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差

作者 07月24日2020年

被红海树珊瑚枝分割的水光中,一对管海马正在上演繁衍仪式。它们如同十八世纪束腰的欧洲贵族,用紧裹半透明膜骨片的身躯昭示着华丽而受虐的美感。两条S型曲线以轻触的管状吻为起点反向延伸,由顶冠至背鳍,最后闭合于腹尖,组成一个巴洛克风格的心形。这对情侣优雅地旋转,直到雌海马把卵子放入雄海马的育儿袋为止。几星期后,身怀六甲的雄海马会将数千只小海马从体内喷出,如同上演烟花盛典。我曾好奇地透过水族箱缝隙向外看,发现目光所及之处皆为镜面,彷佛审讯室的单向玻璃,为囚徒营造出虚假的安全感。管海马隶属私密性质的舞蹈,即使隐匿于珊瑚背后,也无法摆脱众多眼睛的窥视。

 

所有旅游景点里,我最钟爱水族馆,因为由无穷无序瞬间构成的生命连续函数充满了令人亢奋的叵测性。虽然花木也是生命,但它们代谢的卷轴太长,帧频又太低,常与我的洞察力脱节。异步会削弱生命个体间产生共鸣的可能性,就像我与猎人的关系——我的光束一旦坠入他的黑洞,便再也接收不到任何反馈。

 

与猎人相识在一个主题为慢艺术的讲座上。主持人摆出一张海洋生物油画供大家赏析。听着周围人对构图、透视与配色的冗长见解,我渐渐有些心不在焉,直到一个低缓轻柔的声音从角落响起,让我的注意力集中到画面背景斑驳陆离的水草上:“作者急于求成,采取了水彩画先涂浅色后填深色的方式,但油画只有将浅色逐层覆盖在深色上才更能体现空间感。与快餐文化对立,Tim Slowinski把慢艺术定义为一种感悟世界的方式,无论是创作还是鉴赏,都要带有冥想性质。这幅画的创作过程违背了慢艺术原则,所以拿来欣赏是不合适的。”

 

我忘了四周的赞叹声是以一种何等绚丽的调式蔓延开来的,也忘了自己是何等专注于他亚麻色卷发后雕塑般的侧脸,以至于他突然转向我时我根本来不及躲闪,就被他鹞鹰般的目光捕获了尚未破茧的秘密。

 

猎人主修油画,但他最擅长色粉画。色粉画以粉笔作画于砂纸上的方式,融合了油画的饱满与水彩的空灵,类似上了晚妆的素描。猎人画室里的粉笔像从失乐园散落的花瓣,堆簇在尺寸各异的砂纸旁。制作砂纸时,他彷佛在从事一项精细工艺:用油灰刀将水胶涂遍粗质纸,再在上面铺撒厚厚一层砂粒,砂粒从他手中的线框筛里均匀渗漏,在细碎的撞击声中掩饰了纸的本质。他工作时,我习惯于安静地注视,注视他微微闪动的低垂的睫毛,注视他被透过百叶窗的阳光镶上金边的鬓角,注视他苍白修长不失敏捷的双手,就像注视一件纤尘不染的艺术品。我想到了王世贞的《题三吴楷法十册》:“真吉光凤羽,缉而成裘,后人其宝守之”——爱到心醉,却说不出究竟爱在何处。他闲下来时,我习惯于以仰视的姿态聆听他对艺术的见解,那些冰冷的理论带着温存从他口中吟出,变成了摄影镜头前覆盖的五彩糖纸,为感观增添了几分虚幻。

 

有一次,我指着一张七寸照片问他如何将上面的景物同比例还原到砂纸上,他像魔术师一样从粉笔花园里变出铅笔和直尺,不紧不慢地在照片上划分出网格,然后将同样结构的网格复制到砂纸上——看似简捷的解决方案,我却怎么也没想到。望着照片上被矩形阵列囚禁的小丑鱼,我感到自己的智慧也在不知不觉中被囚禁了。

 

是他的魔力封锁了我的判断力吗?为了契合他的节奏,我甘愿放慢脚步,他的从容不迫令我迷惑不解却欲罢不能。我试图控制造访频率,拿捏措辞,同他谨慎交流。我试图以展示才华的方式与他对峙,像海马女仆用不卑不亢的舞姿博得君王的垂青。但他似乎已经过了被细节触动的年龄。一首诗,一支歌,一句哲思,那些用来诱降同龄人的伎俩在他身上全部无效,工作,永远是他的最高优先级。性急的我在他身上练就了隐忍的功力,在只为与他说上几句话的漫长等待里,我百无聊赖地研究了他画室的每个角落:橡木书架上书籍的分类标准,棉布窗帘上刺绣花纹的排列规律,粉彩灰在玻璃茶几上印下的新旧图案,甚至每面墙壁转折处蜘蛛网的个数。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纠结于他对我的态度。面对我添加了压缩系数的暗示,他的无动于衷究竟是不解风情还是不屑一顾?他是否以欲擒故纵的方式等待我用更挑衅的招数进攻?或者说,他是一位守株待兔的猎人,早已料到我必将撞上他面前的大树?如果将野心表露无疑,我是否可以承担最糟糕的后果?……一系列没有答案的猜疑夺走了我许多个夜晚的睡眠,我开始厌倦自己有些故步自封的精神洁癖,开始虚构一些荒谬而疯狂的场景。亲爱的猎人,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用生命全部精华换取你片刻的臣服。你像一个圆,包裹所有颜色的秘密,而我无论怎么努力,也只能做你的切线,与你的心之间,越不过半径的距离。

 

也许等待是时间的慢艺术,它为冥想提供了铭诸肺腑的实践机会。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我逐渐笃定他对我是无感的。其实这样也好,至少我可以继续放逐想念而不用担心被察觉,就算被察觉也不会被在乎。至少我可以继续享受他彬彬有礼的款待和似有若无的关怀。有时候我甚至幻想他是一位为艺术献身的禁欲者,而我误解了他的贞高绝俗——这令我不禁赧颜,毕竟在心底,生于尘喧的我依然愿意相信完美,并且愿意一直遥望圣境的方向。

 

然而,我过于天真了。

 

早春的鸟鸣似凤管鸾箫,我从猎人的书架上拿下海德格尔的《艺术作品的本源》,坐在窗前的藤椅上逐句细读。他停下手中的画笔看了看我,笑着说:“艺术家与作品互为本源却互不包含,它们必须通过一个原始的第三者而存在——那就是艺术。”我问道:“那么艺术家、作品和艺术的关系像不像情侣、信物和爱情之间的关系呢?情侣之间靠信物维系,信物因情侣产生意义,两者虽相辅相成,但务必基于爱情才得以延续。”

 

“有意思的类比”,他慵懒地站起身走向我,走到一个我未曾奢望过的危险区间内,把书从我手中抽走。他的指尖不经意划过我的长发,没有触觉的抚摸令我心跳加速,瞬间发热的身体微微颤抖。“做我的模特好吗?”他的邀请带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威力,在我从晕眩中恢复之前,他的唇舌已轻易穿过我的防线,娴熟地捕获了我无处可逃的矜持。

 

那是一个持续低烧的下午。他用结冰的粉笔在我空白的画版上绘制图腾,引诱我的灵魂一步步坠入深渊。暗火,荧光,微波的辐射,在抵达临界温度前,我突然有一种心痛的感觉。融合的极值是分裂的起点。我不知道他是以纯艺术的角度欣赏我的外在,还是仅仅需要一个新鲜的猎物来激发灵感。难道我过于顺从的友好对他来说是一种唾手可得的福利吗?我经受了那么多煎熬,只为适应一贯以来被削弱了性别的对待,当我认为已经与他站到了同等高度,可以与他坦然相对时,却被他不费吹灰之力的一击摧毁了脚下整座城池。

 

然而这种挫败感并不是我心痛的全部。他把我领进一间隐藏在一面巨大画板后的密室,我看到了柜橱里贴着不同姓名标签的女式内衣。暧昧的本质作为邀宠的奖赏暴露在层层砂砾下,我看到一个角色对换的战场,诸多雌性为争夺一个优质雄性基因而争奇斗艳,雄性只需作壁上观便可火种尽揽。原来一直沉浸在伯拉图式梦境中的我将成为他的另一个标签,我向来视为珍宝的隐私将被摆上画面并被无数观赏者品评。他用一道光在我的疆域里灼烧出天堂的势焰,而我只是凌日过程中暂停于他衣襟上的斑点。没有人能够翻译我们之间属于不同象限的语言,我一直追逐的,不过是他焚林而猎的浪漫。

 

帕斯卡尔在《思想录》中说,唯一能安慰我们之可悲的东西就是消遣,可它也是我们可悲之中最大的可悲。因为正是它才极大防碍了我们想到自己,并使我们不知不觉消灭自己。我的严肃沦为了猎人的消遣,我被他召唤到四面镜像的审讯室,忘情表演了一场独舞。很可悲是吗?是谁的缄默,沉吟出音节错位的咒语?是谁的纵容,滋生了太阳耀斑的癌变?是谁摩擦了阿拉丁的神灯,许下一个无法救赎的诺言?是谁让撒旦睁开左眼,去截获古老钟摆越过子夜的瞬间?胭脂色的丝绒帷幕缓缓拉开,无所畏惧的我面对无所谓的他,如同面对一条死路,一路生机盎然。

 

坐在巨型水族箱前的木制长凳上,隔着客观的距离凝视自己模糊的影子。静止的影像与运动的鱼群重叠,我感到自己是一条人鱼,穿着带有鲸骨的法式束腰服。“系腰身于鲸骨囹圄”,过度的压迫令我失去了声音。喑哑的爱恋一度是我的佛尘,而此刻,我需要一个斩钉截铁的决定。我不忍扼杀予我伤痛的人,尽管我怨恨猎人打破了我们之间的引力平衡。我也不甘以自殒的方式祭奠过往,尽管有时候,自殒意味着涅盘。巴洛克的心形是不对称的,单向进献求不来真实的信物,再热烈的拥吻也是过眼云烟,无法凭此誓以皦日。我知道,猎人试图用得天独厚的阅历在我的回忆中刻下无法被季节忽略的经纬,而我必须尽早复苏蛰伏已久的主观能动性,在他忘却我之前离他而去,才能挽回我支离破碎的尊严。

 

当然,每个人身上都多少携带着灰暗粒子,我也不例外。我想我最致命的错误在于忽略了两性对物理吸引抱有不同期许的事实,忽略了艺术工作者对孤独的体会往往比常人深刻得多,他们心灵的空白或许只有艺术本身才能够填补。我所憧憬的身心合一是一种近似于上古寓言的完美状态,而猎人对心灵交流的漠然造成了我期望值的偏差。当意识到这种偏差时,我条件反射式的厌恶和逃避让先前对肌肤之亲的渴望有了叶公好龙的意味。表里如一的动机导致了表里不一的行为,也容易导致他人对我的误解——我是个不折不扣的矛盾体。其实我明白,在不断被抗拒的成长里,我心中充满了莫可名状的畏惧和不切实际的修道士式的纯洁。也许我应该感谢猎人让我目睹了现实的残酷,也许只有现实的历练,才能给予我成熟的力量。

 

……过于熟悉的短信铃声,程式化的问候,不露声色的邀约。我删除了发送者的号码,随后完成了草稿箱里一首搁置已久的诗:

 

“只剩最后一瓣

会唱歌的火流星

把极光下休眠的冰原,啄出了

微弱的心跳声。这种美

具有孤注感,就像

我捧着青鸟,站在海边,凝视

童话里樱桃色的天

犹豫间,晨曦又老了一点

我知道,它飞

并且,只飞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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