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你

作者 05月30日2020年

只有你

 (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东西》会刊第140期,刘荒田组稿)

王渝

 

黄昏来得早,暮色漫涌到房间里,她们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低沉,时断时续,渐渐就只剩下倩宜的独白了。

倩宜终究被自己的絮絮叨叨惊醒。面对着倩宜的那张脸,在昏暗中显得一片空茫。倩宜几乎不敢伸手去触碰,怕一碰就碎。因为太像一个梦境。

“你有什么不舒服吗?是不是太累了?”倩宜问她。

她只摇头并不出声。

倩宜起身在房里转悠,先把灯给打开,又转到厨房打开炉子烧起一壶水。等到水壶呜呜地鸣叫了一阵,倩宜才觉得房间里又有了生气。

她们闷闷地喝着茶,许是太烫了,发出嘶嘶吸气的声音。

“你去躺一下吧。我回去了,晚上我再跟你通电话。”倩宜万般无奈地说。

我没有不舒服。头不痛,胃也不痛。四肢虽然感到软软的有些乏力,并不难受,反倒带点微醺。也许我的身体里有一种特别的化学功能,受到某种外界的刺激,便会酿出酒来。刚刚听见倩宜那么说时,我体内的血液对地心引力起了感应,急速地阵雨般向下奔流。不必照镜子,我知道自己的脸此刻定然倏地共牆壁一色了。

这几天我一直生活在不明确的预感中。我等待着一个即将发生的未知。

倩宜的出现平常极了,就像每天早上都要喝杯咖啡那样。可是今天我一眼就在平常中看出了不平常。要来的终于来了。来了。来了。

“陈景松的美国太太害喜害得很厉害,他逢人就请教怎么办。”

倩宜来之前,她正想着陈景松,好几天没见到景松的人影,连一个电话也没有。思量着她和景松的关係,令她没来由地想起一篇很久以前读到的评论中的一些话。那篇评论指出,许多女子的前卫作风,只是浮在生活表层的姿态,她们跟着时潮走的行为,导致的后果是赔进自己的身心,却不曾真正领会那载着她沉浮时潮的精神本质。她拿这段话像拎着一件新衣服那样尽往自己身上比。

她在两种极端的结论中徘徊。

倩宜就来了。因为思念的缠绕,她不由自主地把话题往景松身上牵引,终于倩宜跟她谈起景松。

“陈景松的美国太太害喜害得好厉害⋯⋯”

我和景松一起,一切都顺其自然。他不曾隐瞒有太太。当然,要隐瞒也隐瞒不了,我们这个圈子就那么点大。我对景松,除了感情,并不图他什么。我们都体认到现代人在感情上只求一时一地的真诚,没有过去,没有未来,谁也不存天长地久之心。有人甚至说连结婚的祝贺词也脱离了老套,不再讲什么“百年好合”,而是说“及时行乐”。

景松有太太是存在的事实,我懒得面对,尽量把这一切摔在脑后。他有太太归他有太太。他的太太对我来说是不存在的。

景松不讳言他曾经热恋过,他炽热地对我说:“现在只有你。只有你。”

景松画了一幅画,标题是“只有你”。背景是一大片灰蓝,森林中弥漫的雾气那样,朦胧中浮凸出一个侧脸的女子头像。那标题呼唤我,我走进了画里。

 “陈景松的美国太太⋯⋯”

她走进那画里。

景松的太太是灰蓝中的迷雾,她惯常这样冥想。至于那侧着脸的女子头像,当然是她自己了。既然有了她,又何必有雾?何况那雾一层推着一层,一簇拥着一簇,看不透也穿不透。

她撇开画家与画,不去想了。

她也没有听从倩宜的嘱咐去躺一下。

她盼望着春天来临,来不及地想把冬天摺叠好收藏起来。

她拿出那穿了一个冬季的皮靴,准备到修鞋店去把磨损的后跟换掉。

 “你要修鞋子,最好把一双都带来,好比照着修,那才修得好。你这样一双只拿一只来,不好弄啊。”修鞋人仔细地检查我递给他的两只靴子时说。

我将信将疑,我拿起靴子来仔细看:一只颜色深,一只颜色浅;一只后跟细,一只后跟粗,而且连根的高低都不一样。我已经穿了一个冬天的靴子竟然不是一双,而是两只不配对的。它们真不是一对,完全不是一对。

这兆头不好,弄得我心里七上八下。

 “陈景松的美国太太⋯⋯”

终于景松来了电话。

 “这几天你好吧。我昨天打过电话给你,没人接。”他说。

 “我大概出去了。我⋯⋯”她迟疑地说,不记得自己昨天出去过。

 “曲曲,我好想你。想我不?”

 “嗯。”她习惯这么应着。

 “我在忙着做人,等我⋯⋯”

 “什么?什么?做什么?”她提高了声音。

 “做画嘛。做画。”他把“画”字加重了音,传递着你知我知的心声。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一惊。

 “你懂咯。是不是?”他继续说,无限温柔地。

她想起来不止一次地他对她说过“我在画画时,心里只有你一个,所以从现在起我所有的画只有一个标题,那就是只——有——你。”

她的记忆里弥漫起层层云雾。

我明明听见景松说的是“做人”。做人必须经由做爱。他刚刚在电话里也许根本就是说“做爱”,不是做人,不是做画。

对着手中的靴子,我越发茫然。

到底什么是真实呢?我买了一盆开紫色小花的盆栽,景松赞叹说美得像画。像画,那就意味不真。他却又夸他自己的作品,说简直就画得像真的一样。是不是真的要像假的,假的要像真的,这就达到了美好的境界了呢?

这一双靴子我一直偏爱,所以才巴巴地拿去修理。一个冬天我几乎天天穿它们,很是自得。现在被修鞋的人拆穿了,我也看出了它们的不登对。当然再也不会穿了。穿上了再也不会舒坦了。为什么一冬天也没人指出?是我的自得矇骗了他们,还是他们早就识破而伪装糊涂以满足我的自得?

我想不明白。

我把靴子丢进一只张大嘴的垃圾桶。

 “陈景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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