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妾丰碑 (五)彼岸

作者 05月14日2018年

 

 

 

 

第五章    彼岸

 

 

    在一个极其炎热的日子里,中国人十分吃惊地听到前方传来一阵可怕的声音,好像是

往外拉锁链。他们以为是遭了难,因为他们对船上的事情一无所知。不过立即真相大白,原来卡德基尼亚号的航程已经到此结束。这条船最终抵达目的地。甲板上的人来来往往忙了一阵之后,封闭货舱的木板都被撬开撤走了。那把梯子又扔下来。华人一个接一个地重新爬到阳光下,痛苦地揉着眼睛,逐渐看清了檀香山洁白的海岸线。挺拔的棕榈树,远方壮美的宝石岬,平展宽阔的原野,以及后面的峰峦叠嶂,都时隐时现地掩映在暴风雨前夕缭绕迷蒙的云烟之中,从而使绿、蓝、紫三色交替出现。尤其是山谷间悬挂的那弯彩虹,更是美不胜收。其实,这在当地来说,已经是惯常景致了。不过初来乍到的华人,则把这看成是为他们抵达香树国而显现的吉祥之兆。那一天,这块土地显得是多么绮丽,又是多么美妙呀!

    认为卡德基尼亚号船的到达是好兆头的还大有人在,檀香山《邮报》刊登了一篇报导说:“据权威人士透露,H/J公司不日即将利用卡德基尼亚号船在檀香山储存一批新货物,即,分配给甘蔗园的三百名华人。他们个个身强力壮。关于这一点,我们早已确信无疑,因为惠普尔医生已经亲自去了中国,以确保选中的人都健康强壮。这次有许多客家人,合同期限为五年,每人月薪三美元现金,食宿免费,每年过三个中国节。在种植园干足十年或十五年,这些华人将会确定无疑地返回自己的国家。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他们没有把妻子带在身边。

    “以上是种植园的糖业主发表的意见,他们早已雇用了华人。华人在各方面都远远胜过那些既无能又懒惰的夏威夷人。他们吃的少,不生病,老实听话,聪明能干,什么新东西一学就会。他们对农活有浓厚的兴趣,而且对别的方面也十分喜欢。比如说,稍加训练就可成为好木匠。但是雇主对他们必须严厉,当然不宜过多过重地责打,而且最重要的是,对他们不能优柔寡断,因为他们和所有东方人一样,谁行使权力最严厉,他们就尊敬和喜欢谁,否则就看不起谁。

    “非常幸运,我们为自己的种植园找到如此理想的工人。我们相信,这些勤劳的华人在合同期满并积攒到一些钱之后,就会返回中国。因为勤劳,他们一方面会把令人钦羡的美誉留在岛上,另一方面也把一笔钱财带回中国,而这些钱都是他们用别的方法所梦想不到的。为此,糖业界欢迎这些华人。我们确信,夏威夷群岛的真正繁荣昌盛将自今日始。”

    中国人就是在这种真挚的和睦亲善环境下登岸奔向香树国的。然而,又有谁会料到,登陆之后,他们自身之间又出现多么大的差异呀。原住民想:“这里是个安家的好地方,五年之后就可以回国,重新见到低村。”关于这一点,在原住民之间,没有一个人能比满基更坚决的了。而客家人则想:“这里是个安家的好地方,我们永远就不离开了。”关于这一点,在客家人中间,没有一个人比玉珍更坚决的了。

    如何称呼这块崭新的土地呢?除了“香树国”之外,中国人拒不采纳任何别的名字。中国人的这种做法,使夏威夷人极为恼火,他们对中国人也采取一个小小的报复,那就是给中国人起了个绰号叫“八爷”。这批华人上岸的那天,在那间炎热的海关小棚屋里,就连那个移民局官员也用这个绰号朝他们大叫:“喂!注意!八爷们都过来!”可是这些中国人一动不动,他又大声喊起来:“说你们呢,中国人。快来排队!”

    据说,第一批中国人登上夏威夷群岛时,当地人问他们:“我们管你们叫什么呢?”马上有一个中国人一本正经地说:“你就叫我八爷好了。”当地人不知其中的奥妙,此后,中国人就叫八爷了。

    满基紧张得一个劲儿地打颤,因为他立即就得对客家女查玉珍做出一个极为关键的决定。虽说有些紧张,可他心里对玉珍的事所产生的疑虑与犹豫早已烟消云散。这时有一个高大的夏威夷官员正朝他面前的一个原住民蹙眉,而后又用生硬的中国话喊起来:“你-叫-什-么-名-字?”

    那个原住民站在那里十分害怕,大个儿夏威夷人又叫起来:“你叫什么名字?”那人

还是惊魂未散。旁边的一个翻译连忙用一口纯正的原住民语说:“把你的名字告诉他。”

    “梁阿康,”那个中国人说。

    “名字中哪一部分最重要?”夏威夷人问。

    “梁,”翻译说。

    “怎么拼写?”夏威夷人又问。

    “嗯,”翻译吞吞吐吐地说。“用英文字母拼写,梁字可相当困难了。可能拼写成LUNG,LONG,LING,LIONG, 或者 LYONG。”

    高个子夏威夷官员沉思片刻。“LUNG显得愚蠢。”他咆哮起来。这倒不是因为他在对

眼前的中国人发怒,而是因为他在中国移民名字上总是被弄得焦头烂额。突然间,他的脸上绽放出宽宏大量的笑容,接着又用一只肥胖短粗的手指头指着梁阿康,把他名字中的后两个字紧紧地念在了一起,而后说:“从今以后你的真正名字叫AKAMA。别忘掉。”

    他认真地把这个名字写在一张白纸片上,说:“这个人的正式名字是L·AKAMA。”这

些华人就是按照这种方法取了夏威夷名字。阿康成了AKONG,阿喜成了AKIMA,阿贵成了

APAKA。夏威夷总是把它接受下来的东西改头换面。

    现在轮到满基了。翻译一问他的名字,他就坚定地说:“姬满基,我要让大家都知道我姓姬。”

    “他在说什么?”大个子夏威夷人问。

    “他想让人们都知道他姓姬。”

    “怎么拼写?”夏威夷人问。他听到回答后,试了好几次才感到满意,而后就在卡片上写道:“这个人正式名字是KEE  MU KI。”满基觉得自己取得了胜利。可还没等他品过味儿来,就感到情况不妙。原因是外面有一个瘦小的中国人正低声叫他。满基本来不想见他,可是那人还在不停地叫。无可奈何,满基只好硬着头皮向他走去。

    “你就是那个带着女人的人?”瘦高个儿用原住民话问。

    “是,”满基老老实实地答道。

    “从春宵妓院带来的?”

    “是。”

    “感谢上帝!”那个神态紧张的人原来是个客家人。他叹口气说:“我急着找一个新来的女人。看起来她是一个客家人。”

    “她是客家人,”满基回答说。

    “活见鬼!”那个客家人又叫起来。“减价了吗?她是个客家人?”

    “没有价,”满基郑重其事地说。

    高个子立即沉下脸来问:“什么?”

    “我想把她留在我身边,”满基回答说。

    “你这个贼,你这个强盗!”这么一闹,连当官的都惊动了。那个人不顾一切地朝满基喊:“那是我的女人!”一个原住民翻译叫来一位客家人官员,两人一起盘问玉珍。

    “外面那个人说有人把你卖给他了,”翻译说。

    “哪个人?”玉珍迷惑不解。

    “那个正在着急的小瘦子,”翻译告诉她。从翻译问话的方式,从瘦个子激动的表情,从丈夫的尴尬相,玉珍才如梦方醒,恍然大悟,原来自己是被卖到夏威夷当妓女的。于是,她又想起手腕上的绳索。自从遭绑架,日子已经过去很久了,可是那些悲惨的情形依然历历在目,记忆犹新。她并没有害怕,但是的确愤怒了。把翻译往旁边一推,她就勇敢地向满基走去,而后往他前面一站,为的是让翻译看个清楚。

    翻译低头看见了她那双大脚,那双巧手,还有那强健的身体,以及那不丑也不美的容貌。他眼对眼地盯了她好大一阵,心想:“在她身上花钱是值得的。她能干活儿。”

    满基分明地说了一句玉珍能够听懂的话:“这个女人不是为卖的。她是我的媳妇。”

    到现在为止,无论夏威夷人,还是美国人,都没有卷入这场发生在华人之间的冲突。他们知道这些问题只能依靠那些能说不同语言的翻译来决定,其间的误会也只能在中国人内部来解决。于是,那个能讲原住民语言的翻译就说:“事情本来不大,可是外边那个人说他为这个女人还花了五十美元呢。”

    “他说的没错,”满基说。“我正想把自己的五十美元全部交给他。”说完他就解开新婚腰带,从关家女为他绣制的钱包里拿出五十个墨西哥元。对于满基来说,交出这些钱,真好像交出自己的命根子,因为他早就计划靠这些钱发财呢。然而,万般无奈,他还是把钱交给了那个人,也就是妓院老板。

    “有什么事,还是在咱们中间自己解决为好。”那个原住民官员低语着。可是那妓院老板却大吵大闹起来,说他到嘴边的一块肥肉让别人抢跑了。满基一听火冒三丈,转过身就死死抓住那人的脖子。

    “我真得好好教训你一顿!”满基大声喊叫着。“我欠你的那些钱,早已老老实实地还给了你。”

    “那边出什么事啦?”惠普尔医生问。

    “没什么,”原住民官员回答道。

    “你为什么打架?”

    “我没打架!”妓院老板高声喊叫着,显得十分吃惊。谁要是见了他的样子,一定会以为出了什么事。

    “他们给你取了什么名字?”惠普尔医生问满基。“咱们看看那张纸。是的,是满基。是个不错的名字。像夏威夷人。翻译,请你告诉这个人。就说我愿意收留他和他妻子为我干活儿。问问他会不会做饭。”

    “你会做饭吗?”那个原住民问满基。

    “我是澳门最好的妓院中最好的厨师,”满基回答说。

    原住民心想,说这么详细,那个美国传教士一定不会明白。于是他只是对惠普尔医生简单地说:“他说会做。”

    “那你向他说明一下,如果他到甘蔗园干活儿,每月能挣三美元,但是要当厨师,那

就只有两美元。他妻子每月半美元。不过干厨师有很多好处。”

    “什么好处?”满基问。

    “你可以学英语。你可以学技术。再说你就住在城里,今后如果想开店 …… ”

    “我想做饭,”满基说。惠普尔说了这么多好处,听起来颇令人馋涎欲滴,可他觉得,别的先不用说,光是做做饭就不错。这样就可以住在城里,这个好处最重要。

    就是由于上述种种原因,满基和玉珍夫妇终于成了惠普尔医生的家仆。满基提着轻轻

的行李,玉珍却提着沉重的小桶和篮子。她望着捆在小桶和篮子上的绳子,不禁心潮起伏,格外激动。就是眼前这条绳子,曾经捆绑过她,然而就是这位机敏的男人,才把她从这条绳索中解救出来,而且也是用他的血汗钱将她买下来,从而为她买来自由。于是,她便紧紧地跟在他的后面。虽说被沉重的篮子和小桶压弯了腰,她依然从心底为他祝福:“祝愿你这位好人百子临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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