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者

 

而我还会想起他,隐身男孩。

 

1

一字开头的年纪我极易被一个名词俘虏——打口碟。假借陪音响发烧友父亲逛店的名义趁他试听高保真耳机的时候,溜进唱片区淘宝。攻破流行乐猖狂占领的外围,一路深入腹地,想到不可预知的珍赐就在幽暗处等我,心跳便骤然加速,迷幻舞曲、工业金属、华丽摇滚,但凡物美价廉者,我照单全收。

何为打口碟?网络百科有解,它是西方音像制品市场上经过销毁处理的积压货,以塑料垃圾身份进口后,流通于各地非主流渠道。作为中国特有的文化产物,打口碟在20世纪90年代封闭的音像制品市场上,充当了地下音乐爱好者关键乃至唯一的参考教材。

开件儿,尖货,塑料毒品,大众的物质垃圾,小众的精神财富。厌倦扮演老师家长的乖乖女,厌倦穿上臀部被课椅磨得锃亮的松垮校服,厌倦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夙兴夜寐的解题考试,反抗情绪涨啮城郭,却被美其名曰“理智”的懦弱堵截在心头,我渴望一个宣泄口。价值观初成时期,善与恶争霸过激,或盛衰相乘,或分庭抗礼,导致我对个性的塑造尚存刻意。幻想窃取安徒生童话中的红舞鞋,化身为黑森林中冰姿翩跹的双面天使,一面对上帝示威,一面向死神谢罪。

你的爱恋是我的夙孽,你的沉默让我泣血”。烟绵耳语穿透乌德琴细如碎珠的旋律,将龙卷风囚禁于密室,轮回累世情债。思维潜入吸血伯爵出没的中世纪。鹰隼,教堂,利齿,月麟香,肤如凝脂,插入,流泪的圣像。我像写日记一样在电脑上写下我不堪朗读的阴暗面,直到桌面日历从19991030日跳转到19991031日的一刻,才斗胆发出邮件。朝代之外的金色指南针微弱偏转,撩拨来路不明的线索,吸血伯爵轻启朱唇,娓娓道来。他拥有非同寻常的沉缓声线,像紫渊霜岚蒸馏过的呜咽,开口,就诱人沦陷。

收件者是美国西雅图暗潮乐队密电之舞的主唱,隐身男孩。他们的唱片逃过了钻孔机摧残,成为打口碟里幸存的原盘,成功将我诱降。粉丝向歌手倾诉衷肠,无异于致信天堂,仗着心意生机渺茫,理应倾诉得无所顾忌。不过,这封不到一页的心意,即使寄往天堂,也耗去我近乎整年的酝酿。

季节倒带,暂停在隆冬,新街口天龙音响城。灯光皓晃,仿佛长满毛刺,射向覆盖整面墙的地下乐队海报,我路过时扭头瞟了一眼。其中一张,林野苍凉,大面积脱水的绿,色度经过调整,每笔都饱和到失真,唯有右下方的惊鸿艳影,像玉麟瑶甲中一朵血色向阳花,悄无声息绽放着侵略性华彩——概括第一印象的定语挽留了我一秒,就是这一秒,令我彻底驻足。他褐发微卷,眉睫浓密,绿宝石色瞳孔里寒光隐现,唇角轻翘,携带少许玩讽,披殷红氅衣迎面走来,马甲线之间展开黑暗天使的双翼,正中是三角形纹身。恍惚中,一朵羽毛飘落,旋转着飘进我体内,小腹深处隐隐发痒,膨胀,升腾,扩散到肺腑,再蹿到喉咙,几乎要咳出来。我低下头,解开羽绒服领口的纽扣。

我想知道他的名字,听到他的声音,看到他的演出,或者还有别的什么,我也说不清。我从老板手里接过印有他肖像的专辑,墨灰与苍白笼罩的封面上反射出一种奇诡的、亚健康的银朱色。

《启示录》第20章预言,千禧年,死亡不复存在,从垂死到永生不过弹指间。所有悬念与奥秘将被上主揭示。撒旦的反攻转瞬即逝,伴随终极审判落幕,大地进阶高荣国度。属于我的高荣国度里,奇情异质负责构建美学公式。“万众一心”、“异口同声”将不再以褒义词嘴脸掌权并统一臣民审美观。不符合现世标准的我,非但没有被驯服得曲意逢迎,反倒被践踏得存心求异。哥特,愎戾,死亡圣殿,边缘禁忌——我的选择宣昭着报复与反讽。崇尚摇滚在当时已属出格之举,更何况支流门派,我好高骛远,源于我憎恶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变现,我憎恶演变成自己憎恶过的样子。

隐身男孩,来自于地球另端的灵景。本想隐姓埋名,做他轨道上公转里程数最多的小行星,但我知道,我必将不甘止步于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假命题,就像我对违章落墨的执迷不悟,不求华星秋月,只为惊世骇俗。甜点是我的正餐,修辞是我的主干,引入上帝视角的零度写作是我无望完成的任务,所以我干脆加速逆行,把越走越远的语句,堆砌进给他的邮件里。

直到2002年,我的乖张文风才有了扩散渠道。我涉猎乐评,专攻暗潮,全部热忱浸泡在精致惊魂、消极嚣妄的词汇里,为猎奇,也为逃避,笔是我对抗恐惧的武器。为何恐惧?初入大学校园,人间烟火企图熏染我的单色疆土,颠覆我贫瘠的概念体系。面对“钱权当道,人尽可夫”论,面对“逃课光荣,作弊至上”论,面对“春宵苦短,及时行乐”论,面对各路异军强势入侵,我缺乏基本防御技能,为明哲保身,只能弃城而逃。

鲜少逗留于宿舍,寄宿高校被我念成了走读。日常路线除了教室、图书馆就是家中卧室。狭小的卧室四壁无窗,六面均漆成蓝灰色,与隐者塔罗牌背景色相同。棺椁隔音,保全我心无旁骛地从精神世界中源源不断汲取能量,另辟蹊径地生长。我体内穴居着一位低龄老者,比愤世嫉俗温和,比奉命唯谨莽撞,天然保留孩童特有的表达方式,这种方式赤裸裸倒装了通感无需礼节教养,也无需语言互动。

无言,并非无话可说,而是无处言说。初中班主任不齿我的无言,在期末评语里直言:“你需要与同龄人交流。单枪匹马的骁将,要么是天才,要么是昙花一现。”交流?我当时的密党,连如厕都要与我同行,三年如一日为我手绘贺卡,许诺用忠诚维护友谊,却在我因急病住院的两周里参加男生们的恶搞评选,推举我为“金刚班丑”,并且难掩幸灾乐祸:“上帝是公平的,有能力金榜题名的人,往往没能力改头换面。”多亏从小学起就因形体欠佳饱受凌霸,我早已完全变态为三叠纪陆生爬行动物,冷血,厚甲,聋哑。我把心思寄托在遥不可及的地方——考GMAT,进美国顶级商学院和华尔街投行。可是,梦想带给我的是更深刻的无言,备战高考的时候不乏同行者,即使不同心也被迫同担冷热,留学申请却是不折不扣的孤军奋战。翻开GMAT应战大全,几千道非形式逻辑题,随便擒出一例,每个单词都懂,就是不懂整句意思,就算读懂整句,也不知道勾哪个选项做答案,甚至看了答案解析也不能被说服。怎么办?无人咨问,只能自问。我自问苦行僧能否苦尽甘来,自问明天的明天归属何方,自问有去无回的无回是被幸福留住还是被灾祸困住,自问梦想,是否像逆光中脚下的影子,怎么追,也追不上。

但至少,我还有隐身男孩。那时我与他已通信三年,他像楝花风稀释过的落霞,不强烈,不善变,不间断,一定程度上柔化了我荆棘路上的饕风虐雪。是的,那个被我犹豫不决安置了无望寄托的人,我的邮件,他回复了。

 

2

还记得他的第一封信,发自乐队官方邮箱,格式标准,文字凝练,感谢我的支持,结尾处笑脸符号不失诙谐,与他在我想象中的忧郁风格有些出入,却恰好拉近了彼此距离。他像异域精灵误入我的世界,我惊喜到手足无措,有一股把邮件用黑体字打印出来,贴在前襟上,从家门口一路狂奔到新街口的冲动。

你从哪里来?叫什么名字?为什么喜欢我?”面对他的兴致,我有所保留,怕不自觉泄露的倾慕会泄露轻浮。我告诉他我来自中国,笔名“精灵”,喜欢他的音乐。然后我开始用大量篇幅诠释对歌曲的理解,遍历视角编织云锦天章。听过《保险箱》,我写下:“黑暗天堂,各种形状的秘密膨胀。信任蜷缩进棺材,小心封好,转身,给世界—个假笑”。听过《π》,我写下:“生命,总想个整数,却在循环小数里波澜,不期,不断,不尽圆满,尚可自成一派(π)。”听过《面具》,我写下:“你,你的影子,镜中的你,你镜中的影子,站在相对的镜子间,我该对谁呼唤,你的名字?”听过《隐者》,我默念他的自白:你的爱恋是我的夙孽,你的沉默让我泣血”——他的“你”是谁?他与“你”有何恩怨?他知道“你”已不在,而我愿与我的“你”同在吗?我为他翻译了“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每逢收到他的回信,我都自动切换到侦探角色,视线穿透笔划焊缝的牢笼,去解锁他的心电图。他雍容不迫遵循既定路线,绝不猎跋险区,偶有偏离,也会听从我的纠正,令我在欣慰的同时有些失落。失落什么?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以自嘲来自救。他惊异于我对歌词的领悟超出了他的构思范围,我在他超出了我词汇量的赞赏中喜不自胜,可喜悦一旦近乎忘形,便立即被克制一词打回原型,奈何云龙风虎,我不过一匹受持戒律的野兽。

还记得初听专辑,首曲《毁灭》逎婉响起,扑朔迷离的电音节奏里,他以超然物外的冷峻陈述一段夭折的暮云朝雨,全程隐忍的伤感,揭晓在尾音悠长渐灭的颤抖中,予人落泪的震撼。我不禁翻看歌词,发现专辑内页目录与实际灌录曲目的顺序不符。如此明显的疏漏,没人发现吗?我心生疑惑,转念一想,即使制作公司没发现,乐队成员也会发现的,他们自有办法更正,我不必多虑。只是,残次品为何会被销售呢?分析无法继续,好在无碍欣赏,我便制作了一份与灌录曲目吻合的目录,夹在专辑内页里。随着对歌曲的烂熟于心,目录变得形同虚设,我也淡忘了此事,念念不忘的,是乐队的三角形队徽,与他在小腹上的纹身,如出一辙。

你们的队徽让我想起瑞典乐队亡殁星辰的队徽。”“是吗?其实我们的最初方案是十字星,但考虑到三角形结构稳定又不失尖锐,更能代表我们在音效和内涵上追求的冰火均衡,也更能代表我个人。……你喜欢亡殁星辰?”“还好,不过主唱Whiplasher的嗓音是我承受力的极限”,金属乐唱法按真声比例递减的顺序依次为硬核嗓、黑嗓、兽吼、深喉和水喉,我如实相告,“我的修炼程度只够招架带少量死嗓的硬核嗓,至于段位最高的水喉,那种充满均匀磨砂质感带丹田气和鼻腔共鸣的深沉混响,我实在无法消受,还不如让我患场重感冒。”那边飞来一串大笑,笑到我的心就要跳出胸口。我想象万里之外的屏幕前,不苟言笑的他笑起来的模样。

我没有告诉他,最令我舒适的是他的嗓音,标准的哥特,美声与气声水乳交融。如果空谷跫音可以抵达深渊里泛滥的想念,那么我愿意在想念泛滥的深渊里彻夜安眠。

我告诉他的是,教授建议我们提前为毕业设计选题。我计划建立一个音乐数据库管理系统,系统支持随机播放、曲目排序、歌名检索和歌词模糊搜索。我要向里面存储你们所有的歌曲,等到答辩演示的时候,在系领导面前,用最大音量播放出来。他的笑声,延续在我周密部署的调侃中。

来时的路上毫不犹豫地丢弃着无数个执着和纯洁/谎言是我们之间的距离/……什么地方都逃不出心里/活在这个圈套里/永远是个秘密。”迷笛音乐节入场处大喇叭里,传出谢天笑的仰天长啸。排队买票的时候,我盯着前面橘红长发男孩的后背发呆。他穿了一件不起眼的黑底文化衫,一扭头,发梢偏移,居然露出亡殁星辰的队徽。我热血沸腾,冲同行女友高喊:“我真迟钝,最近才发现Whiplasher单挑嘴角的邪笑特别勾魂摄魄!”话音刚落,只见男孩低下头,双肩微颤。我向斜前方迈出一步偷看他,看到一脸使劲抿嘴也难以掩饰的笑。“你知道那种感觉吗?独步在拥挤的黄泉比良坂上,耳畔充满行尸走肉漠然的喘息,突然有人听懂了你无声的呐喊,你内心狂喜,却不敢与他打招呼,甚至,不敢与他对视。”

是的,音乐让人们流露自我——呼嚎,跳跃,pogo,共享被现实隔离的放纵——同时也是害羞者试探彼此的介质。我知道那种感觉……隐身是我最想拥有的超能力。有时候看到音像店里摆放着我们的专辑,我会想,封面上的歌手莫非是我未曾谋面的胞弟吧……你相信灵魂伴侣吗?我一直相信我的灵魂伴侣在离我很远很远的地方。”

一个有望深入探讨的话题,我决意回避,不确定自己是否因错觉变得自作多情,也不确定如何掌控措辞尺度,把交流滞留在高潮迭起的序幕里。我迷恋书写,迷恋将所有喜怒哀乐埋藏于永字八法创建的幻想帝国中。阅读小说,我向来止于男女主角关系挑明的章节,认为从那之后,剧情难逃平庸,唯有盖棺定论前的重重铺垫才引人入胜。因为一切美好终将逝去,爱的极致是毁灭,不忍目睹毁灭,我宁愿美好胎死腹中。其实一切何尝不会逝去?只是无关美好的事物通常无关记忆,它们逝去,一如从未降生。

让我恐惧的一刻出现了,他想看我的照片。我万念俱灰,不敢设想我无关美好的形象和他尖果儿们的倩影摆在一起是何等煞风景,他一定忍不住与队友戏谑,原来这就是那个自称“精灵”的中国粉丝呀。我越想越焦虑,没留意紧攥手心的巧克力豆正在融化,黏糊得满掌腻烦,吃也不是,扔也不是。我甚至萌生盗用他人照片冒充自己的歪念,幸亏忆起一则智慧故事——画师运用单眼瞄准单膝跪地的狩猎造型巧妙掩盖了国王独眼跛足的残疾,从而博得了国王的青睐。于是我耗费一下午挑出一张半侧面全身照,纯白的运动服,弯卷的双马尾,斜坐翠茸,既看不出身材胖瘦也看不出脸颊尺寸,惴惴不安地寄去。我想趁机索要一张他的生活照,好奇他洗尽铅华的样子,可我忍住了。我喜爱的人以我喜爱的造型活在照片里就好,纵使万世消沦,他仍断我神魂。

一夜辗转反侧,每隔两小时看一次表,我猜测他的各种反馈:一是他不再回信,那么我必须就此罢休,并且尽快进入见光死后的自愈模式;二是他以人像模糊为由向我索取特写,那么我一定严词拒绝;三是他礼貌作答,那么我要抢过主动权,避免节外生枝。左思右想,熬不到天亮,趁父母起床前,我蹑手蹑脚摸进书房,启动电脑。拨号上网噪音前所未有地刺耳尤其是拖沓的后半程,像驱不走的蚊蝇,最后总算连上了。打开浏览器,屏息,刷新邮箱……一句加了三个感叹号的“谢谢你”让我长吁一口气,我赶紧抛出准备好的话题以转移他的注意力。接下来诸事顺利,我们专注于对哥特乐分类的讨论。两个月后,我摛藻雕章,为他量身打造的乐评发表在《Hit轻音乐》杂志上。

不敢询问他音乐之外的一切,唯凭歌词杜撰他的身世。自惭形秽的我,习惯在英杰面前坠入一个适宜仰视的角度。若有幸沟通,我会躲进虚张声势的面具,一旦对方有意摘除,我立刻金蝉脱壳。只是太多太多被叹息吹皱的梦的波纹,总在下一刻漂向无可寻捉的空无。憧憬流亡于时间边境的日子,永恒沉睡中,心将叛变躯体,投奔芬芳谷,那里贮藏着我拒绝承认的思慕——胭脂色悬窗缓缓推开,露出香草冰淇淋半融化的甜,松果披着蛇鳞匍匐挺进,擦除一路告诫:谨慎控制温度、湿度、风度,翻转脉搏的指数,让孵化器匿伏安全处,保持畅通电路,静待,结局破壳。

 

3

也许是一个被橙黄色人造光过分渲染的午夜,想到他正沐浴晴旭,我打字的手背仿佛落上一只怀揣哑谜的软体旋木雀,它滴滴答答,轻啄我的指节。我向他提起专辑目录缺陷的疑惑,他迅速指出,我购买的唱片是制作公司许诺销毁的残次品,由此看来公司毁约并将其私下售出,那么乐队理应获得未被支付的版权税。如果我寄回这张唱片,乐队会以正品替换并赠与我签名海报作为答谢。

给我一点时间,此事我恐怕无法做主,需要同父母商量。”牵扯到海外邮寄,真名实姓、确切地址、联系电话……虚拟世界即将物化,我乱了方寸,花影缤纷的世纪梦中惊醒,我意识到他的存在,我的存在,我与他之间被网络掩蔽的尘缨繁声的存在,我意识到阻隔我们的万水千山。我预感到父母不会同意,绞尽脑汁想了几条说服他们的理由,可连首要因素都禁不起推敲——我喜欢他。喜欢?为什么喜欢?喜欢他什么?喜欢到什么程度?我喜欢他,他对我是什么态度呢?

本以为父母只会拒绝我寄唱片,但他们的反应比我预料的最糟情况还要糟。

他联系你,根本不是因为你,而是你手里的唱片。他想用海报骗走你的唱片换钱,他在利用你,你现在就跟他彻底断掉。

你乐于助人的意愿我们理解,可你意识不到你在树敌,若图一时之快,日后赴美遭人报复,我们怕是鞭长莫及。

父亲拥有至尊威慑力,他一发话,我无权辩驳:“他知道你的个人信息吗?”“不知道”“那就好,悬崖勒马。我的话到此为止,你自行斟酌。”父亲鲜少训斥我,除非事态严重,他脸上才会露出一副无法用任何形容词匹配的只需看一眼便足以铭记一生的表情,那表情,看得我心慌心痛到心碎。

母亲则坐立不安,止不住哽咽:“我们就你一个女儿,就你一个女儿,他那种人,身边会缺女孩子吗?你太年轻,什么都不懂,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万一你出了三长两短,我们这个家就完了。你千万不能陷进去,千万不能玩火自焚,快醒醒吧!”

父亲的寥寥数语和母亲的喋喋不休,逼真勾画出未来某日只身在外的我被蒙面人持枪抵住后颈押进黑色轿车的恐怖场面。恍若一场海啸须臾之间席卷了百年文明,我对他的怀疑以及由怀疑裂变出的怨恨淹没了我对他的憧憬,匆忙发出一封“父母之命难违”的绝交信后,便停止回应他的疑问与哀求。一连几夜,梦里的我被泪水统治:时而置身于阑风伏雨的长桥,桥一端是父母张开双臂的期待,另一端是他影影绰绰的徘徊;时而步入光怪陆离的舞会,他轩昂自若,手挽佳人,目不斜视,与我擦肩而过;时而登上灯火辉煌的舞台,成千上万肥皂泡从天而降,极尽斑斓,来不及惊叹,便见它们一个个破碎,碎成紫烟,消散,尸骨无存。不堪重负,我咬牙注册了新邮箱,发誓与往昔决裂,扳生活回正轨。惊讶于自己的绝情,走到冒险与保险的岔路口,我合乎情理地选择了奴役于过度保护中的道德绑架。

隔年,我的留学备考进入冲刺阶段,电脑里循环播放亡殁星辰的专辑。他们的歌词常由同一词语的不同词性组装成句,比如“让黑暗释放出更黑暗的黑暗”,或者“死得最惨烈的死是死无葬身之地的死”,加上残忍血腥的歌名——氰化物、闪击战、症候群……反衬由大量钢琴半音组成的舒缓序曲。轻风细雨引出星震般的主旋律,旋即山崩地裂,善恶同毁,类似狂犬病从前驱期到兴奋期再到麻痹期的临床表现。密集如雷的鼓点里,我汗毛竖立,头皮发麻,不可抑制的亢奋过后,是什么东西被完全剥离的空虚。

填补空虚的解药,我知道,但我不敢听他的歌,只怕分心过度。我从新闻上得知乐队更换了主唱,新主唱的嗓音多了抑扬顿挫,也多了矫揉造作,不知是否受先入为主的影响,我竟听不下来完整的一曲。

没有人能代替他。

后来他频繁现身于我的诗文中,以百般冷色的绝望,以千种告别的风姿。涕泣声远去,留下天堂粉饰的地狱,每个字都是刑具。至于欺骗,我不写,因为我始终不愿相信他色诱术的阴险和我反间计的狡诈,我宁愿始终蒙在鼓里,直至丧身瑶池阆苑。我为何要告诉他唱片瑕疵?如果我守口如瓶,那么我们关系的良性循环是否更显合理也更具说服性?如果我等到有万分之一希望的两情相悦成为定局再向父母挑明,那么他们是否会容忍我们的交往?如果我将铺垫成功延续到全面独立后再假释叛逆,主动亮剑,那么能否颠覆局面?如果,如果……然而一切已太晚,我恨自己怯懦愚蠢,言多语失,无事生非,我无力回天,我追悔莫及。

不得不承认,时间有种强大到可怕的疗伤功能,若刻意遗忘,无论多深的痛楚,终究会病变至麻木不仁。我凭冷酷乔装的落荒而逃靠流年洗清了罪名——佐证我们关系的危险唱片从陈列柜里消失,几经搬家,不知所终。我留美读研,缩短与他客观距离的同时拉长了与他的主观距离,因为我再也没有留意过他的动向,再也没有。

 

4

而我还会想起他,隐身男孩。

不记得有多少次,非昼非夜,似梦似醒间,我在碎雪屠噬的残霞中,枯霜焚化的夕阳里,烟岚浣染的月浪下,反刍桃李年华如水藻般缠绕我的困惑,那些蒙太奇背后讳莫如深的图形,诸行无常生生灭灭的梦境,那些从未兑现过半分誓愿的流星,还有,比一切已知和未知的传奇更遥不可及的,他的身影。

不如撰文纪念罢,为他,也许写下,就放下了。他的音华,早已刻入我理想国疆塍纡佩金紫的碑像,愈发完美,也愈发难以复原——复原之笔不容敷衍,201989日,我登录了17年前与他通信的邮箱。

因疏于管理,未读邮件浩如烟海,他的问候闪倐其间,从2003年到2009年,有时候是冗长数节,有时候是简短几句,看似更新创作进展的群发,细读起来却略有不同,说不出哪里不同,或许是称谓的修饰语调整,或许是穿插的针对性叙述,或许是未收到回应后的追问,或许……是我敏感过度,但看过后,再看一遍,就真的看出了不同。其中两封邮件,一封提到瑕疵唱片事件以制作公司赔偿乐队版权税告终,他留下私人邮箱地址,叮嘱我用该邮箱与他单独联系。另一封则表明他已离队,重申私人邮箱的同时写道:“我会一直等你回复”。

进入乐队网站,竟是键盘手溘然长逝的讣告,不堪重负的图文并茂,殊深轸念,看得我心惊肉跳。旧海报上,他与键盘手并肩而坐,肖像后的实体被抽空,我顿感万般真切,犹如病痛才能提醒器官的存在。我找到他发给我的最后一封邮件,20091031日,来自他的私人邮箱,标题是“你好吗”,正文仅有一句:“你还好吗?我牵挂你,非常牵挂。”

我还好吗?我问自己,9年前的我在做什么呢?读研期间,从信息管理转学计算机,攻下全系最难的课程,提前毕业,不料遭遇金融危机,求职路上举步为艰,绝望之际,接到一纸合约。“你知道你有多幸运?人人失业的当下,若无过人之处,凭何胜任工作?”入职第一天,邻座资深同事口无遮拦的挑衅熄灭了我精心准备的友善,助推我恢复以守为攻的冷漠。我发誓要证明自己,于是疯了一样地加班,独揽三倍于己的任务,写程序到废寝忘食,直到大量脱发,生物钟错乱,患上压力性失眠症,不得不依靠处方药来缓解的时候才稍有收敛。我忘了昼夜更迭,季节轮换,忘了汽车保养,房租续签忘了返校参加毕业生庆典,甚至忘了,祖母的寿辰。为了博得由随机单数质疑衍生出的普遍复数假想敌的认同,为了让自己“软件工程师”的头衔尽早添上“高级”的前缀,我一头扎进窄巷,奋不顾身猛冲,窄巷尽头的微光是我的诱饵,它有效消音了世界。“晋升最快的新员工”——这个以一系列失眠后遗症为代价换来的不带任何度量衡的口碑,除了与之匹配的迟早都能获得的职称本身外,丝毫不值得纳入简历。2009,我的世界是灰烬色的,毫无生命体征的灰烬色,他的问候像临终脉搏旋生旋灭,甚至,来不及回光返照。

脑门发热,指尖冰凉。时间的强酸蚀骨销魂,若非留字为据,仇恨与暧昧,妒羡与温存,有谁会记得?曾经的至宝,如今是云烟,曾经的云烟,如今似至宝。蛰伏过久后的苏醒是否还有资格目睹韶景?煎熬中,欲念探出魔掌,锐甲掐进心口,刺痛里泛着暗痒,带给我难以忍受的忐忑。9年过去了,他,还好吗?

站起身又坐下,我在搜索引擎上输入他的名字——真名,艺名,艺名加乐队名,艺名加专辑名,所有能想到的排列组合。浏览过的页面,链接显示紫色,我打开,逐字重读,企图捕获蛛丝马迹。然而,从2009年以后,我再也追踪不到他的动态。

我从储物柜里抱出一大罐樱桃夹心巧克力球,拧开,一颗接着一颗吃。犬牙咬破天衣无缝的外壳,半固体果胶汹涌塌陷,粘连臼齿切面。上下额交错,轻碾,甜腻肆虐味蕾,不知吃到第多少颗,喉咙开始发涩,我腾出双手,在回复框里敲下:“我几乎不用这个邮箱了,刚看到你的邮件。你好吗?”暂停,沉思,把问号改成句号,结语换成“望你一切安好”。不置称谓,没有署名,再删除原消息引用,只保留标题。空屋浮满空华,夹杂着冰箱启动中的嗡鸣,我深吸一口气,发送。

为什么要这样做?为求证父母的警告?为自检抗压的能力?为复萌旧念?为填补空虚?或者,仅仅为了结失踪的悬念?我敢于迎接询问质问甚至责问吗?或者说,我敢于承受被遗忘被忽略的事实吗?我是他的谁?他的安好,我有权询问吗?我到底想知道什么呢?

然而,几乎转眼间,我还没来得及呼出吸入的气息,他的回信清晰弹出:“你终于联系我了。这都过多久了?”责备糅合着习狎扑面而来。随意,随意到令我不自觉庄重,我庄重地模仿他的语气:“9年吧,不记得了。”从20091031日到201989日,99个月零9天。从19991031日到201989日,199个月零9天。

真疯狂。我退出乐队了。你还听他们的歌吗?”

不听了,我发现乐队换了主唱,我不喜欢新主唱的声音。你还做音乐吗?”

从那以后我就退出乐坛了。”

太遗憾了……”我的手在发抖,19年,我不想等了19年只对他说这些不咸不淡的话。我讨厌自己字斟句酌装腔作势的姿态,可又不知道怎样继续交谈。

你为什么会查以前的邮件呢?”他问。

我是业余作家,最近在写大学回忆录,有些记忆模糊,就找回旧邮箱,然后看到了你的信。”我紧咬下唇,忍住盈眶的泪。

没想到你居然记得我,我好开心,谢谢你。”

我当然记得,我怎么会忘呢?即使世界枯朽为沙海,你仍旧是我荣光的蜃台。心跳加速到呼吸困难,我连按删除键,删掉言不由衷敲下的“不客气”,换上真正想对他说的话,抢在冷静回归前点了发送键:“因为我喜欢你,你在我心里,永远是那个隐身男孩。”

他回了一串红脸,几分钟后又回了一个笑脸,然后是沉默。那笑脸像休止符,圆满,优雅,收敛,像我求之不得的、波澜不惊的终局。

 

5

我把巧克力罐放回柜橱,指尖划过罐壁上翻卷的标签,渗出一滴血,不觉得痛。麻木顺四肢蔓延,体内聚积的糖原开始分解,以涓微缠绵的碎裂声,奏响日落中病入膏肓的眷恋。小时候爱吃红果冰棍,不巧碰到糖精过量的,甜到发苦,难以下咽,只好丢进垃圾桶,由于被父母限量每天剥一根,便不得不一边杀戮馋虫,一边复活期待。

不是结束了吗,我期待什么呢?时针越过一个整点,又一个整点,突然,他的新消息跳出来:“你知道吗,我多希望此时此刻发生在很多年前。很多年前,当我看到你照片的时候,你的白衣服,你的小辫子,你歪着脑袋笑的样子,让我以为异域精灵误入我的世界。我惊喜到手足无措,不知道怎样才能留住你……我以为你仅仅中意我的音乐。”

始料未及。比剧毒更毒的遗憾诛灭了伪装,令我泪水决堤:“那时候我羞于表达,现在依然如此,但至少有勇气让你知道,所以我不会后悔。我有千言万语想对你说,却再也不能说。我只是你的粉丝之一,而你,是我冠首的秘密。”我附上创作于2007年的诗《秘密》,署上真名,告诉他,他是我的灵感。

我当时一直在找你,一直一直在找,却一直没有你的回音,”他过了很久才回复,“你的诗看到我流泪,我写不出这样美的歌词。你知道心如鹿撞的感觉吗?除了你,没人给过我。是的,你是我的粉丝之一,但你是唯一用心理解我音乐的人。我们的音乐能传到中国内陆,在那个年代,多么难得,正如你的出现,如天降珍宝,一切的一切,如同一场梦。而今梦醒,我却只能做你的秘密……有的秘密,就让它永远是秘密吧。”

我一字一句地读,在越来越深,深到无可救赎的子夜,天幕危露残月的船舷,他的道别淹溺于潮水般荒凉的霄光,模糊到难以辨别。传说中千禧年,失丧者复活后将获永生,我从开始便视他为永生,却不知永生也许是变相的死,他的名字始于我的天堂,却无法进入现实。下意识地,我抓起红芯铅笔就着糖纸勾画三角,又断断续续描出桃心,两枚图形重叠,组成一颗星星。

——六芒星。我一怔,幡然醒悟,9号塔罗牌上隐者手执的风灯悄声擦亮,幽光温雅谦默,无法逆转黑暗,却足以点拨我。六芒星图腾起源于印度教,正三角如熊熊火焰,象征男性,倒三角如助燃器皿,象征女性,阴阳合一昭示万物和谐。巧的是,医学解剖图上,子宫形似倒三角,抑或甲骨文的“心”字,是希望得以传承的入口。多少年来,我紧锁心扉,独享念恤,习惯静态遥望和真空式书写,习惯距离营造的安逸。我擅长忘情于抽象物:学业、工作、嗜好,乃至爱本身,却从未忘情于人,具体的人——我的心从未将任何正三角补成过六芒星。我引以为傲的理性,其实是不堪一击的自尊。为了维护近乎自私的自尊,我把近乎自虐的自省当作信仰顶礼膜拜,暗怀宁可错杀一百也不放过一个的敌意,屠杀了激情,也屠杀了真情。

想起法国民间故事《石头汤》,三名士兵以煮石头汤为噱头成功诱导吝啬的村民向锅里贡献食物。石头汤,定语是石头,谓语是食材,它们共同支撑做主语的水。没有似水柔情,爱情等于没有实体支撑的幽灵,悬于尘寰,与失重孪生,纵有多少绚烂,不过虚幻浪漫。身为视觉动物的我所追崇的爱情,缺失了品汤必需的嗅觉味觉和触觉。彼时的电子邮件限于纸质邮件的外形晋级,动辄长篇累牍,省略邮时与邮资的欢愉昭然若揭。他急于获悉我动向的明示暗示曾以排比句袭来,我却置若罔闻,如今我主动透露,他再无意深究。想必他尘埃落定,素位而行,只求我是香客,祭他如亡灵。避免未知反馈产生的期望值偏差,也许是确保重逢如故的关键。

其实吃巧克力球的时候,我已有所准备,无论他不解还是指责,我都不惧坦白,若他不忘利益得失,我必致歉补偿。若他遗忘——或者确实遗忘,便恰好应了父母的预言,那么我的心结自然解开;或者蓄意忽视,那么鉴于我之前对他的态度,亦有情可原。我以为我的防御系统无懈可击,不料他的回应竟令我全线溃败。我依据他的身份,将他过早置于某种舆论定式,却全然不知他有可能是我分身的赮火,双生的影子。时间,唯有锦瑟华年才有权滥用的财富,往往在我们意识到之前,沦为冠名无价实则廉价的回忆。基于靠物质换来的战利品更值得守护的观点,我们通常不惜舍弃用时间换来的情感依赖。当然,不排除他另有企图,但念及障目少时的落叶早已融入泥土,索性随我欣忭戚切,还我一个安心,又不失礼节。那么我要感谢他的修养,梦幻地来临,真实地消散,他为我完整了牌位后空置多年的壁龛。

记忆倒回幼儿园,我与玩伴并肩跑向最爱的螺旋滑梯。面前出现泥水坑,玩伴趟水飞奔,我却来了个急刹车,低头看看白色长筒袜,想想母亲严厉的眼神,于是踮起脚,踩着相对干燥的地面绕行后再全速追赶。面对诱惑,顾虑重重,求稳不求赢——根植于性格的诟病,注定“破釜沉舟”是我决断记录中的低频词汇。

转眼嘉年廿载,我非我,死火澎湃的残骸。奈何现实难免冷锋过境,我又何尝不望再返血肉之躯,重置前尘影事?简洁短促的敲击声间隔有序,偶尔堙阻,很快又流畅起来,像销毁犯罪现场指纹,我小心翼翼删除与他的邮件,一页,两页……总共49页,990封,从我第一声问候,到他最后一句告别。难言之隐言说后,唯待隐伤冰销雾散。窗外,蒲公英最小的种子乘风飞向长空,飞向狙击手无从定位的盲区,怀着比四重维度更立体的坚韧,肆意享受销声匿迹附赠的自由。受浩瀚星海庇护,它暂时忘却了未知的险情和命运的圈套,像个被好奇心宠坏的稚童,不放过任何角度去观测众生浮沉,风华荣朽,并且完美封守,逃不出心里的赌咒:

我一切安好,无需挂念。我还在西雅图,一直都在。我会一直想念你,直到有一天,我有足够勇气为你揭晓秘密。你永远的,隐身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