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第352期。原 2023/11/28/公众号文章由 唐简 编辑/编发。)
这里曾是我的游乐场
初中英语课本里,有个短语很触动我,used to do——过去是常态,而今已不在。书上的例句简洁客观,如,我过去常旅行(I used to travel a lot),他过去常喝咖啡(He used to drink coffee),我俩过去常见面(We used to meet each other)。但我觉得这个表述自带伤感,袒露出主语被剥夺了什么能力或权力后的回天无力。用荧光笔划知识重点的时候,我想起博物馆里的恐龙骨架、琥珀、三叶虫化石、木乃伊、福尔马林胚胎……突然间,一首靠旋律吸引我多年的歌《这里曾是我的游乐场》闪进脑海,占歌词半数篇幅的used to do令我恍悟:“啊,哦……”尽管当时,我悟出的只是字面意思:
“这里曾是我的游乐场,我儿时的梦,我觅友的去处。为什么路皆有终点?为什么人们总说昂首前行,别回头,别追问,不等觉察生命短促,你已在心碎中老去,别停留在昨天?可我希望你在身边,只要希望不变,来到属于你我的秘密空间,我就能看到你的脸。你不仅仅是昨天,我拒绝说再见。”
初次听这首歌,我上小学三年级,一个羡慕长者随手拈来“十几年前,我怎样怎样”的年纪。一晃到眼下,我随手拈来的,何止是十几年前,而是“几十年前,我怎样怎样”了。这些“怎样”给不了我成就感,反倒令我羡慕起着急长大的状态,那是对成熟度未满的不满,或者说变满过程中,笃信溢满意味着圆满所怀有的纯粹的期待,沉醉于期待中的我,尚不知溢满预示的未必是稳定,更有可能是失落,动荡,变质,崩裂,甚至消亡。
小说《苏菲的世界》里,苏菲喜欢爬过自家后院树篱上的小空洞,进入灌木丛组成的大空洞,与世隔绝,思考哲学问题。我也想有这样一方净土,奈何年轻时居无定所,勉强称得上净土,或游乐场的,只能算写字台布景,注意,中心词是“布景”,不是“写字台”。从费城,到亨茨维尔,再到亚特兰大,我试图将北京家中的写字台布景还原在每个落脚处,简单说,就是一张面积大,抽屉少的橡木桌,桌角一盏暖光灯,桌沿一台圆形闹钟,桌面一张防水垫,剩下的区域堆满书、草稿纸、文具、毛绒玩具、饰物、零食,只留出一小块地儿写字。后来那一小块地儿被电脑占据,电脑里安装同样品牌的操作系统和应用软件,设置同样结构的文件目录和快捷图标,选择同样色调的桌面壁纸和屏保图片。富含流动性的定式给我基点、信心、安全感,佐助我以不变应万变,哪怕危机四伏,也要维持将满不满的水平线。
游乐场接纳过我神神叨叨的排遣。豆蔻年华,我模仿跷跷板,把六棱铅笔横架在闹钟拱顶上,并规定,铅笔失衡坠落前必须做完十道几何证明题,否则再做十道自罚。我把各学科名称写在纸条上,以矩形橡皮为圆心摆成一圈,再把橡皮当陀螺旋转,待陀螺停下来,有钢笔涂色的一端指向哪张纸条,就复习哪门学科。我把直尺斜搭在台灯灯柱上,底部固定胶条,制成滑梯,送给数字冰箱贴2做礼物,因为2是偶数里唯一的素数,异派卓殊,值得我精心照顾。
游乐场谙晓我甜中掺苦的秘密。卡通硅胶桌垫下,储藏过存活一天就被我撕碎的日记。日记主角是位篮球高手,从初中到高中,我不能免俗地与众多女生垂涎他的风采。我最大的幸运,莫过于和他坐过一学期同桌。课桌下的空间容不下他的长腿,他坏笑着用脚尖顶我的鞋,侵占我的地盘,搞得我腿脚不知往哪摆,怎么摆,耳朵听不清老师点名,心几乎跳出嗓子眼。课间,他和同学打完架,阴着脸回到座位,我大气不敢出,憋了一下午,才在放学前挤出一句“你还好吗?”他摆手说出的“没事”让我感动——他真体谅,没把气出到我身上。
被老师按成绩分到不同梯队的我和他,有意无意避免交谈。他一句玩笑“跟你这样的好学生挨着考试,我像进了佛香阁,心里踏实”让我悲喜交织,喜不必说,悲是因为我意识到,好学生是我在他眼中唯一的亮点。特写“好学生”,少不了服从,安全,古板,无趣,素面朝天,不带七情六欲。手足无措的我,为了保持他向我开口的动力,只好保持这个我不喜欢的形象。他给我看他心仪女孩的照片,我摆出机器人表情,显得置身事外,其实五脏六腑早碎成了渣渣——书呆女暗恋坏小子,多牵强的笑话,对他来说太丢人,对我来说太尴尬。
胡刚刚画作《睡美人》
与游乐场捆绑的考学生涯里,所谓的“学累了换换脑子”,是指从背单词换到背古文,从默写数学公式换到默写化学方程式,真正的放松并不存在。我夜夜趴在写字台上备战中考,体检时找不到视力表上最大的E,配上眼镜后,继续备战高考,由单纯近视进化到近视散光,远处近处均为雾里看花,考上大学没两年,开始备战托福和经企管理研究生入学考试。英语不错的父亲,不幸沦为我发牢骚的对象,好在牢骚内容大同小异,应付起来也算容易,譬如:“唉,老爸,有道逻辑题说,科学家本以为某物质导致乌龟得癌症,后来发现一条河中得癌症的乌龟多,水草也多,所以得出结论,水草是导致乌龟得癌症的真凶,问什么条件削弱了结论?一共五个选项,我猜到第四次才猜对——某物质促进水草大量繁殖。你说,我这个水平,是不是考不出像样的分数了?”
留学期间,我位移到地球另一端的“游乐场”赶作业。Java编程课教授是游戏迷,今天让大家写井字棋,明天让大家写海战棋,循环语句嵌套条件语句,漏掉一个边界检查,运行时,控制台日志就寒光四射地往外冒“内存不足”、“参数错误”、“空指针异常”。焦头烂额鏖战两年,我苟延残喘地结课,毕业,面试,工作,等到有一天发觉,我并非被动,而是主动坐到了写字台前,闲暇和闲心才肯眷顾我,容我与父母更多地分享生活。母亲把我从十三岁起饲养的黄缘盒龟举到摄像头前跟我打招呼,我呢,冲镜头捧起我在院子里捡到的、外号“美国版黄缘”的东部箱龟。两位亲戚隔着千山万水大眼瞪小眼,凸镜状角膜上泛着湿漉漉的惘然。
永远不愁聊什么,永远可以揪住一个话题点,沿着时间轴及空间轴无限拓展,任意跳转。我说我上周参观农场,在花丛里发现一窝雏鸟,它们本来靠保护色完美隐蔽于杂草石块,却被鸟妈妈逢人接近便怒吼的守城术暴露,这般高调无效的自卫伎俩,无异于此地无银三百两。父亲说,记不记得你中学放学回家路上,捡到过一只幼鸟,咱们去公园,把它放生了?母亲回答记得记得,咱们还从野猫口中救下过一只,可惜它受伤严重,没活过两天。我接过母亲的话,最神秘的鸟,要数我小学二年级暑假,在你办公楼前面的建筑材料堆上撞见的那只了,分明见它钻进一根钢管,却再没见它爬出来。对了,母亲打断我,你家门廊上的鸟窝今年有小宝宝孵出来吗?
松弛关联又彼此独立的故事,从上周,飞往二十年前,再跳到三十年前,最后一拐,兜回今天,仿佛一串珠子,没头没尾,颗粒分明,貌似毫无衔接,却贯穿着细线,随意提起一节,无需铺垫与注解,即是琮琤悦耳,流畅自然。也有时候,我们开着摄像头,各做各的事,想起什么,吆喝一声,恍惚中,有共处一室的错觉。
“视频通话真好,”母亲跟我念叨,“你爸八十年代初被市科委选派出国工作,一走就是一年半。那会儿家里没电话,联络靠写平信,平信啊,一来一回,最快也要一个多月,哪像现在这么方便。”她向我炫耀父亲的家书,连同父亲给她绣的手绢,我不知道父亲居然擅长抒情,还擅长女工,细腻的语调和细致的针脚,让我深深的惊讶掉到纸上,印出浅浅的几行字:
父亲曾在异地打拼
寄来的问候
被母亲的泪浸皱
如今我为梦想奔波
母亲的泪
穿过视频窗口,落在
我微烫的键盘上头
再后来,我的孩子挤进视频窗口,将我淘汰为旁听者,代替我同父母对话:“姥姥姥爷,一棵松树和什么一样大?猜不出吧,告诉你们,一棵松树和一棵松树一样大。”“我认为,零是所有数字的中心!”“我今天在幼儿园操场上看到0.9只鸟,为什么是0.9?因为它少了只脚。”“我相信我们不会死,如果大爆炸诞生了宇宙,那么等宇宙和宇宙里的我们老了,只要再爆炸一次,我们就能重生。”
日常中循规蹈矩的死结,轻易被孩子无厘头的想象力化解,他的解法蕴含着主流招式传承中,未经驯服的突变。若借用《这里曾是我的游乐场》的音乐短片创意,便是打开老相册,一页页翻过硫酸纸,凝视黑丝绒底色上泛黄的花瓣逐渐清晰,夺目,轮廓重组,簇成金莲华炬,绽放出精致惊世的音调。
你看,我算长情的人吧?喜欢的歌从没变过,自己的头衔也从先锋歌迷,到怀旧歌迷。趁着孩子和父母滔滔不绝,我打开手机上的听歌软件,上下滑动智能推送功能根据我的浏览史,为我展示的二十世纪末流行曲,其中有《这里曾是我的游乐场》。戴上耳机,点击播放,一声“这是我们共同奔赴的地方,世上无人胆敢摧毁”飘进耳朵,泪腺便开始分泌液体。一时间,我说不出生命中有哪个具体场所刻骨铭心,也说不出歌词里陪伴我的“你”究竟是谁,是什么,是零,是一,还是例举不完的许许多多?若有形态,为什么我用双手捉不住?若有光影,为什么我用相机拍不到?若有色彩,为什么我用颜料画不出?若有震撼,为什么我用文字道不尽?还是说,但凡动人至极的神秘,必须如谜语,如珍宝,如叠翠流金的梦幻,等到肉身在尘网中争厌了,演烦了,漂倦了的时候,才能体会梦里沉甸甸的两个字——思念?
此刻,我在循环的旋律中撰文,游乐场上的繁忙一如既往,软玻璃桌垫映出我忽而踯躅、忽而疾趋的双腕,萱草黄的灯光似余生袅袅,温热弧形钟罩里时间的脉搏……也许,你在陈列标本的展厅前,叹息过香消玉殒的季节,奈何蝶魂不闻蚀心之悔,纵然只隔一面冷窗,却相隔了两个世界。也许,你知道,你是寂寂流年最全面的见证者,只不过碍于年轮排列的教条,你监禁了木质赋予你的灵性,当温度、湿度、颜色、声音和气味得以假释,你将以最浪漫最嚣张的架势,预言语言不能繁衍的寓言。
我期盼那天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