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阴路——烟斗,洋辣子以及传说(附刘荒田书评)

作者 04月12日2024年

(原 2024/01/27 公众号文章由刘荒田编辑,唐简编发。)

晨曦透进舅舅家客厅的木框玻璃窗时,我坐在沙发上暗自盘算:今天该怎么过?越洋飞来,假期十日,在这里仅能待半天 。

坐在对面的舅舅依老习惯点 起烟斗,叭一声,青烟袅袅盘旋在客厅上方;烟草的独特香味,在周围徘徊。我微微一笑:“香港的?”舅舅儒雅地吐烟,没有马上回答。他是如此陶醉,令我想起马克·吐温的名言:“如果天堂里没有烟斗,我宁愿选择地狱。”舅舅把玩一会烟斗,才慢条斯理地回答:“制作烟斗不容易,须是地中海沿岸出产的石楠树根,树龄要百年以上。工艺极为繁复精致,全靠手艺,一个不小心就裂开,报废。所以,上好烟斗的价钱太贵。解放后国内买不到,这玩意,是托人在香港的古玩街淘来的,不错吧?”我没回答,咀嚼着奶油话梅和炒小核桃,陪伴舅舅含云吐雾。

舅舅抽烟斗名气不小,他的朋友说,在山阴路上顺着烟草味道走,就能找到他的家。“你的怀旧系列我看了,错误不少哩……山阴路建国以后马上就有法国梧桐树?”舅舅把烟斗里的烟灰敲出来时,捎带“敲打”我的作品。

我从沙发里跳起来,不服气地说:“我小时候有的是梧桐树,这我记得清楚。”

舅舅咬着烟斗,权威地说:“山阴路的梧桐树,是七十年代初期栽的,之前只有白杨树!那时候有个说法:杨树招洋辣子(刺毛虫),你两岁时就被洋辣子刺过,痛得哇哇叫。”

我全身微微一震,仿佛挨了一蜇,麻痒夹着疼痛传遍全身。哎呀,刺毛虫,身体七彩斑斓,漂亮得令人眩目,可不能碰……

“哇!”岁月深处浮起我肆无忌惮的哭声,山阴路树枝繁茂,记不清是白杨树还是梧桐树。我举着红肿的手指,那痛痒怪异地刺向骨头,看一下不远处还在扭动的刺毛虫,哭得更加带劲。大人明明警告过,我却忍不住要碰一下那灿烂柔软的小东西。未过门的舅妈手忙脚乱地扑打刺毛虫,说要拿它捣烂当药给我敷伤口。一阵烟草香飘来,年轻的舅舅冲到树下,一把抱起我:“囡囡,呜哇啦(痛啦)?阿拉去虹口公园划船,买紫雪糕。”

——今日午后,舅舅领我出门。抽烟斗的绅士是明白人,他要陪我到“童年”走一趟。   

山阴路,当年叫施高塔路。七十年代种下的梧桐树,现在都已巨可参天。我拿起照相机——和四达路交界处,两边一式漂亮的英式别墅,中间夹着一所聋哑学校。那时我还没上学,常常尾随着隔壁调皮的男孩子冲着聋哑学校方向喊:“呜子(哑巴),聋旁(聋子)。”当然没人回应。那年代学生学的是“阶级斗争”,压根儿不懂得尊重残障人,这恶作剧也没人干预。有一次,我模仿男孩子的腔调,高喊:“呜子,聋旁!”不料正在花园里玩耍的几个少年,怒不可遏地冲出来,吓得我转头就跑。

初春的山阴路上,树枝被绳子捆绑好,一棵棵在我眼前掠过,我身后,他们用变音的嗓子吼:“捉牢伊!”舅舅背着手站在路边大同食品店前, 身穿 “工人阶级”的劳动布外套, 头戴安全帽,手里却托个“资产阶级”的烟斗与熟人聊天,神态怡然自得,我逃到他身后,少年们恨恨地停下脚步, 只得转身离去。后来才知道,我大喊的地方,是海军司令部的别墅,它与聋哑学校仅一门之隔。那几个无端受我侮辱的少年,不是军人子弟就是警卫员。不过,这一败绩并不影响我的威信,后来,我命令男孩子们翻墙进“海司”院子内偷桑叶和蔷薇花,他们无不乖乖服从。

沿山阴路上往前,那是三中心幼儿园,几十年来都是市重点学前教育机构。当年学校小分队组织三球操,我被选上。我本来要去学芭蕾,妈妈紧张地制止我,说:“跳芭蕾太辛苦,跳得女孩子一个个精刮瘦。”我只好改学并不喜欢的艺术体操。成绩倒是不错,但比我的“成就”更有名是懵懂。有一回,我糊里糊涂地被送去市里,参加一个大型表演,表演完了,下台时不往后台走,却径直走到观众席去。观众轰然笑开,我更加慌乱,在过道上狂奔一气,绕了一大圈才找到后台。带队的幼儿园老师一直在找我,看到我就骂,骂不解气,就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地哭。我晓得闯了大祸,抽抽嗒嗒地哭,师生两人比赛谁哭得痛快。教育局领导在旁黑着脸说:“王洪文副主席在场!”好在又来了消息:大老粗王洪文被我的懵懂样逗笑了,只顾乐,并没有批评谁。如今,王洪文早成一抔黄土,憨憨的女孩也到了忧患中年。  

大陆新村到了,舅舅指点着房屋说,斜对面兴业坊是兴业银行高级职员住宅区,这里属于大陆银行。大陆新村后来名扬天下,却因为里面曾有个鲁迅先生。革命胜利后,鲁迅被政治扭曲过,然后又遭各方各派再度扭曲。到如今,网络上围绕他而打的口水仗方兴未艾。据说是鲁迅唯一知己的瞿秋白,就住在斜对面的东照里12号。瞿秋白的寓所现在住着别人。从外观上看,它似乎装修过。九十年代初,上海戏剧学院公演话剧《秋白之恋》,我在剧中扮演著名女作家丁玲。读剧本时才知道,我的邻居中有个大人物叫瞿秋白。我找来他的《多余的话》,一遍遍地读,觉得他的文字比许多名家更耐嚼。然而,如今世风转向,山阴路的人们,最津津乐道的“山阴路名人”并非他,也不是曾在那里居住的郭沫若和茅盾,而是住在一百多号的上海火柴大王的宠妾。

“长得不怎么样,就是皮肤白。老板为啥喜欢她?她会侍候男人!”老人们这么评述,“不知道她的出身是戏班还是堂子,名字叫XXX老六。”从这沾满风尘的名字看,十有八九是堂子出来的。“老板拨(给)伊的铜钿交关(很多)!”老人们神秘地说,“三年困难时期,人人吃不饱,唯独她不但吃得珠圆玉润,还请得起琴师来操琴,她拈起兰花指唱《天女散花》,那阵子,天井内外一天到晚是她娇滴滴的嗓音。” 处于极度饥饿中的人听京剧,分外委婉凄美,听着听着,清涎水变为人间沧桑的百般滋味,格外入心 。舅舅又一次点起烟斗,眯起眼睛,缓缓诉说。    

吉祥路交界口,我把照相机对准“施高塔路”上长满爬山虎的墙头,还有仍旧结实的木制窗棂。一名五十多岁的妇女迎面而来,好奇地用带上海口音的普通话问我:“外头来的?”我笑答:“我从小住在这里,一九九四年才走的。”她皱眉:“妹妹呀,侬走的辰光怎么不拍照?那时候山阴路还有看头,现在——侬看。”一副不胜今昔的模样。我瞟瞟四周,几个挑担的外地小贩匆匆走过,四周竖着几个俗艳招牌,叫卖吆喝声四起。她说:“侬晓得伐?此地已经是高级贫民窟!前两年房价不巨(贵),外地人都来租房子做生意,从此山阴路变得乌七八糟,要不是市政府下令保护这里的老建筑,说不定都被外地人拆光了,侬为啥这种辰光来拍照?”我呆立在街旁,问舅舅,一九四九年的某些夜晚,山阴路曾送走一批惊慌逃离的人们,他们可曾为它拍下照片?

舅舅没有回答我,烟斗一明一灭,青色烟雾腾升缭绕在树上,原来,他对着吉祥路的一幢红砖别墅沉吟。绿色的半圆形窗台,玻璃窗内,似乎有天鹅般柔美的身影在翩翩起舞。这里,曾有过山阴路一道美妙的风景。特殊年代,这里硝烟四处弥漫,血雾重重。上海芭蕾舞团的《白毛女》成为最时髦的文化符号,被誉为“最美丽的白毛女”的圆圆就住在这里。她慵懒而优雅地徜徉在山阴路和吉祥路交界,牵引着所有行人的视线。没人敢对她有非分之想,怕亵渎纯洁无瑕的白天鹅。就在山阴路的不少人被批斗抄家甚至游街,剪阴阳头的时候,她突然离开,胸前的婚嫁大红花耀人眼目,它生生地撕裂了山阴路居民对她的倾慕。娶她的那个男人,最近出现在美国各大中文媒体,被称作“民主人士”,那时的上海滩, 他可是大名鼎鼎的造反派总司令。后来,她又回到吉祥路,带来一个胖乎乎的女儿。人们看见她身上毛衣只扣一颗纽扣,头发蓬乱地,一路走一路大口大口吃零食,身后丢下满地瓜子壳。改革开放后,听说她去了香港。那个年代,往香港跑,是上海人的莫大荣耀,她从此再无音讯。 我望着舅舅,心底轻叹一声。

和我童年息息相关的,就是吉祥路口的三中心小学。我小时候上学的地方,堂皇的青砖大楼经过扩建,粉刷一新,装上落地玻璃窗,旁边的老楼却不见了。舅舅明白,我在怀念教绘画的桂森林老师 。八十年代初,在老教学楼的画室里,帷幔低垂,橘色灯光柔软地呵护着我的童年,这位刚满二十岁的画家,为我画下素描和油画肖像。在画板上,他的炭笔潇洒地划过白纸,就此,我的童年被定格在另一个天地。他为我写生时,我双手托着腮帮,出神地看他埋首在画纸上,急切地等待他抬头望我,紧张兮兮地笑,为他的夸奖而手足无措。在师生眼神交流的瞬间,我捕捉到艺术世界的神秘信息。 

烟斗渐渐熄灭,舅舅还在慢条斯理地抽。临走,舅舅拿出一本画册递给我,封面是《桂森林美术作品选》。“在行知艺术学校找到的,才出版不久。早就想交给你了,你每次回来都那么匆匆忙忙。”舅舅说。 

我挥别抽烟斗的舅舅,上了出租车。 开出老远,回头看舅舅,人影模糊了,烟斗上通红的一点仍旧触目。

车在山阴路上行驶,车窗闪过的梧桐树,如此大气而洁净,我找不到刺毛虫,却留恋它带给我的痛和痒,在回味中这一伤害变得余韵缭绕。     

风进车窗,手中的画册被吹开,画页上,一个女孩托腮凝视,几分懵懂几分娇憨,瞪着无邪的眼睛,像煞土里土气的乡下孩子,画下有注:“曾宁,1979年5月。”

 

且来欣赏“奇”的散文

——读曾宁新著《迁徙·家园·命运》

 

刘荒田

 

曾宁定居于旧金山湾区的“跑了丫头”市(Palo  Alto),近二十年前活跃于当地同仁团体“美华文协”,长期担任秘书长。十多年前在旧金山印行的《明报》出任《明坊》副刊的主编。同一时期,任新建网站“美华论坛”的总版主,它有好几年成为文学高地,所刊登的精品流传海内外。
在新世纪最初十年,比这些社会身份更受海外文苑注意的,是她的作品。直到今年,我去美东旅游,好些资深作者与我聊海外文坛的现状时都问:曾宁哪里去了?最近,我回到国内,还有几位文学教授也这样问我。谈下去,晓得他们都激赏曾宁的散文,很为她隐退太久而惋惜。我进一步问各位:曾宁散文好在哪里?近于一致的看法是:远离流俗,非同一般。一位自命“曾粉”的作家忆述曾宁从笔名“伊人”时代起发表在“美华论坛”的系列散文,如数家珍。
2023年年底,我在国内浏览图书销售网,意外地发现,曾宁今年春天出版了散文集《迁徙·家园·命运》,马上购买。读罢全书,两个疑团冰释:一,散文家曾宁在这本书里。二,她的作品之所以被有见识的读者长久怀念,是因为“奇”。
一,奇人,奇事,奇情
文似看山不喜平,写作者谁不想出奇?问题在于,生活本身是“奇”的天敌。日子越顺遂,越容易掉进庸俗刻板的坑。而奇,往往和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祸挂钩。以纪实为根基,失却虚构戏剧性冲突的自由,散文作者们在书写和平年代、凡俗人生时如何企避平铺直叙,自然而然地掀起波澜?是创作的重大课题。且看曾宁是怎样做到的。
随手从这本新著举例。
一曰人之奇
套一陈旧的比方,以“奇人”为题材,如以龙虾、和牛为食材,烹调时当然比炒青菜易出彩。曾宁在报社工作时,曾以记者的身分采访了一个奇人,继而写出可读性远超新闻报道的散文《黑夜之目》。
“咿呀”一声,和太阳光一起涌入的,是一团雪亮的白。懂规矩的随行“马仔”退到两旁。周国祥,从上到下一身纯白西装,站在中央,冷然四顾。众人噤声,屏息。
不是抄香港的黑帮片,而是旧金山一处灵堂2006年春天的真实镜头。此前不久,著名侨领、洪门掌门人梁毅在唐人街所开批发商店内被杀手枪杀,作案者在大白天从容逃遁。社区轰动,人心惶惶。重重迷雾中,梁毅的葬礼隆重举行。他的继任者,花名“虾仔”的黑帮头子周国祥,这般在灵堂现身。当天,他还破例接受了曾宁的采访。
至于采访的全程,笔调变为中性。在作者引导下,黑道头子畅谈江湖秘密和他自己的境遇。真真假假,虚伪的自怜加难以按捺的炫耀,曲尽矛盾的心理。后来,周国祥被判无期徒刑,一代枭雄从此消隐。幸亏曾宁为他留下一个生动且寓意深远的文学记录。
对周国祥这个舆论热点的描述固然极富现场感,还捎带将女性幽微的心理活动和盘托出,一般跑新闻的记者怎能望其项背:
从周国祥现身的一刻起,我的眼睛就没有离开过他。他在剪裁得体的外衣包装下,显出玉树临风的飘逸。他的气势教人惊悚,他的眼睛充满杀气.我平生第一次在日常生活中发现这般男性目光,顾盼之间,比一身缟素还要醒目,像探照灯一般,在人头上扫过, “凿出两道血槽”。无意中,我和他的目光接上,顿时,一种怪异的感觉涌起,彻骨的寒意,夹杂着一丝鲜亮,一缕柔情,一腔激越。好多年了,没有哪一个人像他,引发“触电”的感觉了。
二曰事之奇
《最后的晚餐》是曾宁的成名作,当年在“美华论坛”首发,点击率狂升,好评如潮,十多年后还受论者赞许,称它为“上海老考拉的绝唱”。写的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十二岁的作者在外公外婆家参与的“星期天餐会”。这种餐会,是从解放前起英国人开的海关当职员、后来留任的外公和当主妇的外婆维持多年的习惯。 “那人人吃‘瓜菜’(指苦瓜、野菜)、饿得走路打晃的三年经济困难时期,也做好做歹应付了过来。”客人全是外公早年的部属,“这些被岁月剥夺了风采的老男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温文尔雅。”可惜这一次主人夫妇均不在场,只能由他们的后代即作者的舅母和舅舅操办。从头到尾,伤逝是主调。密实而传神的场景白描,菜式的采购、烹调、上桌到气氛的渲染,老考拉们的言谈中穿插作者的童稚回忆。吃饭的过程,状况频出。
蓦地,银匙“砰”地一声落在地上,文爷爷有些尴尬地弯腰捡起来。他眯起眼睛,对着墙壁上的老式西洋自鸣钟,似在自语又像问别人:“第一回星期天餐会,是什么年份?”傅爷爷答:“我记得清楚着,那天’老介福’布店庆祝公私合营,炮仗纸把一段南京路铺满了,哦,二十多年了。”叶爷爷顺势低声问了一句:“那──往后,还聚不聚?”
答案是明摆着的。
是啊,再也没有下一次的“最后”。集体的吊唁,对去世的男主人;集体的怀念,对重病中的外婆。本来,达·芬奇不朽的巨制,描绘的是耶稣和十二门徒最后一次共餐的情景,和这次餐会比,无论题旨还是场景,都风牛马不相及。然而,都是“最后的晚餐”啊!犹大出卖了耶稣,是谁“出卖”了外公和外婆?谁是万恶的“犹大”?当然不是外公的老朋友,也不是舅舅、舅妈和我。是谁?我抬头,看到墙壁上,自鸣钟正得其所哉地摆动着钟摆,随即悟出:“犹大”就是时间,不动声色却威力无比的时间,它背叛所有人的青春、健康乃至性命,“星期天餐会”被它出卖了,使英俊潇洒过的外公成为故乡一瓮白骨,把美丽典雅过的外婆变成医院里的垂危病人。
三曰情之奇
集中的《白色之恋和红色之爱》,曾被收入中国作协所编的《2006年中国散文年选》。写的是情。难能可贵的是,文中诸般人间美好的情愫——从夫妻之间,母女之间到邻里之间;从老病与健康之间到回忆与现状之间,并非拼图式凑合,而是互相融和,渗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凭的是“花”这媒介。“白色之恋”,以雏菊喻白人男士杰克与太太玛格丽特“生生不息的爱恋”。二战老兵杰克去世后,老太太依然悉心培育这种花。“红色之爱”,以康乃馨喻亲情。老太太的女儿伊丽莎白是大学教授,每星期必驾车近百英里来看望母亲,把所有家务做好。后来,伊丽莎白患癌,即将去医院做手术。此事她对母亲隐瞒了。母亲私下对作者这亲密邻居吐露心声:“我没有阻止她来,没有阻止她做事,还装作很快乐,装作甚么都不知道,伊人,我现在要为两个人活下去了!”
最后,两人一起祈祷——“对著火红的花,雪白的花,两个不同种族、不同年龄、不同语言的女人,都曾经是女儿,如今都是母亲,我们一起下跪,在蓝天下。”就此,作者写出一部爱的多声部咏叹调。
二,“奇”从何而来
首先,来自作者过人的才气
曾宁属天才型作家。如此界定,并非瞎捧,而是拿它来和勤奋型作比较。王国维称:“诗有别材”,为文亦然。天才型依仗飘忽无定的灵感,瞬间爆发一如放烟火。俄罗斯天才普希金,只在秋天写作,出手即密集的不朽之篇。巴尔扎克属于另一类,一生写作靠五万杯咖啡支撑,历尽艰难和疲倦,献出卷轶浩繁的《人间喜剧》。天才能够为巅峰工作,但产量难以保证;勤奋者作品丰足,且也有成经典作家的能量,但费力且成功的几率远低于前者。曾宁的写作,和命题作、即景作、应时作绝无缘分,她往往貌似漫不经心,倏忽间惊呼一声:有了!旋即挥笔,一气呵成。作品未必成熟,但必有别人意想不到处——兀立的奇峰,从斜刺杀出的奇兵。
其次,是投入全部激情
曾宁的散文,读来马上会被其中的激情所感染。字里行间跃动的,是她整个生命。拒绝遮掩,远离装腔,读者恍惚中会感到脸孔发烫,热度来自文中迸发的火焰。《从血泊里升起的呼喊》一文,体现的就是激情的力量。写的是作者本人,临盆时因胎盘前置,要冒母子双亡的极大风险。“到了第八个月,同山洪爆发似的大出血终於到来了。”好在,以皆大欢喜作结。依据亲历的九死一生,作者回答一个古老的疑问:母亲和妻子都落水,先救谁?
是的,儿子,先救你的妻子,先救你孩子的母亲,先救那个誓与你同甘共苦厮守终生的人,先救那个能够给你带来一辈子幸福的人。
这是我,一个母亲的回答。这是从血泊里升起的呼喊。
该文在国内知名杂志发表后,听说一位身为新科母亲的读者读了,专程赶来找回国的作者倾吐心曲,边说边揩泪。
再其次,是沧桑况味。作者为文常带侠气,它来自浓重的历史感。力作《寻根·悬案》,从爷爷旧居里的陈年子弹箱所藏的日记起笔,就褪色的钢笔字追索两宗悬案——爷爷的母亲为何被杀,祖父把田产卖给堂弟,为何导致后者遭枪毙?为此,专程飞往四川,到老家南溪,踏遍祖先的生息之地,作艰苦的田野调查。过程充满剪不断理还乱的恩怨,历史的否定与再否定,人性的沉沦与反思。心结虽未解,但重温血脉相连的家族情与亲情,是回归的最大收获。笔端在现实与往昔的结合部迂回。二者相激荡而引发的张力,使得全文摇曳多姿。末尾,归来的作者轻轻盖上爷爷的箱子,木箱发出轻微的一声长叹。
最后,是细节的经营
一些凭才气运笔的作者有忽略细节之弊,文字光见气势而缺乏铺垫。曾宁却自有优势,家学渊源,从当电影演员到在美国西海岸多个行业打拼的丰厚阅历,善于观察,敏于反思,不仅免去大而化之的通病,而且留下余韵。看她笔下的《时光咖啡》:
我睁大眼睛,看黑色咖啡液一小滴、一小滴,慢条斯理而坚忍地滴入白色咖啡杯。“要多久才滴满啊?”我忍不住叽咕一声。马文低头,深深看了我一眼:“是的,这道咖啡叫‘时光’。”
最后,郑重向喜欢散文的朋友们告白:在平淡如水的庸常日子,如欲阅读教你感动、振奋、沉思的好文字,请打开这一本。
                             
 2023年冬日成于佛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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