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繁华—王德威印象

作者 06月05日2022年

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第264期(原公众号文章由怡然编辑/编发。)

 

哈佛大学东亚语言系教授王德威先生,是海外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界继夏志清、李欧梵之后的第三代领军人物,亦是中国现代文学界最重要的优秀学者之一。“如此繁华”,是王德威教授一部学术著作的书名。但我以为这四字,用在他自己身上恰如其分。他的学术论文,语言绮丽诡谲,有股子浓浓的鬼魅之气撩人神经,真是繁华得紧。我阅读王德威教授的著作近十年,却从未见过面。但网络邮箱架起桥梁,让我有了和他联系走近他的机会,并从他的著作中感觉着他文字的气味和魅力。

近些年,王德威教授经常来大陆高校演讲。其中一次在北京大学,从2006年10月25日,直到2006年11月11日。他的讲座深受广大学生喜爱,那些北京其他高校的学生为了听王教授的演讲,赶着挤公交车往北大跑。我虽没在现场亲耳聆听王教授的演讲,但女儿把录音寄回给我,我就宛若在北大课堂上听课一样了。王教授的普通话字正腔圆,音质柔和、有力;谈笑风声间,常常幽默得令人忍俊不禁。妙语连珠时,他已把理论穿透于文本解读中,对作家作品的分析,犹如抽丝剥茧、层层深入,给人意外的惊喜;又令人不得不叹服他的观点。通过听录音,他的学者形象在我心中更加清晰了。可以想象现场讲课的他,该是何等的有魅力。

1999年7月初,我就在台北敦化南路上的“诚品”书店,买过王德威教授由麦田出版社出版的译著米歇·傅柯《知识的考掘》和论著《小说中国:晚清到当代的中文小说》。严格地说,我是1999年8月开始阅读王德威著作的。那时候,我根本不知道日后会认识他,纯粹是一个忠实的读者。我读王德威译著米歇·傅柯《知识的考掘》时,为了弄懂其中的难点,一遍遍反复阅读的场景,至今历历在目。

《知识的考掘》是傅柯的一部重要著作,其文字有时不免晦涩,并不容易翻译;拿王德威的话说:“翻译《知识的考掘》本身就是一场知识与语言的斗争。”的确,王德威翻译得非常出色。早在1983年,他就已完成了该书的翻译工作,只是到十年后才得以出版。漫长的十年,足以让我惊叹译者的眼光和耐力,实在非同一般。我想1983年,至于傅柯这样一位无法归类的人物,其人其著对西方思想、乃至汉语思想的根本挑战,中国学术界恐怕还未能有确实的感受。

译著前,有两篇王德威的导论,宛若给初读傅柯者一把登门入室的钥匙。在《浅论傅柯》这篇导论的结尾,王德威说:“如何将傅柯的话语各观点转而用于重新审查中国文化知识的演变,或如何藉着傅柯‘知识领域’的定义,来观察中国历史、知识上的分期或分类,是从事比较文学或史学者所可努力的方向。”读者一进门,若能从他这一观点中受到启发和感悟,阅读傅柯时便会有所准备和思考了。

那年,我读完王德威翻译的台湾版《知识的考掘》后,又找了一本大陆翻译出版的米歇·福柯《知识考古学》(谢强、马月译,北京:三联书店,“法兰西思想文化丛书”,1998年),两书一比较,台湾版的翻译确实强多了。《知识的考掘》,是傅柯唯一一部没有历史分析、单纯反思方法的专著。毫无疑问,尽管傅柯文字不免晦涩,但王德威把傅柯华丽而严谨的一面,淋漓尽致地表述了出来。读者通过阅读这个翻译版本,明白“傅柯提倡‘考掘学’与‘宗谱学’主要的动机,在于批判或甚而推翻传统及现行人文研究的定义与方法,对西方自笛卡尔理性哲学以降的思想方式,予以迎头痛击。”

《小说中国:晚清到当代的中文小说》,是我阅读王德威的第一部专著。全书分五辑:探研小说、历史、政治的错综复杂关系;小说中所体现的世纪末特征;去国与怀乡主题的兴起与发展;从女性主义角度解读女性小说家及女性角色的衍变;小说批评的纬度与实践。王德威论述文本范围,为晚清至20世纪90年代。他以娴熟的西方文学理论,对晚清小说重新观照。旧瓶新酒,写得灿烂多姿;在探讨中国现当代文学诸多论文中,读者能触摸到他的思想锋芒与真知灼见。他不仅探勘现代中国小说的复杂脉络,更以批评向读者展示虚构的巨大魅力。他说:“比起历史政治论述中的中国,小说所反映的中国或许更真切实在些。小说中国是我们未来思考文学与国家、神话与史话互动的起点之一。”我想这就是他阐释小说中国多元、丰硕的意义吧!

在我阅读的感觉中,《小说中国》洋溢着一种不可遏抑的独特性和开放性,凸显了作者开阔的视野和审美眼光。全书从晚清到上个世纪末中国小说之流变与国家命运间的关系,都有一个清晰的概观;从而能帮助读者建立对“小说中国”认识的系统性。作者还文学以真实,追本溯源彰显“被压抑的现代性”;并对晚清狎邪小说中的异质性、科幻小说的叙述模式、留学生小说的当下性以及母亲身份中的女人成分,进行了深入开掘和苦心经营。譬如:在《从头谈起-鲁迅、沈从文与砍头》一文中,作者不仅用独特视角的切入和创新;还在于论证的严密与透彻。同样是砍头,鲁迅的砍头情结由文学反映人生;而沈从文则是把人生当作文学。作者娓娓道来,在文本细读上极有功夫,常能从具体的小说中读出许多有趣味的新意;其论述思路清晰可辨,论证严密以理服人;而论文语言则是令人赏心悦目,乃至爱不释手。我第一次发现论文语言原来可以做得这样奇幻瑰丽,真是一绝也。

新千年之禧,我在书店偶然看见王德威著《想象中国的方法》(1998年在三联书店出版),十分欣喜。这是他在大陆出版的第一本书,我毫不犹豫地买回了家。这部书,侧重论述晚清小说与中国社会现代性之间的关系;并颇有洞见地指出晚清至民初那一阶段文艺动荡的重要性,以及晚清小说的丰富性在以往研究中没有引起足够的认识。通读全书,晚清科幻小说、翻译小说中的现代性、谴责小说中的闹剧意义,晚清的狎邪小说都在作者的阐释中推陈出新;使我对中国文学的“现代性”之丰富内涵,有了更深刻的感悟。

王德威的文学史叙事从“破与立”两个方面展开,通过建构一种“晚清现代性”文学史叙事,瓦解了传统阐释新文学“起源”,以五四为依归的文学史叙事。这正是他作为杰出学者,独辟蹊径的敏锐和胆识。当然也来源于他丰富的学养和明晰的洞见。他早年毕业于国立台湾大学外文系,是美国威斯康辛大学麦迪逊校区比较文学博士,曾任教于台湾大学及美国哥伦比亚大学东亚系;师承学者刘绍铭教授,乃是夏志清教授的再传弟子。说来也巧,2003年我女儿在香港岭南大学读书时,我就认识刘绍铭教授了。刘绍铭教授说:“学术论文,堪可一读再读的不多,他(指王德威)是个难得的例外。”

2003年底,我从书店买回来王德威教授《现代中国小说十讲》一书;仿佛老熟人那样,感到格外亲切。作者在序言中说:“这本书以小说为重点,探讨现代中国文学中的一个面向:历史迷魅与文学记忆。”全书所收十篇论文,亦可视为十种进入现代历史与文学的门径。每一篇论文都重新思考了“历史与文学的伦理承担”,且内容丰富、文笔风格多变、思路新颖清晰;阅读时,立刻就让我着了迷。若说废寝忘食,一点不夸张。在《批判的抒情》一文中,作者这样阐释沈从文道:“我认为尽管在大多数作品中,沈从文表现出一种幽谧宁静、心向‘自然’的姿态,他的写作其实回应了二三十年代动荡不安的文化/政治局面,其激进处并不亚于台面上的前卫作家。他的作品应被理解为五四以后写实主义辨证的一端,而非例外。”我想对游离在感时忧国文学主流之外的沈从文,作者作这样的阐释是非常独特中肯又颇有洞见的。

在《想象中国的方法》和《现代中国小说十讲》中,我都读到王德威笔下的张爱玲,甚是喜欢他与众不同的发现和阐释。《落地的麦子不死》(山东画报社2004年5月),是王德威一部撰写张爱玲及其传人的专著。作者对张爱玲文学成就的书写,其实是颠覆着我们传统教科书对现代文学史的刻板叙述;使读者认识到张爱玲的重要不仅在小说的艺术价值,还在于她有着一种预见性的世界观。的确,“张爱玲是一个强烈意识到‘现代性’的作家”。她敏锐的触角和她的思想与语言,在古典和现代之间架设起一座桥梁。

从《金锁记》到《怨女》,从中文到英文;张爱玲将重复叙事学发扬光大,但王德威并不停留在“张也许是想藉不断书写老上海,来救赎她日益模糊的记忆”,而是以他“被压抑的现代性”这一独特视角,发掘出张爱玲对抗现实的生命冲动和女性书写立场,以及在犬儒世故中的悲悯情怀。他说:“对世纪末世景的洞悉,才是张爱玲创作与生命哲学的高峰。”他的这一洞见,给我很多启发。我虽然谈不上“张迷”,却也是把张爱玲的书全部读完了的;但我从未想到这一层。

有学者说:“继夏志清之后,把张爱玲的文学地位再予以肯定及发扬的当推王德威教授。”我想想也是,更何况王德威教授禀赋过人,行文立论,旁征博引,蔚为大观;不仅肯定和发扬张爱玲的文学地位,还挖掘出一批海内外“张派”传人谱系给予梳理;对他们各类创作得失给予分析。而他对西方文化理论的娴熟,使之能从中西文化的观照对比中,指出华语小说家隐秘的内在书写;尤其对“张派”传人,漂亮的词汇就像柳叶刀一样,一层层切开文本躯体;引导读者走近他们,领悟其中的奥妙。

2005年5月,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了王德威《被压抑的现代性——晚清小说新论》。此书,早在1997年曾以英文形式由斯坦福大学出版社出版,在海外学界引起较大反响。1998年,王德威在台湾麦田出版社又出版了《如何现代,怎样文学?》一书;讨论了文学与历史的辩证,国家及个人主体论述在现代文学中的表征;“现代”、“现代性”、“现代化”、“现代主义”的中国化进程,以及流派、典律及典范之间的互动关系等。其对“现代”与“文学”间复杂的对话关系,大自国家神话与意识形态图腾的形成;小至文类秩序与象征体系的扮演,都做了深入而犀利的解读。

由于这两部有关“现代性”著作的出版,王德威提出的“被压抑的现代性”和“没有晚清,何来五四?”一说,颇受海内外学界注目。他的晚清文学现代性观点,对于过去学界相对薄弱的晚清文学(小说)研究,具有开拓性意义;并推进了对于该问题的讨论。在“没有晚清,何来五四?”的追问下;“被压抑的现代性”被用来正面表述了晚清文学的“现代性”特质。而在《被压抑的现代性——晚清小说新论》中文版序中,他这样说:“此一时期的小说所显现的活力及复杂面向,都足以让人大开眼界。尤其对治现代文学者而言,晚清小说岂止仅仅代表一个从传统到现代的过渡阶段;它的出现,还有它的被忽视,本身就已经见证了中国文学现代性的一端。”

王德威认为晚清文学的现代性,不仅开启了“五四”的文学现代性追求,而且还包含着比“五四”更为丰富的可能性。因此作者从理论上颠覆五四叙事传统的同时,还建构起了晚清现代性文学史叙事。这个叙事从晚清的四大类小说开始,其后一直延伸到鲁迅等五四作家的某些方面;新感觉派小说、张爱玲小说、沈从文小说、港台言情小说和狎邪小说,以及八九十年代的内地小说。

王德威感兴趣的是傅柯式考古性探源与发掘,如他所言,他的研究不在于把现代文学的源头“界定在他处”,而是试图“描述”被“五四现代性”所压抑的“晚清现代性”。这么看来,王德威的研究其目的在展示晚清文学的丰富图景,以及隐藏其中的现代性线索;而不在于确立标志现代文学之开端的界碑。作者史家学识与眼界,使其全书纵横开合、观点新鲜透辟、议论犀利;对五四作家的批评不可谓不严厉,而他本人的价值选择亦已跃然纸上;这让不少读者关注他的写作思路。他们感兴趣他为何这样写而不那样写?也许正如傅柯所说“重要的不是故事讲述的年代,而是讲述故事的年代。”

我发现王德威在大陆出版《想象中国的方法》后,几乎每年都在大陆出版新书。《当代小说二十家》出版后(2006年8月三联书店出版社),当年就荣获2006年广州《南方都市报》主办的“第五届华语文学传媒奖”。王德威说:“与其将本书看作品评当代小说高下的定论,不如将其视为一个辩证的起点;而辩证必须落实到文学的创作和阅读的过程上。”如果说王德威在《现代中国小说十讲》里,注重的是“时间、书写、欲望、记忆所构成的叙事网络”;那么在《当代小说二十家》里,王德威则在跨世纪华语文学的版图上,从中国内地、中国香港、中国台湾和新加坡、马来西亚以及北美地区一共选出二十位华语作家,既介绍作家特色,也把他们纳入文学史的脉络里加以观照和阐释;提供了一种“想象华语文学的方法”。

这种方法与其说是现代性启蒙,不如说是作者的强烈信念。王德威说:“以我的个性与愿意着力的方法来说,做好研究的‘专业性’是比较能够胜任的一种‘介入’方式。对我而言,保持一种清醒而警觉的研究视角,厘清学术与外部的批评距离,生产好的学术作品等等,都可算是一种‘介入’。如果我能扮演好这个角色,依旧能够对文化产生正面的影响。”    “王德威的学术路向呈现出三大特征,一是重整汉语文学谱系,二是着重叙事修辞与意识形态的互动,三是理论穿透与文本解读的完美融合。”(学者季进语)我对研究中国文学问题的海外学者,拥有极大的敬意和热爱。他们的话题与命题,提供了中国本土学者切入文学史的全新视角与路向。他们的研究范式和进路,亦同样给需要了解海外学者思维模式的本土国人以必要的借鉴。

中国现代文学在西方,经过夏志清、李欧梵、王德威等三代学者的努力,如今已枝繁叶茂、前程似锦;而才华横溢的王德威教授,还将继续扩展现代中国文学研究的视野和领域;除了大陆,他还将扩大到其它地域。我想这是一个杰出学者的自觉探索和清醒意识,也是他批评魅力和人格魅力的所在。

2008年1月15日于杭州天水斋

(发表于《作家》杂志2008年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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