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妾丰碑 (三)出国
第三章 出国
1847年,已经是高村首领的查二得了一个女儿,并为她取名玉珍,意即珍贵的玉。玉珍十分幸运,因为她是在客家经受剧烈的暴力打击之后二十年出生的。她身材不高,容貌不美,但是两脚有力,双手灵巧,而且还有两排很好的牙齿。只是头发不多,这也正是使她经常苦恼的心病。母亲为此经常责备她:“玉珍,你头发少,梳起来还方便呢,反正怎么梳都没关系。再说本来就那么少,发愁有什么用?”不过外貌上的这点缺陷,与她的聪明颖慧相比,那简直不值一提。比如“自古就有娘,娘有娘的儿子”这句格言,父亲只教过她一次,她就记住了。说到孝顺父母之类的崇高美德时,她更能立即心领神会。
后来,查二神秘地失踪了。高村的许多人都说他是因为惹祸才出逃的。她从此以后就消沉下来。她不相信自己的父亲会做坏事。但是,相当肯定的是,官兵攻打高村的时候,他们曾经宣布:“我们正在搜捕查二。他参加了太平军叛乱。如果他胆敢回到村里,你们必须把他杀掉。”那些人把玉珍的母亲踢倒在地。有个人还一边用枪戳玉珍的肚子,一边嚎叫:“你爹是杀人魔头,下次我们再来那就该让你偿命了。”
1853年,玉珍刚满六岁。后来就只见过父亲一次面。查二确实在一天深夜神秘地回到过高村。第一件事就是搂着皮包骨的女儿说:“啊,玉,你爹见到了很多从前梦想不到的事情。我有了自己的马!我们攻下了一座城。玉,我一进去,人们就朝我鞠躬。腰弯得低低的,就像这个样子!”说完就带她去见那些愿意跟随他的客家朋友。他告诉玉珍:“我们正在向北方进军。这辈子也许再也见不到你了。”他再次将她搂在怀里,接着说:“好好照料妈妈吧。”说完他就头也不回地带领人们出发了。
1863年,玉珍已经是一位十六岁的大姑娘了。她身材虽瘦,却很健壮,能挑动大捆的柴禾,也能照料母亲和其他家人。有一天,朝廷的一个王将军来到高村,命令他的鼓手敲鼓召集村民。他借助一个会讲客家话的翻译宣读朝廷的命令:“太平军反叛头目查二,攻了南京,占了北京,供认为清雷秀同党。清姓贼人自称北方大将军,上月已依法凌迟处死。用九个时辰将他慢慢剁成三百块。为杀一儆百,其头颅悬挂城头,示众三天。”接着,他又拿出一只铁笼,露出查二的头颅。上面已经爬满蚂蚁和苍蝇。眼珠和舌头已经不知去向。虽然如此,这位为民献身的英雄仍旧依稀可辩。后来这颗头颅就挂在村中央的一根杆子上。王将军声色俱厉地宣布:“这就是叛匪的下场!”停了停他又问:“叛匪查二的老婆在哪里?”村民们谁也不愿把自己英雄首领的妻子交出去。然而玉珍的母亲把孩子放到一旁,骄傲地说:“在这儿!”
“我要你的命!”王将军说完就把她杀害了。
1864年,父母双亡的玉珍已经十七岁了。迷信的人们都认为她时乖命蹇,是颗灾星。说她这么小小年纪就克死了父母,将来一定会克死丈夫,因此高村的人都认为她是个不能婚嫁的女子。万般无奈,她只有到邻村去谋生。孤苦伶仃的玉珍一贫如洗。她的全部财产就是一身破烂不堪的蓝色棉布裤褂。还有一顶圆锥形的柳编帽,她用蓝带系在脖子上。再有就是一双有力的大脚。她有的是力气,时常进山打柴。有一次,她刚背起柴捆往回走,就从路边岩石后面跳出四个人,夺过柴禾扔在地上,而后用布塞住她的嘴巴,又用一只布袋套住她的头。她被绑架了。自此之后,她就再也没在高村露过面。
人们决不能认为,在这段灾难深重的时期内,原住民比客家人的日子过得好些。他们同样遭到官军的骚扰,同样遭受饥饿与死亡的威胁。到1865年初,情况方才有些好转。当时,低村来了一位据说是大富翁的人。他叫人们打开河流的闸门,让河水改道,从而使村庄得救。这个人是一位身材瘦长,头脑聪明的原住民,名叫姬春发,意思是春天发财。他在五十二年前就诞生在这个低村里。1846年,他去了美国的加利福尼亚,在那里的一个金矿干活,挣了一万一千美元。按低村的标准,那他就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了。
他一边在村中活动,一边对姬家庞大的家族做出一个决定。现在,他在姬家虽然名义上还不是个首脑人物,但实际上已经举足轻重。他梳着一根长长的发辫,戴一顶蓝缎边的黑礼帽,穿一件灰色丝绸大褂,大褂一直垂到脚脖子,领口扣得紧紧的,脚上穿一双沉重的缎面鞋。只可惜那副瘦骨嶙峋的身架,把举足轻重的家长形象彻底糟踏了。当然,他的精气神无疑使他成了村里实权的掌控者。在加利福尼亚,他学会了讲英语,但没学汉语。另外,他还会算术,所以他刚一到家打开行李,就向亲朋们放起高利贷,年息四成。
姬春发的到来引起家人们的争论。焦点是春发大叔是怎么在美国发财的。春发自己解释道:“美国有金矿,那里好挣钱。另外,那里还有很多人在架电线,那里的钱也好挣。可是哪里的钱最好挣呢?那要属修铁路的地方。我没有把钱都带回来,带回低村的只是我在金矿一年挣的钱。另外,我还为矿工洗衣做饭,这也挣钱。我真正的大钱都存在了香港的英国银行里。”说完他还拿出一个小本子作证,可就是认不得上面写的是什么。
春发大叔关于美国的故事真是令人眼热。他还说:“我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恢复先祖的祠堂。我要让它成为全天下最好的一座。我们要为自己了不起的祖先商朝姓姬的先帝增光。我们都是他的后代。”每逢提起这件事,他都和家人们嘲笑说:“美国的事情可真稀奇,那里大多数人居然不知道谁是自己的爷爷。我们要让自己的列祖列宗再一次名扬天下。”
春发有一个哥哥叫姬春公,从来没被人看在眼里,可他却是挂名的一家之长。所以春发起初做事的时候总是小心翼翼,生怕冒犯他的特权。可是没过多久,这个精力旺盛的加利福尼亚人就做了一个又一个的决定。人们都对他的行为只是睁一眼闭一眼,因为人们知道他做的每件事都是要用金钱开路的,而钱呢,也只有他才能掏得出。
一年一度的清明节到了。有名望的人都要去祭祖。他趁机发布一道命令:姬家所有人都应该到祠堂过清明节。他花了近千美元把那座矮小的房子修葺一新,因为这是姬家神圣的中心。
更神奇的是,他派出的一个信差一直到了大南方,甚至到了香港湾对面葡萄牙人占据
的澳门。那里有个春宵妓院。信差到了那里就把春发大叔的命令通知给一个小帅哥。这小子给妓院做零工。他的名字叫姬满基,二十二岁,梳一根活泼可爱的小辫子。老爹希望他好好念书能出息成秀才,所以才给他取名满基,意思是基础满满。然而他在学途上总是徘徊不前。他还以为这次又是老爸发来的命令,因此根本看不在眼里。他说:“告诉我爹,今年我不能回家过清明节了,让他代我向祖宗祝愿吧。”
“这次不是你爹派我来叫你的,”信差解释道。
“他死了?”他迷惑不解地问。
“没死,他身子骨儿可结实了。”
闻听此言,满基才算放心,接着问:“那又是谁派你来的呢?”
“你的春发大叔,”信差说。
春发大叔离开原住民的村子时,满基才三岁。他根本不知道还有什么叔叔,因此对春发的命令依旧不以为然。“我今年不能回去,澳门这里生意兴隆。”他指着刚粉刷的妓院说。
信差不得不向满基透露一些爆炸性的情况。“春发大叔带着好几百万美元回到了咱们村。”
“他有钱?”春发这个精明的小侄子问。
“他非常有钱!”信差用一种敬畏的口气说。
“那我们还是赶快走吧,”满基用力地说。接着,他就找到老板讲明情况:“我爹叫我回低村老家去。”话说得听起来真是一本正经。
“那你一定要走啦?”这个老板也是同村原住民,他不无敬意地说:“孩子必须孝敬父母。不过,你要是在村里发现漂亮姑娘,可一定把她们带来哟。”
满基和信差沿着河边向村子走去。春风和煦,拂面而来,翠绿的秧田,令他们赏心悦目。后来,他们就看到了涂着鲜红油漆的祠堂。满基说:“这家一定很有钱。”两人终于在清明之夜赶回了家,然后就连忙去见那位不啻天外来客的春发大叔。
一见到机灵的满基,春发大叔真是心花怒放。他询问了侄子在澳门的情况之后说:“你应该去美国。”
“我在那里能发家吗?”
“发家吗?我的好小子,如果有哪个原住民在美国不能谋出生路,那他可就是天底下最大的笨蛋了。”满基简直听入了迷。而春发大叔也越讲越来情绪,并且还借题发挥:“如果你记住两点,在美国发财就不费吹灰之力。美国人根本不了解中国人。不过不幸的是,他们总对中国人抱有消极的偏见,所以作一个中国人也实在不容易啊。”
“我不懂你的话,”满基插嘴道。
“过一会儿你就明白了,”春发大叔说。“第一点,有时候美国人都认准中国人特别笨,那你就必须显得特别笨。第二点,有时候美国人又都认准中国人特别聪明,那你就必须显得特别聪明。”
“一个人怎么能同时又笨又聪明呢?”满基不解地问。
“我并没说你真的就是又笨又聪明。我是说显得。”
“那怎么可能呢?”
“我离开美国时带着价值四万一千美元的金子。我从金子里找到了答案。”
“举个例子说说好吗?”
“比方说金矿吧。”这位来自加利福尼亚的富翁说。“在整整两年时间里,我都是在美国人的眼皮底下从一个地方干到另一个地方。他们对我都这样想:‘他反正是个愚蠢的中国人,而且什么也不知道。’我也承认,我的确显得很笨。不过我却暗自用心学会许多东西。后来我就到了旧金山。我说满基,等你去了美国可一定要去旧金山。那可是个美妙的城市呀!有很多新鲜事!”
“可你那聪明的一面又是怎么回事呢,叔叔?”小伙子迫不及待地问。
春发倒是挺喜欢这孩子能打破砂锅问到底,于是说:“在旧金山的时候,我拜访了所有新去的人,告诉他们:‘我能说出哪块地值得买。’他们这时就往往说:‘这些中国人真是特别聪明。如果他们说哪块地好,那准没错。’”
“又笨又聪明,”满基若有所思地说。“那可真难装。”
“不总那么难,”春发纠正道。
第二天就要在祠堂举行仪式,祭奠先祖。公鸡还没叫头遍,整个村庄也仍然在河边沉睡。一位年年操持祭奠的老人,拿着锣和棰,诚惶诚恐地等待着。鸡叫头遍之后,他就走到黑胡胡的街上开始敲锣。
“清明节到了!”老人向活人喊话就像对死人喊话一个样。他一边敲锣,一边走到通往祠堂的小路上,满心欢喜地看到了祠堂里发出的光芒。一个年轻的司仪急忙去点祠堂里的火把。东方的太阳还未露面,低村就苏醒了。满基那位无能的老爹虽然在仪式上占据最重要的位置,但实际上却是由那位忙得不可开交的春发大叔来吩咐大家该如何做。
满基从家里走出来,神态庄严地向祠堂走去。那里有九级台阶,每级都擦得光光亮,一直通往先祖的灵位亭。他把供品摆在那里,向先祖深深地鞠躬致敬,因为整个家族的名望都来源于此。之后他又走出亭子,来到家族成员中间,毕恭毕敬地站在那里。他的老爹在作揖打拱,忙得不亦乐乎。他的叔叔又开始口若悬河地说起来:“我要在家乡多买一些地。修建宽敞的大厅,让灵位亭从木头的变成石头的。姬家今后会因为这座阔绰的祠堂而名扬四海。”他一边说着,一边把狡黠的目光投向面前这个庞大家族的成员上,心中暗自感慨太息:“这些穷光蛋,本来可以到美国去发财,可是却在这里年复一年地挨饿。”他深知姬家人并不敢冒险,只有他一个人例外。而他也的确尝到了冒险的甜头。一想到这些,他便不知不觉地沉醉于自我欣赏之中了。
1865年4月19日,金谷一带发生一件史无前例的事情。当农田开始从水灾中恢复过来时,低村来了个广州商人。他还带来个美国人。一般来讲,在广州码头上徘徊不停的陌生人一旦被抓,都要被处死。但是此人不同。他是个学者,而且已经被批准到内地去旅游,所以才敢于站在春季明媚的阳光之下,欣赏眼前的新奇世界。
这位广州商人一下就看出来,只有春发才能和自己打交道。于是他说:“这位先生从檀香山远道而来,是想雇一些人到甘蔗园作工。”
春发喜出望外地站在那里。他的思想立即回到以往那令人回味无穷的日子里。当时,他乘坐的船只就停泊在香树国,也就是檀香山。他曾经登上甲板,极目眺望城市后面那些苍翠的山峦。那是多么美好的几个钟头呀。不久,暴风雨突然从天而降,充沛的雨水宛若一块硕大无朋的毯子,盖在肥沃的土地上。“香树国!”他高声喊叫起来。“到那里去简直就是上天堂。”
春发抑制不住内心的狂喜,急忙跑进自己的房子,把那只檀香木箱重新拿出来。那是他为盛丝绸从广州买的。他一边把箱子拿给家人传看,一边解释道:“闻闻吧!他说的那个国家里的空气,一天到晚都是这个香味儿。”
“那比美国还好吗?”满基问。
春发一时无言以对。他喜欢加利福尼亚那些寒冷的荒山,也喜欢旧金山那生机勃勃的壮丽景色,还喜欢载歌载舞的墨西哥女人。不过,最令他难以忘怀的却是香树国。“那是一块柔美的土地,”他说。
“能在那里挣大钱吗?”满基问。
“一般来讲都能,”春发大叔这么一说,满基立时就拿准了主意。他心想:“我叔叔喜欢哪块地,哪块地就一定好。”
因此,满基第一个自告奋勇走上前去说:“我要去香树国。”那个穿黑衣服的美国人一伸手,广州商人就在原住民中间喊起来:“握手!你这傻小子!快握手呀!”
这下可激怒了春发大叔。他大声喊叫着:“我们可不让广州来的那个破衣烂衫的家伙指使我们。”接着,他就对广州商人说:“站到后面去,不然我就要你的命。”然后他又用英语对美国人说:“我叫春发,在加利福尼亚工作了很长时间。我的孩子想去。”
美国人和蔼可亲地伸出手说:“我是约翰·惠普尔,本来是医生,可我想雇三百人左右去甘蔗园。”
春发看看眼前这位衣冠楚楚的瘦个子灰头发的美国人,立即就认准这是一位大老板。“你用多少钱雇的那个家伙?”他轻蔑地指着那个广东人说。
“我认为这和你无关,”惠普尔医生回答道。“我想雇三百个人,你是怎么想的?”春发迅速地盘算一下。光是姬家就有一百四十多名壮劳力。“老板,我要求你为所有这些人每人出两美元。”
惠普尔也在盘算。他带来的那个广州商人会讲英语,这虽然有好处,可是却不会帮他招兵买马。显然,这个从加利福尼亚来的机灵鬼是十分能干的。但是他要每人出两美元。“我只能给每个人出一个半美元。”他讨价还价。
春发大叔对此思考了片刻,然后慢吞吞地说:“谁想和女人一样的男人争论不休?”接着他就把自己的精明能干吹嘘一通。“就是两美元!”他坚定地说。
“一美元七十五美分,”惠普尔还价道。
“老板,”春发大叔不无讥意地笑着说。“我是这里权力最大的人。我不答应,谁也别想去。”
“那就两美元吧,”惠普尔终于让步了。春发大叔立刻伸手抓住惠普尔,向原住民大喊大叫:“你们如果这样摆摆手,那就是你们同意了。这是我向你们每个人发出的好心忠告。”
可是惠普尔医生又讲出一个出人意料的条件:“先生,你挑选的人中间如果客家人占不了一半,我可不愿意和你们做这笔交易。”
春发茫然不知所措地望着这个不速之客,只是木然地重复:“客家人?”
“对,你知道。客家人。在上边住的那些人。”
“他怎么会知道客家人的?”春发心里翻来复去地思考。“是那个可恶的广州人。”他对惠普尔医生说:“你为什么要客家人?客家人不好。”
惠普尔医生目光威严地望着春发。他为自己的J/W公司经商四十多年之久。实践足以考验了他的眼力。“我们听说,”他慢条斯理地说:“客家人干活儿好。我们知道原住民聪明,因为在我们夏威夷有许多。可是,客家人能干。咱们到那个村子去看看好吗?”
春发进退维谷,十分难受。他对香树国那些肥沃的谷地了如指掌。那里可真是天堂啊!一个中国人如果机灵些,在那里放开手脚大干一场,挣上百八十万美元根本不成问题。姬家要是能有三百个人在那里工作,定期往家汇款,想一想吧,这对低村该有多大的好处呀。春发大叔保证能从每一块美元的收入中提取不下十五美分的好处费。如果错过这个天赐的良机,对姬家来说可真是一大灾难,要比一场洪水更厉害的灾难。可是这个威严直率的人却偏偏要提起客家人。
“惠普尔医生,”春发大叔开始变得小心谨慎起来。“也许客家人干活儿真的不错,不过他们太好斗。”
“我要亲自到那个村子走一趟,”惠普尔冷冰冰地说。
“你能和客家人说话吗?”春发大叔狡黠地问。
惠普尔医生蔑视地向春发笑了笑,说道:“我那位广州的朋友可以作翻译。”
“可他不会说客家话,”春发大叔朝惠普尔冷冷地回了一个笑脸。
惠普尔医生倒没有显得不耐烦,接着问:“那么你说客家话吗?”
“只有一个会说客家话的原住民。那就是我家的孩子。他叫满基,从前他学过几句。”
“我想,对客家人,你也同意每个人出两美元吧?”惠普尔迟疑不决。
“是的。不过讲客家话很难。”
“那咱们走吧,”惠普尔先是放心地耸耸肩,可面对春发那种首鼠两端的表情,他才吃惊的恍然大悟,原来低村人从来没有任何人去过高村。“你也从来没到那儿去过吧?”他问。
“你是说客家人那儿?”春发耸耸肩。
惠普尔看出去客家村的难处,也就暂时不再提及此事,而且准备让步,答应春发只雇用原住民。不过很快又改变主意,若有所思地说:“我到这儿来是做个尝试,看看什么样的人最适合甘蔗园的工作,是原住民呢,还是客家人。但是现在可不能走漏风声。”于是他态度坚决地对春发说:“你如果不能带路,那我就自己去好了。”
经过一番艰苦的攀登,这位六十六岁的老人终于带人来到高村前。走进村子,只见一排排都是带屋脊的房子。他感到似乎到了美国新英格兰的村庄,因此很像回到了故乡。不过他现在却是在中国。
身体强壮,但神态忧郁的客家人开始往一个空场聚集。他不禁感到一阵紧张。从这些神态保守的面孔中,他看到了他们祖先那一张张黄色的面容。接着,他就向满基打个手势,叫他当翻译。他说:“我们到这儿来,是要从你们中间雇用一百五十个人,到香树国去种甘蔗。”
春发大叔对此提出不少异议,但最终还是被说服,并且还把自己
那只檀木箱交给客家人传看,而且还满有把握地说:“我们要去的那个地方总能闻到这种气味。”
最后,终于有一百三十名客家人被征集到惠普尔的种植园去。此外,惠普尔还决定到其它山村再招二十名。值得一提的是,惠普尔偶然看到了高村的女人没有缠足。他指着一个女人问春发:“她们为什么不缠足呢?”春发回答道:“她们是客家人。脑筋太死。”惠普尔又问:“女人也允许到香树国去吗?”春发说:“客家女人也许可以。反正我们原住民女人不许可。”
惠普尔不再说什么了,可是心里却在暗自思忖:“我们夏威夷早晚有一天也得需要许多中国女人。把这些客家女带着倒是个好主意。她们看来都很健壮,也很聪明。”
惠普尔医生和那个广州人回到了香港,住在自己的船上,等待着三百名种植园的劳工报到。春发大叔这时慌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急忙把庞大的家族召集到新刷漆的祠堂前的场地上,而后坐在台阶上面的一把椅子上。头戴缎子帽,身穿大肥袍,脚蹬锦缎鞋。
他开门见山地说:“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好好掂量一下吧。”说完他就向后一仰,以便让姬家人都能看到他近来是多么地疲乏。“一个小伙子到香树国干上十多年,把钱寄回低村老家来,让家里的妻子抚养五个小宝贝儿子。再过一段时间,他果真成了富翁,回到家乡再娶两三个年轻貌美的媳妇。他该多有福气呀!他的媳妇也跟着享福,再也不用干活儿了。这些年轻的媳妇可真是好命的。嗯,就是因为她们家里都有个大富翁。而且,”他随随便便地用拇指戏剧性地向后指了指。“他还可以代表尊贵的家族修建一座体面的祠堂。”
他故意留出时间让人们遐思驰骋,而后说:“惠普尔医生要的是一船劳工,本来我们是完全可以包下来的,可是他却不从咱们村招,我感到很不是滋味。不过,即便这样,我们眼下这个机会也还是千载难逢的。我打算挑选最强壮的小伙子。我知道,你们都愿意去香树国。三个礼拜之内要拿定主意。”
春发大叔站起来,从人群中间穿过,在姬家的人群里挑出八十六名。其实他们并不都是自愿的,不过谁敢和春发大叔这位世间最大的富翁作对呢?人们问春发大叔:“我们低村还有六十四个空缺名额,该叫谁去补呢?”大家对这个问题立即议论纷纷,最后还是满基拿出一个主意:“为什么不找那些和咱们姬家姑娘结婚的人去呢?”春发大叔坚决反对这个建议,因为这会使村里损失很多钱。他自己提出一个当即受到全家族欢迎的建议:“谁欠我们的钱多就让谁去。这样他们挣的钱一还帐,就都归我们所有了。”名额就这样很快地凑齐了。不过值得注意的是,在这一百五十来名原住民中间,有一百一十人是不愿去的。
人员确定之后,稍有片刻安静。春发大叔认真审视着自己那庞大的家族。等到人们的情绪缓和下来之后,他干咳两声,于是人群立即鸦雀无声,个个都洗耳恭听这位大人物的训话。春发一边若有所思地望望眼前撺动的人头,一边慢条斯理地告诉大家,说他知道自己的建议一定会让大家吃惊。“我要每个人都为大家族的利益着想,自愿要求去香树国的人出发前必须先结婚。”
这对姬家人来讲可真是晴天霹雳,话音刚落就人声大哗。许多被春发大叔强迫去甘蔗园的年轻人都表示不愿意带着老婆去送命。春发大叔洋洋自得,然而又漠然置之地一任这阵骚动自然发展下去。高峰一到,他又干咳两声。不知是怎么回事,一个富人轻轻地咳嗽一声,都要比六条穷汉的吼叫还要响。于是全家族的人又立即鸦雀无声了。“拿我来说吧,我就敢做主,让我的侄子满基马上完婚,而且我早就做了准备 …… ”
说到此处,他戏剧性地顿了一下,下面的话留给人们去猜测,去品味。在所有的人中间,没有比满基本人更迷惑不解的了,因为此前从未有人告诉过他要结婚。“我已经和邻村的关家商量过了。他们已经同意把女儿夏莺嫁给我侄子满基。婚礼的事情还正在商量。满基,我得恭喜你啦!”
满基傻乎乎呲牙一笑,显示出应有的喜悦,因为他早已恍然大悟,原来叔叔为他办了件大好事。虽说邻村的关家不如姬家富有,然而也是一个地道的名门望族。不同的是,他们的当家人没有去过加利福尼亚,而只是去过广州,再说寄回家的不是四万多美元,而仅仅是六千多美元。尽管如此,仍不失为门当户对。虽说还没有人见过满基的意中情人,可全低村的人都赞成这桩婚事。
“所以我坚决主张每个小伙子都先要结婚,”春发颇具总结性地说。“对马上就能找到合适对象的人家来说,如果联合起来举行集体婚礼,那可是不错的。这样可以省钱。”既然结婚已经势在必行,有人去加利福尼亚的所有人家,现在就应该立即着手为儿子找媳妇了。于是,一阵新的骚动就如同暴风骤雨般席卷姬家整个大家族。春发戴着那顶缎帽,若无其事地等待势态圆满地纳入轨道。
此时此刻,隐现在他身后的祠堂庄严雄伟,越发显得他的命令不可抗拒。他又干咳几
声,想让年轻人都放心。“小伙子们哪,你们不要以为在家结了婚,到新的地方就不能再结婚。噢,不是的,真的不是那么回事!你们在家先结婚,就是为了先安个家。这样就可以有结发之妻在家耐心等你们回来。而你们本人呢,不管到哪里,也就不会忘记这个村子是你们永久的家。你们也才会渴望有那么一天,像我一样登上神圣的台阶,”
说到此处,他把袍子一扫,就走进了祠堂,一本正经地喊道:“你们要在先祖的灵位前深深地鞠躬,因为这儿是你们的家。”说完他就在家谱前深情地鞠了个躬。是呀,这个村庄是先祖们历尽艰辛建立的。一想到这里,他又意深情切地说:“在加利福尼亚受白人辱骂时,我就想起这座祠堂和全家族的牌位,这样我就浑身是劲,禁住了种种咒骂。在内华达州大雪纷飞的时候,我又想起这座祠堂,于是我又禁住了寒冷。小伙子们,像我三十年前那样,在这个山谷娶个媳妇吧。然后把她和家一起留在这里,那你们就是走到天涯海角,也一定会回来的。”接着,他又提醒大家而加了一句当下最现实的话:“再说,你们就总会把钱寄回这个村里来的。”
春发离开祖先的灵位,重新坐到椅子上,继续喋喋不休地说教起来:“不过,作为一个出门在外的中国人,身边有个女人还是应该的。所以你们到了香树国,最好在那里再讨个老婆。我在美国的时候已经注意到,中国人里最能挣钱的身边都有女人。我后来就讨了个墨西哥女人。不久我就让她为矿工洗衣做饭来挣钱。她吃起来象头猪,我为她掏了好多饭钱。就是这样,她还总是闹着要穿新衣服。可是不管怎么说,有了她,我才攒下了钱。我认为,一个棒小伙子在家娶了老婆,到香树国再讨一个身强力壮的老婆 …… 一定得找个能干的 …… 嗯,”春发大叔又咳了一声,并用丝绸衣袖盖着手,把嘴捂起来说:“等他回来,要不发财富,那才怪呢。”
又是一阵干咳,他垂下眼皮,说心里话,除了情况极佳,他根本不相信有谁能混得比他强。他狡黠地用眼角向人们瞟了一下,只见一些年轻人正向远处田野里张望,似乎在乐滋滋地做着将来腰缠万贯回来重建祖坟的美梦。可就在这个时候,人群中却冒出一句似乎是责问的话:“满基成了富翁还乡时带着外国老婆吗?”
“当然不带,”春发大叔冷冷地说。
“那把她怎么办呢?”
“在哪儿找的就把她扔在哪儿。”
人群中发出一阵阵啧啧的赞扬声,因为这个办法既正确又简单。春发大叔等人们安静下来才接着说:“外国的老婆可以自顾自。我离开加利福尼亚时已经有过三个老婆。一个是在旧金山找的墨西哥人老婆,两个是在山区找的印第安人老婆。她们帮了我,我也帮了她们。我给她们每人一千美元。”大家为春发大叔的大慈大悲赞叹不已。他总结说:“对一个男人来说,一辈子最要紧的就是要回到老家,找到那个耐心等待他的老婆。”
满基愿意让叔叔为自己操办婚姻大事。春发大叔立即派人给邻村关家送去彩礼。按照通常的规矩,要给女方一千块糕饼,意思是说:“你家的女儿值一千块金子,就请接受这一千块糕饼吧。这是我们的一片心意。”然而满基给关家送的糕饼可不是一千块,而是两千零四十三块,这个数字意味着无限多。每块糕饼都和盘子一样大:有的松软象海绵,沾着碾碎的果仁和糖;有的又硬又扁,包着美味的肉馅;还有一些用贵重的蜜饯装饰着。此外,还送去六十九头猪,四只羽毛鲜艳的鸡和四条很大的红烧鱼。为表示慷慨,又外加四十七块金砖,每块都用大红纸包裹着。护送聘礼的队伍浩浩荡荡,绵延半里。
女方挑出两头聘礼猪,把头尾割下来,用丝绸包起来还赠给姬家,表示丰盛的聘礼已被恭敬而不无感激地接受了。不过,新娘要以自己的名义向新郎赠送三样礼物:一条绣花红布腰带,一只钱包,一条新裤。
很显然,这将是一个十分排场的婚礼,它无疑将使同时举行的其它三十个婚礼望尘莫及。在出发前往香港的两周之前,这个婚礼在原住民的两个村庄举行完毕。年轻的满基终于把新娘娶到了家。
经过三天的长途跋涉才能到达广州,然后再乘内河汽船和美国轮船。出发的前一天早晨,春发大叔把一百五十名原住民召集起来。
最紧张、最激动人心的时刻终于来到了。山坡上走下来一队客家人。瘦瘦的个子,粗俗的衣着,长长的辫子,黑黑的脸膛。在两个月之前,如果来了这么一群人,那将意味着一场苦斗。而现在,有的只是互相憎恨而已。客家人挑战性地走到原住民跟前,春发大叔则极力克制自己的偏见。他想:“到了新的国家,他们会相处好的。”他已经从每个客家人头上捞到两美元,而且巴望着今后会捞得更多。他本想走到他们面前,打拱作揖表示问候,可又怕被误解为向别人献媚取宠,而这是永远也不会得到全家族饶恕的。于是,他还是按规矩办事,向他们充满敌意地瞪着眼睛。这两个人群互相傲视良久。在差不多一千年的时间里,他们就是一直肩并肩地生活,然而就是互不通话。他们只有在死亡和暴力情况下才有缘相见。现在,他们就要带着长久因袭下来的仇恨,共乘一条小船,向同一个小岛启航了。
还是满基先打破僵局,鼓足勇气走上前去,对一个姓查的客家主事人说:“我们现在
就要动身前往广州了。你们有一些人看起来已经很累了。”
那人打量着这个年轻的原住民,想看看这是否意味这对自己一方的侮辱,然后心平气和地说:“他们看起来真的很累了,这一点也不奇怪。他们的酒喝得太多了,嗯,和你一样 ……”
“可我结婚了,”满基解释道。
“他们也结婚了,”姓查的主事人一说,大家都笑了。
队伍开始出发了。可是刚迈出一步,原住民就都拼命地往低村以及那座红彤彤的祠堂看上最后一眼。这里是他们的故乡,他们心田中的土壤,他们的祖先就曾坚守过这块土地。他们的妻子就在这里。许多人还已经有了儿子,而他们的名字也早已写到那个亭子里的家谱上。他们祖先的坟墓也在这片土地上。虽说离开金谷只要短短几年工夫,但这似乎是一种难以忍受的惩罚。“我很快就会回来的!”满基高喊着。但这既不是对自己的妻子,也不是对盛气凌人的春发大叔,总之不是对任何活着的人。“我一定会回来的!”他这是在对祖先发誓呢。
三天之后,他们到了广州。原住民聚集在一起,客家人也聚集在一起。惠普尔医生通过翻译告诉大家,他的船就在香港的海湾里。可是他得知中国官府会因为他们胆敢离开中国而杀他们的头。所以他决定必须先让大家去澳门,然后他的船再从香港到澳门去接他们,最后从那里出国,这是没有危险的。
满基很快地走到翻译面前说:“到了澳门,我得去看看我原来的老板,向他道个别,请你告诉这个美国人。”
两人商量一下,翻译说:“那好吧。但是船从香港开到澳门之前,别人都得在一个院子里等一夜。”
满基正在自我庆幸,不料翻译从惠普尔医生那里回来说,他不能离开院子到澳门去,因为在原住民当中,只有他才能够和客家人讲话。虽经再三恳求,还是枉费心机。
澳门的海岸在人们的眼前出现了。葡萄牙式的小白楼在阳光下熠熠发光,哨兵穿着欧式军服闲荡着。原住民和客家人都站在船上观看这新奇的港口:一座洋式的城市半隐半现在中国的海岸上。它是一座中国人和欧洲人比例为二百比一的城市。一块奇特的,没有法律的飞地。它既不是中国,也不是葡萄牙,但它比两者都糟。
这条内河船终于靠近码头。中国人推推撞撞,十分拥挤。机敏的满基便趁机溜掉了。眨眼工夫他就在码头货垛之间消失了。他飞快地跑到后面一条小巷,然后头也不回地径直朝春宵妓院奔去。
“这次过清明节,你和从前大不一样了,”妓院老板冷漠地看着他说。
“我结婚了,”满基说。
“哎呀,那可太好啦!”闻听此言,老板立即转冷漠为惊喜。“每个男人都应该娶个贤慧的媳妇。我觉得自己的幸福就是从结婚那天开始的。后来才有了一大家人。”
“我要到香树国去,”满基直率地说。“我这次回来是拿我自己东西的。”
“你要离开我!”老板大叫一声。“我花这么多钱和精力把你教会以后 …… ”可是
他很快就不再怒吼,而是问道:“你是说到香树国?”
“是呀。甘蔗园。”
“那可太妙了!”妓院老板一边大声喊叫,一边用食指戳着自己的膝盖说。“我有一些很重要的事情得在那个国家做。真的。”他拿出一个文件夹,把一份关于一个原住民的材料挑出来。此人几年之前就去了香树国,后来曾经给这个老板写过信,要求一些资助。老板用牙叼着信,仔细端详着满基,问道:“请你为我办一件难事行吗?”
“给钱吗?”满基神气活现地问。
“给。”
“那我干。”
“我想你会干的。”
“什么事?”
“我有个姑娘现在正捆在小屋里。我本想把她用船送到菲律宾的马尼拉去卖掉。这次
就请你把她带给我那个在香树国的朋友行吗?”
“当然行。现在她在哪个小屋里?”
“在俄国女人住过的那间屋子里。”
满基顺着一条狭窄的走廊,走到那间屋子前推门进去。里面拉着窗帘,黑洞洞的。地板上躺着一个姑娘。只见她穿一身十分普通的蓝布裤褂,膝盖和下巴捆在一起。由于饥渴交并,几乎不省人事。可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那双大脚。这证明她是客家人。满基心中不由得一阵厌恶,于是咣啷一声关上门离开那里,回到老板跟前。
“有谁会要一个客家人?”满基问。
“在这里是没人要,”老板说。“到国外就不同了。”
“我把她带给你在香树国的朋友,你给我多少钱?”
“二十个墨西哥元。”
“现在能给吗?”
“先给你一半。”
“你最好先给她点东西吃,她在那里捆两天了吧。”
满基又回到那间屋子,叫一个女仆去拿热水和米饭,而后摘下窗帘。这时他才看清她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客家女。她脸上的伤口就是好了之后,可能也算不上个漂亮姑娘。不过,由于她目前的处境,任何人要想对她的相貌做出真实评论也是不容易的。满基出于观察之心居多,慈悲之心居少的动机,跪在地上给她松绑。每松开一根绳子,她都要轻轻地呻吟几声。由于绑得太久,把绳子全都解开之后,她的四肢仍然不能自如地伸开。身上的皮肉也在一个劲儿地抽搐。满基依然只是出于观察之心,轻轻地扒开她那紧握的双手,并把手臂顺着身子向下拉。他向后推着她的肩膀,只听到骨节嘎吱嘎吱作响,似乎是在发出抗议的声音。她深沉地呻吟着昏了过去。不过,后来女仆端来托盘,他把茶水放到她嘴边时,她对液体的反应却表现得如此疯狂,以至连满基都被感动了。于是他又要来一些茶水。暖流在周身传遍后,姑娘终于苏醒过来,开始明白自己身在何处。
她惊恐万状地看着这个抱着她的男人。他开始给她喂饭,耐心地等着她把每粒饭都嚼烂。他的神情是如此专注,生怕别人会从她的手里把饭抢走似的。此时此刻,他的面部表情已经不再引起她的恐惧。她心中暗自猜想,与清明节前抓她的那些人相比,面前这个陌生的男人也许不像他们那么坏吧。她曾经和其他一些同时被抓的人一样,在村里被折磨了整整三个礼拜。在这段漫长的时间里,那些人的所作所为早已被她遗忘,因为这段往事过于可怕,以至令人难以记忆。她本能地感觉到,眼前这个男人不会像那些人那样对待她。
这姑娘究竟何许人也?原来她就是查玉珍。她是满基接触到的第一个客家女。在这段时间里,他对她所做的一切,本来都是与那种出自本能的厌恶之心交织在一起的。然而说来奇怪,他对她所表现出的那份好心,却在她的心中引起强烈反响,而这种强烈反响,反过来却又深深地感染着他,从而使他还想对她表现出更多的善意。于是他用左手搂起她的肩膀,用右手给她喂着热饭。女仆端来菜汤时,他又给她拿了小勺。他极力鼓励她吃饭喝汤。不过她由于手腕被绳子勒得肿胀不堪,无法动弹。见到这番情形,他索性在她的脖子上按摩起来。他下意识地把手顺着她的肩膀向前溜下去,摸到了她那两只结实的小奶头。他险些昧了良心。他猛然醒悟片刻,因为他又想起自己那个来自关家的柔顺可爱的小媳妇。然而这么一想,他便心血来潮。于是他把玉珍的布衫拿开,爱抚着她的身体,然后为她脱掉裤子。她的膝盖和踝部还依然是肿得硬帮帮的,他轻轻地按摩着,直到松弛为止。他越来越高兴地看着这个姑娘的身材。那是多么苗条,多么秀美的一躯侗体呀。想起自己的新娘,他便迅速地脱掉衣服,扔到门边,然后对这位萍水相逢的客家女边做爱,边说道:“我不会伤害你的。”
满基就这样和她在一起待了一些时候。后来老板回到小屋来,想告诉他该如何把这个姑娘交给檀香山的一个妓院老板。可是当他把门推开一道缝,看到小伙的所作所为时,他就用原住民话告诉他:“你可以尽情地受用她,不过办完事儿你还得把她捆好。”
老板的话使满基对自己的责任猛然醒悟过来,他可真是害怕极了。他在和玉珍大干风流事的时候,曾经下意识地提起裤子朝窗外张望,怕的是自己的钱被偷。后来,他又急忙穿上衣服,让那个赤身裸体的姑娘也把衣服穿起来。
他一边等她穿衣服,一边把那根绳子又拿起来。她转过脸,看到那些残酷得令她苦不堪言的绳子时,不禁泪如雨下。她向满基恳求着,并且拉着他的手,信誓旦旦地说:“我一定不会跑掉的。”
他拿着绳子,注视着她。她的表情使他确信,她真的不会逃掉,所以他虽然仍旧抓着绳子,可他却把她领到妓院后面他住过的一间茅屋里,让她坐在地板上。他拿着绳子在她那张恐惧的脸庞前摆弄时,仿佛要问:“我还用得着吗?”她望着他,似乎是在向他保证:“你没有必要再用这些绳子了。”他很不情愿地从她身边走开。不过转念一想,如果就这样让姑娘松绑走路,显然是不合适的,因为她毕竟是被卖到妓院的。于是他便做出一个明智的决定。他拿起一根长绳,一头拴着她的左手腕,一头拴着他自己的腰。他觉得万无一失,才对她说:“走。”
他拉着她从妓院的柜台前走过时,老板见到后称赞道:“这主意真不错。”接着他又补充一句:“你看她能不能使我的朋友满意?”
“能,”满基信心百倍地向他做着保证,然后才把他手下的“俘虏”带走。他走在大街上的时候,才停住脚步问她:“你叫什么名字?”她回答道:“查玉珍。”他说:“珍贵的宝玉!这个名字可真不错。”他暗自思忖:“要是在妓院里,这可是个好名字。”
满基推开窗户,深情地俯瞰着外面的一切。这里曾经是他生活过的地方,明天一早就要离开了。此时此刻怎不叫他感慨万千呢?回过头来,看见玉珍正其情可悯地站在昏暗的灯光里。“你该睡觉了。”满基无精打采地对玉珍说。她把手腕上的绳子解开,只见伤痕已经消失,心中充满对他的感激之情。她还以为明天还要重新被捆绑起来,因此就把绳子放在自己的身边。这时她对满基已经一点儿也不害怕了。满基只是默默地坐在那里,不知不觉地开始用手轻轻地爱抚起她来。他是第一个带着一种似乎可以说是爱情的情感来接触她的男人。他望着绳子轻声说:“我们已经不再需要它了。”他相信她不会逃跑。不过什么事情总怕出个万一。万一她真的不见了,事情就麻烦了。可是,现在叫他再用绳子将她捆起来,那是怎么也不忍心的。他猛地用力握住了她的双手,继而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也不知是怕她从自己身边跑掉,还是怕别人把她从自己身边抢走,这一夜他就和她睡在了一起。
第二天早晨,满基终于把绳子扔掉了。如果现在还按照妓院老板的话再把玉珍捆起来,惠普尔医生就不会相信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一夜之间居然会发生变化。主意已定,勇气就来了。玉珍提着桶和篮子。满基拿着行李和名谱。当两人步入妓院后面那个令人窒息的院子时,玉珍发现一间空屋的墙上有一张画,于是她连忙指给满基看。噢,那是一张“百子临床图”,这可是个走运的好兆头。满基连忙进去扯下来,塞在腋下去赶船了。
惠普尔医生早已站在码头上,焦急地等候着满基,因为他是唯一能讲客家话的原住民。满基一出现,那个广州的翻译就大声地喊起来。满基根本不理睬他,而是内疚地向惠普尔医生走去。他连忙为自己昨天的不辞而别道歉:“我真该死,昨天没说一声就离开了。”而后他又指着玉珍说:“我必须得把媳妇找到。”
“你媳妇!”翻译惊叫起来。“女人都不准上去 …… ”
惠普尔一眼看到了这个女人的脚很大,问道:“她不是客家人吗?”
“是,”满基回答说。惠普尔医生曾经有过向夏威夷输入客家女的想法,于是又问:“你想把她带在身边吗?”
翻译刚把这句话翻译过来,满基就急忙毕恭毕敬地说:“我不忍心把她扔下。”
“我倒愿意试一试,”惠普尔医生说着,又警告满基:“不过,她到了夏威夷可得干活儿。”
“她会干活儿的,”满基向他保证说。
自从玉珍在清明节前夕被绑架以来,那一百五十名客家人还是第一次见到她。他们开始喊她的名字。起初,满基真怕暴露真相,于是连忙用臂肘推了推玉珍说:“快和他们说话。”他一边把她推到客家人面前,一边在她后面跟着,还朝那些人喊:“这个女人是我媳妇。”客家人一见他腰间系着一条鲜红的结婚腰带,就不知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你真和原住民结婚了吗?”他们朝玉珍高声喊叫着。满基则推着自己女人的后背低声说:“告诉他们就是这样。”玉珍按照满基的话告诉了自己的乡亲们。“他是我丈夫。”客家人一听,都蔑视着她,谁也不打算再与她有任何往来,因为父母经常这样警告他们。
这个问题就这样解决了,可是更难办的问题接踵而至,因为惠普尔医生通过翻译要求这对夫妇和他站在一起。如果答应这个要求,他们就必须从原住民面前走过去。而这些原住民比客家人对身为原住民的满基怨恨还要深。然而,满基又不能违抗惠普尔医生的命令。他只好领着玉珍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惠普尔医生说:“我们必须问问船长,看他是否愿意接受她这位特殊的乘客。如果他接受,那你就得为妻子付船费。”
惠普尔医生派一名水手去找船长。不大一会儿,一个身材高大的美国人就来到了华人中间。那是一个七十岁的老头儿,浑身都是强健的肌肉,一只航海帽好歹地扣在脑后,一双凶狠的眼睛滴溜溜地转个不停,望着这些搭乘他船的人们,心中似乎对每一个人都充满盛怒与仇恨。他用力地推搡着人群,走到惠普尔医生面前问:“什么事,约翰?”
“豪克斯伍尔德船长,”惠普尔说。“我发现有个人要带老婆。”
“那你愿意花五美元的船费吗?”船长问。
“愿意,我会找那个人去要的。”惠普尔说。
“那么很简单,”船长说。“她可以去。”
惠普尔医生把船长的意思告诉了满基。满基兴高采烈地对翻译说:“谁也不愿意把媳妇扔在澳门的。”惠普尔医生为此深受感动,于是问船长:“这小两口该睡在什么地方呢?”
“货舱!”船长大声吼叫着,他感到十分吃惊,真不明白惠普尔医生为什么竟然会提出这种问题。“照你看,他们该住在哪儿?”
“我想,”惠普尔医生说。“她是唯一的女人,那三百个男人 …… ”
“货舱!”船长重复地吼叫着,然后又向华人喊话。可他们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于是他又对惠普尔吼道:“我告诉你,在航海中我根本就不想看到一个中国人,都得把他们锁在货舱里。”
“船长,”惠普尔医生说。“就这对夫妻俩的情况看,他们是否可以住在 …… ”
船长很快地转过身,用长长的食指指着惠普尔医生咆哮起来:“他们就得老老实实地待在货舱里。我怎么知道这个混蛋不是海盗?你又怎么知道他结了婚?反正在我这条船上不能看出有梳辫子的中国人,只能关到下面去。”
惠普尔医生十分为难地向满基解释,告诉他如果坚持带老婆,她就得和其他二百九十九个男人同住一间货舱。可是满基丝毫不表示惊奇,惠普尔医生对此感到迷惑不解。而船长却说:“这对他们来说根本算不得一回事,因为他们就得和畜牲一样凑合着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