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九年大批人潮从大陆涌向台湾,那年四月我们一家在基隆上岸,在靠近港口的一家旅舍住了两个多星期,爸爸匆匆忙忙在台北买下一栋房子,我们搬了进去定居下来。后来按妈妈的说法,这是个见不得人的地方。
抓了一把饼干,拿了抄写簿和国语课本,我就往外面跑,还是逃不过张妈的眼睛。
“玉娃,太太关照过,你放学回家要先洗澡。大热天,不准出去野。水,我早烧好了,等着你呢。来,我替你洗。你自己洗就像跟水亲个嘴,脖子后头、脚板底都不洗,脏兮兮,吓死人。人家∙∙∙∙∙∙∙∙∙∙∙”
多管闲事,我心里怪张妈,根本不耐烦听她没完没了的唠叨,脚步自然而然地加快,往“一人巷”走。
“一人巷”是妈妈给这条巷子取的名字,因为它窄到只能容下一个人通过。妈妈不喜欢走“一人巷”,也不要我们走,要上大街我们就绕过水门走远路。“一人巷”里是各家的后门,门口常坐着上衣领口敞开,撩着裙子,光着脚丫子的姑娘。妈妈说她们都是干那种事的。
我们住的西园路三十四巷是和“一人巷”垂直。三十四巷里到处横着晒衣服的竹竿,从下面经过,时时会有水滴落到头上。地上是东一堆纸,西一堆泥,隔几步路就会有一摊大便。我走在巷子里总是东跳西跳,怕踩到脏东西,但是并不觉得有什么讨厌。我这样东跳西跳不但增加走路的乐趣,而且可以增进玩“跳房子”的技巧。妈妈就不一样了,常常抱怨,“逃难逃到这个鬼地方,真活受罪。”然后就骂爸爸买房子也不仔细挑选地方,接下去就是催爸爸快找房子搬家。我们这条三十四巷住的,大多也是干那种事的。为了这个,妈妈不知骂过爸爸多少回,骂他糊糊涂涂在这种绿灯户地区买房子。什么是绿灯户呢?我问张妈,却被她没头没脑地骂了一顿。叫我以后不准提这三个字,却没告诉我什么是绿灯户。大人都是这样莫名其妙。
妈妈在半尺宽的纸上写大楷,写好叫张妈前后门各贴上一张。我替张妈拿浆糊,跟着凑热闹。
贴好后,张妈问我:“认得这四个字吗?”
我知道张妈认不得,得意地大声念道:“良家住宅。”
张妈告诉我,妈妈说的这个条子贴在门上表示我们这里住的都是好人,规规矩矩的人。那么,其他没贴这样条子的人家都是坏人?都是不规矩的人?妈妈倒没说他们都是坏人,妈妈只是一再叮嘱我不可以去这条巷子里的同学家。张妈偷偷告诉我“良家住宅”的条子能避邪。
“避什么邪”我追问。
张妈牙齿咬得紧紧地答不出来。我猜想这个条子大概是一种符咒吧。张妈讲的狐狸精故事,就常常有道士贴上一张符咒来镇压它们、吓走它们的情节。不过妈妈这道“良家住宅”的符咒并不灵光,深更半夜总有人来敲门。
张妈就怒冲冲的大吼:“看见没有?这里是良家住宅!再捣蛋,我们就叫警察了。”
我跟张妈睡,常半夜被她这样的大吼弄醒。看来还是警察比“良家住宅”的符咒灵,张妈每次一说要找警察,就吓走了捣蛋的人。我感到很失望,我很想看到符咒显灵,发出一道魔光,只要捣蛋的人走近,就镇得他们发抖,现出原形,像张妈讲的故事中被道士制服的狐狸精一样。
曾慧玲家在“一人巷”口,临近大街的那所大杂院里。穿过“一人巷”到他们家最近。虽然妈妈不叫我走这条巷子,我还是走,方便嘛。我才跑到“一人巷”口,就看到好几位姑娘坐在后门口。有三、四个小摊子停在巷子里,把窄窄的巷子堵死了。不用看,一定又是卖面茶的、肉丸的、大肠包糯米饭的。我咽了一口口水,决定还是走远路,绕水门去慧玲家。其实我也讨厌走“一人巷”,如果只有一两个姑娘在后门口,那就还好;有三四个在的话,她们就要找我麻烦,对我叫喊:“你爸爸怕妈妈是不是?”“叫他来这里坐。”“带你爸爸来坐,我请你吃肉丸啦!”然后就是喜喜哈哈一阵笑。
我跟慧玲要好,一方面是我们合得来,一方面是妈妈只准我去慧玲家玩,也只有慧玲常来我们家。附近别的同学家是不准去的,妈妈说他们家都是干那种事。慧玲家住的大杂院里又脏又乱,邻居都是些卖油条,修皮鞋的。妈妈说:好在慧玲家倒是清清爽爽。至于慧玲,妈妈对爸爸赞过好几次:“你看这么一个水秀的孩子,那里像大杂院出来的。那份文静真叫人爱。我们玉娃能跟她学学就好了。”
最近张妈从菜场里带回来一些话,妈妈连慧玲家也不大准我去了。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不大清楚。但是张妈在厨房跟妈妈鬼鬼祟祟说的话,我也听到一些:“他们家先生是半夜三更被带走的。真吓人啊!现在关在一个小岛上,不准去看的。一个妇道人家带三个女儿,真可怜!”
慧玲妈妈的眼睛很怕人,一只总是定定地盯着人看,另一只则布满了一层白膜。慧玲说她妈妈的眼睛本来很漂亮,又大又亮,就是因为想她爸爸哭坏了。现在慧玲妈妈那只好眼睛也不见得漂亮,灰灰暗暗的,看人时一动也不动,直勾勾地,叫人被看得发毛。慧玲妈妈人也很怪,有时头也不梳,蓬着像一堆乱草,穿一身脏衣服,坐在院子里发呆,看到我们也不理睬。我叫她曾妈妈,她头都不动一下,我很害怕,慧玲说没关系,她妈妈是在想她爸爸,过一会就会好的。是的,过了一会曾妈妈果然好了,把头梳整齐,换一身清洁衣服,还问我们饿不饿,煮盐水花生,烙饼给我们吃。
慧玲妈妈跟我们说:“只要慧玲的爸爸回来,我们日子就会好过了。我要包饺子给你们吃。”
我爱吃慧玲家的煮花生、地瓜汤、烙饼。张妈说我犯贱。
她说:“太太,你看玉娃怪不怪?家里给她炖的猪肝汤她不喝,买的新鲜面包也不吃。慧玲家里什么东西都香,连那黄兮兮的地瓜汤,她都能喝上两大碗。”
妈妈笑着说:“小孩子就是隔锅饭香。”又说:“不过,还是看住她一点,让她少吃慧玲家的东西。慧玲妈妈神经兮兮的,也不知东西煮得干净不干净。”
到慧玲家次数多了以后,我也不怕她妈妈了,碰到她妈妈坐在院子里发呆的时候,我就悄悄溜到他们屋子里去,也不叫曾妈妈,等她过一会好了以后,我再叫她,再和她说话。慧玲妈妈很少笑,我几乎不记得看过她笑。就在她好好的时候,也总是皱着眉,一只眼定定地看着人。
张妈从菜场上听来的话根本不稀奇,我在班上听到的还要多,当然都是从毛眼那里听来的。毛眼和慧玲住在同一个大杂院里。毛眼说起话来眼皮就跟着忙。你看她,眨巴着细细的小眼睛,故意压低声音,表示有多神秘:“我们院子里的人都知道曾慧玲家的事。她爸爸是共匪,被抓了关起来,说不定会被枪毙。她爸爸关在很可怕的地方,最大的坏蛋都关在那里。”
听到枪毙,好几个人的脸都吓白了。
毛眼又说:“共匪家里都没有好人。她小姐姐是婊子,和外国人睡觉。她妈妈是神经病,会乱哭乱叫。”
“为什么和外国人睡觉就叫婊子?”我回到家好奇地问张妈。
张妈一听“婊子”两个字腮帮子鼓起来,两只眼睛睁得大大地。
“作死啦!你从哪块听来这些不三不四的话?”张妈一着急江北话就出来了。
看她着急,听她“哪块”“哪块”地叫嚷,我就偏更要惹她发急,大声对着她叫“婊子、婊子”。她 顺手抓了鸡毛掸子,追着我叫;“今天我要打人咯!谁来拉也不行!”其实,家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你这个丫头,越来越不像话。我跟你先送个信。今天晚上你妈妈家来,我非告诉她不可。看她不收拾你才怪!你妈妈打你,你看我还拉不拉?”
我对张妈做鬼脸,我知道她才不会告诉妈妈。妈妈每次打我,还没碰到我一个小指头,张妈就会叫着来护。谁都知道张妈最疼我,那次妈妈要打我,她不都是拦阻在当中?妈妈说我都是被张妈惯坏的。
慧玲的小姐姐是不是和洋人睡觉,是不是婊子,我不知道。我倒是很喜欢她的小姐姐。她不像慧玲的大姐姐一天到晚捧着书看。除了我们问大姐姐功课,大姐姐很少理睬我们。大姐姐的床后面堆着两只破旧的箱子,她看的书就是从其中的一只箱子里摸出来的。其实她鬼鬼祟祟拿书的事,我和慧玲早就注意到了。但是我们怕大姐姐,连两人之间都不敢谈她的事。但是有一天偏让我们碰上大姐姐正开了箱子翻找书,慧玲走近伸长了脖子看。我也好奇得要死,却不敢靠近,只恨脖子短。如果我的脖子像长颈鹿就好了,我这么想。大姐姐脸绷得紧紧把我们轰开。我们到底也不知道那是些什么书,怎么把她看得那么入迷。大姐姐看书倒不把我们两个放在心上,我们在旁边玩,她只管独自看她的。但是,一听到曾妈妈的脚步声,她立即把手上的书塞进枕头底下,换另一本书看。和大姐姐比起来,小姐姐亲切多了。她不但常常带些巧克力糖、太妃糖给我们吃,有时星期天还带我们到“芳明戏院”去看电影。这么好的人怎么会是婊子呢?假如她是婊子,那么婊子一定也是好人。
那天我和慧玲抄好书时间还早,张妈还没来接我回家。我们就爬在桌子上玩“弹胡豆”。慧玲的手真灵巧,小拇指一勾一挑,每一次都正好弹中。就像每一次一样,我多半总是输。但是,和慧玲玩弹胡豆,我心里却不着急。不像和别人玩,输了就只有眼巴巴地看着一大把又香又脆要到口的炒胡豆,都落到人家口袋里去了,接着就是落到人家口里肚里了。慧玲赢了也还是不声不响,就好像这是挺自然的事,然后笑眯眯地把炒胡豆平分,我们俩就一起咔哒咔哒地吃起又香又脆的炒胡豆来。
炒胡豆在我们家是犯忌的,妈妈不准吃炒胡豆。
妈妈说:“那么硬!牙齿都要咬坏了。”
我说:“人家慧玲家都吃。”
在一旁的张妈插嘴说:“那是他们家穷,没钱买好东西吃。”
妈妈也不准玩弹胡豆。她说:“你们玩过的胡豆上都是手汗,脏死了。你绝对不准吃哦,吃了要害病的。”
大人的话不能听,听了什么乐子都没有了。像曾妈妈不准大姐姐看她爱看的书,她只好偷偷看。我妈妈不准我玩弹胡豆,我只好天天偷偷地在巷口小店买炒胡豆,在学校照样和大家一起玩弹胡豆,照样吃玩过有手汗的炒胡豆,可是也并没有生过什么病。
对了,就在那天,我们起劲地玩着弹胡豆时,慧玲的小姐姐拿着一面小镜子在拔眉毛。突然缝着衣服的曾妈妈,放下针线,盯着小姐姐问:“你这是干什么?你要到哪里去?”
“和人家约好有事,一下就回来。”小姐姐皱上眉头说。
我想,她恐怕是拔眉毛拔痛了。
“胡说,一定又是去跳舞。我不准你出去。”
“不行,妈,我已经跟强森约好了。”
“更不许去,那些洋鬼子没好人。你到洋人家里做事已经够丢脸了,你再跟他们出去鬼混,你知道这里这些人怎么说?我都听见了,要多难听有多难听,我的脸都没地方搁。”
狂汤,小圆镜子摔到地上。小姐姐紫胀了脸,闷着声音说:“我在外国人家做下女,有什么丢脸?我又不偷又不扒!你要我也跟她一样?”她一只手指着捧了书的大姐姐,“也去替人家洗衣服。她还上完高中,就因为爸爸的关系,什么工作都找不到。你还要我怎样?我连初中都没读完,除了当下女,还能找到什么高贵职业?至少,我现在赚的钱比她多好几倍。人家怎么说,我不管。我们饿死了,谁又会来管我们?他们要我们顾面子,他们有没有想过我们要先顾活命?谁活得好好要犯贱?我们没办法时,他们谁帮过我们忙?现在倒有兴致讲闲话!他们说我下流、不要脸,我不是不知道。要是有人帮我们一把,我们也不会弄到今天这个样子。现在还说什么怕丢脸!老实说,爸爸被抓走时我们的脸就丢尽了∙∙∙∙∙∙”
小姐姐说得气势汹汹,语气里却有许多悲苦,说到后来夹着重重的哭音。我听了鼻子都酸酸的。慧玲已经拉着我发抖了,流了一脸眼泪。
啪的一声,我们都怔住了。小姐姐两手捂住脸,大姐姐白着一张脸。我和慧玲抱在一起哭。我们都吓坏了。我们怎么也没有想到文文静静的大姐姐会打人。小姐姐一阵风似的哭着跑了出去。曾妈妈毫无表情,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空中。大姐姐呆了一下,在曾妈妈面前蹲下,握住曾妈妈的手。
她说:“妈妈,慧美年纪还小,她讲错了话,她不知道。有一天她会明白的。爸爸没错事,爸爸从来没给我们丢过脸。”大姐姐的声音很平静,白白的脸上挂下两行眼泪,“慧美不是坏,她也不会坏。她,心里苦。”
曾妈妈仍然盯着空中,脸色渐渐和缓了,她说:“小美说的也对,那些人早都不理我们了,只说我们坏话。唉,只要你们爸爸回来,你们就不用这样吃苦了。”
大姐姐接着曾妈妈的话说:“是的,是的,爸爸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说完大姐又向我们走过来,我和慧玲不自觉地更靠紧了一点。大姐摸摸我和慧玲的头说:“你们不要怕。刚刚是大姐姐不好,我不应该打人。你们的功课做完了没有?”
慧玲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她急促地哭喘着说:“小姐姐跑掉了,小姐姐跑掉了。”
大姐姐搂住慧玲说:“小姐姐会回来的。她如果不回来,我会去把她找回来。”
是的,小姐姐回来了。过了两天我再到他们家时,小姐姐高高兴兴地嚼着口香糖,还给我和慧玲一人一片。
在饭桌上,我问:“为什么有人要做共匪?共匪真的是坏人吗?”
妈妈看爸爸,爸爸看妈妈,两人一起停了筷子。爸爸说:“这个问题小孩子不懂,不作兴问。”
我扒了两口饭,又忍不住了,又问:“人家为什么说慧玲爸爸是共匪?为什么对他们家那么坏?她小姐姐都找不到事做。爸爸,你帮她找个事嘛,好不好?不要她去外国人家当下女了。好可怜。人家都看不起她,都说她的坏话。”我本来想说人家叫她婊子,想想没敢说。我感到这两个字说出来一定会挨骂。我隐隐约约地觉得,婊子和妈妈说得“干那种事的人”有关,说不得的。
妈妈已经停了筷子,饭不吃了。
爸爸说:“慧玲他们家我不认识,他们的事我不清楚。大人的事小孩子不懂。有些事是没办法的。”
妈妈像是要说什么。爸爸说:“吃饭,吃饭。”
我听不懂爸爸的话,当然更不懂慧玲家的事。大人的事真的很难懂。我觉得很难过。慧玲家的事恐怕是没办法的了。我真为他们发愁啊。
我在房间抄书,我们的国文功课总是抄书,讨厌死了。隔着纸门,我听见爸爸和妈妈在客厅说话,声音压得低低的。每逢他们这样说话时,那就准是和我有关,或者就是不愿意让我听见的那些只有大人才懂的事,偏偏这些都是我最爱听的。我尖起耳朵仔细地听,果然听见我的名字了。我就知道嘛,他们在说我哩。我把头更靠向纸门,耳朵就贴到纸门上。是妈妈的声音。
“我看以后要少让玉娃去他们家了。”
谁的家?我心里好疑惑。
“小孩子没关系的。慧玲那孩子多么乖巧。你不是常说玉娃跟她一起可以学学好吗?”爸爸说。
妈妈重重叹了口气,“孩子倒是好孩子,可是那么一个家,唉。”妈妈又重重叹了口气。
原来他们说的是慧玲家。我抽了一口冷气。为什么要不准我去呢?我爱去慧玲家。慧玲和我这么要好,我怎么能不去他们家呢?我们今天还发了誓:一辈子做好朋友,不吵架。慧玲高兴地说,等她爸爸回来,要他带我们去动物园。我要去慧玲家,就是妈妈不准我去,我也会溜着去。我爱曾妈妈的烙饼,我爱大姐姐给我们讲功课,我爱小姐姐跟我们玩。
才走到慧玲他们院子大门口,就碰到毛眼。她眨巴着眼睛问我:“去慧玲家?”
“她小姐姐说要带我们到‘芳明戏院’看孙悟空大战铁扇公主。”我得意地跟她说。
她鬼头鬼脑地说,眼睛眨巴的更厉害:“她妈妈又发神经病了。”
我不理,直向慧玲家跑去。一跨进他们家的门,就听见曾妈妈嘶哑的哭声,“我求你啊!你爸爸现在到底是死是活还不知道。你怎么也看起这些书来啊?我们被害得还不够啊?你跟我说,这本书从那里弄来的?我求你不要再看啦!”我以为是曾妈妈又在和小姐姐吵架。看到的则是,曾妈妈披散了头发伏在地上,不停地哭喊,不停地对着大姐姐磕头。大姐姐整个人像呆了似的,手里还捏着本书。慧玲躲在一边哭,小姐姐蹲在地上拉曾妈妈。终于,大姐姐把书往地下一扔,突地蹲了下来,抱住曾妈妈。
大姐姐哭着说:“妈,妈,不要怕,不要担心,我以后再也不看这些书了。”
他们一家人哭成一团,地上躺着那本书。
是谁把我牵出来,牵回了家?
是张妈。她一路唠叨着:“这家人不对劲。你来多了,你以后也要得神经病。我水都烧好了,你就溜个人影不见。真是越大越不成样子。”
晚上爸爸回来,张妈来了劲,耳报神似的叽里咕噜把慧玲家发生的事仔细说了一通。
妈妈奇怪地问:“慧玲她大姐姐看什么书?女孩子家到这个年龄都是爱看言情小说。看看什么张恨水的书,也是常有的事。”
“张恨水的书也是禁书呢。”爸爸接口说。
“莫名其妙!张恨水有什么好禁的?”妈妈的样子很生气。
“太太,我看慧玲的妈妈真有神经病,玉娃在那里人都吓傻了。你没看到她那样子好怕人,两只眼睛都直了!真是吓傻了。手都冰冷冷,要不是我去找她洗澡,我看她今天会吓出病来。以后不要让玉娃去他们家了。”张妈说。
我一听,急了,“我爱去慧玲家,我要去慧玲家。臭张妈,不要你管。”
张妈说我不知好歹。
妈妈说我找打。
我不理他们,问爸爸:“那个人的名字为什么叫张恨水?他不喝水吗?他不洗澡吗?”
妈妈、爸爸都笑了。张妈说:“那个人会跟你一样不洗澡?太太,玉娃真不乖,每天我打好洗澡水她就往外头跑。气人啊。”张妈顺便又告了我一状。
爸爸叫我不要跟别人讲今天慧玲家的事。
我连连点头,我说:“我一定不跟毛眼讲。”
后来我问慧玲:“你大姐姐喜欢看张恨水的书吗?”
慧玲反问我:“谁是张恨水?我不知道大姐姐喜欢看什么书。她从来不让我碰她的书。”
“你妈妈为什么那么急那么怕?到底大姐姐看什么书?好奇怪啊!你妈妈怎么知道什么书不能看?”
“我妈妈才知道呢。她说我爸爸就是书惹的祸。她自己也是因为同事看书的事被开除。她的同事和我爸爸一样被关起来了。”
我大吃一惊,我从来没想到曾妈妈还做过事:“你妈妈以前在那里做事?”
“《新生报》。我最恨这家报纸了。他们开除我妈妈。你也不要看,好吗?”
“我一定不看。”我说。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新生报》。我们家看的是《中央日报》和《大华晚报》。
家里整天就谈搬家的事。妈妈爸爸常出去看房子。妈妈说这次她得好好注意,不能再搬到一个莫名其妙的地方。
晚上睡在床上,一想到要搬家,我就伤心。我蒙着头哭起来。我不想搬家。我讨厌搬家。我不要和慧玲分开。我知道妈妈一心就想搬家,她常常咒骂这个鬼地方,她嫌这里“干那种事的人”太多,嫌这里不够干净,嫌这里没有牌搭子。我知道我们一定会搬家的。怎么办呢?他们已经在什么叫新生南路的地方,看中了房子。新生南路在那里?很远吗?不管有多远,我都要常常跑回来找慧玲,我要去慧玲家,我爱去慧玲家。我一面想一面哭,哭着哭着睡着了。
不久我们就搬了家。我们的新邻居都有院子,巷子里长日静静的,没有卖零食的吆喝声。地上干干净净,走路决不用担心会踩到大便,也没有晒着衣服的竹竿横在头上,不怕湿衣服的水滴下来滴到身上、头上。妈妈也不再禁止我到附近同学家去玩。很快地,我交了许多新朋友。妈妈也找到了牌搭子,像对门的黄妈妈,隔壁的方妈妈。也不再听见妈妈唠叨什么“逃难逃来这个鬼地方”。我心里想着慧玲,惦记着她小姐姐有没有找到比当外国人家下女好一点的工作。我也常想到:不知她的爸爸回来了没有?我虽然想着要去慧玲家,我一直没有去过。
大学毕业了,我和我的同学们一样,忙着留学的诸多事宜,忙着要到美国去。我们那时流行的说法就是“来来来,来台大;去去去,去美国”。临行前的一个上午,爸爸陪我到几个伯伯家告辞。然后,带我到“美而廉”吃中饭。一面吃着,爸爸就跟我谈起,这几年家境已大不如前。这次我的留学,几乎用去一半家中的积蓄。
爸爸说:“我是学教育的,以前一直相信,不该让孩子心里有负担,所以从不和你提钱的事。现在你一个人要出去了,我才感到这种做法不对,让你跟现实脱了节。今天才清清楚楚把家里的情况告诉你。”
后来我们又谈了些别的。中饭吃完后,爸爸脸色严肃起来,说:“这么多年来,你的生活圈一直很窄,过的是读书和同学吃吃玩玩的日子。许多事你也从不关心,也不懂。你这次出门,我真是很不放心。近来局势变动很大,跟你一时也说不清了。总之,你多给家里写信,有什么问题都要跟我和妈妈谈。”
下午爸爸要开会,就叫我一个人到台湾银行去取一笔钱。我从没做过这类事,问爸爸取钱的手续。爸爸叹了一口气,说:“你这个样子,一个人去到外国,我怎么放得下心?”又说:“你到台湾银行先去找孟伯伯,让他帮你忙,省些事。”
孟伯伯是经理,我坐在他办公室喝茶,他按了一下桌子上的铃,走进来一位白白净净的女孩子,脸好熟。
孟伯伯说:“曾小姐,麻烦你去替这位唐小姐领一下钱,等会就送来这里好了。”顺手把图章存款褶子都递给了她。
她对着我看。“曾小姐”的称呼一下子敲开了我记忆的大门。我跳了起来,拉着她的手说:“慧玲,不认识我了?我是玉娃啊!”
她静静地笑着说:“我第一眼就认出你了。”
第一眼就认出,怎么不叫我呢?慧玲啊,慧玲,你还是小时候那样不慌不忙,文文秀秀的样子。一切事对你就像玩弹胡豆赢了那样天经地义。
孟伯伯奇怪我怎么会认识慧玲。我告诉他是以前在万华上小学时的同学。他这才恍然,他说:“难怪了,我说你们怎么会认识的哩。别看这孩子只读过初中,国文程度可相当好,在我们这里抄抄写写,很委屈了她。”他又笑着说:“你爸爸也真就那么洒脱,连买房子也不打听清楚地点。为那个房子,你妈妈跟他吵了很多架吧?”接着他又摇头叹气的说:“多可惜啊!那时你妈急着搬家,你爸三文不值两文地把房子卖掉。那么一栋大房子,现在怕要值上二十几万啦。”
我笑着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去慧玲家的路上,慧玲告诉我她爸爸回来了。我真高兴,为他们高兴,情不自禁地握住她的膀子摇了几下。他们家的日子该比以前好多了,我这么想。我还记得慧玲妈妈说:“只要你们爸爸回来,日子就会好过了。”说时满脸充满希望的神情。我也记得慧玲说过,她爸爸回来要带我们去动物园的事。我笑着看慧玲,心想我现在可不爱去动物园了,那么要慧玲爸爸带我们去干什么呢?慧玲脸上并无兴奋的表情,她这个人就是那么沉得住气。要我是她,一定会笑着,叫着,跳着宣布这个好消息。
踏进慧玲家的大杂院,时间一下子又拉回到十多年前,仍然是当年一样脏乱的大杂院。只是我的感受不同了,假如不是为了礼貌,我真想捂住鼻子。该死的泥灰地上淌着好几道黑水,地上除了纸屑、竹片、煤渣,还有一堆堆泥浆似的脏东西。我垫着脚小心地走进去,正当我用卫生纸擦抹溅到腿上的污水时,一眼看到一个瘦削的女人蹲在地上煽炉子,她弓着的背上肩着一头黑白交杂的乱发。
慧玲冲着她叫:“妈,你看谁来了?”
我吓了一跳。这会是曾妈妈?怎么成了这个样子?她抬起头来看我,脸上布满皱纹,颧骨高高突起,下巴又尖又翘。我立即联想到妈妈,十多年的时光除了增加体重,脸上还是光光滑滑,最多大笑时眼尾有几条浅浅的鱼尾纹。曾妈妈看了我一眼,又径自低下头去生炉子,好像我这个人并不存在。我注意到她那只坏掉的眼睛,以前是布着白膜,现在那层膜成了黄黄黑黑的。她那只好眼睛也更加黯淡无光了。
慧玲抱歉地说:“我妈妈这几年身体更差了。什么都记不得了。”她讲起来一切那么平常,我却感到一阵颤怵的冰冷透过全身。
慧玲说:“我们到屋子里去。你来见见我爸爸。”
我已然觉得事情和我想像不一样,但是还是感到兴奋,像是终于要揭开一个谜底。应该是令人欢欣的谜底吧?我心里开始有了疑惑。一面我又试图说服自己,从小我就知道慧玲爸爸是他们全家悬着的希望。他回来了,无论如何都该给这个家带进一屋子灿烂的阳光。
跨进慧玲家,映入眼里的是一幅意料不到的画面:一个白发满头的老人趴在地上,手里握了一块石头在磨水泥地。突然一阵阴冷袭来,我完全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只是本能地觉得有些害怕。慧玲把他扶了起来,他对着慧玲不好意思地笑着,像一个犯了过失的小孩。他的骨架很大,但并不给人魁梧的感觉。大概是因为他瘸了一条腿的缘故。
慧玲微带责备地对他说:“爸爸,你怎么又磨地了呢?你已经回到家里,不用再做这些事了。爸爸,你要记得啊,你已经回家了。你看,我给你带了报纸回来。”
我这才明白刚刚慧玲为什么把办公室的旧报纸拿了一堆,原来是她爸爸要看。他爸爸接过报纸,回头看我一眼,眼里带着怯意。慧玲没有把我介绍给她爸爸,她拉我一把,我跟着她进入里面的房间。
她说:“没想到我爸爸回来了,竟是这个样子。他什么人都不理。除了我们家的人,他不跟任何人讲话。他每天要我带报纸回来,他不是真要看,只是拿来乱翻。我觉得他脑子不清楚,可能得了狂想症。”
我只能默然,我怎么也没想到,我看到的慧玲爸爸是这个样子。我还能说什么?说什么安慰慧玲?
“我爸爸被弄成这个样子,只不过因为他在成功中学教书,常常跟学生讲时事,有时批评政府几句,跟学生提到一些三十年代的书和作者。”
我脑子里浮现那次他们家为大姐姐看什么书,曾妈妈的惊慌愤怒,恍惚又听到曾妈妈哭叫的声音,“我求你啊!∙∙∙∙∙∙∙∙∙∙∙∙我求你不要再看啦!”
慧玲看我不出声,就问我:“你不会想到我爸爸回来会是这个样子吧?我们那时候总说,只有我爸爸回来一切就会变好。你看,这就是我现在的家。”
慧玲的声音很平静,但是让我感到非常的凄苦。我想转个话题,谈点别的,却又找不到适当的。我想安慰慧玲,又不知道该说什么,而且她又显得那样漠然,好像跟我谈的都是别人的事。我就笨拙地问起她的两个姐姐。
她的小姐姐跟一个美国军人结婚,去了美国,寄过几次钱回来,以后就音信全无。她的大姐姐在桃源那边一家纺织厂做职员,每个星期回来一次,仍然是一个人,没有结婚。
这样凄苦的话题难以继续。慧玲问我读书的情形,我就怕触及这个话题,我不想告诉她:我就要出国留学,明天下午的飞机。不知为什么面对著此时此地的她,我就是说不出口明天要去美国的事。我含糊其词地回答着她,为了岔开这个话题,我说:“我们到水门那边走走,顺便看看我以前的家。”
我们以前住的三十四巷,景象真是可观。我不记得巷子是这么狭窄!地上是各种脏东西,头上横着许多晒衣服的竹竿,形形色色的衫裙裤子挂满了竹竿,不时有水滴下来。我一心只想快点走过去,以前住的地方不看也罢。
“你看,你们以前的家。还记得吗?”慧玲说。
我也早看到了,并没有什么太大改变,大门改漆成红色,有些斑驳。
“你们搬走,这里就又开了一家妓院。”
我想快点离开,说:“我们走‘一人巷’,抄近路。”
慧玲拉了我一下,原来还是跟从前一样,有几个年轻女子坐在巷子里。我想起妈妈说的“干那种事的人”。有个女人跟慧玲打招呼。慧玲说:“那个是毛眼。我们还是绕水门往回走吧。”
慧玲一直把我送到公共汽车站,陪我等车,等我上车时,她说:“再来我们家啊!”
“我会,再见,慧玲。”我哽咽着答应道,头也不敢回地径自踏上了车。
写于纽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