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妾丰碑
第二章 鸿沟
清大将军率领这支坚强的人马,从河南一直向南进发,沿途又从一百多个村庄增补不少新人。这些村庄的农民也和大将军的人一样坚贞不屈,决不俯首贴耳地任由鞑靼人宰割。起初,作为乌合之众而发起的人群,最终却发展成一支劲旅。
队伍翻过一座座高山峻岭,跨过一条条险川大河,穿过一个个破村烂庄,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在公元874年进入广东的一个峡谷地带。这里有一条清澈而湍急的大河,河滩上土地肥沃,后面层峦叠嶂,实在是重建家园的一方宝地。“我想这就是我们要寻找的地方,”清大将军对人们说。“这就是金谷。”
清大将军和查二与一些人商议之后,请来了年迈苍苍的查老太太。“你觉得这地方怎么样?”
“这里看上去不错,”老太太说。
大将军连忙起身,面北合什。“列祖列宗,请你们的仙魂再回到故乡的村子去吧!”他喊道。“你们的后辈已经找到新家。”
占据一个山谷绝非易事。这里早已有了主人。他们精明强干,亲密无间,然而又十分凶悍。在清大将军这些人的眼中,他们根本就不是中国人。他们讲着迥然相异的语言,吃着别具风味的饭食,遵循特殊的风俗习惯,而且对这些北方人恨之入骨。起初,大将军试图凭借武力把他们赶走。可那些人的兵力也十分强大,因此收效甚微。后来,他们又想通过讲和解决冲突,可是南方人要比他们这些北方人精明得多。软硬兼施都不能战胜对方,最后只好做出妥协,把低地让给南方人,他们自己则占据全部的高地。终局是:高地上的人以客家人著称,意即客居于此的人;低地上的人则以原住民著称,意即土生土长的人。
一个最为奇特的历史反常现象就以这种方式形成了。在此后一千多年的时间里,这两个对比鲜明的群体一直比肩而立,然而却是“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地生活着。客家人在高地务农而生,原住民在低地建城而居。客家人按照传统习惯,对村庄是筑墙而围。他们每天到林里伐木,由女人成捆地背到平地的家中。而原住民则去集市卖猪。客家人由于贫穷而把红薯和稻米混合食用。原住民则因为富有而光吃稻米。客家人修造的是带屋脊的房子。原住民则不然。客家人保持着矫悍冷漠的种族特征。他们重视汉文,所以对中国的各方面学识造诣精深。而原住民则生性轻松活泼。不过由于为官者的腐败,致使他们孤陋寡闻,就连最体面的人,也没有一个能说得清水牛走路时哪头朝前。
除了所有这些明显的差异之外,还有两点更重要。从来没有一个原住民能了解一个客家人,而又没有一个客家人在乎这一点。在高地上居住的客家人保持了自己古老语种的精确性。这是他们从纯正的华夏文化基础上继承的。而原住民却有一种柔和可变的语言。这种语言是他们花了两千年才发展起来的。没有任何一个原住民明白客家话,也没有一个客家人会在意原住民在说些什么。有些看来是成双结对的村庄之间,虽然只相距两三里之遥,但是客家人却居然能在上千年的时间里不和原住民讲话。这倒不是因袭下来的仇恨之心,而是都听不懂对方的语言。
还有一点可能更具分裂性。那就是客家女人不缠足,而原住民女人则个个三寸金莲,一步三晃。这都是因为外族入侵者发布命令,一切贵妇淑女必须缠足,结果女人一瘸一拐,吃尽苦头,却还美其名曰尊重女人的高贵地位。此外,原住民还乐于以叩头方式表示服从命令。于是,装束华丽,而双脚却瘦小如锥的女人,便叩首谢恩,终日闲坐。年复一年,光阴如水,她们缠足时脚上那种针刺般的疼痛,最终也变成了遥远的记忆。
然而思想开放的客家女人却坚决不给自己的女孩缠足。曾经有个当官的闯入高村,命令所有的客家女必须有一双小脚。可是客家人只是报以大声的嘲笑。后来官兵来到这里要杀死所有的客家人。客家女和男人一起大步流星地逃进了深山。她们争取自由的意志是有三位长辈为证的:第一位是查二的老娘。她活到八十二岁,经受了漫长的南迁考验,而且体魄比一般男人都强壮;第二位是她的儿媳玉梅,丈夫死后她在金谷的主事期长达十多年之久;第三位就是秀兰,大将军的未亡人。她外柔内刚,学识渊博。在婆婆玉梅去世后,她在金谷的主事期也长达十多年之久。她们被尊为客家女原型的典范。如果她们个个三寸金莲,那又该如何长途跋涉,从北方来到金谷呢?再说,如果女人都缠足,又该怎么干活呢?因此,客家女都蔑视缠足的法令,一直保持着自由。当然,原住民总是嘲笑她们。如果偶有机会,一名客家女进了广州城,城里人就都会看个不停。但是这些倔强的客家女对此却毫不在乎。
当然,并非从北方来的所有人都在金谷定居。可是,起码大将军和查二一家是如此。他们在山坡上盖了一片带屋脊的矮房,外边用泥土修上围墙,这就是后来人所共知的高村。而沿河修建的那个原住民居住的村子,则一直被相应地称为低村。原住民的孩子玩耍时如果嘲笑自己的小夥伴就说:“叫起来象公鸭,说起话来象客家。”但是,高村的人却常常带着丰富的面部表情喊道:“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当地人说北方话。”这两个村子里还有其它一些方言的内容,也都是来自客家人与原住民之间的基本差异。在高村,客家人的母亲会警告自己的女儿说:“你要是再这么懒下去,我就给你缠足,把你弄成个当地人。”在低村,原住民的母亲则会威胁自己的儿子说:“你要是再多嘴多舌,我就给你娶一个客家女。”讨客家女做老婆,这在后来竟然成了一件可怕的事,因为客家女会成为力大志坚的精明媳妇,在家务中会要求有平等的发言权,所以在原住民中间没有一个明智的男人会想到去讨这样的老婆。
高村和低村之间只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过一段时间受一次灾。在某种程度上讲,低村的危险更加明显,因为每隔十年,大河至少要泛滥一次,洪水迅猛地冲决堤岸,淹没农田。洪波汹涌地从稻田奔腾而过,冲走耕牛,爬上村舍高高的围墙,最后剩下的只是一群饥饿的人。更糟糕的是,洪水卷着泥沙奔过田野,结果庄稼全部被毁。一场大水过后的两年里,低村的人口中,每四个就有一个要死于饥饿和瘟疫。
看着低村这周而复始的灾难,客家人有一点总是百思不解。在公元1114年,当官的派
出差不多六万名民工修了一条溢洪道,工程从低村的上方开始,为的是把洪水从那里引走。这本是个好主意,它将挽救众多人的性命。当然,贪官污吏除外,他们看着干涸的渠道和两岸有那么多令人垂涎的土地,于是强辩道:“有这么好的沉积土,我们为什么该让土地闲着呢?反正十年要有九年旱,没有水还要渠沟干什么?不如种上庄稼,这样我们还可以挣大钱。等到第十年头上,我们就不再在渠沟里种庄稼。这一年我们虽然没有收成,但是头九年里早就发了横财。那相比之下,第十年的这点损失算什么呢?”然而,在随后的七百多年里,客家人已经注意到,那条为治理洪水而修建的渠道,早已被人们遗忘,因为它连一次也没有使用过。当官的又诡辩道:“我们知道会有一场大水,而且有许多人一定要被淹死。不过,如果打开闸门放水来救这些村民,那我们渠道中的庄稼就全泡汤了。现在还是让我们明智点吧。明明可以从庄稼上捞到大钱,那我们为什么该让洪水冲走我们的庄稼呢?”于是闸门就一直紧紧地关闭着,而且只是保护着村子周围百分之一土地的三十分之一。其它田地都荒芜了。洪水接着洪水,然而闸门却连一次也没有打开来救一救贫苦百姓。六万名农民通过艰苦劳动修建的水闸,却仅仅为极少数早已腰缠万贯的官员们保护他们在渠道里的庄稼。农村一闹饥荒,当官的利益就会成四倍的增加。这就是客家人一直迷惑不解的问题之一。“这就叫作法律,”清大将军说。“但是,客家人的田地如果被毁,我就一定要杀了那个狗官,砸烂那个闸门。”
另一方面,当旱灾袭击高村时,原住民对客家人的行为也是百思而不得一解。一个原住民女人告诉孩子说:“客家人真摸不透,他们用泥土在自己房子周围垒上围墙,还在门前钉上交叉的木棍,然后就去流浪,去啃草根,吃泥土。”虽说如此,原住民也从客家人那里学到一些东西,那就是永远也不去碰那围墙里的房子。更不去动那里的种籽粮。在公元911年一次大饥荒中,一群原住民攻进荒凉的高村,并抢走了种籽粮,可是窃贼被人们发现时,不少已经死掉了,而且从此再没有发生过这种事情。
到公元874年,客家人和原住民在定居后已经度过八百年漫长的岁月。一直以来,双方
就在这些饥饿的村庄里肩并肩地生活着。在中国南方大部分的土地上都是如此。从来没有一个高村人从低村娶妻,也从来没有一个低村的原住民男子愿意娶高村的大脚女人为妻。于是,高村的客家男子到了结婚年龄时就会遇到难题,因为他所在的群体中所有的人不是姓查就是姓清。而近亲结婚是乱伦的。谁都知道,要使一个村庄强大起来,就需要不断地从外面娶进新媳妇。所以暮秋时节,农田收拾停当,时间又很充裕,高村便开始派出使团,翻山越岭,到二十里之外的客家邻区去游说。之后,又大力展开研究、商讨和争论,甚至直接了当地做上了生意,然而结局往往是高村使团带着大群新娘凯旋而归。当然,别的客家村使团也有主动来访高村的,相一相他们的女子。由于客家人通婚的范围仅仅局限於客家人,这样一来,纯血统的客家人就能一代一代保持原有那种身强力壮的特征。此外,客家人还有两条规矩必须遵循:对于一个男人来说,他的祖先与另外一个家庭有过姻缘关系,他本人如果也想与这个家庭通婚,那就必须看一看是否已经相隔五代。对于一个女子来说,如果想与未婚夫确定关系,她就必须先通过算命关,否则是不可以的。也就是说,对于中国那些特有的最严格,最具束缚力的家法,客家人都要严格恪守。虽然瘟疫、战争、洪水,以及原住民对他们都形成了严重的威胁,但是人口却在不断地繁衍,而且每一个孩子都非常骄傲地牢记查二的那句格言:“自古就有娘,娘有娘的儿子。”
及至1693年,曾经有一个不出名的原住民竟然带着一个客家女私奔了。这种婚姻方式在金谷地区史册上还属破天荒,因此掀起一阵轩然大波,其影响一直延续四十多年之久。从这以后,虽然没有人再想效仿类似的婚姻,可是客家人与原住民之间的激烈冲突却屡见不鲜。其中有一次可怕的冲突居然席卷了中国的广大地区,结果有一万多人因此丧生。这一可怕的事件在这两个部族之间掘开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于是,这两部分人就在粗暴、误解、恐怖之中比肩而立,共同生存。而且久而久之,在这个地区,没有一个人会对这种敌意感到大惊小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