛乱的大无畏船长著称了。

    惠普尔医生把满基和玉珍夫妇带回自己的家里,让他们当上了厨师和女仆。他的朋友们对此大惑不解。他曾几次在大街上被人拦住问:“把这种罪人包庇在家里,你认为这明智吗?约翰。”

    “我可看不出他们有何罪过,”惠普尔医生回答说。

    “叛乱。”

    “什么叛乱?”惠普尔冷冰冰地问。

    “就是豪克斯伍尔德船长在卡德基尼亚号船上平息的那次。”

    惠普尔医生从不愿公开揭船长的疮疤,因为他知道,对于同一件事,有人会说是叛乱,有人则会说不是叛乱。他还认为对别人讲宽恕是自己应有的美德。虽然如此,他终究还是忍不住,于是大加嘲讽:“就是最机智勇敢的人,有时也会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他对满基夫妇在家干活儿颇为满意。

    满基和玉珍一到,惠普尔医生就把他们的行李放在自己的货运马车上,而后悠然自得地领着这两位仆人走上努阿努大街,缓缓地朝家里走去。他不会讲华语,可仍然情不自禁地向这对年轻夫妇介绍这个城市。“我们穿过的第一条街是皇后街,记住,是皇后街,皇后街。”说完他还停住脚步,在地面的灰尘上画一幅地图,并叫他们重复说出那些纵横交错的街道。他们起初并不明白他的意思,他就画一条船,而后又往回指一指卡德基尼亚号船,这样他们就立即明白了。惠普尔医生确信,不管是谁,只要不是低能儿,什么事情他都能教会。

    “商人,国王,旅馆,”他一边不厌其烦地解释着这些概念,一边领着他们离开努阿努大街,拐个弯,来到街角的福特商业公司前,把J/W商店指给他们看。这样就给他们留下深刻的印象。此外,当他从商店里拿出几匹黑色布料交给玉珍时,他们的印象就更深了。

    最后,他们来到东西走向的宽阔的布列颠尼亚大街。这显然是根据大布列颠一名而起的。惠普尔把这条大街指给他们看,让他们知道自己正站在努阿努街和布列颠尼亚街的十字路口。他们明白这点之后,他又指向一排结实的尖桩篱笆。这道篱笆严严实实地围绕着大洋街和两街交叉处的一大片房屋。惠普尔把他们领到跟前,一边观察这里的位置,一边打开大门说:“这就是你们的家。”

    他们都笑了。三个人三种不同的语言。满基夫妇敬畏地看着惠普尔的家室。这是一所巨大的木屋,占地三英亩,建在砌成一体的珊瑚礁上。周围是一个非常宽大的阳台。每个房间里都是阴暗凉爽的,而且都和阳台相通。珊瑚基石掩映在茂盛的巴豆丛中。巴豆这一品种是最近才从外地引进夏威夷的,它能长出五颜六色的叶子,在雨中或阳光下颇具彩虹色彩。这片房屋就是这样浸沉在绮丽的热带风光之中。

    惠普尔医生一声召唤,妻子阿曼达就从前门走出来。那是一位矮小的新英格兰白发女人,腰间系一条围裙。她急忙跨过阳台,走到草坪上,把手伸向这两个华人。“这是我的妻子,”惠普尔医生正式地介绍说。“这是厨师姬满基,这是女仆姬太太。”说完后,两家人互相鞠躬致意。惠普尔太太说:“我想领你们先到你们的新家看一看。”她边走边说着话。惠普尔的餐室就在房子的后边,里面有一条带顶棚的走廊,可以通到外面的厨房。她还介绍了存放食物的地方,并且说那条走廊连着外面的一间小木屋,那就是满基夫妇的住处。惠普尔太太为他们打开小屋的门,他们面前立时出现一个整洁严实的房间。这是她一大早特意收拾的。他们从这一间走到另一间,站在那里说起话来。满基夫妇怎么也没想到,他们的日用物品早由运货马车拉来了。

    “这些都是为你们预备的,”惠普尔太太热情地拉着玉珍的手,一边说着一边领她走

到箱子跟前。当天下午,有一个姓休莱特的女人问:“阿曼达,你的华人如果不懂你的话,他们可怎么学做饭呢?”

    “他们能学会的,”阿曼达把握十足地说。她和丈夫有共同的信念,人类是有智慧的。在被雇用的最初四周里,满基夫妇先是学习。瘦小的阿曼达每天清晨五点就起床,教满基如何用美国方法做饭。她对满基聪明的头脑和令人生畏的倔强精神印象很深。在过去的四十多天里,按照礼节规定,每周五应该由阿曼达为全家做曲饭。头两个周五,满基认真地观察琢磨,学习她把酵母作用与美国烹饪相结合的技术。阿曼达把土豆放进一只石臼磨碎,加上少量盐和大量糖,倒上滚开水。自然冷却之后,再均匀地放进两勺上周五做的活曲,而后拉长。四十三年以来,阿曼达一直为全家人做这种曲饭。她之所以成为一名技艺高超的厨师,还多亏这一独特手艺呢。第三个周五,满基开始亲自动手做曲饭了。阿曼达一走进厨房,就感到里面充满热烈的庆典气氛。可是使她大吃一惊的是,满基竟然早已把下周的曲子满满地装在石臼里。

    阿曼达眼含着泪对满基发火了。满基起初还能耐着性子听一会儿,可后来实在无法忍受了。他一边甩着辫子在厨房里打转,一边大叫着说任何傻瓜都能用一周的时间学会做曲饭。他本来一直很讲礼貌,而且已经就那样学了两周,可现在他就要离开这间厨房了。阿曼达根本听不懂他的话,只是为损失的曲子难过。正在火头上的满基抓住她的肩膀,把她推到外面的草坪上。由于到周一新曲子一定会做出来,而且和从前的一样好。这或多或少使阿曼达心中感到些许安慰,她想:“风味是一样的,只是由不同的手做罢了。”这么一想,她的心情便猛然间恢复了原状,而且也原谅了满基的粗鲁。

    满基感到十分费解的另一件事就是,为什么美国人的饭量如此之大。说起来满基可真是胆大包天,因为这个费解的问题,他居然把白人吃惯的菜也逐渐取消了一些。说起美国人的饭食可实在讲究得可以。不仅量大,而且复杂。有一种典型的惠普尔家族饭,要在白天炎热的中午吃。其中包括鱼蛤土豆羹、烧牛肉加约克夏猪肉布丁、奶油卷心菜烧火腿、奶油芋头甜香饼干、土豆泥、糖红薯、腌芒果、浓料鳄鱼梨色拉、法式面包加番石榴果冻,以及味美量大的香蕉饼,最后一道是奶油咖啡加雪茄。如果有客人,还要再加两道素菜和法国白兰地。

    在忙完所有这一切之后,满基就去吃自己的中国餐。所谓中国餐,无非就是素蒸白菜,酱油泡鱼,米饭一碗,淡茶一杯。可即便如此,也往往是夏威夷人用自己的口味去适应东方人的口味。令夏威夷人赞叹不已的是,华人吃的虽然是粗茶淡饭,可干起活儿来,要比白人卖力气,而且还能长寿。

    六十多岁的阿曼达亲自看着满基在下厨前做好准备,而后就把注意力转向玉珍。她教这个勤快的女人如何保持室内整洁。她特别重视打扫灰尘的活儿。这种事说起来简单,可干起来很棘手,因为在中国,玉珍的母亲在打扫灰尘之前,先要用几天时间等待时机成熟才能动手。而精力充沛的惠普尔太太却要求每天都打扫。需要收拾的除了地板之外,还有画着花的瓷灯,倒挂的灯架,带有各式花纹装饰的双人红木椅,无数绣花装饰品,来自广州的孔雀椅,还有从来看不出干净的竹制家具。让玉珍最头疼的还是客厅墙上挂满贝克的大鱼网,还有戴在脖颈上的花环,以及各式各样的纪念品。其实,惠普尔家的几乎每寸地方都是华而不实的,它们存在的主要目的就是招灰尘。

    满基的屋里只有一张桌子,上面放着那本家谱,还有一盏火石灯,一支蜡烛和一个酒

瓶。另外还有一张棕绳床,床边的墙上挂着那幅百子临床图。

    双方达成的协议规定,满基月薪两美元,玉珍五十五美分。工钱虽少,玉珍的活儿却干得十分出色。每天早晨五点起床,一直干到晚上九点。每周七天,天天如此。玉珍的表现深深触动了惠普尔太太那颗慷慨的心。玉珍的月薪于是增加到整整一美元。这样,两人一年的薪水加到一起就是三十六美元。除去穿衣之外,还要准备为将来孩子的教育掏腰包。此外,就是要花钱买些娱乐品或奢侈品。最后,也是最不能忘记的是,要按时给在中国的结发之妻汇款。把所有这些问题解决之后,方才稍有缓解。虽然如此,但也不能说离开惠普尔一家的慷慨资助,他们就混不到这份儿上。之所以如此说,那是因为来自不同地方的意外礼物也都增加了这个小家庭的收入。他们有一块一英亩大小的良田。玉珍本是个地道的庄稼人,因此她可以自耕自种,而这正是他们夫妇的真正财源。没过多久,玉珍就踏上檀香山的街道,肩上挑一根竹扁担,两筐鲜菜在两端来回晃动。她主要是在华人中间叫卖。这样一来,她的积蓄便与日俱增。什么美国镍币,澳大利亚先令,西班牙瑞尔,应有尽有。这时,夏威夷已经明智地决定,世界上任何一种货币都可以在这个国度里自由流通。姬家的钱财在满基的精心安排下迅速增加起来。

    玉珍眼看就要分娩了。而姬家与惠普尔一家唯一的小小冲突就在此时发生了。由于玉珍的衣服又肥又大,怀孕的情况竟然被瞒过好几个月。可这种事毕竟是无法长久隐瞒的。有一天,惠普尔太太终于发觉了,于是就对玉珍说:“你决不能再做任何事情了,姬太太。你必须休息。”可是不巧,就在那同一天的下午,她看到玉珍又用竹扁担挑着满满两大筐菜去了努阿努街。阿曼达说什么也不让她干了。她叫玉珍放下挑子,等着派人叫满基把菜挑回去。可满基来到之后看见玉珍不去卖菜感到很吃惊。他说:“颤颤悠悠地挑着竹扁担,这对一个孕妇来说是最好不过的活儿了。这可以让她感到高兴。”

    那天晚上,惠普尔走进满基夫妇的房间说:“我会为你们这个孩子的出生做出安排的。”不过,当满基用半生不熟的英语一解释,他却感到难办了,因为满基说:“不需要医生。让我来接生吧。”这是一个十分棘手的问题,因为双方都不懂对方的话。不过惠普尔却十分明显地感觉到满基在说:“在中国,总是丈夫为妻子接生。别人谁能代替呢?”

    “我想我最好还是请个人来,”惠普尔医生莫名其妙地说完就把那个半官方的华人翻译请来了。他说:“我想我的仆人是说,他要亲手为妻子接生。”

    “那有什么不可以的呢?”翻译说。

    “那也太不像话了!我是个医生,而且就住在这里。”惠普尔说完后转念一想,恐怕是钱不够的原因,于是大包大揽地说:“我接生免费。”

    翻译耐心地向满基做了解释。由于翻译在场,满基很害怕,因此极力想避免麻烦。“我妻子和我都不需要医生,”他轻声地说。

    “告诉他不用花钱,”惠普尔的话刚一出口,翻译就立即解释说:“要是在中国,他另外的那个妻子怀了孕,他就一定会亲手接生的。”

    “什么另外的妻子?”惠普尔大惑不解地问。

    “这里的只是他第二个妻子。他那个真正的妻子还留在中国呢。”

    “你是说 …… ”惠普尔十分激动地说了半截,就被翻译打断了。翻译说:“满基说他的春发大叔在中国就有三个妻子,在加利福尼亚还有两个,在内华达也有一个。”

    “他也有不少孩子吗?”惠普尔问。

    满基和翻译商量片刻才说:“在中国有七个,在加利福尼亚有四个,在内华达有两个。”

    “那么说,所有这十三个孩子都是他叔叔接生的?”惠普尔哼着鼻子说。“我敢保证都是儿子。”

    “当然,”翻译心不在焉地搭讪着。

    “当然什么?当然是他接生的,还是当然都是儿子?”

    这可把翻译弄糊涂了。于是翻译建议说:“也许我们应该再重新研究一下。”但是惠普尔医生早就不愿再说了,因此指着满基大声地说:“那就按照你叔叔的办法做吧。看来他比我还有经验。”惠普尔说完就离开了。

    满基硬是自己动手为一个可爱的胖小子接了生。白人社会中的每一个人对此都十分恼火,认为这纯粹是一种野蛮人的行为,而且其他的中国人也都会照着去做。“想一想吧,”休来特家的一个女人喊叫起来。“他在夏威夷不出五十英尺就能找到一位最好的医生。任何时候都是这样!可他偏偏不这么做。真是的,中国人简直不是人。”

    一般来说,别人会同意这种说法的,因为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之下,一个男人非坚持为

妻子亲自接生,这无疑是太固执了。而且就满基所处的环境来说,他完全可以请到一名真正的妇科医生,可他就是不请。这件事本身就足以证明中国人的不文明。

    当惠普尔一家人问到这个胖小子叫什么名字时,事情又弄得挺别扭。“还没有人告诉

我们呢,”满基说。

    “怎么回事?”惠普尔问。

    满基说他还没有拿着一首取名诗,到华人商店找有文化的人为孩子查名。惠普尔医生问:“什么诗?”但是话一出口,他又感到还是不问为妙,于是就再也不提为孩子取名的事了。

    几天之后,满基问惠普尔太太是否能让他和太太出去几个钟头。阿曼达问是什么事,他解释道:“我们得拿着诗去商店给孩子查名。”惠普尔太太把丈夫叫来说:“你讲得对,约翰。他们真的要把诗拿到商店为孩子取名。”

    “我也想见识一下,”惠普尔医生之所以要这样说,是因为此事与他有关。满基心花怒放,说是有这么高贵的人物帮助给自己的长子取名,这可实在太荣幸了。他们动身之前,惠普尔问:“我可以看看那些诗吗?”

    满基从那本珍贵的家谱中取出一张卡片,上面有一首诗。在庞大的姬姓家族中,所有人的名字都来源于这首诗。那是一块珍贵的硬纸板,类似羊皮纸,而且还有云状花纹。上面一共有十四个粗体中国字。垂直成两行,按照诗的格式写成的。

    “那是什么?”惠普尔一问,自己对科学的好奇心竟然一下都被激发出来。但遗憾的是,满基解释不了。

    三个人要去的华人商店位于努阿努街与商业街交叉的街角上。它以华人原住民商店而

著称。在这里,人们都讲原住民的话。原住民所喜爱的精美时鲜食品在这里是应有尽有。店主是檀香山一位举足轻重的人物。他居然把惠普尔医生看成是一位商业同仁,还彬彬有礼地让给他一把椅子。

    “我家厨师说的这首诗是什么意思?”惠普尔问。那个原住民回答道:“不要问我。找他。他。”

    他指着一位秀才模样的人说。那位秀才正坐在角落里简陋的办公室内,为原住民顾客用汉英两种文字写信。他神气活现地拿起诗说:“这是姬家的取名诗。姬家人就是根据这首诗取名的。”

    “那上面是怎么讲的?”

    “正好读成‘春满洲江喜临门,乾坤增年人增寿’。”

    “那与名字有什么关系呢?”惠普尔问。

    “这件事可复杂了。而且完全是中国式的。”秀才回答说。“我对我们中国人的取名方法感到自豪。这也许是世界上最美的了。”

    “你能解释一下吗?”惠普尔边问边坐在椅子上,向前倾着身子。

    “我们中国的姓并不太多。在我们那个地方还不到一百个,而且都是单字的,挺好记。张、王、李、刘。可我们不加汤姆和鲍伯那样的教名。”

    “没有教名?”惠普尔问。

    “根本没有。我们只是在姓氏,比如姬的后面加上两个普通的字。可以是任意两个字。但是放到一起要有意义。假如我父亲姓姬,那么你就可以猜出我的名字一定表示有学问,而且是这种名字中间最好的。那么我的名字可能就是姬春辉,意思是春天的光辉。这也正是我为你厨师的儿子要取的那类名字。”

    “这首诗的作用到底有多大?”惠普尔打破沙锅问到底。

    “我们能从这首诗中找到名字的第二部分,而且限制性很强。第一代中所有的人都得

叫春字的,就是春天的意思。它的来源就是诗的第一个字。第二代中所有的孩子必须叫

满,充满的意思。第三代中所有的人,就像我们现在正说的小孩,必须用诗的第三个字

取名,那就应该是洲,大洲的意思。这个办法没有漏洞,好处也正在于此。如果你的厨

师遇到个叫姬满东的陌生人,他也会马上知道他们是同辈兄弟。”

    “看来这倒是个好办法,”惠普尔赞许道。

    “所以他孩子的名字就应该从姬什么什么洲开始,诗上就是这样规定的。”

    “那他自己为什么不能任意加上第三个字呢?”

    “噢!”写信的人突然出人意料地说。“问题就在这儿!取这第三个字就只能靠秀才了,因为这将决定孩子一生的好运。嗯,我得问问满基是谁给孩子取第三个字。”写信的秀才和满基兴致勃勃地用汉语交换着看法,而后得意洋洋地说:“有些作父母的为给孩子取名,甚至从广州请道士。道士为给孩子取名有时要用整整三天的时间。既参考圣贤之言,又求助占卜之术。这才取出一个合适的名字。你瞧,一个人的名字不是可以影响他的整个一生吗?”

    “所以夏威夷的华人请教你,就是因为你是个半仙秀才喽?”惠普尔问。

    “嗨,有些人就是无知,他们甚至连自己家的取名诗都不知道,所以这种人根本不在乎给孩子取什么名字。不过满基是来自大户人家的,他应该随时保存取名诗。”

    这时秀才开始把惠普尔撇在一边,与满基滔滔不绝地谈论起来。过了十五或二十分钟

的光景,才把话题转回到惠普尔这边来:“我刚问过满基对儿子有什么希望,这在取名的时候非常重要。”

    又说了一会儿,秀才方才慢条斯理地把纸笔放好,为名字搜肠刮肚,想了一个钟头,这才对惠普尔说:“我们开始缩小范围,要尽量找一个这样的字,它既和姬与洲和谐一致,又显得庄重而有意义。另外,还要与名字中第二个字衔接巧妙,而且还能表达出父亲对孩子的希望。我把所有这些要点集中到一起,才能提出几个可能的名字。对于这一点,你会理解吧?”

    秀才开始用毛笔写出一些不同的中国字。有的写完又涂掉,因为对于一个像满基儿子这样健壮的孩子来说,这些字显得有点太女人气了,而且还有的读音可能会冒犯他人。就这样,秀才就把可能选用的名字逐渐限制在很小的范围之内了。最后,他终于成功地宣布了孩子的名字:姬洲主。顾名思义,主宰大洲。

    秀才问:“这难道不是一个美妙的名字吗?”惠普尔点点头。接着,秀才又拿起满基的家谱,把这个表达父母希望的新名字写在适当的位置,一边心花怒放地仔细揣摩这笔漂亮的小字,一边告诉惠普尔:“找到一个从各个角度看都完美无缺的名字,我们就说吉祥如意。”

    他说着取出一张准备写字的纸,问满基:“你是什么村的?”满基回答之后,他就奋笔疾书,往那个村子写了一封信。内容是:姬满基敬禀诸位长辈,晚辈已得贵子,取名姬洲主。敢劳大驾,代将此名列入家谱。吾族后继有人矣。在遥远的夏威夷,此时此刻,姬家一名后辈正向先祖致敬。此外,保证适时向家中汇款。犹有要者,久居异邦,不堪设想,故而终将落叶归根。

    满基和玉珍刚要离开小店,秀才又打了个戏剧性的手势,就是这个手势,它改变了夏威夷姬家的全部历史。这时取名的秀才似乎也已经看到这一点。于是叫道:“请留步!”他缓慢而严肃地把写给低村的信撕掉,又把碎纸片撒在地上,然后出神入化般向满基走去,拿过家谱,在他刚写上去的那个吉祥的名字上泼满黑墨汁,神神叨叨地低声说:“有时就象炎热的夜晚那闪电一样,经过冥思苦想几个钟头才取出名字之后,你就会看到孩子的前途,你所想过的所有那些陈旧的名字到此都会消失,因为一个崭新的名字已经用火写在你的心上。”

    “你也为满基的孩子想好一个这样的名字吗?”惠普尔恭敬地问。

    “是的!”秀才一边回答,一边用那支大笔粗犷地写下了一个火焰般的新名:姬阿洲。他大声地重复着,为其光彩而敬畏不止,为其庄严而战战兢兢。

    “我想那孩子应该叫姬亚洲,”惠普尔医生建议道。

    “好!”秀才立时表示同意。“有时规矩也得破一破,这孩子真的就叫姬亚洲了。”

    秀才把这个新名字写好递给满基,并用原住民的话解释说:“你刚才要离开我这店铺时,我就看到了你们的生活远景。你这一家人都很勇敢。依我看,你还有胆量到更远的地方去冒险。你会生出许多儿子的。他们的勇气会越来越大。世界是你们的,满基,你的长子必须有一个象征这种事实的名字,所以我们应该叫他姬亚洲,掌控亚洲的姬家。你再生儿子,就该叫欧洲、非洲、美洲和澳洲。连亚洲算在一起,总共是五大洲。你就是五洲之父。”

    听着这些甜如饴,甘如蜜的话,简直是醍醐灌顶。满基开心地笑了。他总是认为自己与众不同,是被老天爷特殊保佑的。而现在竟然又亲耳聆听到秀才也在确认这一不容争议的事实。这怎不叫他心花怒放呢?他向玉珍下命令似的推了一下,准备离开小店。不过秀才又把他们叫住了。他同样是在下命令似的指着玉珍大声说:“她的称呼应该是五洲之母,因为她是五大洲的母亲。”

    这句预言似的话使满基感到十分为难。他只好用原住民的话解释道:“她不是我的媳妇。我真正的媳妇是在中国的一个关家女。现在这个只是 …… ”

    秀才握着手,端详着玉珍,用原住民话说:“嗯,那是中国的风俗。不过也许那样会好一些,看起来她是客家人。”说完,他耸耸肩,转身要走,可是又停住脚步问了一句:“那就叫她五洲大婶吧。”满基点点头,把这个名字告诉给玉珍。

    惠普尔对这种变来变去的文字游戏实在茫然不解,因为他对这些字的含义一无所知。然而他却能感觉到,他们所讨论的问题一定非同小可,而且从玉珍站立的姿势,以及那种被羞愧之血胀得面红耳赤的神态,他就能猜出他们一定是在谈论她。当然没有任何人对谈话的内容加以解释。最后,满基向秀才鞠了一躬,玉珍也弯弯腰。满基把取名诗和家谱交给玉珍,碰碰她的手说:“我们一定会有许多儿子的。”

    秀才为姬家的长子取名有功,得到六十六美分的报酬,满基认为这笔钱花得很值,因为他确信儿子的出世运气极佳。惠普尔对这件事的印象更加深刻,因为他现在也正在思考自己那些在夏威夷的子孙后代该如何掌握命运的问题。他把取名一事看成是中国人力量之一的象征。他想:“他们正处在世代繁衍的阶梯上。他们的名字一方面向人们诉说着自己的归属,一方面也向人们宣扬着父母对自己的期望。每个中国人都生活在一种被限定的良好规矩之中。不管走到哪里,他们的名字也要被列入中国某个村庄的名册中,因为那个村庄是他的故乡。而我们美国人则是任意飘流,四海为家。我们没有名字,没有故乡,更没有固定的住址。我必须对中国人做更多的了解。”

    约翰·惠普尔现在虽然已是六十七岁高龄的老人,而且时时被要事缠身,然而他依旧精力充沛地开始最后一项工作:考察自己带到夏威夷的华人,对这些早期移民此地的东方人,具体讲就是这些被输入到甘蔗园里工作的神秘外乡客加以研究。他们的基本情况都被他写入自己的著作之中。也正是这些著作,为其他甘蔗园的园主投下一片恐怖的阴影。他在檀香山《邮报》上发表的一篇文章说:“如果坚持认为这些朴素而勤劳智慧的人会长期囿于种植园,那我们就是自欺欺人。他们的命运决定他们将会在我们这个城市里去当会计师和机械师。他们将成为优秀的学校教师。我认为有些人还会成为力量雄厚的银行家和企业家。雇用合同将来一旦到期,他们就必定会像潮水一般涌向城市,进而去开办商店。久而久之,我们的乡村商业就会落入他们的勤劳之手。因此我们就应该到处招募其它国家的劳工,为我们耕作蔗田,原因就是中国人不甘奴役。他们将要学文化,而一旦真的如此,他们就必将要求在夏威夷群岛的政府中分掌大权。

    “也许有人会对这一发展提出非议,但是我却主张应该为此喝彩。我们一旦充分利用了中国人的长处,夏威夷就必将变得更加强大。我之所以这样看,仅仅是因为我一直不甘心只作一名长期苦于杂务的庸夫俗子。于是,当看到一个像我这样的人决心改变自己境遇时,我当然是由衷地喜悦。在一个时期内,也就是当我负责把中国人带到夏威夷群岛时,我曾经认为他们一旦雇用合同到期,必定返回中国。然而现在,我却深信他们是不会这样做的。他们已经成为夏威夷的一部分,而我们则应该鼓励他们跟随我们的脚印。让他们受教育,让他们创建新产业,让他们成为同类公民,因为只有通过他们,垂死的夏威夷民族才能够获得新生。”

    檀香山对此的反应既简单,又鲜明:“应该用马鞭抽死这个胡说八道的狗杂种!”

    拉斐尔·豪克斯伍尔德船长大发雷霆之怒:“我们把这些该死的中国人弄到这儿来的时候,是特别明确的。他们在甘蔗园干上五年、十年就得滚蛋。上帝!惠普尔要他们留下来!这可真他妈的太不像话了!”

    惠普尔的一个同伴说:“这老杂毛准是发疯了!华人一旦得着机会,就会离开我们到檀香山开商店,这正是我们经管种植园的最大问题。我可以领你们到努阿努街,去看看那十来家商店。那里的老板都是现在本该为我干活儿和种甘蔗的人。”

    不过最令夏威夷人恼火的问题却是,这些没有把自己女人带在身边的华人,十分巧妙地把夏威夷女人偷去成亲生子。这种孩子是夏威夷群岛上最漂亮的孩子,而且极其聪颖健壮。这使白人大动肝火,并利用法律来禁止这种非法婚姻。其中有一条法令就规定,任何华人,如果他不加入基督教,就不准和夏威夷女子结婚。华人在学习问卷书方面的进步速度快得极为惊人。华人们经常互相纠正对一些问题的答案,就像支离破碎地说出第一个英文单词那样吃力地说着全部教义的内容,并对三一节圣灵感孕、加尔文派教义加以解释。

    实际上,华人已经毫无例外地变成了优秀的基督徒,而且现在都已决定再娶女人。看

来这种转变所花费的代价并不算高。那些娶了拥有土地的夏威夷女人的华人,那些因对这些土地合理使用而发财的幸运儿,都已建立起真正的基督教式家庭,而且还去资助其他华人修建大教堂。虽然如此,那些谨慎行事的人一旦生下儿子,依然是悄悄地到原住民商店取个适当的中国名,然后把那个名字寄回故乡的祠堂,载入家谱。

    夏威夷的姑娘都愿意嫁给华人,因为在夏威夷群岛上,华人对妻子儿女爱得最深,在这点上,任何其他种族的人都是望尘莫及的。人们经常可以看到这样的情景:一个瘦瘦的华人,他终日里为H/H公司在港口卖苦力,往家奔的时候总是汗流浃背,可一进家门还要忙着洗衣服做晚饭,还得为孩子洗澡。他们虽然辛苦,可仍然心甘情愿地让自己那个身强力壮的夏威夷妻子袖手旁观。一个华人丈夫既要负责购物,又要花时间教育儿子,还得保证女儿有头绳系。礼拜日,他还要带着一家老小去做礼拜。在整个群岛上,人们已经公认,对于一个夏威夷女人来说,最幸运的事情就是能找到一个华人丈夫,因为她结婚之后就连油瓶倒了都不用她扶,她所做的一切,就只是吃好穿好,尽情欢笑,再有就是生儿育女。

    然而,夏威夷能容忍与华人通婚还另有一番奥秘:他们亲眼见到华人与夏威夷人的混血儿,那简直就是高等人的标本。第一批这样的混血姑娘成熟时,整个檀香山都为她们的美丽惊呆了。她们披散着从根到梢微波起伏的黑色长发,再加上橄榄色的皮肤,略带神秘色彩的眼睛,以及一口漂亮的牙齿,简直迷人至极。她们的身材一方面比自己的华人父亲高大,一方面又比自己肥胖的夏威夷人母亲苗条。她们将华人的讲究实用与夏威夷人的欢快豪放融为一体。她们是一个特殊的人种,是夏威夷群岛的骄傲。有一些英美作家专门从事关于美丽的夏威夷姑娘浪漫故事的创作。她们当中的每一个人,都以极其动人的美丽形象证实自己就是夏威夷的杰作,为此,他们当之无愧。

    关于那些混血男孩,他们的大有作为则另有表现。无论是什么,他们一学就会,而且做生意十分在行。不过最拿手的是搞政治。他们在为自己的候选人拉票时有惊人的魅力,在答辩上也是才华横溢。另外,他们还具备一种诚实的美德,这是公众赖以产生敬意的基本条件。所以行将灭绝的夏威夷种族,1778年为400,000人,到1878年,仅仅一百年就锐减近十倍,为44,000人,突然之间又从东方获得新的生命力,从而通过华人与夏威夷人的混合体得以重整旗鼓,东山再起。在随后的年代里,这种半夏威夷人终于成为群岛上发展最快的族群。

    面对这一奇迹般的开端,拉斐尔·豪克斯伍尔德船长所持的立场,就充分代表了他那些惠普尔医生除外的所有高加索朋友。他说:“任何一个华人,只要离开种植园去经商,我们就应该把他赶跑,只要他胆敢碰一碰夏威夷姑娘,我们就应该把他绞死。”

    休来特家族在檀香山《邮报》上则发表文章,表述了比较温和的态度:“夏威夷被毁掉了。华人正逃离种植园,照此办理,有谁还去种甘蔗呢?”

    惠普尔医生从自己公开发表的关于华人的最后一篇文章中,得到的只是辱骂。他把自己随后的思想这样写进自己的日记:“1824年,我在瓦胡岛第一次看见麻疹席卷了整整一个夏威夷村庄,百分之八十的人死亡,其后不久,我就开始思考该如何把新的生命输入到这个可爱的种族中来。而对于这个种族,我又是多么一往情深啊。我愿意看到引进具有生命力的新鲜血液,因为只有如此,才能使这一可爱的种族免于灭绝。我曾错误地认为,来自南方的强壮的波利尼西亚人也许能够担当这一重任,但是,我们输入这样的波利尼西亚人之后,却毫无起色。后来,我又相信过爪哇人能胜任这一重责,也许他们真的能够如此,但遗憾的是,我们无法得到他们。现在华人来了。他们的作用完全和我们很久之前所预见的一样。在这场千方百计拯救一个种族的斗争中,我为自己起到的作用深感骄傲。目前,我在这件事上的观点恰与时尚相悖,我只好保留自己的观点。但我确信,自己对未来的判断不会使我失望。我为夏威夷做的最好一件事就是引入了华人。”

    惠普尔正在油灯照明的书斋中挥笔疾书,而满基和玉珍则在旁边的小屋内准备为二儿

子欧洲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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