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初访沈从文(外四篇) ·王 渝· 一九七九年夏天,我在北京见到沈从文老伯,记得那天在座的有诗人杜运燮 和老作家荒芜。沈老伯和伯母住在一座四合院中的一间房子里,房中陈设简陋, 一床、一藤椅、一小板凳、一矮茶几和一张倚窗放置的旧书桌。我们都坐定后, 沈老伯笑指着矮茶几说,是他一位亲戚用干面板改造成的。后来我才知道,那个 亲戚即是著名雕刻家刘焕章。 那天很热,沈老伯与伯母热情地招待我们,跟我们聊天,我整个人却像结了 冰,从头顶冷到脚尖。从小我们就从书本读到过“北平”,也知道巴金、沈从文 这些名字,甚至偷偷读过他们的作品,但当我真的置身于叫北京的“北平”,坐 在沈从文真身旁边,倒有些不敢相信这竟是真实人生。在纵横的断层与分裂之间, 我迷失太久,失路归来的人听着自己的脚步声都恍若前尘。沈老伯絮絮的谈着历 代的扇子、杂技、布帛和服饰,我努力使自己听觉以外的感觉一律关闭,否则就 只他老人家绝口不提文学这事,就叫我一寸一寸碎裂。 告别的时候,我看见他们屋檐下的洗脸盆里有一条银色小鱼,摇尾扭身欢快 地游着。沈老伯说:“本来买回来要吃的,看它那么可爱,舍不得了。”转身离 去后,我不敢转身回头看望,因为眼泪已经流了满脸。 (写于2010年5月) 那两只石狮子 儿子小时候对曼哈顿第五大道四十二街公共图书馆前面的两只石狮子,非常 地感兴趣,每次经过都绕着它们转,抚摸它们,跟它们咕噜咕噜地说个没完。最 后都要大声地叫道:“东东、西西再见。” 儿子第一次见到它们,第一个问题是它们的名字。我有问必答地胡诌道: “一个叫东东,一个叫西西,”还解释说,“它们一个守在图书馆大门东边,一 个守在西边。”儿子时常要求去看东东和西西。好在我也爱去那里,坐在大门前 石阶上看人。 没想到今天儿子向我抱怨,怪我给他许多错误的知识。我当然不承认,他举 出石狮子的例子。他说它们的名字叫“持之以恒(patience)”和“坚韧不拔 (fortitude)”,而且它们坐的位置不是大门的东边和西边,是北边和南边。我 道歉说,妈妈方向感不好,问他怎么突然变得有学问。他告诉我星期一纽约时报 的日记专栏里面有篇相关文章。 文章中说,这两只石狮子经过多次改名,上世纪三十年代,当时的市长替它 们取了现在的名字,用以显示纽约人克服经济大萧条的坚韧精神。文章结尾提到, 他有天经过那里听见一位祖父似的老人向两个小娃介绍,说它们名字叫“上城” 和“下城”。我读了哈哈笑,原来吾道不孤。 (写于2009年9月) 木心妙解 木心看人事有时像世故老人,有时像睿智哲人,还有时像顽皮年轻人,带点 意气用事。他谈新旧约时,说道:“右脸被打,左脸也凑过去。其实是韬略,是 战术。两个好人误会了,一方解释不了,或来不及解释,一方情急动手了,被打 的不还手、不躲避,打的那个就会自省:他是好人啊,惭愧啊,误会他了,委屈 他了。这种功夫,以柔克刚,是为使人愧悔,是感化的战术――优待战俘、大赦 战犯,都出于这个原则。” 在续谈垮掉的一代,批评“他们是不思、不行,赖在地上不动”,并且还说: “现在,在街上,还能看到垮掉一代的‘遗腹子’,背着包,到处旅行。他们在 自由的环境中,滥用自由。要说他们是革命,探索,谈不上。想颠覆,想破坏, 可贵的是反对中产阶级价值观。但是吸毒,乱交,是用恶来反对另外一种恶。我 看是含不了多少恶意的愚蠢。到头来是吸毒,堕落,潦倒街头。” 谈到短篇小说,木心认为“相比世界各国极短篇小说,中国的笔记小说可称 独步”。至于《金瓶梅》和《红楼梦》,他说:“我读《金瓶梅》比《红楼梦》 仔细,《红》书明朗,《金》书幽暗,要放大瞳孔看。我的感慨是:《红楼梦》 惜未由曹氏完成,《金瓶梅》作者没有艺术家的自觉。” (写于2013年1月) 漫步空中花园 古代的七大奇迹中,最引起我诸多想象和向往的是巴比伦的空中花园。公元 前六世纪他们的国王为患了思乡病的王妃所建。爱情更诗化了这座必然瑰丽壮观 的花园。我只能在梦幻里游历,感觉非常美,却不明确。又怎能明确呢?至今没 有发现它的遗迹。 曼哈顿西边沿哈德逊河的高地上一片残破的铁道,经过改造,化腐朽为神奇, 成了占地二十条街长度的公园。它高高在上,漫步其中可以俯视街景,于是有人 称它为“纽约的空中花园”。我们何其有幸,古代的没赶上,却能置身在此时此 地的空中花园。前几天因为天气特别好,我们去那里看花观景吃午饭。沿路花圃 中的奇花异卉,往往令我目迷五色,“举步维艰”。岂止花好看,草也迷人。迎 风而舞的草,让人不得不想起虞美人。我总是告诉自己,前面景致更好,促使自 己挪动脚步。 公园中的布局精致奇妙,刚走完一段静谧的林荫道,突然眼前开朗,是开阔 的歇息场地。有一座巨大的现代雕塑,许多供日光浴用的躺椅。躺椅上的人喝饮 料吃东西不时扬起欢笑声,令我羡慕,也想找一处躺下。就在这时看到了那条水 路,水很浅,淹过脚背而已。全是小朋友在里面玩耍,踢起阵阵水花,我便脱鞋 加入他们,凉快我已经走累了的双脚。 (写于2015年11月) 我想写推理小说 我对推理小说极为入迷,从霍桑探案而福尔摩斯,后来又迷上英国女作家阿 加莎克里斯蒂的作品。她的神探波罗和马普尔小姐的系列探案,我一读再读,每 次都如同经历有惊无险的浪漫之旅。她真是一个说故事高手。 读多了,我也兴起一试身手的念头,直到如下的事故一再发生,我总算认识 了自己的推理能力和观察能力。 我离开公寓大楼地下室洗衣间时,看见那张让人折叠衣物的长方桌上,孤零 零地立着一个红色塑料罐子的洗衣剂,很普通的那种。这时洗衣间只剩下我一个 人。我想:不知那个糊涂虫把它忘记留在这里了。下一次再要洗衣服时,我怎么 也找不到洗衣剂。我这才明白谁是那个糊涂虫。 最后一个客人离去时,我赶紧叫住他,并且抓起沙发上那件风衣递过去。他 说不是他的。我颇为推理地说:“当然是你的,别人都走了。不是你的,是谁的 呢?”背后一个声音说:“那是我的。”说话的是老公,瞪着诧异的眼睛。 (写于2009年8月) (寄自纽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