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 2024/01/27 公众号文章由刘荒田编辑,唐简编发。)
晨曦透进舅舅家客厅的木框玻璃窗时,我坐在沙发上暗自盘算:今天该怎么过?越洋飞来,假期十日,在这里仅能待半天 。
坐在对面的舅舅依老习惯点 起烟斗,叭一声,青烟袅袅盘旋在客厅上方;烟草的独特香味,在周围徘徊。我微微一笑:“香港的?”舅舅儒雅地吐烟,没有马上回答。他是如此陶醉,令我想起马克·吐温的名言:“如果天堂里没有烟斗,我宁愿选择地狱。”舅舅把玩一会烟斗,才慢条斯理地回答:“制作烟斗不容易,须是地中海沿岸出产的石楠树根,树龄要百年以上。工艺极为繁复精致,全靠手艺,一个不小心就裂开,报废。所以,上好烟斗的价钱太贵。解放后国内买不到,这玩意,是托人在香港的古玩街淘来的,不错吧?”我没回答,咀嚼着奶油话梅和炒小核桃,陪伴舅舅含云吐雾。
舅舅抽烟斗名气不小,他的朋友说,在山阴路上顺着烟草味道走,就能找到他的家。“你的怀旧系列我看了,错误不少哩……山阴路建国以后马上就有法国梧桐树?”舅舅把烟斗里的烟灰敲出来时,捎带“敲打”我的作品。
我从沙发里跳起来,不服气地说:“我小时候有的是梧桐树,这我记得清楚。”
舅舅咬着烟斗,权威地说:“山阴路的梧桐树,是七十年代初期栽的,之前只有白杨树!那时候有个说法:杨树招洋辣子(刺毛虫),你两岁时就被洋辣子刺过,痛得哇哇叫。”
我全身微微一震,仿佛挨了一蜇,麻痒夹着疼痛传遍全身。哎呀,刺毛虫,身体七彩斑斓,漂亮得令人眩目,可不能碰……
“哇!”岁月深处浮起我肆无忌惮的哭声,山阴路树枝繁茂,记不清是白杨树还是梧桐树。我举着红肿的手指,那痛痒怪异地刺向骨头,看一下不远处还在扭动的刺毛虫,哭得更加带劲。大人明明警告过,我却忍不住要碰一下那灿烂柔软的小东西。未过门的舅妈手忙脚乱地扑打刺毛虫,说要拿它捣烂当药给我敷伤口。一阵烟草香飘来,年轻的舅舅冲到树下,一把抱起我:“囡囡,呜哇啦(痛啦)?阿拉去虹口公园划船,买紫雪糕。”
——今日午后,舅舅领我出门。抽烟斗的绅士是明白人,他要陪我到“童年”走一趟。
山阴路,当年叫施高塔路。七十年代种下的梧桐树,现在都已巨可参天。我拿起照相机——和四达路交界处,两边一式漂亮的英式别墅,中间夹着一所聋哑学校。那时我还没上学,常常尾随着隔壁调皮的男孩子冲着聋哑学校方向喊:“呜子(哑巴),聋旁(聋子)。”当然没人回应。那年代学生学的是“阶级斗争”,压根儿不懂得尊重残障人,这恶作剧也没人干预。有一次,我模仿男孩子的腔调,高喊:“呜子,聋旁!”不料正在花园里玩耍的几个少年,怒不可遏地冲出来,吓得我转头就跑。
初春的山阴路上,树枝被绳子捆绑好,一棵棵在我眼前掠过,我身后,他们用变音的嗓子吼:“捉牢伊!”舅舅背着手站在路边大同食品店前, 身穿 “工人阶级”的劳动布外套, 头戴安全帽,手里却托个“资产阶级”的烟斗与熟人聊天,神态怡然自得,我逃到他身后,少年们恨恨地停下脚步, 只得转身离去。后来才知道,我大喊的地方,是海军司令部的别墅,它与聋哑学校仅一门之隔。那几个无端受我侮辱的少年,不是军人子弟就是警卫员。不过,这一败绩并不影响我的威信,后来,我命令男孩子们翻墙进“海司”院子内偷桑叶和蔷薇花,他们无不乖乖服从。
沿山阴路上往前,那是三中心幼儿园,几十年来都是市重点学前教育机构。当年学校小分队组织三球操,我被选上。我本来要去学芭蕾,妈妈紧张地制止我,说:“跳芭蕾太辛苦,跳得女孩子一个个精刮瘦。”我只好改学并不喜欢的艺术体操。成绩倒是不错,但比我的“成就”更有名是懵懂。有一回,我糊里糊涂地被送去市里,参加一个大型表演,表演完了,下台时不往后台走,却径直走到观众席去。观众轰然笑开,我更加慌乱,在过道上狂奔一气,绕了一大圈才找到后台。带队的幼儿园老师一直在找我,看到我就骂,骂不解气,就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地哭。我晓得闯了大祸,抽抽嗒嗒地哭,师生两人比赛谁哭得痛快。教育局领导在旁黑着脸说:“王洪文副主席在场!”好在又来了消息:大老粗王洪文被我的懵懂样逗笑了,只顾乐,并没有批评谁。如今,王洪文早成一抔黄土,憨憨的女孩也到了忧患中年。
大陆新村到了,舅舅指点着房屋说,斜对面兴业坊是兴业银行高级职员住宅区,这里属于大陆银行。大陆新村后来名扬天下,却因为里面曾有个鲁迅先生。革命胜利后,鲁迅被政治扭曲过,然后又遭各方各派再度扭曲。到如今,网络上围绕他而打的口水仗方兴未艾。据说是鲁迅唯一知己的瞿秋白,就住在斜对面的东照里12号。瞿秋白的寓所现在住着别人。从外观上看,它似乎装修过。九十年代初,上海戏剧学院公演话剧《秋白之恋》,我在剧中扮演著名女作家丁玲。读剧本时才知道,我的邻居中有个大人物叫瞿秋白。我找来他的《多余的话》,一遍遍地读,觉得他的文字比许多名家更耐嚼。然而,如今世风转向,山阴路的人们,最津津乐道的“山阴路名人”并非他,也不是曾在那里居住的郭沫若和茅盾,而是住在一百多号的上海火柴大王的宠妾。
“长得不怎么样,就是皮肤白。老板为啥喜欢她?她会侍候男人!”老人们这么评述,“不知道她的出身是戏班还是堂子,名字叫XXX老六。”从这沾满风尘的名字看,十有八九是堂子出来的。“老板拨(给)伊的铜钿交关(很多)!”老人们神秘地说,“三年困难时期,人人吃不饱,唯独她不但吃得珠圆玉润,还请得起琴师来操琴,她拈起兰花指唱《天女散花》,那阵子,天井内外一天到晚是她娇滴滴的嗓音。” 处于极度饥饿中的人听京剧,分外委婉凄美,听着听着,清涎水变为人间沧桑的百般滋味,格外入心 。舅舅又一次点起烟斗,眯起眼睛,缓缓诉说。
吉祥路交界口,我把照相机对准“施高塔路”上长满爬山虎的墙头,还有仍旧结实的木制窗棂。一名五十多岁的妇女迎面而来,好奇地用带上海口音的普通话问我:“外头来的?”我笑答:“我从小住在这里,一九九四年才走的。”她皱眉:“妹妹呀,侬走的辰光怎么不拍照?那时候山阴路还有看头,现在——侬看。”一副不胜今昔的模样。我瞟瞟四周,几个挑担的外地小贩匆匆走过,四周竖着几个俗艳招牌,叫卖吆喝声四起。她说:“侬晓得伐?此地已经是高级贫民窟!前两年房价不巨(贵),外地人都来租房子做生意,从此山阴路变得乌七八糟,要不是市政府下令保护这里的老建筑,说不定都被外地人拆光了,侬为啥这种辰光来拍照?”我呆立在街旁,问舅舅,一九四九年的某些夜晚,山阴路曾送走一批惊慌逃离的人们,他们可曾为它拍下照片?
舅舅没有回答我,烟斗一明一灭,青色烟雾腾升缭绕在树上,原来,他对着吉祥路的一幢红砖别墅沉吟。绿色的半圆形窗台,玻璃窗内,似乎有天鹅般柔美的身影在翩翩起舞。这里,曾有过山阴路一道美妙的风景。特殊年代,这里硝烟四处弥漫,血雾重重。上海芭蕾舞团的《白毛女》成为最时髦的文化符号,被誉为“最美丽的白毛女”的圆圆就住在这里。她慵懒而优雅地徜徉在山阴路和吉祥路交界,牵引着所有行人的视线。没人敢对她有非分之想,怕亵渎纯洁无瑕的白天鹅。就在山阴路的不少人被批斗抄家甚至游街,剪阴阳头的时候,她突然离开,胸前的婚嫁大红花耀人眼目,它生生地撕裂了山阴路居民对她的倾慕。娶她的那个男人,最近出现在美国各大中文媒体,被称作“民主人士”,那时的上海滩, 他可是大名鼎鼎的造反派总司令。后来,她又回到吉祥路,带来一个胖乎乎的女儿。人们看见她身上毛衣只扣一颗纽扣,头发蓬乱地,一路走一路大口大口吃零食,身后丢下满地瓜子壳。改革开放后,听说她去了香港。那个年代,往香港跑,是上海人的莫大荣耀,她从此再无音讯。 我望着舅舅,心底轻叹一声。
和我童年息息相关的,就是吉祥路口的三中心小学。我小时候上学的地方,堂皇的青砖大楼经过扩建,粉刷一新,装上落地玻璃窗,旁边的老楼却不见了。舅舅明白,我在怀念教绘画的桂森林老师 。八十年代初,在老教学楼的画室里,帷幔低垂,橘色灯光柔软地呵护着我的童年,这位刚满二十岁的画家,为我画下素描和油画肖像。在画板上,他的炭笔潇洒地划过白纸,就此,我的童年被定格在另一个天地。他为我写生时,我双手托着腮帮,出神地看他埋首在画纸上,急切地等待他抬头望我,紧张兮兮地笑,为他的夸奖而手足无措。在师生眼神交流的瞬间,我捕捉到艺术世界的神秘信息。
烟斗渐渐熄灭,舅舅还在慢条斯理地抽。临走,舅舅拿出一本画册递给我,封面是《桂森林美术作品选》。“在行知艺术学校找到的,才出版不久。早就想交给你了,你每次回来都那么匆匆忙忙。”舅舅说。
我挥别抽烟斗的舅舅,上了出租车。 开出老远,回头看舅舅,人影模糊了,烟斗上通红的一点仍旧触目。
车在山阴路上行驶,车窗闪过的梧桐树,如此大气而洁净,我找不到刺毛虫,却留恋它带给我的痛和痒,在回味中这一伤害变得余韵缭绕。
风进车窗,手中的画册被吹开,画页上,一个女孩托腮凝视,几分懵懂几分娇憨,瞪着无邪的眼睛,像煞土里土气的乡下孩子,画下有注:“曾宁,1979年5月。”
且来欣赏“奇”的散文
——读曾宁新著《迁徙·家园·命运》
刘荒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