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轨

作者 02月08日2018年

                 出  轨(应帆)


                一

    一早,献科先开车把黛珊送到本镇的火车站。到了站,才七点三十四分,黛珊要坐的火车还有四分钟才会到。外面天寒地冻,残雪犹深。黛珊松开了安全带,不出去,只拿了手机把玩。她一路看着手机过来,因此并无新的讯息。她扭头看一眼驾驶座上的献科。献科也正迫不及待地拿了手机出来,不晓得看新闻还是微信,却不动声色,完全没有意识到黛珊的注视。黛珊不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很快,火车鸣笛就远远传来。黛珊精神为之一振,咕哝了一句:“今天看来很准点。”献科抬头看一眼外面,并不搭话。黛珊收了手机,戴了手套,开门出去,然后一路小跑着去站台。到站台上站定,她回头瞧瞧,隔着自己呼出的水气,看见献科的宝马已经跑到停车场那头,等着右转上大路了。黛珊若有所思,心头又冒起那个古怪的念头:如果自己就坐着这趟火车离开、再不回来,献科还能对自己这样熟视无睹吗?她微微苦笑,在七八个等车的人群里一时若有所失,却还是莫名地兴奋起来。上了火车,她坐了自己常坐的位置,把手提包放在旁边的座位上,就拿出化妆镜来稍微补下妆。

     她挑剔地检查一番镜子里的那张脸,末了,还是满意地微笑。那张脸经历了四十年的风霜雪雨,从大陆到美国,从西海岸到东海岸,从二十年的寒窗苦读到过去十多年的职场打拼,从花季少女到窈窕淑女再到中年大妈……想到“中年大妈”这个词的时候,黛珊有些吃惊,不由得再看了一眼镜子里的脸,心想:老天待自己不薄,镜子里的脸,非说是三十岁少妇乃至二十郎当大姑娘的,大约也不会有人质疑,但每次跟人说自己年届不惑的时候,还是会惹来一番若嫉若夸的赞叹和不相信。

     黛珊收了镜子,目光又落在自己的手上。她手指纤长肤色白皙,这么多年来一直是被人夸奖的身体部件。她想想就发笑,因为这双手,她才晓得还有“手若柔荑”这么个词。前几年丹尼尔刚跟着希瓦兹学钢琴,那犹太女人就对黛珊道:“哎呀,看你的手指,不弹钢琴真是可惜了呀!”黛珊几乎动了跟着丹尼尔一起学钢琴的念头,却到底没能坚持下来。黛珊不习惯戴戒指,因此一直素手面人。其实也不算“素手”:在纽约上班以后,她倒是养成了涂指甲油的习惯。这些日子,她喜欢正统的大红色,一双手乃至整个人,都因这十枚火红的指甲而更加年轻热情起来。

   这个冬天的早晨,黛珊看着自己红红的指甲,忽然联想到这颜色与其说是火红,不如说是血红,两相比较,这红应该是更接近血的颜色吧。说起来,黛珊是个轻微的晕血症患者。令她庆幸的是,作为一个晕血症患者,她只有看到别人身体有鲜血流出时才会心急眼跳,至到晕眩昏迷,而对自己身上的出血事件或者静态的血浆并不会有出格的反应。

   黛珊看了一会儿自己的手,就无谓地叹了口气。火车已经到了海德公园这一站,她就目不由己地往站台上看。乔治果然在那里等着车。乔治果然在靠近她座位的这个门进来。乔治果然“装模作样”问她边上有没有人坐。黛珊不说话,只把自己的包移开,放到腿上,然后佯装看手机上“商业内幕”的新闻。乔治说了声“谢谢”,就脱了大衣坐下来。她闻见他身上强烈的香水味道。

   火车再次开动时,她转身看了看还在似乎到处找东西的乔治,然后注意到他有些囧有些发红的面色,再然后注意到他鼻尖上有一滴清水鼻涕几乎要掉下来。她想了想,忍住笑,从自己包里拿出两张面巾纸给他。乔治接过去擦了鼻涕,笑着道:“哦,这真是太尴尬了!不过非常感谢你!”

   黛珊不接他的话头,只佯装看车窗外的风景。边上的乔治也就拿出手机看讯息。黛珊一时就只听到火车轮子和铁轨不停撞击的声响,仿佛她自己的心跳一样,那样地快,但又紧挨着既定的轨道向前。她挪了一下身体,不经意间就碰着乔治的胳膊。乔治礼貌性地说一声“不好意思”,往外侧象征性地挪了挪,两个人又互相笑笑。黛珊心底有种甜蜜混合着痛楚的感觉升涌起来,几乎一直要涌到她的喉间来。她在心里说:“你一定是疯了。”

                                  
                 二



   黛珊其实并不算认识乔治。

   黛珊也不知道自己是何时开始意识到乔治的存在的,也许就是初秋生日那天吧。她一直坐早上七点三十四的车去上班,晚上则一直是五点四十八的车回家来。四十岁生日那天,她尽力淡化这个生日对自己的心理冲击,按点上班下班,把日子过得和平常并无两样。在回家的车上,她却忍不住一路沉思,望着窗外飞驰的树木、房屋,想十七八岁的自己和朋友曾经感叹过了三十的、中年人的人生该是何等无趣,而如今自己居然就要进入不惑之年了。

   到海德公园那站,黛珊意识到那个坐在自己身边的大胡子男人下了车,却没想到在站台上行走的他回头透过车窗专注地盯着她看。接触到黛珊偶然投出的目光时,他忽然不好意思地转身看另外一边。黛珊注意到这个男人刚开始脱发,脑顶上正露出一小圈头皮来。他转身走下站台的时候,黛珊看到他结实圆翘的臀部随着他走下台阶而有节律地颤动,一时想到英文短语“踢屁股”(kick ass),想到微信群里语不惊人死不休的那个克劳迪娅的话:“有些男人的屁股真好看,让我忍不住想踢他的屁股!”

   黛珊被自己的胡思乱想吓了一跳,目光却随着那个男人的身影向前,就看到车站停车场外面的那一座墓园。一排排墓碑在秋天的夕阳里整齐有序地排列着,安宁而美好。有些碑前还有五颜六色的花束供奉,只不知道是真花还是假花。

   黛珊叹了口气,看手机里的信息,有好几个朋友祝她生日快乐什么的。献科也发了条信息:“今天四十岁。想怎么过?”她打了几个字:“有什么好过的。”献科回了个笑脸,又写:“买个蛋糕,还是买束花?”黛珊蓦然想及墓园里那些墓碑前的花,又往外看了一眼,火车却早已经开离了海德公园。她回道:“算了吧。”献科就道:“看来你是明白了!不惑了!”

   凭心而论,献科大概可以算是不错的丈夫了,至少还记得自己的生日,至少还能或真或假地问自己一声是要鲜花还是蛋糕。毕竟是十年的夫妻下来,似乎要说的话都已经多多少少地说完,能改变的个性也都多多少少地改变了,剩下的就是两个人模式匹配地生活着,围绕着儿子生活着,活着。黛珊有时想,英文短语有意思,比如他们不说“爱上”,而是“爱进”、“爱下”,所谓的“fall in love”,一个“fall”字,翻译成“掉”也罢“跌”也罢,都是对于人生常态的一种冲击,暗示了一种惊悚和刺激。

   第二天工作有点忙,黛珊本要推迟一点下班,却忽然想起什么,就匆忙跑到宾州大车站去赶五点四十八的车。等她坐定,回头一看,果然看见那个大胡子男人站在车厢的过道处,戴着耳机,身体微微地跟着音乐晃动。黛珊看见他脖子上挂了一根细细的金链子,随着列车缓缓驶出站台,那条金链子也时时反射出星星点点转瞬即逝的光芒。黛珊不时抬眼偷看,却无法判断这个人的年龄。他一脸的胡子仿佛让他老气横秋,但仔细了看,他的胡须是仔细修剪的,而且并没有灰白色夹杂其间。据黛珊的经验,四十岁往上的白人男子往往是被他们发根变白的胡须最先泄漏出年龄来。这么说来,眼前这个跟她隔着十来尺距离和七八个同车乘客的陌生人,目测应该是不超过四十岁的。有那么一刻,她看着想着,大约出神发呆,忽然看见大胡子粲然一笑,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仿佛是有意回应黛珊对他的凝视。黛珊吃了一惊,连忙移开了自己的视线。

   就这样,这个一脸大胡子、刚刚开始脱发、年龄未知的男子经由每天的通勤火车进入了黛珊的生活。黛珊开始迷信地挑固定的车厢和座位,而这个男人就几乎很有规律地会选择坐在自己身边的座位上。有很多次,他们并排而坐,黛珊有时拿一本中文书出来看,就会感觉到他好奇而佩服的偷窥,黛珊只佯作不知。

   自然,黛珊也伺机开始反偷窥行为,且收获颇丰。她最早看到他在手机上听的歌曲,有什么“上班第一天”之类的曲目,倒让她疑窦丛生。有一次他接一个电话,来电者显示为“生命给予者”(Birthgiver)。黛珊想了半天,忽然明白那应该是指他的“妈妈”,不由发笑,却又不得不猜测他真实的年龄。

   这个谜题却也很快解开。有一次,他闭了眼睛听音乐,却把皮夹翻开了放在腿上,这样查票员看到他皮夹里的火车票就不必惊动他。没想到的是,他皮夹的另一面放着他的驾照,于是眼尖的黛珊凭借看到了他的姓名和出生年月。黛珊从此知道他叫乔治,也知道他是一九八八年六月生的人。只是想到乔治比自己小了整整十二岁,黛珊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三



   黛珊在网上查乔治的名字,颇有几个同名的人,但是住在海德公园的也就只有两个。黛珊很快就锁定了其中之一。乔治有脸书户头,但并不怎么更新,里面的头像大约是他更年轻时候的照片,头发丰密,脸颊光洁,倒更像个半大孩子的形象。他喜欢打鼓,喜欢健身,闲时去福利院看孩子,也去如今在一家银行上班……黛珊不忍再看,关闭乔治的脸书页面的时候,心里头禁不住爆了一句粗话。

   过了感恩节,天气真正冷起来。黛珊把自己的作息时间稍作调整,倒有两个星期不曾在火车上见到乔治。她的心却安不下来。那一阵子,微信里忽然到处传那么个帖子,说法国政坛有个新秀马克龙,很有可能问鼎法国总统宝座,而他的太太曾是他的中学老师,比马克龙大了二十四岁。黛珊看到这消息,先是发呆,继而冷笑。微信群里的一帮女人讨论得热闹,更有人拿身为老师的一两个女人开玩笑。大嘴的克劳迪娅又发表高见道:“其实这也没啥稀奇的。咱们亚裔女人有这等魅力的也不少,比如王薇拉六十六岁不还和三十岁的滑冰王子好上了嘛;还有邓文迪和默多克离了婚不也不断和各种小鲜肉传绯闻嘛……”

   有一天,黛珊又坐了晚上五点四十八的车回家。她起初没看到乔治,心里头又遗憾又有点轻松。却不料到了木边站的时候,她抬眼看见乔治从另一节车厢推门走了进来。黛珊一时愣住,两个人四目交接良久,互相探究着为什么。黛珊到底坚持不了,就流转眼波去看窗外景致,却不料鼻子发酸,眼中有泪,自己忙着拿出面巾纸,又装作轻描淡写地擦了鼻子和眼睛。这一程,乔治就站在过道里,每次黛珊抬眼偷瞧他,就会遇见他似是问询的目光。黛珊又忽然想明白,他其实很可能是从好几节车厢一路查看过来、一路寻找自己的。想到他过去两个星期可能每天都在这么满火车地找她,黛珊心里的甜痛交织纠缠,让她头皮发麻发紧。她几乎要低声对自己道:林黛珊,你真是疯了!

   黛珊又恢复了本来的时间表,献科倒疑惑她为什么换来换去,害他早上也要跟着调整时间送她去车站。黛珊道:“这几天又适应了冬令时嘛!”每天早晚,总会有遇到乔治的时候,他们的目光也总会有意无意地交接和碰撞。这样的交接和碰撞,慢慢地倒像是变成了习惯,而周末两天就成了有所思念的日子。转眼到了圣诞和元旦,黛珊也坚持天天去上班,对献科说把假期攒下,可以来年夏天回国休假再用。那两个星期,乔治却一直没有出现。黛珊每天患得患失,过节也过得心神恍惚,心里明白乔治大概是出门度假去了,却又几乎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

   新年过后上班的第一天,黛珊又见到乔治。她上车时,他已然坐在座位上,黛珊勇敢地走过去,问他:“我可以坐里面那个靠窗的座位吗?”乔治停止咬指甲,侧过双腿,满眼是笑地看着她道:“当然!”黛珊心跳怦怦,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大衣摆掠过他的膝盖。她坐下后,又说了一句:“谢谢你!”乔治说了句:“我很乐意!”就又开始咬指甲,黛珊一时倒恨不得要掰开他的手,叫他停下来。

   有时候,黛珊会怀疑自己的一切判断,他的目光,也许只是一般的好奇罢了。有时候,她又想日子就这么过下去,是不是也蛮好?和这个陌生的乔治,除了这样一些暧昧,她又还能指望什么呢?都说白人男子要比中国男子开放,可是她实在看不出他什么时候会有破冰的行为。克劳迪娅曾说:“很多白人男子对亚裔女子有兴趣,是因为他们是藏在柜子里的同性恋,而不是真地爱亚裔女人。”她有时想自己是不是宁愿乔治是同性恋,却又觉得这种没厘头的想法怕是辜负了乔治的一番情意。但是,她自己又能怎样呢?这一切,也许不过是她这个已届不惑的女人的、一些不切实际、不负责任的胡思乱想罢了。她甚至想,这是不是自己提前进入更年期的一种征兆,又或者是女性中年危机的一种情愫需要?


                四



   这个早上,坐在乔治的身边,黛珊看着窗外不断变化的冬日风景,不由又想起夜里所做的梦。在梦里,她和乔治所坐的火车一直没有停下来,窗外绿色的风景不停地向后飞奔,但前方又只是永恒不变的绿。她摇摇头,想甩开这个梦,甩开这些梦的碎片。她转眼看乔治,发现他倒又在看詹姆斯·帕特森的“Cross Kill”,自己就也从包里拿了一本中文书来看。

   长岛火车出问题是常态,以至于大家早已见怪不怪。这个早上如此准时、一直不停地匀速前进,倒让黛珊有些惊讶。火车快进站的时候,黛珊看了看表,感觉比平常既定时间还早了两分钟。她自言自语道:“真奇怪,今天火车好准时!”乔治合上书,笑道:“可不是嘛!”对面一直打着呼噜补觉的一个中年男子醒过来,双手抹了一把脸,质疑道:“我们已经到了嘛?!火车还在快跑呀!”

   就在那时候,黛珊也意识到火车在不正常地飞速前进。她原本已经跟着乔治站起来,却又犹豫地坐下,并下意识地抓紧座位扶手。她还没来得及细想,站台上就已经传来惊呼声,窗外突现的站台上火花四溅,而火车明显偏离了轨道,朝着站台直直地撞了上去,然后无耐地减速到终于停顿。车厢里惊叫四起,对面的人和身下的座位一起弹跳起来,向着黛珊这边翻压。乔治本已经站了起来准备穿大衣,头顶的行李架被挤压得变形、坍塌,然后砸在了他的头上。黛珊看见一道鲜血从他短短的头发底下飞快地冒出来,沿着他的前额,顺着他的鼻梁,流进他被浓密络腮胡掩护着的嘴巴……

   黛珊的意识一片模糊,她想自己是不是永远失去了向他表白的机会,而她自己也很快倒在了座位上。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只是几分钟,黛珊在朦胧中感觉到有人趴在自己身上,使命地亲吻自己。她遽然醒来,发现自己平躺在车厢地板上,而守在她身边的几个同车乘客忽然满面笑容地热烈鼓掌。乔治跪在她身边,脸上的血迹已干,他白色衬衫上满是不规则的血印子。看见黛珊睁开眼睛,他也如释重负,道:“我试图给你做人工呼吸……看上去真的很吓人……我自己一下子也懵了!”边上有人夸奖道:“伙计,你是英雄!”黛珊试图坐起来,乔治就一手撑地,一手来拉黛珊。车厢的门突然打开,一帮急救人员抬着担架闯进来,大声喊着:“有人受伤吗?有人需要帮助吗?”

   黛珊并无大碍,跟着一众人等去做了一番常规检查,就被告知可以正常上班或者回家,又给了一堆联系信息,说万一任何人有任何需要,可以如此这般地联系捷运局特别事故处理委员会。走出车站的时候,乔治忽然道:“我还从来没问过你的电话号码。经历了这么一场生死悬于一线的事故之后,我想我们应该保持联系!哦,对了,我叫乔治!”

   那天晚上,洗漱完毕后,黛珊终于忍不住对献科说:“今天火车出轨了!”献科漫不经心地道:“噢?这火车不出事才是新闻呢。听说了啊,不是没什么伤亡嘛!”黛珊泫然欲泣,几乎有些咬牙切齿地道:“如果是我出轨了呢?”

                         (完)

(本文原载于美国《汉新》月刊2017年11月号,获第25届汉新文学奖小说类第二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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